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关于历史学自身问题的反思

历史是什么的问题，是人类几千年来不断思考和追问的主题，也是中西历史学家们长期思考的理论问题，正是在这种不断追问和反思的过程中，历史学的内容和学科属性逐渐清晰。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不能够给出有关历史的确切答案，即便作为一个概念本身，答案也是众说纷纭，令人无所适从无从择取。人类自身对于历史的思考却更早，大体随着人类社会和人类意识的形成，便出现了或明确或模糊的历史意识。通俗意义上说，说到历史，人们往往从比喻的角度，企图作些力所能及的说明。有人说历史如海洋、湖泊和江河，有时显得风平浪静，碧波荡漾;有时却波涛汹涌，翻江倒海。历史是天空，有时风和日丽，有时却风云突变。历史是火山，沉睡万年中可以引发惊天动地的呼啸。历史是小舟，高明的舵手可以驾驭它乘风破浪。历史是四季，冬去春来岁月轮回，永无止息。凡此种种。对这个问题，哲学家、历史学家有着与文学家们根本不同的回答和理解。

从历史学自身的范畴来看，关于“历史是什么”的问题是对历史学自身性质反思的根本问题。从历史哲学的角度对它进行可能的正确认识与准确理解，是历史学得以确立的根本前提。回顾中西史学学术史，自号称“西方史学之父”的希罗多德和中国古典史学的代表司马迁之后，历朝历代的历史学家就保持着积极探询历史真谛的情怀，努力试图揭开历史女神克利奥的神秘面纱。虽然各种结论种种言说显得并不周密和不甚完美，但毕竟它们丰富了人类关于历史知识的种种认知。通常认为，从历史哲学的发展线索来看，西方学者自意大利的维科，经法国的伏尔泰，到德国的黑格尔和马克思，英国的柯林武德，以及现代西方众多历史哲学家的理论分析，或从历史本体论的角度，或从历史认识论的角度，对历史做出各自的解答。在这些人类思想史和观念史的认识过程中，形成了西方学术史上重要的思维成果，分别统属于思辨历史哲学和批判或分析的历史哲学流派。两种理论取向的基本分野在于，思辨的历史哲学关注的是“什么是历史”，试图探讨人类历史进程的基本面貌，批判或分析的历史哲学则探寻“什么被视为历史”，试图解决历史学自身发展过程中的基本问题。

这里，我们把“什么是历史”和“什么被视为历史”作为关涉“历史”本身的一个合题，统称历史学的基本内容加以讨论和介绍。换言之，尽管从历史哲学的角度对于历史的理解人言人殊聚讼纷纭，但是如果采取另一种思维模式，历史学家不去追求历史哲学上的精确定义，而把“历史”本身作为一种历史的存在物，注重历史感和历史性的问题，根据任何事物的经历变化那样，从总体上考察“历史”所关注和讨论的话题，那么人们大体上可以划定历史学学科的历史哲学域限，达到认识历史学学科性质的目的。20世纪50年代后，随着当代西方史学发生的在历史哲学上重新定向的深刻变化，爱德华·卡尔(Edward Hallett Carr，1892—1982年)这位优秀英国历史学家关于“历史是什么?”的独特思考，对相关问题历史认识论角度的阐释成果，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这里，卡尔所指称的“历史”，并非倾向于本体论范畴的客观实在的历史(即关于历史的实际认识)，而是侧重于认识论范畴的观念形态的历史(即关于历史的观念思考或历史学)，就此而言，卡尔的史学思想和历史哲学认识成果则属于批判或分析的历史哲学范畴。正是从史学理论和历史哲学方面的努力，基于对20世纪60年代英国学术界盛行的悲观主义、历史相对主义及推崇用宗教观点解释历史而否认历史规律性的保守主义等思潮的深刻批判和反思，他写出了著名的代表作《历史是什么》。

