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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怀王仰晨先生

时间:2022-08-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这些场合,却从来见不到王仰晨先生。然而记忆里,仿佛王仰晨先生没有来。后来得知,王仰晨先生年轻时就肺不好,曾经咳过血,到了冬季,症状就更加厉害了。1988年1月8日,我过马路时被摩托车撞伤,有二三十分钟不省人事,被紧急送往中日友好医院抢救。后来心里推想,那天,王仰晨先生一定是穿着那件黑呢子短大衣来的。此时,王仰晨先生已看过《瞿秋白文集》第6卷付型样。


初冬怀王仰晨先生


现在后三楼,是有些萧条寥落了。


上楼进门,两旁窗前地上,摆着些花花草草,再往里走,左边是几个铁架子,紧挨着一摞一摞都是杂志,有的堆得很高,然后是一溜旧柜子,把一条并不长的楼道挤占得满满的,里边每个房间的门大都是关着的,显得黑黢黢的,没有多少光亮。


在这里办公的现代文学编辑室和《新文学史料》编辑部,是已经分开的两个部室,人员都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个。八四年底毕业分到人文社来那会儿,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两个部门大概有十四五个人之多。进门拐弯,北侧第一个小房间,是秘书办公室。楼道里没有任何杂物,敞亮而又清爽。《史料》编辑部在楼下还有一间办公室。不久,我即奉命做《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的责任编辑,社里又在后三楼的另一侧,给我和张小鼎先生安排了一个房间。现编室主任陈早春先生的办公室,就在南侧中间,他当了副总编辑之后,并没有立即搬到社务会成员集中在一起办公的前楼去。


那也许是现编室最热火的时光了吧:十六卷本《鲁迅全集》于1981年出版后,没多久就印了几万套;郭沫若、茅盾、巴金的全集,老舍的文集,也都在陆续编辑出版;其他如“原本选印”、“文学流派创作选”等丛书,都受到了文学界和读者的欢迎……室里人气颇旺,大家干起活来,是很起劲的。



现在的后三楼


两个部门时分时合,但开会似乎总是在一起的;吃午饭的时候,有些同事也常常聚在南侧头一个房间里,闲聊。然而,这些场合,却从来见不到王仰晨先生。那个春天,我新结婚不久,编辑室同事还曾一起到我家来“贺喜”,人几乎齐了。然而记忆里,仿佛王仰晨先生没有来。


这个看上去总是独往独来的老编辑,其实并非由于孤僻或孤傲才如此,而是因为他实在太忙了。恐怕,他当时是全社独一无二的、最忙的“单干户”。


那时候,《茅盾全集》尚未出齐,《巴金全集》就又启动了,责编都是他。这对于一个已经年过花甲,且患有多种疾病的人来说,工作量显然是过大了,大到一个身体健康、精力旺盛的人都难以负载,何况他这样一个病弱的老人呢?


然而,这些活儿,他都一个人承担了起来。退离休与否,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差别的。《巴金全集》二十六卷、《巴金译文全集》十卷、《茅盾全集》后七卷的编辑工作,都是他在1986年办了离休手续之后完成的。无论在社里还是在家中,白昼还是夜晚,他手里的活儿,都多得干不完;连聊会儿天,也都会觉得浪费时间;别的事,就更无暇顾及了。


一个曾和他在鲁编室工作过的老同事,私下里给我讲过他的两个小故事:一是他曾严肃批评一个同事不应该看报,说是上班时间要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地工作,看报则应该利用业余时间,那个同事为此和他闹得脸红脖子粗;二是私人通信,他从来不用出版社的信纸、信封,认为公私应该分得一清二楚。


唉唉,像他这样认真而又较真的人,以前真的还从未听说过。


到现编室没多久,一天,正往楼上走,在楼梯拐弯处,遇到一个很不起眼儿的小老头儿,相貌衣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站在那儿,嘴里喘着粗气。身上穿着中山装,虽有些旧,但是挺干净。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深蓝色的。


——他,就是王仰晨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后来得知,王仰晨先生年轻时就肺不好,曾经咳过血,到了冬季,症状就更加厉害了。这也就难怪,冬天在他上楼走到楼梯拐弯处,喘口气歇一歇的时候,我偶尔遇见他了。只不过,此刻他外边穿的是一件黑呢子短大衣,鞋呢,是那个年代老年人常穿的一种深蓝色绒面、脚面上有个舌头的棉夹鞋。有时候,会看到他眯缝着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泪水,怕是在路上被寒风吹的吧。


