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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卜算子》词疑难问答

时间:2022-08-2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3]诗之前六句写苏轼月夜出行,怅惘之状甚切,可与《卜算子》词对读。此“王氏女子”是何等人物,与东坡为何种关系,与《卜算子》词又有何联系,语焉不详,孤说难立。但《卜算子》词不属此类。因此,《卜算子》与其说是将“孤鸿”视为单一咏物对象的一首咏物词,不如说是用比兴手法表达政治失意情绪的一首述怀之作。

苏轼《卜算子》词疑难问答

苏轼《卜算子》词作于何时?是在什么情境下创作的?

关于这首词的创作时间,有两种说法,在教材及参考书中均有反映。《唐诗宋词选读》注释称该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二月”。《教学参考书》则取宋词专家缪钺先生之说,认为该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十二月”。

这首词写作的具体情境,张文潜有诗云:“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3]诗之前六句写苏轼月夜出行,怅惘之状甚切,可与《卜算子》词对读。苏轼同期所作《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诗云:“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桠。”“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4]从诗中亦可窥见苏轼初至黄州孤寂无依惊恐不安之心态,这首词当作于苏轼初贬黄州之时。

关于这首词的“本事”流传哪些说法?这些说法可靠吗?

这首词的“本事”有三种说法,这些说法皆为宋人提出,同时代之人说同时代之事,引起苏词研究者的关注及有些读者的兴趣,在一些通俗作品中流布甚广。

一种说法,该词为王氏女子作。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东坡先生谪居黄州,作《卜算子》……其属意盖为王氏女子也,读者不能解。”此“王氏女子”是何等人物,与东坡为何种关系,与《卜算子》词又有何联系,语焉不详,孤说难立。

另一种说法,该词为邻家女作。李如篪《东园丛说》卷下:“苏公少年时,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尝窃听之。一夕来奔,苏公不纳,而约以登第后娉以为室。暨公及第,已别娶仕宦。岁久,访问其所适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其词有‘(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之句,正谓斯人也。‘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之句,谓此人不嫁而亡也。”此一说法,近乎传奇,在苏子生平中找不到任何旁证材料。

还有一种说法,该词为温都监之女作。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此词东坡在惠州白鹤观所作,非黄州也。惠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东坡至,喜谓人曰:‘此吾婿也。’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过海,此议不谐,其女遂卒,葬于沙滩之侧。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怅然为赋此词。坡盖借鸿为喻,非真言鸿也。‘拣尽寒枝不肯栖’者,谓少择偶不嫁;‘寂寞沙洲冷’者,指其葬所也。”此故事将词作地点移为惠州,苏轼贬惠州在哲宗绍圣元年(1094)十月,时苏轼已五十九岁,年方“十六”之少女多情如此,不合情理,显然事出好事者之杜撰。

以上三种传说皆将此词之作与苏子风流韵事联系在一起,低俗可笑,不堪一驳。“夫东坡何如人,而作墙东宋玉哉?”[5]“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6]近人这些见解十分有理。上列所谓“本事”完全不可靠,可能将鉴赏引入歧途。有些文章对此类“本事”津津乐道,未作深入探究,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教材将此词归入“咏物词”,这是一首咏物词吗?

咏物词是宋词的一个重要类别。一类是单纯咏物的赋体类咏物词,一类是托物言志的比体类咏物词。前者注重描绘物象的外表特征,较少反映词人的情感。后者则明为咏物,实则抒怀明理,借物开韵,托物言志。苏轼创作了大量的咏物词,其中明确标明咏物的今存30余首。这些词,多为寄托情感的比体类咏物词。王国维《人间词话》称“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而外,苏轼《定风波》咏“尚余孤叟雪霜资”之红梅、《洞仙歌》咏“谁见金丝弄情昼”之杨柳、《浣溪沙》咏“竹篱茅舍出青黄”之菊花等,皆为咏物名作。这些作品,遗貌取神,物我同一,深得好评。

但《卜算子》词不属此类。咏物词中一般不出现抒情主人公的形象。抒情主人公是否出现,应当是咏怀和咏物的显著区别之一。在这首词中,漫步江滨的词人始终是情节的叙述者,一切场景都是从词人的视角展开的。全篇所叙为月夜出游所见情景,“孤鸿”仅是所见物象之一,尽管这是最重要的物象,但咏雁毕竟不是《卜算子》词内容的全部。因此,《卜算子》与其说是将“孤鸿”视为单一咏物对象的一首咏物词,不如说是用比兴手法表达政治失意情绪的一首述怀之作。

