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巡行

◎曹聚仁

台儿庄战役是中华民族全面抗战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坚定了全国军民坚持抗战的信心。本文是记者在战役结束之后对战场的记录，从独特的角度向读者展示了当时激烈的战况。

曹聚仁，浙江金华人，抗战期间被中央社聘为战地特派员，撰写了很多抗战报道。抗战胜利后，曹聚仁获得国民政府颁发的“云麾胜利勋章”。1950年赴香港，任新加坡《南洋商报》驻港记者，后来多次往返于内地、香港之间，发表了大量有关内地建设的正面报道。著有《文坛五十年》《北行小语》《蒋经国论》等书。

台儿庄胜利的第三天，我和珂云复到台儿庄去巡行了。车子停在运河的南岸；过了河，便是台儿庄的南头，我军最后据守那一角，壕沟纵横，连着深深浅浅的掩体。接上去，那十里长的市镇，毁瓦颓垣，一片焦土；从敌军的骨灰堆看来，死亡人数总在一千以上。我是不相信军事委员会的夸大报告的。俘虏人数，只有上百左右，中途敌俘一半自杀，留着生命的，只有五十人上下。这种种，都不能见之于我们的报导的。笔下所可渲染的，有一家男女老少五口，从上月二十四日，台儿庄进入战斗，到四月七日，敌军完全退却，先后十五天，他们一直躲在大缸底，居然好好地活着，那真是奇迹了。

我们在瓦砾中行进，看见几架给炮打毁的坦克车，龟壳似的倒在那儿。我呢，居然在敌尸堆里找到了一本日记，作为战迹的最好记录。（这位日本士兵，名涩谷升，矶谷部队一等兵。）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六时，北洛村出发，向台儿庄前进，第五中队及机关枪队右侧第一线，总队部向铁路敌阵开始进攻。敌兵数千人，第五中队呼应总队部向敌阵进攻，受敌方猛烈射击，不支，伏于麦田，谷川君战死，第三小队之见泽君去向不明；中仓、中原两君受伤。向铁路东西两村落夜袭。小队长下令，各兵要抱决死心。敌方以捷克机关枪猛射，我伏在地上。立在前面之森君中弹即死。黑川君亦中弹倒地。金田君负伤。战车队向南面猛进，展开肉搏战；小队长负伤，敌兵甚多，我军含泪而退，马十匹倒地，经理部长战死，其他死伤不少。敌方发射愈猛，我中队不能与总队部取得联络；约历一夜，谷川君战死。

二十五日敌装甲车出现于前面约距五十公尺，因势寡不得动手。纸尾君战殁。排长率第五分队住总队部联络时，我阵地北方发现敌兵数千人，吹喇叭而向我阵地进攻。刘家湖方面敌兵甚众，向我攻击，约历二小时许，第七中队及辎重兵负伤颇重。……中途所有乡村，均放火焚烧。

二十六日在刘家湖稍事休息，下午五时出发，占领东面之小村，该处约距台儿庄二百五十公尺。准备明天进攻台儿庄。

二十七日半夜二时出发，幸哉，无月，无星，四面黑暗，中途未受敌方袭击。到总队部，立即挖掘战壕。山木君受伤惨重，竹安君被派步哨。据称第四中队于廿四日战斗中，死伤达百数十人之众。

天亮六时半，各炮队开始发炮，第五、第六两中队结成敢死队由城墙之破缺冲入。墙边有河浜，手榴弹如雨飞来，数人中弹倒毙，惨若人间地狱。队长命令，不论死伤如何惨重，各应尽各自本分，步兵几乎全部倒毙。

依这位日本士兵的记述，二十七日天亮六时半：“手榴弹仍如雨飞来，我身边也飞来数枚，我未负伤，非常奇迹。经激战方得占领城市之一隅，我方已牺牲半数以上云。然后将死伤者全部收容在大房屋内。黄昏，敌再度袭来，我方受伤数人；手榴弹仍如雨飞来。夜间，我与林原、足立两君刺毙敌兵九名，枪声彻夜不绝。”接着，便进入台儿庄逐屋战斗的大场面了。