卡尔——20世纪的英国历史学家、国际关系史学家和政治学家早年就学于伦敦大学泰勒学院和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大学毕业后，长期供职于英国外交和情报部门，深受信任和重用，历任一等秘书、助理顾问、外事局局长，直到1936年。曾经写过颇受人喜爱的著名人物传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和《马克思传》。从1936年到1947年任威尔士大学国际关系教授，期间曾经担任伦敦《时代》杂志副主编相当长一段时期。1953—1955年在牛津大学贝里奥学院任政治学指导教师。1955年以后一直在他毕业的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任高级研究员。1956年光荣当选为英国学术院院士。他擅长苏俄史和国际政治与国际关系史研究。主要历史著作有: 1950—1971年陆续出版的9卷本《苏维埃俄国史》和《两次世界大战》、《二十年危机(1919—1939)》、《苏维埃对西方世界的冲击》、《从拿破仑到斯大林》和《布尔什维克革命》等。

我们着重分析《历史是什么》一书中的观点，指明卡尔史学思想的重要方面。1961年1月至3月，卡尔在剑桥大学“乔治·麦考莱·屈维廉讲座”(The 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 Lecture)开设系列学术讲演，从西方史学的古典时期到当代，在西方学术的总体背景下，卡尔论述了历史理论和史学理论方面的基本问题，内容涉及历史想象、历史事实、历史解释、历史的过去与现在、历史学家与社会、历史客观性与历史因果关系等历史诸多层面和历史学的重要问题。在这个学术讲稿的基础上，卡尔加以整理充实，1963年以专著形式正式出版，很快被译成多种文字向世界各国发行，卡尔关于历史的哲学思考和史学理论成果风行国际史学界。

这本名为《历史是什么》的小册子总共分成六个章节。第一章是为全书的总纲，围绕着“历史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事实”的主题，着重阐述“关于过去的事实”与“历史事实”间的联系与区别，试图确定历史学家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关系，直接回答“历史是什么”的问题;卡尔对历史事实的独特解析引人注目，认为历史学家既不是事实的卑贱奴隶，也不应成为强制事实的专制主人。历史学家和历史事实之间应该保持着一种平等对话的关系。第二章以“社会与个人”为中心，重点分析史学实践活动和“历史事实”之间的种种关系，侧重阐述了精英伟人和普通民众之间的关系，旨在阐明它们在历史上的各自作用等重大历史理论问题;第三章从历史、科学和道德相互关系的角度出发，在研究方法、研究任务和研究根本目的等方面，集中讨论历史学的性质问题，确立历史学具有其他任何科学一样的学科特性;第四章以历史中的因果关系为重点，把关于历史原因的研究确定为历史学家的特殊任务，深入探讨历史运动中的偶然性和必然性问题;第五章以进步史观为指导，站在乐观主义的立场，集中讨论了历史运动中的“进步”问题，提出了历史在本质上就是人类进步的变化过程的科学论断;第六章在“历史就是变化、运动、进步”论断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20世纪中叶以来，无论是客观实在历史还是历史学，都处在“进步”的迅速扩展时期，具有广阔的发展天地。

由此观之，《历史是什么?》讨论的基本问题就是历史的科学性质。卡尔努力试图阐明的就是历史的科学性质，这种科学性质依赖于历史的自身价值。历史学家的终身任务就是通过认真搜集历史遗存的原始资料，运用科学的方法，鉴定材料的伪真，经过逻辑的概括，得出科学的结论。卡尔特别强调历史的功能，认为以史为鉴是历史的最终目的，历史研究应该为人们将来的行为提供借鉴。

卡尔史学思想的价值和意义显而易见。特别是他著述中流露出来颇具特色的历史观，他对人类社会发展所持的进步主义态度和乐观主义信念，坚定了众多历史学家对历史学的信仰，也激励着许多的历史学家终生敬业。这种历久弥新的史学观念和社会历史观念，对于进入20世纪以来，特别是对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西方历史学家来说，对于几度沉浸在历史的迷茫状态而几乎完全丧失了19世纪以来西方历史学家所曾经拥有的乐观主义和进步主义思想航标的普通人群来说，甚至对于人类世界所有正在追寻人类自身的人们来说，无疑都具有激发他们内心深处那股奋发向上、踌躇满志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动力作用。卡尔的思想是进步的，卡尔的声音是响亮的，卡尔的名字也就广为世人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