将此词体裁误识为“咏物”,与词题不无关系。有的版本以《孤鸿》《咏雁》为题,制造了咏物表象。这一点,前人已指其误:“以《孤鸿》为题,疑亦后加。此词未必专为咏鸿,犹《贺新郎》未必即咏榴花也。”[7]唐代咏雁之作,如杜甫、崔涂的《孤雁》、韩愈的《鸣雁》、杜牧的《早雁》等,体贴物情略貌摄神,不即不离虚实相间,表现了极高的咏物技巧。这类作品,无疑对苏轼的创作产生了影响。但苏子笔下之“孤鸿”毕竟不是专咏独咏之物,在作品中的地位与杜甫笔下之“孤雁”也完全不同。

“谁见幽人独往来”之“幽人”是词人自指吗?如何理解词中的“幽人”?

词中之“幽人”是苏轼自称。苏轼一生多次被贬,也多次以“幽人”自称,如《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8]《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度吴王岘。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9]《吾谪海南……作此诗字之》:“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日未落江苍茫。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10]

“幽人”如何解释?教材注释:“(幽人)隐居之人,隐士,黄州地处偏僻,作者初贬至此,感觉似幽居之人。一说指幽囚之人,引申为含冤之人,这与作者在黄州谪宦身份吻合。”教材注释模棱两可似不可取。《汉语大词典》释“幽人”有两个义项;一指幽隐之人,一指幽居之士。一方面,苏轼贬官黄州,并非隐逸之士,不以“隐士”自称,训“幽人”作“隐居之人”显然不妥。另一方面,苏轼初抵黄州,心有余悸,恰如惊弓之鸟,更不会于词中自称“幽囚之人”“含冤之人”。——这会招惹是非。苏轼至黄州,正式官衔是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虽非实任之官,且“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但名义上还是朝廷命官。事实上也是自由之身,没有被囚禁。故释“幽人”为“幽居之人”,即平日深居寺院不愿外出之人为妥。

如何理解词中的“孤鸿”?“孤鸿”与“幽人”是何种关系?

桐叶稀疏,月挂枝头,夜深人静,孤寂的词人独自在江边月下徘徊,只有恍惚可见的孤鸿在高远处飞翔。“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孤鸿”见到“幽人”,“幽人”目击“孤鸿”,于是“幽人”从“孤鸿”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中触发了对自己身世际遇的联想感悟。在词的下片,“孤鸿”“幽人”凝为一体:雁声凄厉,回顾悲鸣,满腔愤恨,无人了解,孤高自负,看遍所有寒怆的高枝,都不乐意栖止,宁愿孤苦伶仃地幽居在冷落的沙洲之上。词中独来独往的幽人是作者自己,孤鸿则是熔铸作者身影的一个特殊意象。

“长记平山堂上,倚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数年之后,苏轼在《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一词中又一次运用了“孤鸿”意象,并且用“长记”二字表示念念不忘此情此景,说明作者定有深意寄托其中。孤鸿象征的是词人自身,作者谪居黄州,孑然一身,无异孤鸿缥缈。一云“缥缈孤鸿影”,一云“渺渺没孤鸿”,写的是同样心绪。

合上下片观之,唐圭璋先生的笺注最为精要。上片“言鸿见人”,下片则“言人见鸿”[11],托鸿以见人,而又鸿不掩人,人不掩鸿,人而似鸿,鸿而似人,这就是作者在这首词中为我们提供的这个艺术形象的特点。

有人认为“拣尽寒枝不肯栖”有语病,这一说法应如何理解?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仆谓人读书不多,不可妄议前辈诗句,观隋李元操《鸣雁行》曰‘夕宿寒枝上,朝飞空井旁’,坡语岂无自邪?”这些说法引起诗评家热议。

从生物学观点看,大雁是不栖息于树枝之上的。苏轼虽然用的是否定句式,但否定的是“肯”而不是“栖”,“拣尽寒枝”的目的本来是为着“栖”,仅仅是审时度势“不肯”而已。所以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胡仔的评说不无道理。引用隋诗称前人已有如此用法,于讨论问题无助。显然,前人有鸣雁“夕宿寒枝”一说,并不等于这种说法就是吻合客观实际的。

但是,诗词创作不是自然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用纯粹生物学的观点看待问题只能将讨论引向误区。词人捕捉到一个能准确表情达意的物象,有时并不顾及与现实情境是否完全相符,这种情形是常有的。雁落平沙,栖息于芦苇丛中,苏轼不可能不了解大雁的这一生活习性。孤鸿徘徊于梧桐树间,在苏子的意念之中,想到的必然是良禽择木而栖,然而不肯栖,表明了孤鸿不愿随俗合污的品质。从诗歌形象的角度看,诗人兴会神到,以这一意象(已非物象)表达自己的思想,这种写法又是很合理的。“拣尽”不栖,正是词人托意所在;不栖于高寒,而栖于卑湿,乃甘为之而非强为之。抓住“孤鸿”这一特定的审美意象来状物抒情,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这正是苏轼贬居黄州时的心情与处境的真实写照。王若虚以为此句“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12]可谓知者之言。

对这首词的主旨,前人有何看法?教学中应如何看待?

