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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清及其通论三要的《梦游全集》

时间:2022-12-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太后令修舍利宝塔,并以德清金书《华严经》安置塔中。德清因之促成狱祸。儒士周海门率诸生访道于清,德清为众著《法华击节》。畜徒者,止利其得力于田亩,而无一言及出世事,更有四方流棍聚集山中。万历三十四年,《注道德经》完成,历时15年。有僧以五乳峰相赠,德清受而居之。德清平生著述除上述外还有《观楞伽经记》、《楞伽补遗》、《楞严通义》、《起信论集解

第二节 德清及其通论三要的《梦游全集》

在中国思想史上,“为学三要”一直被认为是三教一体的名言,即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此话即出自明末禅宗僧人德清之口。他还特意指出:“此三者,经世出世之学备矣。”此经世出世之说,为后世僧人所尊奉。德清终生致力于此道,以心法遍注儒、道、释三家经典,即使“因弘法罹难”,“恩放岭外”,也笔耕不辍,或即其自谓的“梦中说梦”。其弟子集其所著为《梦游全集》55卷(46),也可以说是典型的文字禅了。

德清(1546~1623年),俗姓蔡,全椒(属安徽)人。7岁即问生死之理,9岁能诵《普门品》。其母奉观音,每礼拜,则必随之。母亦课督甚严,教学而优则仕之理,并指出德清不才,“只有做个挂搭僧耳”。德清即生出家之念。12岁于寺院“习举子业”,17岁即可宣讲《四书》,其诗文“一时童子推无过者”(47)。19岁谒云谷法会于栖霞山,读《中峰广录》,乃生参禅之志,从永宁披剃。自此“尽焚弃所习,专意参究一事”(48)。尝从西林无极闻《华严玄谈》,悟法界圆融之旨。因慕清凉之为人,自字曰澄印。继而又从云谷法会结禅于天界寺。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报恩寺毁于火,德清多方调护,寺僧得免于难,一寺僧众皆服其管辖,同年遇妙峰福登。26岁,一钵远游,抵京师,参遍融、笑岩。曾阅《物不迁论》并作偈曰:“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方知,鼻孔向下。”

28岁,游五台,至北台见憨山,因爱其奇秀,自号憨山。翌年归京师,与诸名士交游。尝随妙峰诣少林,谒初祖,游雁门。30岁卜居北台之龙门。31岁遇img14 宏于五台,“留数日,夜对谈心,甚契”(49)。又有偈云:“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德清说他于“是年发悟,无人请益,乃展《楞伽》印证”(50)。32岁,思父母之大恩,发心刺血,和泥金“写《大方广佛华严经》一部”(51)。神宗闻之赐金纸以助。于是,德清声名便不胫而走入皇家。

万历九年(1581年),德清35岁,与妙峰共募化,并设无遮大会上五台。恰逢神宗有旨祈皇嗣,太后遣使五台,同祈皇储。太后令修舍利宝塔,并以德清金书《华严经》安置塔中。德清也公开宣称:“沙门所做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阴翊皇度。今祈皇储,乃为国之本。”(52)充分显示其积极参与政治,以佛法混同世法的入世精神。

万历十年三月,德清讲《华严玄谈》于五台,百日之内,常住聆听者近千人,云集十方僧俗,每日不下万众。德清不无得意地自诩:“皆予一人指挥,余无措目者。”(53)翌年,德清离五台东走莱州。因阅《华严疏·菩萨住处品》,见东海有那罗延窟,清凉解之曰牢山,故登牢山探胜,于山南最深处,负山面海,结庐而居。此事传入宫廷,遂遣使宣旨,赐三千金“以修庵居”。德清乃以此三千金遍散施于各府僧道孤老,钦使回报,圣情大悦。

万历十四年,神宗敕颁十五部大藏,施之天下名刹,太后因与德清因缘,乃以藏经一部,首送牢山,并命后宫各出布施,修寺安供,命名四海印寺。德清也即因此罹祸。此时德清春风得意,曾述及于悟境中,“笔述《楞严悬镜》一卷,烛才半枝已就”(54)