几乎没见他抽过烟。忘了什么时候了,有一次,偶然瞥见他坐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而且手里竟还夹着一支烟,使我感到有些吃惊和意外。他先是吸了一口,但并没有把烟吸进肺里,就马上吐了出来,简直像一个初学抽烟的人似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后来猜想,他可能是犯了烟瘾,难以抑制,就权且以这种方式,来暂时过过瘾,舒解一下吧。


不久,室里就安排我从第2卷起,担任《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的责编,终审便是王仰晨先生。这工作,使我有机会接近并了解他。


然而,他的话很少。只是嘱咐过我一次,说对稿子的改动,最好就写在有错的字词或句子旁边,不要大笔一挥,画一条线,引出来,那其实是改校样的做法,以避免排字工人改校样时看不到(那时还是铅印),稿子越干净,越清楚,排出校样来,错就会越少。


每一卷书稿看完,就交给他。过了些天,他把审完的稿子退给我。我一页一页地又重翻一遍,他对注释文字的修改加工,我都要认真看过,边看边琢磨为什么要改,为什么要这样改。他的字写得很小,细细瘦瘦、密密实实的,但还是能看得清楚的。就这样,慢慢地,边干边跟他学如何发稿,如何根据某种体例和格式来做注释,以及各种不同体裁的文章顺序如何编排……记得收有书信的那一卷,我对编者编定的个别文章排序,提出了重新调整意见,居然得到了他的首肯。


彼此稍稍熟悉了之后,他依然话不多,少言寡语,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然而,他对待工作的一丝不苟、极端负责,审稿的极为细心认真,却让我很受触动。于是,对他怀着敬畏之心,看稿子的时候,不敢有丝毫马虎懈怠。


突然有一回,他叫我到位于后三楼北侧中间他的办公室去。我还以为稿子出了什么差错,颇有点惴惴不安。隔着桌子,坐在他的对面,听他慢声细语地说:“做编辑,最重要的,就是认真;年轻人尤其要踏实,要坐得住;看稿子,一定要细心、细心,再细心,那还容易出错呢……”



晚年的王仰晨先生


他话音不高,或者说简直有点低;说着说着,竟近乎自言自语了;甚至是嗫嚅着,稍微走神就可能听不大清楚。


他又说:“看来,你还是能坐得住的。”还嘱咐我要好好努力。说到后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平时难得见到的笑容。


他的这番教诲,虽然不曾书写出来,当做座右铭来鞭策自己,但却使我每每想起,便不能不戒慎惕厉。二十多年了,未曾忘却。


1988年1月8日,我过马路时被摩托车撞伤,有二三十分钟不省人事,被紧急送往中日友好医院抢救。在寒冬腊月的北风里,第一时间赶到急诊观察室来探望我的,就有王仰晨先生,还有早已当了社长的陈早春先生和副社长林敬先生。


我被摩托车撞成颅骨塌陷性骨折,吐了小半脸盆血,脑袋肿得像个血葫芦,躺在床上,昏昏迷迷,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只觉得床前立着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后来心里推想,那天,王仰晨先生一定是穿着那件黑呢子短大衣来的。


伤好出院,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才上班。此时,王仰晨先生已看过《瞿秋白文集》第6卷付型样。书不久也印出来了。这一卷有作者关于拉丁化文字的改革方案,无论是文字内容,还是版式、格式、字号和字体,都极复杂繁琐。看起来十分琐细烦难,发稿时就感到头疼得很。伤病期间,王仰晨先生替我把没做完的工作全部完成了。可是对于此事,他却从未提起过。想起来,就万分感激和愧怍。


《瞿秋白文集》编辑工作结束后,和他的工作关系暂告一段落,没有什么具体联系,见面就越来越少了。只是知道他依然很忙,在继续为《巴金全集》忙碌。极偶然地,会在楼道里、楼梯上或院子里碰到他。


1993年9月,我不得不离开了环境气氛已经大大不同以往的现编室。那时,后三楼也早已几乎很难再见到王仰晨先生的身影了。然而,他却是我在现编室遇到的、在编辑工作上对我帮助最大、我时时想起的一位前辈。


后来有一回,忘了是为了什么事,还到他家里去过,看见在他的书桌上,就放着一大摞书稿。有一年春节前夕,我和同事H,还有参与编辑1981年版《鲁迅全集》编注工作的陈琼芝先生,在他十里堡寓所附近的一家餐馆,请他吃饭,并向他拜个早年。那个时候,社里的经营每况愈下,风气也不大正常,还冒出了什么“金刚”、“名旦”之类的说法……对这些现象,大家是有腹诽、有看法的。


一次,社务会头头和全社中层干部分成两片,开会,说是要学中共十五大报告,结合社里的实际,谈问题。我参加了编辑部门这一片的会。谈什么“问题”呢?还不是这种会上常听到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无聊无用的废话,或是人们已经听腻了的那些套话、空话、假话、自欺欺人的话?而面对死气活样的现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兴味、什么意思呢?不是徒然地浪费时间、虚耗生命吗?


