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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成与变化

时间:2022-03-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因此,从认知语用层面来讲,与副词主观化相关的机制包括隐喻、转喻和语用推理,这三者在主观化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笔者赞同Bybee et al.的观点,即隐喻机制能引发主观化,创造话语例意义;而转喻和推理机制则在主观性意义发展形成过程中,如话语例意义向型意义发展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生成与变化_汉语副词的主观性与主观化研究

上几节从性质与归属、界定与兼用、分类与系统几个方面对副词的分析得出副词“大杂烩”的本质其实是副词每个次类类别甚至每个个案所蕴含的主观性不同,所体现的主观化程度不同造成的。 那么,副词所体现出的这种主观性的差异是如何产生的,副词的多义多功能现象是如何形成的,受到哪些演变动因与机制的影响,它们具体的演变路径是怎样的,副词的主观化演变体现出怎样的规律,这些都是本节要探讨的问题。

一、动因、机制及相关问题

(一)副词主观化的动因

语言的主观化是一种语义演变。 副词从意义相对具体到意义相对抽象,从表示概念意义到表示主观性的语用意义,从只具有句法功能到具有人际、篇章功能,这是意义不断主观化的过程。 这一过程的动因涉及相互联系的四个方面:语言运用、交际互动、人的认知心理和语言自身的特性。

1.从语用角度来说

人类交际的主要目的是传递信息,同时表达立场,这样人类交际就有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 信息意图体现在语篇中的主述位结构、信息结构(已知信息+新信息)等方面,而交际意图体现在语篇的衔接连贯、语气情态的表达等方面。 因此,从动态角度来看,语篇由两个流动层组成:信息流和交际主体的互动程序。 交际主体的互动程序关注语篇的衔接连贯、交际者之间的态度立场等,语言中的部分副词就逐步充当了体现言者交际意图这一角色。

2.从互动的角度来说

语言的意义是在语言的使用中产生的,而语言的意义大于语言的表达,因为很多语言的使用,或者是受言者经济性的影响(Zipf 1965),或者是言者的创新性表达(Chafe 1994)交际中会产生会话含义。 语言本身的字面意义(编码)意义与言者所传递的实际意义很多时候是不同的,如果听者在基于认知和语境进行推理分析的基础上,识解了这一会话含义,交际顺利完成。 而如果言听双方继续使用这一表达方式,而将之推广至更大的言语社团,在高频使用下,这一表达方式及其产生的意义进一步规约化,就有可能产生新的词语的编码意义。

3.从认知角度来说

语言所要镜像的客观世界是无限的,所要表达的意义是无限的,而隐喻是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是人类认知和表征世界的手段。 隐喻不仅是一般的思维方式,还是一种语言现象;隐喻也不仅是一般的语言现象,还是一种修辞手段(Lakeoff&Johnson 1980)。 隐喻为我们提供了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方式,而转喻则为隐喻这种认知方式提供了心理通道(Kovecses&Radden 1999)。 这样,通过隐喻和转喻,同一语言符号可能会不断产生出新的意义。

4.从语言自身的特点来看

语言本身具有自反性特征,即语言能用来“谈论”语言自身。 语言的自反性可以体现在言者对话语命题的态度、控制和组织上;也可以体现在言者和听者的关系上,言语交际中,言者表达情感和表明立场。 也正是基于语言的自反性,韩礼德提出语言具有概念、人际和语篇三大元功能,其中,人际、语篇层与概念层并不在同一个平面上,概念层主要用来传递信息,而人际、语篇层则用来体现意图。 现代汉语副词中的一部分作用于概念层,一部分作用于人际、语篇层。

上述四点都可能是副词主观化的动因,总的来说,我们认为语义主观化过程是言语交际中产生的含义/推理固化、规约化的过程,而含义/推理又是基于交际者的认知心理和交际中言者交际策略的选择及言者与听者交际互动而发生的。 正如Bartsch(1984:393)所言:“语义演变是可能实现的,因为具体的语言规范,包括语义的规范都是假设的规范,都服从于交际这一最高准则。”