万历十七年归乡,老母见之欣然绝倒。德清又请赐大藏一部送报恩寺。回京奏太后,欲重兴本寺,太后亦应许减膳馐之费贮积之。万历十八年,海印寺落成。万历二十年(1592年),德清访达观于京师上方山,“相对盘桓四十昼夜,为生平之奇”(55)。后二年,说成于京师大慈寿寺,又请太后重修报恩寺一事,因日军进犯朝鲜而罢。德清因之促成狱祸。

1595年,即万历二十三年,德清知天命之岁。神宗素恶内使以佛事请用太烦,且有权贵忌送经使者,因之发难,并借劳山道士流言,涉及德清与内廷因缘,神宗大怒,下令逮德清于狱中。德清在狱中受苦刑拷讯,欲使之尽招太后所施不下数十万。历时八个月,濒九死而于一生。德清以死力抵之,他说:“某愧为僧,无以报国,今安惜一死,以伤皇上之大孝乎?即曲意妄招网利,奉上意以损纲常,殊非臣子所以爱君之心也。”上怒虽解,德清却仍以私创寺院(海印寺)为罪名,遣戍雷州。途中,遇真可,可欲设法营救,且有“憨山不归,我出世一大负”之说,德清却以一种超然的态度予以谢绝。他说:“君父之命,臣子之事,无异也。”(56)后来又在戍中说:“既因弘法罹难,几死诏狱,蒙恩宥,遣雷阳,置身行伍间,不敢以方外自居。每自循念,某之为孤臣孽子也,天命之矣。”(57)从中既可见其死里逃生的惊悸,也可见其完全世俗化的情感。

第二年春二月,德清至戍所,编伍于雷州。万历二十六年,御史樊友轩亦谪雷州,访德清于五羊,请注《楞伽》,遂成《楞伽笔记》。儒士周海门率诸生访道于清,德清为众著《法华击节》。他在回忆这段充军生活时说:

思效大慧冠巾说法,构丈室于穹庐,时与诸来弟子作梦幻佛事。乃以钟鼓作磬,以旗帜为幢幡,以刁斗为钵盂,以长戈为锡杖,以三军为法侣,以行伍为清规,以呐喊为潮音,以参谒为礼诵,以诸魔为眷属,居然一大道场也。(58)

德清虽在遣戍流放之中,却仍不忘弘扬佛法,正像他在僧中而不忘世俗生活一样。他以戍卒之身而行禅僧之事,以军营而为道场。其“梦中说梦”,著书立说,始终把世出世法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万历二十九年,因见曹溪积弊百余年,僧徒种艺畜养,习俗成风。畜徒者,止利其得力于田亩,而无一言及出世事,更有四方流棍聚集山中。于是在取得地方官吏的支持下,于曹溪恢复六祖道场。继之选僧受戒,立义学,赎僧产,重修祖殿,拓禅堂,创立规制。此即所谓“中兴曹溪”者。万历三十一年,真可坐妖书案下狱,德清又被涉嫌,有司命还雷州戍所。万历三十三年,再入曹溪修复殿宇。万历三十四年,《注道德经》完成,历时15年。秋,以皇长孙生,有恩赦,德清亦在赦列。万历四十二年,太后宾天,诏许披剃还僧服,20年的流放至此结束。翌年,《纂起信论疏》成。又一年至浔阳,登匡庐,避暑金竹坪,注《肇论》。有僧以五乳峰相赠,德清受而居之。

万历四十七年(1572年),闭关谢事,专修净业,述《华严纲要》。天启二年(1622年),韶阳太守以下强乞,乃回曹溪。次年病逝,78岁。

德清平生著述除上述外还有《观楞伽经记》、《楞伽补遗》、《楞严通义》、《起信论集解》、《八识规矩通说》、《性相通说》、《百法明门论论义》、《园觉经直解》、《金刚经决疑》、《般若心经直说》、《观老庄影响论》、《道德经解》、《大学中庸直指》、《憨山绪言》等。谓其学通内外,可当之无愧矣。

私淑德清之儒士达官有如杨启元(万历五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周汝登(杨同年进士,南京工部主事,王学造诣甚深)。此外还有左司马汪伯玉、太史吴观我、大参丁右武、侍御樊友轩、大司马陈如冈、郡守冯元成、侍读吴应宾、钱谦益。仅其在雷州戍中与之有书信往来的,上自亲王相国、太宰、中丞、侍御等各级中枢官僚,下至地方大员,甚至东厂特务首脑90余人。其《年谱实录》中有这样的记载:“抵五羊,囚服见大将军。将军为释缚,款斋食。”德清被礼遇如此,足见其思想学说已经渗透并参与到明末官场和政治生活中来了。晚近僧人也多有效尤者。