《词选》引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这种解释,泥之于辞,形同猜谜,极尽穿凿之能事。俞文豹《吹剑录》:“‘缺月挂疏桐’,明小不见察也,‘漏断人初静’,群谤稍息也,‘谁见幽人独往来’,进退无处也,‘缥缈孤鸿影’,悄然孤立也,‘惊起却回头’,犹恐馋慝也,‘有恨无人省’,谁其我知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肯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宁甘冷淡也。”这种解释,拘之于句,粘皮带骨,纯属主观臆测。谢章铤评说道:“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会而不可言传。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今一遇稍有感慨之词,便以为指斥时事,愁禽怨柳,塞满乾坤,是直以长短句为谤书矣。”[13]

阐发文学作品的主旨,绝不允许思想悖于形象。这种“直以长短句为谤书”,寻求微言大义的方法,如同蛋中觅骨无中生有,不免将诗词整体肢解,形成顾此失彼难以自圆其说的局面。显然,诗词的妙处在虚实相生似与不似之间,解说句句坐实,反失悠然品味的意趣。那种将词作割裂开来,一味比附的解词方法是不妥当的。

对《卜算子》词应作整体理解,侧重领略词作的意境。夜深人静,寓居定慧院的苏轼来到长江之畔,一轮残月挂在桐叶稀疏的树梢之上。忽然,词人看见孤鸿掠过云间,盘旋树丛,但寒林千枝,孤雁终究不肯轻易敛翅,而是一声悲鸣,飞越长江,落在江心那一片沙洲之上。上片写幽人,下片写孤鸿,幽人寂寞如孤鸿,孤鸿惊惶如幽人。凄清冷落的环境正是词人当时面临的险恶处境的艺术体现,词作含蓄而又深沉地表达了苏轼当时心境的凄凉和苦闷。

黄庭坚称此词“语意高妙”,请作具体说明。

最早对《卜算子》词作出评价的是苏门弟子黄庭坚:“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14]黄说十分准确地指出了这首词的思想艺术特征。“语意高妙”可从三方面看,一深得比兴之旨,寄意遥深,一擅长营造意境,运笔空灵,一颠覆传统写法,章法奇特。前两点,上文已述,这里侧重说第三点。

前人早已指出,此词章法上的特点在不限绳墨别具一格。本篇是借比兴寄托表达政治失意之感的作品。词之上片着力塑造“幽人”形象,透露了词人惆怅失意的心情。下片集中写“孤鸿”,借以写“幽人”。“孤鸿”自甘幽独,不愿栖于高枝,“孤鸿”乃成“幽人”之传神写照。诗人笔下,“孤鸿”被充分人格化,诗人借“孤鸿”象征“幽人”,“孤鸿”为宾,“幽人”为主,虽然词人没有在作品中出现,也没有直接抒发天涯沦落之感,但读者不难从“孤鸿”联想到“幽人”,从“幽人”又看到诗人的身影。上下片分叙两事,一奇,两事衔接了无痕迹,一奇,词人似未出现,亦未直接抒怀,而天涯沦落之感如天风海雨般向读者袭来,又一奇。

论者常常提及同样用托物言志手法表达深远寄托的《贺新郎》一词,上片集中写佳人,下片集中咏榴花,可作比照。《贺新郎》:“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两词对读,对苏轼《卜算子》词的艺术特征当可获得更深入的认识。

(原载《新语文学习》2006年第4期)

【注释】

[1]《苏轼资料汇编》,下编第1754页。

[2]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上册第276页。

[3]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

[4]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二十、二十三、四十一。

[5]邓廷桢《双砚斋随笔》卷六。

[6]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

[7]陈匪石《宋词举》卷下。

[8]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二十、二十三、四十一。

[9]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二十、二十三、四十一。

[10]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二十、二十三、四十一。

[11]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12]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三十九。

[13]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一。

[14]《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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