(二)副词主观化的机制

要分析副词主观化的机制问题,首先再来回顾一下主观化与语法化的关系,上一章中提到主观化和语法化始终交织在一起,不易截然区分。 既然主观化在语法化过程中无处不在,二者关系如此密切,因此语法化机制部分地适用于主观化这两条路子虽各自独立但又有联系。

一般认为,类推和重新分析是形式句法领域的两个重要演化机制[1](Meillet 1958[1912])。 与之相应,在语义演变领域,Sweetser(1990)认为隐喻是语义演化的主要机制。Bybee et al.(1994)则认为隐喻、推理、泛化、和谐与吸收都是实词虚化的机制,其中,隐喻机制只在虚化的早期阶段起作用;推理机制贯穿虚化的全过程;泛化基本上也贯穿始终,但是当语素变得越虚就越不易再继续泛化;和谐和吸收两种机制只在虚化的晚期起作用。Traugott&Dasher(2002)认为语义演变的主要机制是召请推理模式框架内的隐喻和转喻。

笔者认为既然引发副词主观化的动因是语言运用、交际互动和人的认知心理等,那么弄清副词主观化的机制也就是要弄清语言实际使用的环境和使用者的认知心理及交际互动是如何影响其词义主观化的。 因此,从认知语用层面来讲,与副词主观化相关的机制包括隐喻、转喻和语用推理,这三者在主观化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笔者赞同Bybee et al.(1994)的观点,即隐喻机制能引发主观化,创造话语例意义;而转喻和推理机制则在主观性意义发展形成过程中,如话语例意义向型意义发展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1.隐喻与转喻

隐喻是一种域间投射,一种从相对具体的源域向相对抽象的目标域的投射,人们以此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 这里“域”的概念既包括Langackr (1987)的“原始具象”如“时间域”“空间域”等,也包括Sweetser(1990)的“概念结构”[2]。 就汉语副词而言,上一节中部分形容词、数量词、表示时间或处所的名词、代词等实义词向具有量度义、量化义特征的副词的演变,部分副词向话语标记的演变等都是隐喻机制在起作用。 其中,既有空间域、时间域、性状域之间的投射,更有物理世界的行为向心理世界,并进一步向推理世界的投射。20世纪90年代以来,转喻的认知本质得到认可,并提升到概念和思维层面,被认为是“同一理想化认知模式中,一个概念实体为另一个概念实体提供心理通道的认知过程”(Kövecses&Radden 1998:47)。 隐喻本质是一个类推模式,是范例选择,是像似性,是域间投射;而转喻涉及邻近关系、组合关系和指称,是域内转换,因此,随着语用预设、会话含意、推理等语用概念及话语分析方法的发展,转喻被认为是引发语义演变的主要的语言内部力量(Traugott&Dasher,2002:79)。

虽然隐喻和转喻的作用机制不同,但两者都是引发语义演变的基本力量,是语言进行创新或更新的基本方式。 “对语言进行创新同时又容易理解的技巧就是使用一个词语的新用法,而这种新用法能使该词语的意义不言自明。 从根本上来说,只有两种方式可以达到这种效果:使用临近或相关的词语来表达意义(转喻)或者使用相似的词语来表达你的意思(隐喻)。”(Nerlich&Clarke 1992:137)前面提到转喻涉及邻近关系、组合关系和指称,而这些都与上下文语境有关,因此,由转喻引发的语义变化(用一个概念结构中的意义指称/替代另一个概念结构中的意义)都发生在一定的上下文语境中。

沈家煊(2011:145)认为:“转喻是言语活动中两股势力妥协的自然结果:一是要表达精确,所指对象要尽量明确,使听者的注意力直接投向目标;一是要表达经济,只说重要的或显著的,不重要不显著的就不说。 转喻能兼顾明确和经济两个方面,是一种最佳的言谈策略。”作为一种言谈策略,转喻常常跟另外一个意义主观化的机制——推理共同起作用。 就汉语副词而言,动词向副词的演变就是典型的转喻机制在起作用,另外,部分形容词向情态副词的演变,一些副词向连词的演变也都是转喻与推理机制在起作用。