纵观德清生平、学术,显然不能视之为传统意义上的禅僧。他自幼习举子业,由儒而佛,广泛涉足经教之海,毕生以文字为因缘,“梦中说梦”55卷。其藉文字谈心说性,仍保留了禅宗反观内照,泯绝名相的超越精神。同时,他又以一心通性相,通禅、教、净,以禅理通论三要,诠释儒、道,鲜明地表现了禅学向世俗化变异的特征。最为显著的有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以一心通贯三学。

谈心说性是禅宗的家法,德清对心的强调可以说又在其列祖列宗之上。过去说禅或者是静思入定的方法,或者是唯寂乃明的本体,慧能界定为离念离相的思维和意境……德清则发挥了禅宗的心法,直接把禅说成是“心之异名”。天下万事万物,根在一心,行在一心,悟也在一心,(59)一心贯通三学,一心贯通教乘,“妙极于心,而无遗事矣”(60)。如此以心为学术之要,由禅即心,心即学,最终推导出孔、老、佛三学即禅学,把禅宗心性之学抬高到这般地位,恐怕是前无古人了。

德清多次指出:“禅者,心之异名也”(61),“殊不知禅乃心之异名”等。他还在《观老庄影响论》中自述:“余幼师孔不知孔,师老不知老,师佛不知佛。退而于深山大泽,习静以观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德清显然受华严、法相思想的影响,而把心视为禅的。但他的意思还是说,只有以禅宗的反观内照之法,才能洞察三教之理。心是他的禅学的根本,也是三学和万法的根本,“禅即心”的命题,无疑是禅宗思想受当时王学的影响而发生的变异。当然,以此论及三学自然也是提纲挈领之法。

《春秋》、老庄和禅学作为德清学术之三要,但其涉世、忘世和出世三者间的相互贯通则是以“一心”为其要之要而完成的。他指出“三者之要在一心,务心之要在参禅”,这里最终还是以“禅即心”的命题来统摄儒、道、释三学,乃至天下之理的。他的逻辑是:三学之要在一心,一心之要在参禅,参禅之要在忘世,忘世之要在适时,适时之要在达变,达变之要在见理,见理之要在定志,定志之要在安分,安分之要在寡欲,寡欲之要在自知,自知之要在重生,重生之要在务内,务内之要在颛一,“一得而天下之理得矣”。他由一心而及于参禅,由参禅而涉及儒、道各种文化的内涵(如《易》之达变,宋儒之见理、寡欲,道家之重生等,当然不能如此机械地划分,只是为了说明,姑且言之),最终以专一而尽得天下之理,即所谓“妙极于一心,而无遗事矣”(62)。德清谓之的心,既是本我之心,又是湛然独存的天地之心,这显然又是通于阳明之学的,不过德清最终还是要以禅来承载这一使命的。

为了说明上述一心贯通三教,兼具三学乃至天下之理,德清还作了大量的论证。他说:“若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而观,不独三教本来一理,无有一事一法,不从此心所建立。”所以“一切无非佛法,三教无非圣人。若人若法,统属一心”。接着他又从文化的社会功能上,论证了心与三教、三学的内在联系。他说:

三教之学,皆防学者之心……是以孔子欲人不为虎狼禽兽之行也,故以仁义礼智授之,姑使舍恶而从善,由物而入人……观其济世之心,岂非据菩萨乘而说治世之法者耶?

简单地说,三教之学,均为“防心”而施设。儒宗先师从人心入手,使之舍恶从善,才使“由物而入人”,若无孔子防心之教,“人不为夷狄、禽兽者几希矣”。但是,“学者不见圣人之心,将谓其道如此而已矣,故执先王之迹以挂功名,坚固我贪,肆贪欲而为生累,至操仁义而为盗贼之资,启攻斗之祸”,于是老子之学出以防此“贪欲”之心,有“绝圣弃智”之说。“故其为教也,离欲清净以静定持心……使人学此,离人而入于天”。“庄子起而大发扬之……意使离人入天,去贪欲之累故耳”。

