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载，成都的万里桥拆掉了。拆桥之时，市民拥塞围观，一片叹息。有人说：“我每天在桥上走来过去，已经几十年了。看它拆掉，真是舍不得。”
人民懂得历史，人民爱惜历史，其奈人民只能看着古桥被毁，徒发浩叹。
成都是一座古城，历史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痕迹，让人发千古之幽思，兴来者可追之深情。只是说桥，北郊南郭，有两座千古留名的古桥，遥遥相对。北者曰驷马桥，南者名万里桥。驷马桥因司马相如而得名，相如出蜀赴长安求官，叹说：“不乘驷马高车，不复过此桥。”后果如愿，高官而归。
成都因名此桥为驷马桥，以纪念这位蜀中文人。相如文君的爱情故事，诚然为人所羡，如果相如不是文采飞扬，一时之选，文君当垆也成不了什么佳话。人们命此桥名，似是为相如得官而赞，实是对文化的纪念。多年来，我未曾打听也全然不知此桥的命运。记忆中桥高而陡峭狭窄（这才是古桥！），按万里桥之毁以度之，恐怕亦已化为乌有。
桥之拆，自然是经济发展的需要。经济发展与保留古迹、发扬文化之间，诚然有矛盾。万里桥是成都南行孔道，按今日经济发展的迅猛，交通所需，旧桥自显得狭窄，所带来的不便，显而易见。然而是否即应出于拆毁之途，窃有疑焉。锦江之上，可架桥之地甚多，兴建一现代化的大桥，以作通行之便，估计无非开辟一些道路，甚而搬迁部分居民，其事亦非大难。上海的外白渡桥之侧造闸桥就是一例，诚然闸桥与外白渡桥并列颇不美观，亦无大碍。如当时拆毁外白渡桥而造闸桥，上海人将有何说。
论者或又云：不是按原样在他处另造一座万里桥了吗？此非保存文物乎？答曰：如此更糟，是把真古董毁掉，另造一假古董以冒充之，徒淆乱历史耳。近年来，造假古董之风大盛，把历史搞了个颠倒混乱，情无可原。明明媚香楼早毁，秦淮河上突然冒出了个媚香楼，堂而皇之标明李香君故居，令研究明末清初历史者不知何从。嘉定城内钱大昕故宅，竟然移植到浏河岛上，说是为旅游者集中游览，其结果是史籍所明载，徒令今之访古者昏昏然。古物古居古建筑在此，才是此处之历史，随意搬迁，历史岂是可以移动的吗？搬迁有误，伪造有罪。
万里桥拆，另在他处造一假万里桥。拆而另建之桥，自不能叫它万里桥；另造之万里桥，自不能不仍称为万里桥。于是，研究万里桥及其附近名胜之历史地理学者，不免要“掏糨糊”了。如浣花夫人祠，古籍记其地为“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是众所熟知的名句。如按假万里桥去考证，此名句非推翻不可，非历史之混乱乎？
多少年来，成都人所熟记，出南城，过万里桥，右转前行，即“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武侯祠。附带说一句，所谓武侯祠，正式名称应是汉昭烈庙，那是为刘备建的庙，诸葛亮不过附祀而已。喧宾夺主，人皆称为武侯祠，历千百年，可见人民爱戴诸葛之深。今兹把纪念诸葛的桥毁了，造一假桥，算是纪念他，诸葛自是无言，人民则为叹息。过万里桥，左转，前行，即是当年全国大学校地之大、校园之美无出其右者的著名的华西坝。华西坝业已破败多年，也许今天没有多少人去寻幽探胜了。然，武侯祠赫然犹在，游人如鲫，外地来客，按图索骥，将何从焉？
毁坏文物名胜，非成都一地所有，业已成为全国包括上海普遍的问题，有识者呼之吁之而无效，吾不知救之之途。文化，文化，三致意焉。想到章太炎的一句话：“因政教而成风俗，因风俗而成心理。”关键何在，可明。惜今之政教不及此。就成都论成都，清末实行新政之时，周孝怀（善培）先生相继为四川巡警道及劝业道，主持新政颇有政绩，时在成都通惠门（新西门）城楼上高悬周先生所写十六字：“既丽且崇，名曰成都。文明建设，今有古无。”其事距今已历九十年，今日思之，不禁肃然和悚然。
一九九五年三月九日
（原载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文汇报》）
近闻成都来人说，万里桥拆了，但新桥未建，因为没有钱。确否不知，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原载《识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四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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