2.推理

一般而言,语言学中所说的推理不是逻辑推理,而是语用推理。 它探究的是如何通过语境,从语言信息里推出含义或语外信息,是策略性质的,是“以假设、猜测、直觉、相关等为依据的,是概率的和或然的,不能用高度形式化的模式来描述”(熊学亮1999:183)。 语言学中常见的推理有“召请推理”(invited inferences)和“回溯推理”(abduction inference)两种。

召请推理即在言语交际中,言者“召请”听者来推理。 召请推理与新格莱斯语用学有关,例如,格莱斯量准则二“所提供的话语不应超出所需要的信息”及霍恩的R原则“不说不必要的话”就是一种“召请推理”(Geis&Zwicky 1971:565566, Traugott&Dasher 2002:80)。 具体说来,在接收到言者给定的信息后,听者结合认知语境寻求最佳解释以弄清言者的交际意图,这种推理一半依赖话语内容,一半依赖认知语境(包括逻辑信息、百科信息即语言词汇信息),这种推理的结论不一定为真,并且随着言谈的继续,认知语境的改变,听者会随时推翻前面的结论,转而进行新的语用推理,语用推理可以看做听者对认知语境选择和利用的过程。

回溯推理是从结论出发,根据大前提推出小前提。 回溯推理的大前提是认知语境,小前提是言者的信息意图或说是话语内容,结论是推理的结果,是可能的交际意图。

推理机制在副词内部次类的描摹性副词或限制性副词向评注性副词演变,及副词向连词或话语标记演变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 当然,副词主观化过程中,推理机制常常与隐喻和转喻其他两种机制共同发生作用。 如汉语中“原来”由表示时间的名词到表示语气、再到表示原因的副词,是隐喻、转喻和推理共同起作用的结果。

(22)原来这个地区的交通很不方便,现在才修起了高速公路。(《现代汉语八百词》)

(23)原来他们并没有走,我还以为他们走了。(《现代汉语八百词》)

(24)快走完竹林,他们便听见淙淙的水声,原来竹林尽处有一道小溪,水从假山上流下来,很清澈,人可以看见水下面的石子和落叶。(巴金《家》)

上述三例,例(22)中“原来”表示时间,常与“现在”搭配使用,隐含事件或情况发生变化;例(23)中“原来”表示语气,隐含发现事实或情况与预想不一样,即发现了新情况,或者说发现事件或情况发生改变;例(24)中“原来”隐含新情况是前述情况的原因,或者说表明发现了事件或情况的原因,因此,可以在语篇中表示因果衔接。 “原来”由表示“时间”到表示“语气”,是由“现实世界”到“推理世界”,由“行域”到“知域”的过程,期间,隐喻机制和推理机制共同起作用;而“原来”由表示“语气”到表达“衔接”,由“发现新情况”到“新情况是前述情况的原因”,是转喻机制和推理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

当然,隐喻、转喻和推理等语义机制是从认知语用层面来考察的,在其语义主观化演变过程中,在认知语用层面上的隐喻、转喻和推理机制作用下,一些副词在句法语义层面上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比如由隐喻机制引发的相似句法形式/结构的类推,由转喻引发的相邻句法结构的重新分析。 其实,在副词具体个案的主观化演变过程中,结构形式的改变(如句中位置的变化和结构式的重新分析等),语义的泛化或分化(或去语义化),语境吸收(与和谐)等常常相互影响、相互作用。

比如现代汉语中评注性副词“居然”情态意义的产生就是隐喻、推理、句位改变和语境吸收等共同作用的结果。

“居”的本义是“蹲着”,《说文》:“居,蹲也。”其常用意义是“居住”,后转喻为“居住的地方,停留”。 随着词汇双音化的发展,单音节副词“居”与指示代词“然”结合成双音节的“居然”,在句中充当谓语,例如:

(25)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 其势居然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后随着“然”指代功能虚化,可及性降低而逐步并入,“居然”的表意重心向“居”倾斜,整个“居然”表示“安然”的状态。 例如:

(26)处众人中,居然独立。(《晋书·庾敳传》)

(27)谢安南清令不如其弟,学义不及孔岩,居然自胜。(《世说新语·品藻》)

后“居然”吸收语境中前后项之间事理关系而表结果,因常与“然”“而”等表示转折的词语连用,而具有表示意外结果的意义。 例如:

(28)夫土地王者之所有,耕稼农夫之所为,而兼并之徒,居然受力。(《资治通鉴·唐记》)

例(28)的“居然受力”中“居然”已没有“安然”的状态义,仅表示“受力”这一事情的结果,又因与“而”连用且例句前后语义关系对立,“居然”有了表意外结果的意思。 “居然”从表状态到表结果到表意外结果的语义演变过程中,语境吸收起到了关键作用。

而从表示意外结果到表示意外情态,“居然”所在语句经历了由句子主语到言者主语的过程。 例如:

(29)到了晚间,便殷勤劝酒,居然把宸濠、雷大春灌得酩酊大醉,仍在内书房安歇。(《七剑十三侠》第一百七十七回)

(30)过了五天,等下期辕期,居然大小官员一个个身上都长了毛了,就是复原瞧着也觉得比前头体面了许多。(《官场现形记》第二十回)

例(29)中主语是“劝酒”“把人灌醉”等动作行为的发出者,是句子主语;例(30)是言者主语,“居然”表示“大小官员一个个身上都长了毛”这一情况的惊讶和意外,这样,“居然”就由命题功能变为言谈功能,其语义由“行域”变为“知域”,这一演化的机制是隐喻。

二、倾向、路径及相关问题

从微观层面看,可能每个副词的主观化路径和轨迹都有其个性和特殊性,比如由于引发个案演变的具体语境不同,主观化机制不同,则其相应的句法及语义的演变轨迹也会有差异。 但从宏观层面看,演变具倾向性,是可以预测的。 通过前面几节的分析,结合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可以得出下面的结论:副词的语义主观化演变基本上可以分为互相联系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实词、类固定短语或跨层结构主观化为副词;第二个阶段是副词内部主观化程度相对较低的副词向主观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副词演化;第三个阶段是副词向连词或话语标记的演化。

(一)实词、类固定短语或跨层结构主观化为副词

以“何X”类副词为例,“何X”类副词大部分都是由疑问代词“何”与其他词类组成的跨层结构副词化而来的。[3]这些跨层结构频繁地连用引起句法结构改变,经过相邻句位的重新分析,由“何[XY]”结构演变为“[何X]Y结构”,再经结构的凝固和意义的泛化而词汇化为副词。

“何”是古汉语中比较常见的疑问代词,受古汉语疑问语序的影响(古汉语中,表示受事的疑问代词要置于动词前)形成“何其、何等、何必、何须”等跨层结构。 在这些跨层结构副词化的发展过程中,“何”语义弱化,不再表示询问客观情况的真性疑问,但其疑问语气却保留并内化进这些由跨层结构“何X”演化而来的副词本身,使这些副词在词汇化过程中都带上了表示无疑而问的反诘语气。 也就是说这些词语副词化的过程也是它们主观化的过程。

当然,由于语义基础、句法位置和使用环境的不同,“何X”类副词的主观化轨迹也不相同。 大致说来,这类副词的主观化大致沿着两条轨迹前进。

一条像“何其、何等”由表示客观询问义虚化为表示主观感叹,由于经常性居于AP/VP前,进而演化成表示主观程度的副词。 例如:

(31)夜如何/其? 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诗经·小雅·庭燎》)

(32)吾侪偷食,朝不谋夕,何/其长也? (《左传·昭公·昭公元年》)

(33)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杂篇·列御寇》)

(34)悲夫! 士何其易得而难用也! (《战国策·齐策四》)