依其“防心”之说,儒家作为“人乘之圣”可以使物而入于人;道家作为“天乘之圣”可以“离人入天”;而禅宗“圆悟一心”之教,从上佛祖了悟自心、至下慧能单以《金刚》为心印,则是超“二乘之圣”,可以出入人天二境,救度四生。(63)用现在的话说,三教三学的着眼点,均是用以净化人心的,即所谓“明心见性”而已。三学相通,三教一致也就不言自明了。

德清以一心贯通三学三教的著述颇繁,无需一一摘引。然而其以左氏《春秋》为心法,以心性之学决疑《大学》纲目、《道德经》义,尤其凸现了他那“禅即心”、“心即理”并以此混融三教的学术思想与学术径路,由此也可概见文化综合的内在契机。

德清始终强调“心者,万法之宗”,故《春秋》不独是左氏心法,而且是仲尼心法,“千古出世经世诸圣人之心法”,读《春秋》不明左氏之心,则“圣人之志隐”。为此,他专门著述《左氏心法》一书,以见圣人之志。他指出:“不求其心,而求之事与词之间,无当也。”只有“即法以明心”,才能够“心正而修齐治平举是矣”。如此把《春秋》绎为心法,固然有些不类,但其即法明心,进而有修齐治平之论,则和儒家诚、正、格、致的思路完全一致了。而他对《大学》三纲的解释,显然是以禅学会通宋、明理学的实践。他说:

《大学》方法不多些子,不用多知多见,只此三件事便了:第一,要悟得自己心体,故曰在明明德;其次,要使天下人,个个都悟得与我一般……故曰在亲民;其次,为己为民,不可草草半途而止……故曰在止于至善。果能学得这三件事,便是大人。

这就是说,《大学》别无他法,只此悟心一事。不仅要自己悟,而且要使天下人悟;不仅一时悟,而且要彻底悟,所以悟心就是明明德,就是亲民和止于至善。他还说“明德是我本有之性”,“人人自性本来光明广大自在”,“若一旦悟了自己本性光光明明,一些不欠缺,此便是悟明了自己本有之明德”,这显然是《坛经》中“自识本心”,“见性成佛”的意思。而他所谓的至善,“乃是悟明自性本来无善无恶之真体”,无疑是从王阳明师徒“天泉问答”中照搬而来的。(64)

在这一儒、释会通的学说中,为了突出心的本体作用,德清又引

出了意和知这两个范畴。他说:“心乃本体,为主;意乃妄想思虑,属客,此心意之辨也。今要心正,须先将意根下一切思虑妄想一齐斩断。”这是佛家意根坐断的入道之途。他又说:“知与意,又真妄之辨也。意乃妄想,知属真知。真知即本体之明德,一向被妄想障蔽,不得透露。”这却是佛家真、俗二谛与《坛经》“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得明朗”相结合的思维方式。上述心意之辨、真妄之辨,不仅突出了心的本体作用,而且以知为“本体之明德”,即以知为心,显然又把文字和知解的功能放置在至高而无可替代的位置。所以他讲:

知字即明德,乃本体也……知体既极,则诚意正心修身之能事毕矣。

把“知”等同于心本体,而推及明德,进而贯通三纲以及八条目(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充分体现了德清以心贯通儒、释,而在理论上所做的一系列努力和贡献,尽管其以“知”为心本体犹如痴人说梦,教人不得其解。

然而,他在给舒伯损讲述老子损益的观念时,却又表现了贬抑知解的态度,仍持禅门的传统思维方式。他说: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学者增长知见,以当进益,殊不知知见增长我见胜,我见胜则气益骄,气益骄则情愈荡,情荡则欲炽而性昏矣,性昏而道转远。是故为道者,以损为益也……推而广之,以治天下国家,则其利溥(65)而德大,以至功名于不朽者,皆损之益也。故在易卦损上益下曰益,损下益上曰损。苟不自知所损,徒以增长知见为学,则损益倒置,又何能以尽性哉?是故志道者损之为贵。(66)

这是一则相当精彩的注释,它深入浅出地说明了知见与道,损与益的辩证关系。这里德清不仅以破我见的思维方式解释道家以损为益的观念,并贯通《易》家思辨之理,而且以之说明治国平天下之理。他固然没有直接说以心贯通《老》《易》及世出世法,但他所损之知解,即老子所谓的学,实际是损他所谓的骄气、荡情,也即妄想的意,如此则又与其“防心”之说相一致。这里的贬抑知解与上述突出知解并不冲突,反而更多地表现了他的辩证思维的理性化特征。