二十八日敌众我寡，无从扫荡敌军，只能与之相持对峙了。迫击炮如雨飞来，全队不分日夜，严密防守。各中队人数，仅剩六七十人。（中队=连，该有一百五十人。）

二十九日敌方开始退却；我方士兵伏在战壕向敌方射击，各中队派一部分向敌扫荡。夜间，第九中队前来增援。我方战车被敌方破坏殆尽，子弹亦告罄，不得已拿伤兵的子弹来使用。

卅日天亮展开巷战，敌方抵抗顽强，不得进展。上午十一时许，第九中队之西山君战死。激战一天，未占尺地，敌迫击炮，手榴弹，愈演愈激。

三十一日上午九时开始进攻，正午前，敌发射迫击炮甚猛烈，我军伤亡惨重。开始收拾尸体，六七十具。敌炮火猛烈，无法收尸。夜间，与第三分队联合防守，附近一带，落弹极多。

四月一日上午六时，火葬尸体，八时开始进攻，死伤者全部送往后方。下午，攻占和尚寺一所，全体进驻该寺。准备明天的战斗。敌机向该寺盘旋投弹，石仓君中弹重伤，重机枪分队长亦中迫击炮弹而阵亡。第三分队战死三名，重伤一名。

二日上午九时开始进攻，因道路受阻，工兵着手清理房屋以利前进。

三日早饭后开始进攻，敌弹如雨飞来，足立君中弹而死，各处起火，火焰冲天。

四日互相投掷手榴弹，下午三时许，发现敌机十一架投弹。夜间看守友队尸体。

五日与第三小队前往火葬尸体，敌弹猛烈，第九中队排长负伤，第三分队三泽君尸体，遍找不获。

六日与林原君舁足立君尸体往收容所，途中迫击炮弹纷纷飞来，我伏在望远楼中稍待。大队部也三人中弹，第八中队死亡八人，第三小队也抬尸体前来。下午七时收拾尸体、枪枝之队部无法支持，退至河滨附近，牺牲数百人生命所占据点，无法据守，又被敌人占去。我队亦含泪和大队部一同后撤。后撤时，将全城房屋，一并焚去。（敌兵日记，文中“敌”字即指我军。）

台儿庄战役期间的孙连仲（右二）在指挥作战

这位日本士兵的日记，写到四月七日为止，文云：“台儿庄撤退后，上午五时到达泥沟。四面桃花盛开，春景颇佳。我队因人数关系，编入第十联队。上午十一时许，到夹坊林，在此暂驻；我之生命，暂时可以保全，由乡村捉来鹅鸭十五只，大吃特吃；在此稍事休息，准备下次进攻。”——他可能撤退途中，失落此一本日记，也可能当日后撤时，受了伤。从日记中所载，证实我们到徐州那天，台儿庄正在激战中；我们到孙总司令部那晚，敌军开始溃败了。海通社那位德国记者看了记录，也就哑口无言了。

在台儿庄胜利以后，从武汉来的中外记者以及公私团体代表络绎不绝，而且都得看到那劫后废墟，才算快事，这也是人情之常。我们呢，虽是先睹，却有些感想。台儿庄墟后那几辆打烂了的敌军坦克，竟没有一个懂得技工的代表去拖了回来，还得等武汉军方派工兵来收拾残局。我又想起淞沪线上，我军二十四辆坦克，使用时间过久，油干火熄，给敌人拖了过去，实在现代化军事常识太不够了。也等于我们在随军组工作，竟没有一个会收发短波电讯的人，较之日方随军记者差得太远了。（社方也曾想把电务员训练成为采访记者，并无成就；我呢，想自己训练成为电务员，也无佳果呢！）

我们从台儿庄回来，过了五日，又转到右翼去了。敌军退保峄县枣庄一线，汤军团便从底阁、杨楼胁其背后。从战况说，右翼地区更激烈更惨重。我们到兰陵前线，和汤将军见了面，可是整个城市，士兵而外，除了一位县长和一位打更的，并无一个居民。

我俩只好自谋住宿饮食，草草过了一夜。在那儿，恰巧碰到了G兄，他是军参谋长。他告诉我们，在我军正面，敌军并无增加，他认为值得注意。他要我们往西去看看情形。我说，我本来准备往归德去；他说还该往西走。我问：“开封如何？”他说还该往西。我便决定到郑州再说。我们离开兰陵，回到了运河站住了一晚，又碰到了范长江兄。第二天，同回徐州，我便决定离开徐州西归郑州。珂云因为各方人士正在东来，恋恋不欲西归。别人呢，看我们突然要离开徐州，也颇引以为异。那天，四月底，我们趁陇海车西行，还有车可坐，到了第二天，便不再有车可趁了。敌军轰炸了徐州花园饭店，那便是我们住的旅馆，总算逃出了一劫了。

我们当晚到了开封，次日，巡游这一宋代古城，陇海线上还是平安无事。第三天，随着妇女工作队到考城访问商震兵团，河北岸仍平静无事。我们一回到开封，归德便已被炸。我俩次日一早坐了人力车从开封赶到郑州，陇海前线便进入战斗情况了。那几天，处处都是争一天半天的机会，我们总算平安到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