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秋天，我要去见陆小曼。
事因朋友得到一张陆小曼的山水画，有“小曼”的款识却无印章，也不知真假，要我顺便找一下陆小曼看看能否补个印。
我准备去文史馆打听她家地址，忽然想起杜镜吾先生家就在文史馆附近，便找杜先生去了。杜先生对我说，你不要陆小曼陆小曼的，要叫陆大姑或陆先生，陆小曼不是你叫的。我说，记住了。
我带着画去找陆小曼——陆大姑。
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爱情故事是我们那个年代传颂的佳话，上海滩的十里洋场谁不晓陆小曼的艳名。可那毕竟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不过，徐、陆的故事仍为人们私下艳羡，据说，毛泽东还打探过陆小曼，说她在画院的工资太低，于是陆又被安排为市府参事室参事。可见陆小曼美艳之影响了。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
不知不觉，到了陆先生的楼下。
一幢又老又旧的小洋楼。
门开着，一位瘦弱的老妇人怀抱只老猫悠闲地坐在屋里，阳光慵懒地照在她的身上。我想，这或许是陆家佣人。
“请问，陆先生在吗？”
老妇人懒懒地抬起头，朝我瞥了一眼。我这才发现老妇女面色茶黄，眼袋低垂，一嘴焦褐的牙齿，还残缺不全。
“你找她干吗？”老妇人一张嘴，娇滴清亮，宛若少女，正恰似“兀生生燕语明如剪”。
我略抬头，看见老妇人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照片，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女，扎着根粗黑的短辫，那才真叫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女子身着旗袍，恬静地抱着只白色的小猫。我想，这便是陆小曼吧。果然千娇百媚，绝代佳人啊。疑疑惚惚，忽然觉得那刚才的声音莫非出自这照片上的少女之口？我揉了揉眼，醒过神来，赶忙说道：“我这有幅画，是陆先生画的，没盖印，想请先生盖个印章……不过，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陆小曼花卉扇
老妇人又说：“谁假她的画？又不值钱。我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将画打开。老妇人看了一眼，说：“你等着，我拿进去。”
我愣愣地站着，又依然注视着那张照片。
少顷，老妇人佝偻着腰走了出来，“盖好了，你拿去！”说罢，又抱起了猫安静地坐下，坐在大照片的底下。我想，陆先生的丰采还没见着呢！
我看看照片，又看看老妇人。她倦懒地却很优雅地抱着那猫。忽然间，我心里一怔，这老妇人和照片上的少女之间隐隐地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那娴静的神态，那优雅的举止，竟然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是一位少女，下面的是个老太。莫非这……
若非岁月在捉弄人，那照片上的少女，那曾经令多少人神魂颠倒的美人，像徐志摩的诗中所说的那样曾经淡淡地来又轻轻地去了吗？她可能是陆小曼的孙女吗？而照片下的这位老妇人或许正是美人小曼家的外婆或奶奶吧！
我想着，便走了。
——二〇〇四年九月十二日，一个叫东方芥子的大胡子老人在九鹿朝阳馆给大家讲述了这段凄美的往事。
美人迟暮。附记：
二〇〇四年九月十三日于北京
此四年前发表之旧文。偶从网上见到杜镜吾先生哲嗣杜启康先生发表于二〇〇七年二月十一日文章，其中涉及并指出拙文两处不确，并一一加以说明。
一是以为杜家虽离文史馆很近，但当时杜先生并非文史馆馆员，不可能去文史馆。其二，陆家当时亦从福煦路四明村搬到华山路去了，杜先生不可能向客人提供一个假地址。
关于陆家地址东方芥子讲述时并未说明，乃我从网上查得，却未晓此为陆先生的旧寓。关于文史馆见杜先生，想必也是传记有误，今将旧文略作修订，在此，对杜启康先生深表谢忱。
昉溪记戍子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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