另外,当他在谈到“知”之明德,被意之妄想障蔽时,却比喻为“权奸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要斩奸邪,必请上方之剑,非真命不足以破窃”(67),则流露出他对时政所怀有的切肤之痛,也反映出其学说的现实批判精神和入世倾向。

至于他的《道德经解发题》,则从宗旨、趣向、工夫、体用及归趣诸方面说明老庄、孔孟与佛家相通、相同之处,并于最后强调,“是知三教圣人,所同者心,所异者迹也。以迹求心,则如蠡测海;以心融迹,则似芥含空;心迹相忘,则万派朝宗,百川一味”。以此说明三教同异的关系,指出其形迹虽然不同,但其心源则一。以心融合诸家之学,则无不通之理。至于心迹两忘,百川一味,则是以禅家离相、离念的思维方式,来消泯一切对立和差异的,三教自然也就没有不通的道理。

德清不仅创造性地以“知”为本体,以凸现知解的逻辑功能,而且他还直接道明了文字直指本源自心的特殊作用,他以“心外无法,法外无心”,逻辑地得出心即文字,文字即心的结论。他说:

此《坛经》者,人人皆知出于曹溪,而不知曹溪出于人人自性;人人皆知经为文字,而不知文字直指自心。

《坛经》者,文字也。文字者,自心也。没有比德清这句话论述文字禅合理性更为直接、更为彻底的了。所以他驳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说云:

世尊终日直指,达摩九年说法,又何有教内教外,单传双传耶?若人顿见自心者,则说与不说,皆戏论矣。(68)

千说万说,终究是以“心”为根本之说。心不仅贯通三学,而且心即文字,心即禅,同样贯通了文字与禅,文字禅也就不言自明了。

平心而论,德清三教一致之说,非如其他儒士、禅僧做泛泛之论,而是有其独创的理论,所以其春秋涉世、老庄忘世、参禅出世之说几乎成了17世纪以来三教一致之名言。当然其平生之实践,更是以三教一体的心性说为导引,因而,尤其显示出他的思想力度及其对学术的贡献。

其二,以禅化洽诸宗。

既然,如前所述,得心则得天下之理,妙极一心,而无遗事,那么,禅之一心无疑也能化洽性、相、教、律等佛家各宗了。德清同样是以此“一源之旨”综合各宗之说的。

德清认为:“佛初出世,只是教人了悟此心而已。”(69)他还常说:“三界上下法,唯是一心作。”如此,佛祖设言立教,主观上是为了了悟此心,客观上又是一心所作,所以佛家无论大乘、小乘,空宗、有宗,性相、显密,无疑都是以此为本源,也以此为归宿的。而禅宗更以心性之学见长,禅也就是心,故以禅化洽诸宗自然成了德清得心应手的工具。他首先说明:

禅门一宗,为传佛心印。

《楞伽经》云:“静坐山林,上中下修,能见自心,妄想流注。”此实世尊的示做工夫之诀法也。又云:“彼心意识,自心所现……此是如来的示悟心之妙旨也。”又云:“从上诸圣,转相传授,妄想无性。”此又是如来的示秘密心印……及达磨示二祖云:“汝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此达磨最初示人参究之要法也。传至黄梅求法嗣时,六祖刚道得“本来无一物”便得衣钵,此相传心印之的旨也……是知,从上佛祖,只是教了悟自心,识得自己而已,向未有公案话头之说。(70)

这段话正是要告诉人们,上自佛祖立言设教,下至慧能得法传人,悟心、示心、传心,全在于一心。后世禅僧拈出公案话头,也只是要“将一切内外心境妄想一齐放下”,从而显发此一心。他还指出,若不明此理,只在公案话头上寻觅,“想着几句没下落胡言乱语,称作颂古”,“如此参禅,岂不瞎却天下后世人眼睛”(71)。如此对公案禅、看话禅的分析与批判,目的就是强调“禅即心”的道理。各宗宗门的源头不仅在心,而且也在禅。以禅融贯诸宗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德清于东林答常公问法时,重点强调“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所云一乘者,乃一切众生之本心。”(72)他的意思就在于说明,尽管佛家教派分驰,概而言之,也不过是一乘之心法。而此一乘之法,“正达摩西来,直指此本有真心以为禅宗”。禅通性、相、教、净诸宗也就不待辩而自明。

