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来犹忆河外梦

（清　郎世宁　平定西域图）

陆游《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

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

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

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韔。

阶前白刃明如霜，门外长戟森相向。

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

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

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

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

这是一首记梦诗。诗题标明：“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诏降诸城，觉而有作。”可见诗中主人公当是作者自己。陆游年轻时就抱着献身杀敌的志向，幻想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可是在南宋那个屈辱求和的时代，他的理想在现实中是无法实现的，所以只能寄托于梦，在梦的虚幻之中使自己内心的豪情得以宣泄。因此他的记梦诗往往写得淋漓痛快，挟带着一种冲腾浩荡的豪气。

这首诗在展示作者的梦境时，所围绕的一个中心便是梦中率军受降的将军，也可说是作者自己。诗一开始就写将军挥师列阵的声势。“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玉帐，指军中将帅的营帐。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去写将军本身，而是着意于从富有典型性的特征中，来表现大将临战的声威。依稀使人看到，在广袤浩瀚的边塞之上，大军营垒森森，背后是迤逦万里的黄河，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漠穷沙。阵云低垂，飘飘忽忽的烽火狼烟之中，透露出一派肃杀之气。出现在这种气氛中的将军该是如何，就可想而知了。“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这两句是进一步状写将军的英雄气概，大军旗麾所指，强敌不战而降。檄，是军书，紧急之时，常常插上羽毛，表示刻不容缓。这两句通过时间的急促转化来突出大军之所向披靡。白天——檄书发出，诸城闻声而下；夜晚——敌将拱手来降，将军一一抚慰。昼夜之间，列城易帜，将军之威武，军民之欢欣，自不待言。随后四句写将军营帐内外，既是梦中之景，又是降将目中所见。汗血马相传为产自西域的宝马，可日行千里；虎文韔，是画有猛虎斑纹的弓袋。写惯于沙场征战的千里良马、披坚执锐腰挎强弓的猛士，帅府台下闪着寒光的刀剑，一直与门外密密麻麻的长戟相连接，更进一步显示了将军号令如山、势不可挡。以上八句对梦中主角的描写，由外而内，由动而静，既写了横列塞上威风凛凛的大营，又写了军帐内外执戈待立守护森严的兵士。前四句着重从动中来体现其威，后四句则是在静观中展示其势。可以说这些都是从正面对将军的直接描写，所侧重的是兵马剑戟之“实”。

与前八句写法略有不同的是，后八句在对将军的描写上更倾向于“虚”。“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写塞北狂风呼啸，大雪纷飞，转眼间积雪很深，天气奇冷无比。玉花是形容雪花晶莹洁白。唐代诗人岑参曾在诗中形容过：“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白雪歌》）“风头如刀面如割。”（《走马川行》）陆游这里所要表现的就是岑参诗中曾有过的这种情景，但其立意却与岑参颇有不同。接下两句：“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谁言”，在某种意义上就包含着对岑参诗中所写的应对。这里在肯定了岑参诗中写塞北奇冷之后，又转而否定，其否定的根据便是“感义怀恩如挟纩”。纩即丝绵，如挟纩意谓如同怀里挟着丝绵一样温暖。《左传·宣公十二年》曾记载诸军寒冷，楚王巡视三军表示关怀，军士感奋，心里温暖如同穿了棉衣一样。天寒地冻，披坚执锐的士兵虽然勇猛无比，但不习惯塞上生活，仍旧感到奇冷异常。这是作者所要说的第一层意思。可是由于将军的爱抚和体贴，士兵们内心温暖，以致于克服了严寒之感，从而增加了战斗力。这是作者要说的第二层意思，实际上是揭示了大军所向披靡的某种内在因素。本来，仅就前面的大刀长戟来讲，虽然突出了战争的物质因素，但并没有完成对战争主体人的说明。因此并不能表明胜利的根本原因，所以说这里写将士关系，突出人的心理，恰巧是在前面基础上更进一步。它表面是“虚”，实则是实实在在从另一个角度来写将军。只有这样才使得前面的昼下列城、夜抚降将与下面的“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呼应腥臊窟穴原本是指北方游牧民族生活居所，这里含有蔑称之意。陡然插入，颇感突兀，然突兀之中包含着合理自然。读此二句，可以想见作者满心喜欢的情景，“太行北岳元无恙”，山河依旧，完璧而归，这便是梦与现实所共同的理想。夜梦至此，大概总该在笑声中惊醒了。所以“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与其说是梦中之誓，倒不如说是梦后忆梦之时联翩而来的幻想。太行、北岳原是北宋旧地，而天山一带则是汉唐时代的疆域。作者涉笔至此则反映了其现实中的进一层愿望。惟其如此，才会有另一首诗中“梦随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的情景。

这首诗是乾道九年（1173）陆游摄知嘉州（今四川乐山）时的作品。岑参曾做过嘉州刺史，陆游很推崇岑参，陆游的这首记梦诗，从内容和风格上讲，都与岑参的几首名作如《白雪歌》、《轮台歌》等极为相似。这首诗一韵到底，气势磅礴，带有一种高亢豪迈的壮气。诗中所描写的对象，随着作者笔触不断变化，忽此忽彼，颇近似于梦的变幻不定，也可以从中窥到作者的狂喜心情。当然，一般说梦中所见大多迷离恍惚，甚或是支离破碎的片断，很难缀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更难想象陆游这样用诗把梦一个个地记下来。据清人赵翼统计，在陆游集中记梦诗达99首之多（见《瓯北诗话》），实际上陆游的记梦诗并不完全是在记梦，更确切地说倒是在抒写自己的愿望。这首诗题中标明“觉而有作”，就有可能是作者在梦醒之后，把梦中所见的某种不甚确切分明的片段，通过艺术想象，重新构成的一个理想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