例(31)中“夜如何其”是问早晚之辞,大意是“(现在)夜里什么时候?”“其”是句末语气词,整个结构分析为[夜[如何]]其。 例(32)中“何其”用于反问语境,又由于先行语在句外,“其”的指代功能模糊,甚至可以理解为无所指。 例(33)“何其偏也”可理解为“多么偏心啊!”从韵律角度来说,此例“何其”已经成词,可以称为韵律词。例(34)程度副词“何其”具有强化程度的功能,可译为“多么”。

与“何其”由跨层结构“[何[其]]”直接演化为副词不同,偏正词组“何等”先演化为疑问代词“何等”,再演化为副词;但两者都经历了大致相同的演化路径,即:疑问用法 →— (非疑问用法 →—) 反问用法 →— 感叹用法 →— 强化程度。 例如:

(35)夫无动而可以振天下之败者,何等也? (贾谊《新书》卷3)

(36)菩萨当行何等法得智慧,如巨海揽万流? (《佛说般舟三昧经》)

(37)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史记·世家》卷6)

(38)逆贼曹操,何等明公! 今日降之,若卵投石,岂可得全也! (《三国志·魏书》卷7)

(39)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 (《醒世恒言·刘小官雌雄兄弟》卷10)

另一条演化路径如“何曾”“何不”等,由表示客观询问义虚化为评注性副词。例如:

(40)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扬。(《楚辞·九辩》)

(41)及至于隋,左右问曰:王何/曾惜一踦屦乎? (贾谊《新书·谕诚》卷七)

(42)从帐下来犹未醒,乱煞何曾识姓名。(《敦煌变文选·汉将王陵变》)

上述例(40)中“何曾”是跨层连用,“何”是疑问代词,“曾”是时间副词,“何曾华之无实兮”的意思是“为什么曾经这么好的花却不结果实”。 例(41)中“何曾”有词汇化倾向,“曾”语义弱化,“何曾”用于反问句中,属于无疑而问,表达一种反诘语气,整句话意思是:“大王难道还舍不得一只鞋吗?”例(42)中“何曾”一起作“识姓名”的状语,“何曾”黏合紧密,不能单独句中其他成分组合,此例中“何曾”已经副词化。

与“何曾”相似,“何不”也经历了从跨层结构表示客观询问到结构固化表达反诘语气,进一步演变为副词的过程。 例如:

(43)军吏曰:“可无劳师而得城,子何/不为?”穆子曰:“非事君之礼也。夫以城来者,必将求利于我。”(《国语·晋语》卷十五)

(44)“然则君何/不相之?”於是君请相之,段干木不肯受。(《吕氏春秋·开春论》)

(45)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庄子·逍遥游》)

上例(43)中,“何”与“不”是跨层连用,其结构为[何[不[为]]],表达真性疑问。例(44)中“何不”合用固化,表达反诘语气。 例(45)中的“何不”已经演化为一个表示劝解类的评注性副词。

可见,与“何其”“何等”由疑问到感叹的演变语境不同,“何曾”“何不”经历了由疑问到反诘的语境变化,而这种反诘语气在“何曾”“何不”词汇化的过程中也内化进副词本身,从而使两者都主观化为能表达言者强烈情态的评注性副词,其中,“何曾”表达辩解语气,而“何不”表达劝解语气。

通过对上述两组“何X”类副词词汇化的考察可以看出它们的副词化与主观化是同时进行的。 只是因为演变语境的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演变轨迹,进而演变为不同类型的副词,“何其”“何等”演变为程度副词,而“何曾”“何不”演变为评注性副词。

其实,副词化不仅限于古代和近代汉语,在现当代汉语中,也有不少副词化的实例。 在网络社交工具普及化及媒体传播工具多样化的当代,一些出于言说者特定表达需要的临时用法能够迅速在社团甚至整个语言交际中被模仿类推,从而使得当代汉语的发展速度大大加快,因此语言现象的词汇化、语法化、构式化可以在一个相当短的时间内完成。 比如“有望”,迄今为止,凡是承认并收录该词且明确标注词性的语文词典,都将其标注为“动词”,但据张谊生(2010)的研究,“有望”一词在句法上具有唯状性且句位相对灵活,在语义上能体现意愿性、可能性和未然性的情态特征,已经演变为一个评注性副词。 再比如“所幸”,据姚小鹏(2011)的研究,现代汉语中的“所幸”已经由“所”字短语转化为一个兼表情态与衔接的副词。 “所幸”的基本句法功能是充当状语,并且具有意愿性、偶然性和已然性的情态特征。