应当看到,德清由儒而释,由教而禅,其血书《华严》,讲《华严玄谈》,述《华严纲要》,是以《华严》发其信心的,所以它首先陈述禅教一致之理,颇有宗密华严禅的思想倾向。他指出:

禅虽教外别传,其实以教应证,方见佛祖无二之道也。其参究工夫,亦从教出。(73)

佛祖一心,教禅一致……今参禅人动即呵教,不知教诠一心,乃禅之本也。……若不以教印心,终落邪魔外道。(74)

禅本一心,教诠一心,此与宗密禅是佛意,经是佛语的说法相类。不仅教离不开禅,而且禅以教应证,以教印心,离开教,禅也就颓化为外道禅了。

具体而言,他也是从教源上贯通禅与天台与华严的。他在《观老庄影响论·论教源》中指出,《法华》虽“纯谈实相”,《华严》“善能通达世间之学”,但它们的“一切言教皆从妙悟心中流出”,当然,它们也就与禅心是一致的。

他还从“参究工夫”上说,参禅修心,亦是藉教而行的,即其所谓:

吾教五乘进修工夫,虽各事行不同,然其修心,皆以止观为本。(75)

止观法门,实际上是天台家吸取唯识、华严宗义而成的修行之法,即此亦可见修心之功夫,参禅与止观一致,禅教也是同履一途的。

正因为如此,德清常引导禅僧读华严、天台诸教家经典。化城主持刻《大藏》的恒河智禅人于双径作礼请益佛法,德清即告之曰:

吾佛教人持《法华经》者,入如来室,著如来衣,坐如来座。如来室者,大慈悲心是。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如来座者,一切法空是。禅人能奉如来三者之教,乃名真持经人。若不能入此三法门,则单持《安乐行品》,念念思维,心心愿入,昼夜不忘,如此则六万余言,字字光明,现于六根门头矣。(76)

这是从经的内容上说明,教之慈悲心、忍辱心、空心,心心相通禅之妙心,即便不得此三法门(三心),单持其中一品,只要依禅之反观内照,心心相印,也能使六万余言,字字放出光华。禅教一致从根本上说还在于一心!

当然,德清也是反对性、相分途的。他认为性、相之执,早在西域马鸣已“力破之”,“此方教禅之偏执,圭山著《禅源诠》以一之,永明又集《宗镜》百卷,发明性相一源之旨”(77)。此说虽然把性相一致的理论,归于马鸣所倡,未免有点借箸代筹之意,但其所指中国禅宗思想,还是准确地反映了自宋以下综合的历史趋势。他还指出了性相分途的历史根源:

吾佛世尊,摄化众生,所说法门,方便非一,而始终法要,有性相二宗。以其机有大小,故教有顿渐之设。末后分为禅教二门。(78)

性相之设,只是因说法方便而设,禅教二门之分也是如此,并非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由历史而涉及逻辑,进一步指出:达摩西来,六祖得法,一花五叶,禅宗大盛,于是“禅教相非”,“性相相抵”,只是到了延寿,才“摄殊流而归法海”,“性相,教禅皆显一心之妙”,所以,

无一物不是佛心,无一法而非佛事,无一行而非佛行……则何法而非祖师心印,又何性相,教禅之别乎?是则毁相者不达法性,斥教者不达佛心。(79)

显而易见,或者因说法方便,或者因历史变迁,或者因门户之见,性相、禅教之别仅在于“迹”,而不在于“心”。以心论之,性相相同,禅教一致。无论是毁相,还是斥教,都是不明禅家的“正法眼藏”的结果!(80)

德清还直接以《坛经》、《识智颂》来解释法相宗旨。他说:

此八句(81)发尽佛祖心髓,揭露性相根源……佛祖慧命,只有八个字包括无余。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以唯心故,三界寂然,了无一物。以唯识故,万法纵然,盖万法从唯识变现耳……即二派五宗,都从此一语衍出,何曾有性相之分耶?

