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斗争与特殊知识分子

局部斗争与特殊知识分子

福柯通过知识—权力的谱系学研究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知识—权力的强力控制下的悲惨的现代人生活场景。那么，如何走出这样的悲惨境遇呢？通过阶级斗争的方式？在现代知识－权力共生关系下，传统的总体性反抗并不能使人们摆脱权力的束缚。通过社会改良？这要看统治者、利益集团愿意让渡多少权益。因此，面对“现代人不过是知识－权力彻底奴役的产物”的结论，福柯不再寻求制度上的根本性改变，而是试图寻找个体解放的出路。福柯考察了历史上反抗权力的三种形式：“反抗（种族的、社会的和宗教的）统治形式；反对把个体与其生产物分开的剥削形式；反对用这种方式把将个体束缚于自身，使之屈服于他人（敢对隶属、反对主体性和屈服的斗争）。”^[52]在当代，福柯认为应该采用个体化的“局部斗争”，反对“主体性的屈从”。

局部斗争不以整体性的彻底推翻知识—权力统治为目的，而是在意识到人永处于知识—权力之网的不可更改的命运的前提下，每个个体反抗切身、就近的知识—权力的压迫的斗争。因此，局部斗争是一种个体化的斗争，是以个体摆脱规训为目的。局部斗争是一种直接的斗争，在这些斗争中，人们批判的是与他们接近的、对个体直接实施作用的境遇。局部斗争也不限于某国某地，而是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表现为不同的强度和形式，不同地方的局部斗争相互联合，但发展又不平衡。局部斗争表现为各种各样的不同斗争形式，“妇女、犯人、新兵、病人和同性恋者”^[53]争取解放的运动、“工人自治、环境保护和女权运动”^[54]，这些都属于局部斗争。

局部斗争攻击的不是某个或某些处于优势或统治地位的制度、集团、基层等，而是“攻击一种技术，一种权力形式”^[55]，即规训社会中的各种各样的规训技术。局部斗争是反抗现代知识统治的斗争。“它们是与知识、能力、资格相联系的权力效应的对立面，是对知识特权的斗争。”^[56]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女性主义运动、支持同性恋运动和泛生态主义运动都以福柯所谓局部斗争的形式进行着。同样，福柯进行的关注被遗忘和压迫的知识，对抗知识纪律化过程知识—权力谱系学研究本身就是一种学术版的局部斗争形式。

福柯认为，特殊知识分子或者当代知识分子应当并正在在局部斗争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传统的知识分子是普遍型知识分子，以真理的拥有者自居，扮演“预言家”的角色，并要求人们按照他们的教导来生活。在与权力的关系中，传统知识分子由于宣称掌握着普遍真理而被权力倚重，他们也可以通过意识形态干预反抗权力。特殊知识分子则是当代那些拥有某个专业领域知识的专家，如医生、律师、科学家、艺术家等，他们并不宣称拥有普遍真理，只因他们擅长的专业化知识而通晓微观知识—权力运作的秘密，也因此通过其掌握的局部的科学知识而参与的权力的运作和反抗中。在规训社会中，每个个体无法一一通晓各门知识，但又可能在某方面有所擅长，因此，每个个体都可能成为特殊知识分子，在局部斗争中为他人扮演顾问的角色。福柯在对知识史和知识—权力关系的考察中完成了对现代社会和整个西方文化的深刻批判，其反主体的知识论研究也成为科学哲学领域中的一个重要方向。他的知识史不局限于传统的科技史，主要集中于不那么“严格”的自然科学如医学、精神病学、心理学、性学以及人文社会科学如犯罪学、经济学、语言学等，从而大大扩展了科学哲学的研究领域。同时，他着重研究知识—权力的关系，关注以真理性、客观性名义进行的知识纪律化过程，关注知识对人的精神和身体的规训过程，也大大扩展了科学哲学的问题域。他的考古学和谱系学研究方法，给科学哲学添加了新的方法论武器，让我们更加关注处于复杂社会关系网络、不断处于进程中的科学活动。

但是，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完全割裂知识与实在的关系，把知识看作权力运作游戏的结果，有走向虚无主义之嫌。他的反主体的认识论，使现代知识成为无本之木，实际上取消了所有“知识”。同时，面对现代知识型深层结构中知识—权力对现代人的压迫，福柯提出的局部斗争的反抗形式忽略对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反思和反抗，容易把人引向细节问题。其对特殊型知识分子的依赖也无法确保知识分子的站在公正立场上说话，容易使人们陷于无望的反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