(二)副词内部主观化层级由低到高的演变

本章第二节第二部分中,我们提到副词内部分为三个次类,描摹性副词,限制性副词和评注性副词。 评注性副词主要表示语用意义,主观化程度最高;限制性副词以表示语法意义为主,主观性次之;描摹性副词以表示词汇意义为主,意义比较实在。 因为描摹性副词的意义比较实在,尚未虚化或正在虚化,主要体现词汇意义;因此,本小节的讨论主要以限制性副词的主观化为主。 一方面部分限制性副词与评注性副词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另一方面限制性副词内部各小类及各小类之间在意义和功能上也表现出越来越强的主观性特征。

以程度副词的功能扩展为例。 语法学界一度认为程度副词不能修饰状态形容词,因为状态形容词如“粉红、雪白、冰凉”等表示的是一种量级已经被确定了的量点,因而,状态形容词和程度副词是不能互为直接成分的——它们之间不可能存在被修饰与修饰的关系。 然而,近十多年来的语言事实对这一普遍认同的观点提出了挑战。 实际上,程度副词修饰状态形容词在当代汉语中并不罕见,并且这种搭配方式正呈现日益增多的趋势。 据张谊生(2010)的研究,在当代汉语中,典型的程度副词,不管是典型的相对程度副词还是典型的绝对程度副词,都可以修饰状态形容词。 程度副词这一功能扩展的原因在于它对状态形容词的“二次记量”和表达中的“主观赋量”。 而不管是二次记量还是主观赋量,都是为了表达言者主观性的需要,是言者在话语中留下的“自我”的主观量标记。 这是程度副词再度语法化和主观化的结果。

其实,不光程度副词,范围副词也具有主观性,并且也可以兼表情态。 因为从根本上来说,范围副词表达的是对空间或事物的“量”的一种量度。 既然是对空间量/事物量的一种量度,就涉及对事物的量的“主观视点”和“心理期待”。

先来看“主观视点”。 对于同一事物,如果说话人的主观视点着眼于观察对象/事物的内部一致性,则该观察对象可以用统括性副词进行概括;如果说话人的主观视点着眼于观察对象/事物与其他事物的差异性,则该观察对象就可能会用唯一性副词进行限制。 例如:

(46a)草原上没有雄鹰,剩下了一群乌鸦。

(46b)草原上没有雄鹰,剩下的是一群乌鸦。

(46c)草原上没有雄鹰,剩下了一群乌鸦。

上述例句中,例(46a)是对观察对象的客观陈述,例(46b)着眼于观察对象“乌鸦”内部的一致性,因此,用了统括性副词“全”进行统括;例(46c)则着眼于观察对象“乌鸦”与“雄鹰”的差异性,因此用了唯一性范围副词“只”进行限定。

再来看“心理期待”。 说话人在表达一个“量”的大小时,常常以自身的认知语境为参照,从而形成一个“心理期待量”,当所要表述的客观量与自身的心理期待量不一致时,说话人就倾向于用副词来表达这种主观量度的差异。 例如:

(47a)一天看了五十页外文书。

(47b)一天看了五十页外文书。

(47c)一天看了五十页外文书。

上述三例中,例(47a)是对量的客观陈述。 例(47b)和例(47c)都含有对量的主观评注。 例(47b)中范围副词“就”表达了说话人认为“五十页”这个量大,例(47c)中“才”则表达了说话人认为“五十页”这个量小。 虽然“五十页”这个量在例(47a)例(47c)中都是同一个客观量,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是由于说话人的心理预期不同,对同一个量的主观量度就会产生差异,因此,同一个客观量在他们的表述中就变成了“主观小量”或“主观大量”。