他还说:“六祖大师所颂,约转八识而成四智……五八一体至果乃圆。”(82)这显然是用《坛经》解释法相,又以法相验证禅宗。所谓五八一体,即指眼、耳、鼻、舌、身前五识与代表真如之心的第八识——阿赖耶识相辅相成的思维方式,借以说明性相均系于一心而圆融无碍的事实。

《梦游全集》中还多有以禅说教,以教释禅,以禅会通法相、戒律的语言,无需再添蛇足。至于其倡导禅净双修,则显现了对变异之念佛禅之反动,开始有向唯心净土复归的趋势。

其三,复归唯心净土的禅净一致论。

明末念佛之风炽燃,德清亦倡导念佛公案。其远谪雷州,于荒蛮之地集信徒结社,授念佛三昧。然而其所念之佛乃自性弥陀,所期之净土则自心极乐,与img15 宏、真可之灵魂不死,净土信仰相似而绝不相侔。

德清认为,佛家只教人了悟此心,至于度生之道,乃随机施设的权巧方便之门。但是,这一“了悟自心”的极则,“不是一生可以成就”的。只有参禅“可一生了悟”。然而,“无奈如今现前事法交错,又不能苦心参究,纵参亦不得真善知识指教,恐错用心,返落邪道……故佛别设直捷方便,念佛求生净土一门”。也就是说,净土宗的产生,是因为世事纷纭,求道者根机愚钝,故以念佛为入门之方便。他是从净土产生的原因方面,说明念佛只是姑且取之的权宜之法,而不是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念佛高于参禅,往生优于觉悟。他还指出:“参禅看话头一路,最为明心切要,但近世下手者稀。一以根钝,又无古人死心;一以无真善知识抉择,多落邪见。是故念佛参禅兼修之行,极为稳当法门。”(83)因此,他主张有上上根器的人兼修禅净,而对中下根器之人则劝奖其净心念佛。对于这些人来说,“不必求悟明心性,专以念佛观想为正行”,只要“念念不忘佛”,也能够“念念明觉”,即其所谓“惟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单单只求清净真心”(84)而已。就禅宗而言,显然是否定彼岸净土的。《坛经》有言:“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元明禅宗异化为念佛,以往生净土彼岸为最高果位和最佳趋向,不仅违背了禅宗心性之学,而且也与佛门觉悟的观念有天渊之别。德清之念佛,非求往生,但求清净之心。此“唯心净土”之说,虽非德清创造,但其扭转了念佛往生极乐彼岸之风,复归于曹溪心性之理,开启了近世人间净土的思想,仍然有启迪后世的历史贡献。他说:

今所念之佛,即自性弥陀。所求之净土即唯心之极乐。诸人苟能念念不忘,心心弥陀出现,步步极乐家乡,又何以远企于十万亿国之外,别有净土可归耶?所以道心净土亦净,心秽则土亦秽。(85)

他显然是否定西方别有净土乐国的,他的“心净土亦净”就是防止人们向外界别求净土,而依自力求得觉悟,这完全是禅门的净土理论。他还有《净土指归序》一文,专门讲述唯心净土的思想。他说:

良以十方世界一切众生,依正二报,虽有胜劣净秽之殊,皆从一心所感变,故云“心净则土净”。所谓唯心净土,是则土非心外,净由一心,苟非悟心之士,安可以净其土耶?斯则禅家上上根,未有不归净土者也。

所以,净土一门,无论悟与不悟,上智下愚之士,但修而必得者,皆由自心,斯则唯心净土之旨,皎然若img16 白黑矣。

这就是说,无论上根下器,皆可修习念佛,只要求得心净,便可觉悟。这一唯心净土之说实际上为近代无限膨胀心力的心性哲学创造理论前提,也为改造现实社会的“此岸净土”的人间佛学提供了思维的方向。

另外,德清还以一心三观的天台家言解说念佛。他指出,当念佛观想时,“要将身心内外,一齐放下”,“如此不忘不著,一心灵然,即中道观。然此三观,不用安排,但只举念,则三观于一心,一念俱足”。由此不仅可见其融合诸宗的思想倾向,更重要的是以天台宗的理论,进一步阐明唯心净土的念佛观念。

总而言之,德清之《梦游集》作为禅宗思想的文献,无论是其以心贯通三学,以禅化洽诸宗,还是复归于唯心净土的禅净双修,都具有明显的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对于佛教的入世转向也有成功的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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