于是,轮到我发言时,就道出了在心里憋了好久而不能不说的一些话来:“……现在的人文社,就像一艘破大船,在图书市场的大风浪中,在激烈的竞争中,快要倾覆了,沉没了。而船上的人,有的茫然不知,有的浑然不觉,还有的……”


“在想自己的退路吧?”副总编辑高贤均插话道。


“如果冯雪峰担任第一任社长的人文社,真的在市场竞争的风浪中失败了、垮掉了,我们在座的,都是罪人,但是你们——”说到这儿,不免有些激动起来,就伸出了右臂,岔开五指,指向坐在会场一角沙发里的几个社务会领导人,大声道,“要负主要责任!”……


见到王仰晨先生,当他十分关切地问起社里的情况时,就一股脑儿向他倾诉了心里郁积了很长时间的一些看法、忧虑和愤懑。



王仰晨手迹


听着听着,他气愤地说道:“要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推荐他了!”脸上显出了怒气冲冲的神色,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度。


以前去看望林辰先生,也曾向他谈起社里的情况,他听了虽然也不满,但只是连连摇头、叹气而已。而王仰晨先生的反应却如此强烈,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吃完饭,我们想把他送到他家楼下,可他非要自己走回去。我们拗他不过,只好站在那条通往他家的小路南口,望着他一步步,踽踽远去。远远近近的灯火,迷蒙地闪烁着、摇曳着。在冻雾寒气充塞着的黑暗中,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渐渐走进了远处冬夜的混沌里。


2004年初春,王仰晨先生突然托人带来一沓钱,并带话说,社里刚出版的两本书《中国农民调查》和《往事并不如烟》,让我帮他各买一册。可是没过几天,就听说他因大量咳血住院了。我赶紧带上他要的书,和老干部处的小谢,驱车前往位于通州的结核病医院。


进了病房,看见他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我走上前,低下身来,握着他的手,问候他,并告诉他,他要的那两本书带来了。他指了指书,轻轻说了声“谢谢”。接着,用微弱而又清晰可辨的声音,说道:“在社里,你们这代人,开始挑大梁了……”



离休后在家工作的王仰晨,桌子上堆满了书稿


我深知,作为建社初期就到人文社工作,几乎把一生都献给了文学出版事业的老编辑,大约他已经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此刻在病床上所表达的,是对社里一批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中青年编辑的殷殷期待与深切厚望。


我对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紧紧握着他的手。


第二年春夏之交,听说他又住院了。没多久,就传来了他病逝的消息。我和两个同事,匆匆赶到他家里,把一篮洁白的菊花和百合花,放在他生前卧室的床头,表达我们对他的景仰和哀思。


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天气日见寒冷起来。转瞬间,他已经作古三个多年头了。去年社里为纪念他,专门出版了《王仰晨编辑人生》一书,封底上,印着他的手迹:


“夕阳”是无法挽留的。当“古稀”日益向我逼近的时候,“做什么”和“怎样做”对我来说就是念念不忘的一根鞭子。


这笔迹,是我曾经十分稔熟的。读着这段话,他拎着布口袋、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慢慢往楼上走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晃动起来。


至少可以说,在半个世纪编辑生涯中,王仰晨先生是创造了两项纪录的: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编巴金和茅盾的文集算起,他大概是一生中编辑作家文集、全集最多的编辑;他大概还是绝无仅有的进入耄耋之年后,仍在继续坚持从事编辑工作的编辑,接手编《巴金译文全集》时已经过了七十二岁,八十周岁那年还在做《巴金全集》(补编)的工作……


在人文社工作几十年,王仰晨先生仅仅在短期内当过编辑室主任,而绝大部分岁月里,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编辑;然而,他却数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在平凡的编辑岗位上,做出了完全可以说是伟大的、令人惊叹、令人钦佩的业绩。我觉得,对于一个编辑来说,这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甚至是无与伦比的。


鲁迅说过:“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艰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这一点,是泥土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坟•未有天才之前》)王仰晨先生,不就是这“培养天才的泥土”吗?


在这个北京的冷寂的冬晚,想起这些已经逝去但却难以忘怀的往事,领受过他的教益和恩惠的我,就又不可遏止地怀念起这个具有坚定信念和鲜明是非感,表面看起来很平和,但实际上内心燃烧着热烈爱憎的、可亲可敬可爱的老头儿来。


2008年11月7-9日写于北窗下


2009年11月8日改定于西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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