正是因为统括性范围副词和唯一性范围副词具有能体现说话人对事物主观量度的印记的特性,所以它们很有可能会进一步演化为情态副词。 例如“都、就、才、偏、偏偏”等。

不仅统括性范围副词和唯一性范围副词具有主观性,能表示主观情态。 限定性范围副词更是能体现言者主观性的一类副词。 首先,限定性范围副词本身就是表现主观约量的一类副词。 例如[4]:

(48)他看上去顶多四十岁。

(49)今天到会的至少有三千人。

(50)大凡搞基本建设的单位,流动性都比较大。

上述例(48) 例(50)三例中的“顶多、至少、大凡”都是限定性范围副词,分别表示类主观约量中的上限模糊、下限模糊和上下限模糊。

其次,限定性副词这种对空间量/事物量表达的这种模糊性(fuzzy)很容易投射到言者的认知情态领域,因为主观情态本身也具有模糊性与量级性。 例如:

(51a)从这里到西山,大概有事物十里地。

(51b)雪并没有多厚,大概在半夜就不下了。

(52a)他大约有六十开外了。

(52b)他大约是开会去了。

上述四例中的“大概”和“大约”,在例(51a)、例(52a)都是表示事物的约量(estimate),而在例(51b)、例(52b)中则都是表示情态的估量(evaluate);因而,例(51a)、例(52a)中的“大概、大约”可以看作是限定性范围副词,而例(51b)、例(52b)中则可以看作评注性副词。

甚至还有一些限定性范围副词,在推理机制(主要是召请推理)的作用下,演变为连词。 一般来说,那些表示上限模糊的范围副词,可能产生出“转折”的事理意义,进一步演化为表示转折的连词;而那些表示下限模糊的范围副词,可能产生出“递进”的事理意义,进一步演变为表示递进的连词。 例如:

(53a)他不过念错一个字罢了。

(53b)病人精神还不错,不过胃口不大好。

(54a)报名参加的不光是他一个人。

(54b)不光数量多,质量也不错。

上述四例中,例(53a)中的“不过”表示上限模糊义,因而它能够进一步主观化为如例(53b)中的表示转折的连词;例(54a)中d“不光”表示下限模糊义,因而它能够进一步主观化为如(54b)中的表示递进的连词。

不仅程度副词和范围副词具有主观性且能表示主观情态,部分时间副词也具有相同的功能和演化路径。 其认知基础同样是“量度”,时间副词是表示动作的量度,如动作出现的次数(表频副词)和动作延续的长度(表时副词),因此,它也体现出主观性特征。 当然,部分时间副词如“就、才、终于、早晚、一向、仍然”等,发展出兼表情态的功能,与语境吸收及语用推理机制密切相关。

(三)副词向连词或话语标记的演化

副词继续演化有两条路径,一条向连词演化,一条向话语标记演化。

副词向连词的演化。 本章第二节第二部分中已经探究过副词与连词存在纠葛的表现及原因。 副词能演化成连词的基础是副词自身语义不断退隐的同时发展出连接功能。 具有连接功能的副词可以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我们所认为的传统的“关联副词”,如“便、就、又、也、才、却、更”等,这些副词能显示语篇自身蕴涵的时序、追加、条件、转折、递进等逻辑事理关系,从而具有关联功能。 第二种情况是一些表示情态、语气、范围的副词由于经常居于句首,功能上能表达语言片段之间在语义上的种种转承关系,从而具有衔接功能。 第三种情况是一些时间副词、处所副词等在一定的情景语境中,能表现信息流中的时间、地点、方式、情状等情境性因素,而间接地表现出贯通语篇意义的功能,这是较低层次的连接,具有临时性特征。

上述三种情况中,第一种受音节限制,第三种具有临时性特征,因此,一般都不具有发展成连词的可能性,因此,第二种情况中的一些副词更容易发展成连词。 这些能演化为连词的副词大致有两种类型:

