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真实性”的价值判断

二、对于“真实性”的价值判断

如果说在几乎人类的所有历史中，无论从社会或个人的角度都把真实或诚实作为一种美好的品质的话，那么，在艺术领域却并不总是这样的。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在几乎所有的方面都持有相反的意见，但是在艺术是对于自然的模仿这一点上，两人却罕见地一致。进而，在不同门类的艺术之间，以及在不同材料之间的模仿在希腊人看来也并非如维奥莱-勒-迪克和现代主义者所认为的那般荒诞可耻。恰恰相反，这种做法被看作是一种创造性的能力，也是为何在维特鲁威看来这种模仿的做法应当受到褒扬的原因。

若从艺术趣味的角度来看，则整个16世纪和17世纪，建筑的欺骗性（deceptiveness）——当然也包括材料之间的模仿——并不完全是真实性的对立面，相反，它被看作是建筑魅力的一个重要来源。文艺复兴及其后的巴洛克时期的建筑师们意识到，从根本上来说，建筑制造的是一种人为的现实，它关注的主要是建筑看起来怎么样而不是它实际上到底如何。因此，他们根本不觉得在这种虚假与所谓的真实性之间有什么冲突之处。这时，真实性事实上同时包含了实在（reality）与幻象（illusion）这双重含义，甚至可以说幻象才是更为真实的东西。

意大利的巴洛克建筑师瓜里尼曾写道：“虽然建筑依赖于数学，然而它终究是一种阿谀奉承，讨好谄媚的艺术。在这里，人的感官可不愿因为（满足）那所谓的理性而被恶心。”⁽²⁰⁾假如建筑的首要目的在于愉悦感官，那么，适当地调节一下真实的东西（reality）以适应人们感官的需要就是艺术的职责了。对于这种处于真实与欺骗之间的暧昧状态，法国18世纪的理论家卡特勒梅尔·德昆西曾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说：“正是经由这种美丽的欺骗，人们在建筑的模仿中才感受到愉悦。没有这种欺骗，则这种愉悦将再无安身之所。这种愉悦存在于所有的艺术门类，也是它们的媚人之处。这种半蒙蔽所带来的快乐，使得那些虚构的和诗意的都更显可爱，使人更喜欢被遮蔽的真实，而非那种赤裸的真实。……人们畏惧真实，正如他畏惧谎言：他喜欢被引诱，但不喜欢走入迷途。艺术——友好而真实的说谎者——正是基于对人的内心的这种把握，才建立了它们整个的帝国。君王身边的那些善于谄媚的弄臣知道说真话的危险与说谎话的危险一样的大，而他们的功夫便全在于同时接近真实与谎言。”⁽²¹⁾

这种认为建筑既是一种欺骗的艺术同时又是一种真实的艺术的观点，直至18世纪下半叶才被打破。究其原因，则与对“真实性”的重新定义密切相关。首先，17世纪的“科学革命”——伽利略、牛顿、哈维的发现——产生了一种推翻古人对自然世界的认识的愿望，并且希望能够基于直接的观察和理性来寻求新的解释。受到这些发现和学说的启发，劳杜里首先在建筑学领域提出了新的对“真实性”的定义。第二个原因则来自哲学领域的发展，即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把美学从道德或伦理学中分离出来，由以前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始的美真合一，变为美学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自此，“真”变成了一个更为排他性的概念，并且不再能与那种艺术的欺骗性相安无事。

在建筑领域，始于18世纪上半叶的对于材料破碎强度的试验，在这一世纪的后半叶在整个欧洲大陆都一直在进行。到了19世纪中期，以力学性能来决定材料“本性”的观点已经广为接受，成了一种常识。建筑师们此时也普遍认为，关于材料的这类经由试验可以得到的知识，可以并且应该被用来决定建筑构件的形状及尺寸。此时，虽然也有德昆西这样的建筑理论家试图去抵制新发展出来的这种“真实性”的概念，而保持以前那种真实与欺骗二者的统一性。但是，在与结构理性主义的争斗中，这注定是一场终将失败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