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公园，旋转木马

依傍淮海路长大的小孩，童年里怎么能没有复兴公园？而所有人难忘的，是那个有旋转木马的复兴公园。

上海话里其实没有“旋转木马”这个词，而是叫“电动马”，或者“转马”。“马儿”还在的年代，复兴公园门外的雁荡路也很好玩，有好多“小摊头”，卖塑料“野胡脸”、黏纸、香烟牌子、彩色羽毛的毽子……没钱买不要紧，可以无穷看。变形金刚风靡的时候，那里就完全是机器人的市面，买不起几十元一只的汽车人玩具，就买一板机器人的黏纸。一到晚上，雁荡路成了夜市，各种点心摊一路摆开，香气一直传到淮海路，人们簇拥而立，埋头啃烤鹌鹑或排骨年糕，吃完一嘴巴油，再喝一碗桂花赤豆羹。

前一阵陪外地朋友去复兴公园里的MUSE AT PARK 97，顺带着参观一下小时候的“天堂”，走了没几步，公园全貌便尽收眼底，连我自己也纳闷，这公园怎么这么小？小时候可觉得它又有山又有湖的！其实那时候山是假山，因为有可以捉迷藏的小山洞，小孩就以为那是幽深的山谷；湖只是一小汪人工水池，因为池子里养了美到不可方物的日本锦鲤，便以为是深不可测的湖泊。有时宁可幼年时的错觉永远不要纠正，让我们保存一份美好的回忆。至少那个时候，我们在这寒碜的山水里玩得忘乎所以。

不记得是哪一年，复兴公园里头的电动转马被拆除，这件事对很多人而言，几乎意味着复兴公园里最舍不得的一部分被抹掉了。过去的孩子没见过“嘉年华”，锦江乐园距离市区太远，有家门口的旋转木马，足矣。

复兴公园的旋转木马很不寻常，在一座宽阔的圆形平台上，几十匹木马被塑造成很逼真的模样，高大健硕，肌肉厚实，且每一匹都伸展开四肢，张着嘴巴，仿佛正在奔腾，有的昂首挺胸，有的躬下脖子，姿态生动地好似真的有生命。记得那马背距离地面特别高，不满十岁的小孩要自己爬上去很难，需要大人抱上去。当木马启动旋转的时候，马身上下起伏，骑在马背上，须低下身体贴住它的身躯，感觉风儿“呼呼”地从脸颊掠过，那种驰骋的满足感，比我后来在北疆骑真马时的感受还痛快。

当年坐电动转马要排很长的队伍，大人们领了小孩排队，等一个小时是常有的。排队时，大家隔着网眼栅栏朝那一群马儿望眼欲穿，个个心里狠狠地想：一会冲进去，要挑那匹最高大的、深红色的骑。等到管理员一放闸，大人三步并两步带领小孩冲进去，冲到马前，用力将孩子托上马背，仿佛是豁出性命将骨肉送上诺亚方舟。然后，一身汗的爹娘们退到外面，把马背上的风景只留给孩子。有的大人不放心，会一直站在开动后的木马边上充当“马夫”，用手护着孩子，生怕马“跑”得太烈，把孩子摔下来。对于大人这一片苦心，小孩多半是不领情的。

旋转木马消失之后，原地盖了商务楼，后来变成了KTV。在二十多年间，复兴公园里很多老旧的设施被拆除，先后开过画廊，餐厅，逐渐兴起了几家最火的夜店，倒是那座马恩像，一直站在原地。由此可见伟大的思想，生命力果真顽强。马克思和恩格斯并肩伫立，面色灰青，注视着跟前来来往往的酒色与生命，像两位无人留意的孤老。

肯定有很多经常“泡”卢湾钱柜的上海人，依然忘不了曾经的“策马扬鞭”的岁月。有一回，我跟一位外国朋友开玩笑，说：“这个地方以前是跑马场，你仔细听，能听见马儿在地底下嘶吼。”老外还真竖了耳朵听，可惜他只能听见隔壁包房歇斯底里的歌声。而那些曾经在此地拥有一个“马背上的童年”的人们，恐怕握着麦克风唱起王菲的《旋转木马》时，伤感的不单单是因为爱情吧。

张秋迟小朋友在复兴公园，与爸爸一起骑电动马。这是秋迟第一次骑电马，有一点点害怕。那一天很热，马儿“奔腾”起来，风从脸颊两边嗖嗖刮过，很凉快。摄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