第一类中的副词本身含有“量度/量化”意义,都具有表示范围、数量等量度的含义,在一定的情景语境中,那些表示下限模糊,即表示超出某“量”含义的副词,就可能产生出“递进”的事理意义,进一步演变为表示递进的连词,如“不光、不仅”。而那些表示上限模糊,即表示限于某“量”含义的副词,就可能产生出“转折”的事理意义,进一步演化为表示转折的连词,如“不过、只是”。 在此类的演变过程中,转喻与推理机制起到重要作用。

第二类中的副词演变成连词,则是在自身情态语义的发展和语境吸收双重动因促动下发生的。 如“可是、还是、宁可[5]”等,以副、连兼类词“可是”为例。 据姚小鹏(2011)“可是”最初是一个疑问标记,进而演化为强调标记。 例如:

(55)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儒林外史》第九回)

(56)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 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 可是不通之极!”(《红楼梦》第八十回)

上述两例中,例(55)中的“可是”是疑问标记,例(56)中的“可是”是强调标记,例(56)中的“可是”可以看作是一个评注性副词,有“确实、实在”的语义特征,体现出言者强烈的主观情态。

具有强调义的“可是”如果处于分句的句首,强调的就是后面整个分句的内容,如果前后分句间是对举或对立的语义内容,那么“可是”就很容易吸收前后分句间的这种事例关系或逻辑关系,在推理机制的作用下,就可能演化连词。 例如:

(57)凤姐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应承。倘若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注意,……”(《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58)我入房点了一点,统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来交给他。他即日就动身到上海,与我寄银子去了。可是这一去,他便在上海耽搁住,再也不回杭州。(《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回)

上述两例中的“可是”都包含转折的意味,如果说例(57)中“可是”还同时兼有强调语气和转折关系的话,那么例(58)中则明显表达转折关系,应该视作连词。

现代汉语中,副词还可以进一步演变为话语标记。 话语标记是话语交际过程中的一种明示导向标记,作用于语言的人际和篇章层面;而副词虽然是一类语法词,但它既可以作用于句法层面,又可以作用于人际、篇章层面。 这种特质使副词向话语标记演变具有了认知语义基础和可能性。 当某一副词的自身语义完全虚化,或者说该副词不再表达词汇与语法结构,语法结构与语法结构之间的关系,而是表达语结构与言者之间的关系时,该副词就演变为话语标记。 例如:

(59a)这家饭馆其实叫个小酒铺更合适些。(汪曾祺《安乐居》)

(59b)下午两点半,张道士才来到仁德胡同。他知道金一趟有个睡晌午觉的习惯,不能打扰,所以是掐着钟点儿来的。其实,上午也能赶过来,只因为杜逢时打电话那口气,说是金一趟有急事儿,使他犯了猜疑。(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60a)确实是春工忙忙啊,正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全体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的……(何士光《乡场上》)

(60b)她现在总想到外面去走走。确实,假使不到人前去露露面,又何必生一张漂亮的脸,穿一身入时出众的衣服呢? (翻译作品《悲惨世界》)

上述四例中,例(59a)、例(60a)中的“其实”“确实”都充当句法状语且对事件/命题具有评注性作用,是评注性副词;而例(59b)、例(60b)中的“其实”“确实”则宜视作话语标记。

[1] 沈家煊(2004)重新分析与概念转喻有关,类推是概念隐喻。

[2] Sweetser认为隐喻是“一个域从另一个域中获得经验的概念化”,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抽象意象图式通过隐喻映射被保存,思维被重构为经验的“以身喻心”,“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都可以被认为是“思维的”(Sweetser 1990:19-61)。

[3] 据顿婷(2011)“何其、何必、何不、何曾、何尝、何啻”都是疑问代词与副词连用的跨层结构,“何妨、何须、何苦、何以”是疑问代词与动词连用的跨层结构,“何等”是疑问代词与名词连用的跨层结构。

[4] 此处例(67)-例(73)均摘自《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

[5] 关于“宁可”的词类归属尚存在争议,一说是副词,一说是连词,一说是副、连兼类词;《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将之归为副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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