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外传

作者不可考。

《李师师外传》，鲁迅在《唐宋传奇集》中将其列为宋代作品。而近代学者根据作品中“道君奢侈无度，座召北辕之祸，宜哉”，说明它不可能是宋人所作。从小说所描写的情况来看，学者推测它很可能是由宋入元的移民所作。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豆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徽宗既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遍。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狭邪游。

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翌日，命迪出内府紫葺二匹，霞勰二端（十二丈），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喜诺。

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棐几临窗，缥缃（piǎo xiāng，指书卷。缥，淡青色；缃，浅黄色。古时常用淡青、浅黄色的丝帛做书囊书衣，因以指代书卷）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悠然兀坐，意兴间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鲙、羊臛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

李师师图

姥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已而长安人言籍籍，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啼泣。泣谓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余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蚹琴（有断纹的古琴。其纹与蛇蜕腹下之纹相似，故称）者。蛇蚹琴者，琴古而漆黦（yuè，黄黑色），则有纹如蛇之蚹，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

二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勿华敞，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栏，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和颜悦色貌），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yú，靠边的地方）坐，命鼓所赐蛇蚹琴，为弄《梅花三弄》。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遂不终席，驾返。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竟出耶？”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次日，以赐师师端溪凤味砚、李廷圭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帝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出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

四月三日，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diàn，竹席）、鳞文蓐叶之席、湘竹绮帘、五彩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jībèi，珠串）一箧，毳（cuì，鸟兽的细毛）锦数端、鹭毛缯（zēng，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是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府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

未几金人破汴，主帅达嬾（lǎn）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累日不得，张邦昌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

赏　析

《李师师外传》是北宋妓女题材小说中写得比较有特色的一篇，主要讲述了北宋时期名妓李师师的传奇故事。宋人笔记小说和许多话本小说中都有记载和描述。作者别出心裁，把她写成一个值得颂扬的人物，成功塑造了李师师这一色艺绝伦、情义俱佳的女性形象。

她气质不凡，文中用“幽姿逸韵”来形容极为恰当。先看其住所环境——“棐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再看其妆容“不施脂粉”，再看其衣着“衣绢素，无艳服”，再看其琴艺“流韵淡远”，无不透出“雅”，将一个洁身自好、志趣高洁的女性形象刻画出来。

她的性格魅力止于此，更可贵的是她的人格之美。当金兵攻破宋都时，徽宗被掳，宋臣张邦昌之流投敌叛国，为讨好金国元帅，准备将师师献给金国。面对国破家亡，李师师没有屈服，破口大骂他们“高爵厚禄”，却不思为国分忧，“宁一死无他志”，吞金簪自杀而亡，表现出极高的民族气节。

在李师师身上，作者用意极深，妓女在国难之时，尚能如此，这正与北宋末年无数叛国投敌的奸臣形成了鲜明对比，表现出作者对昏庸无道的徽宗及其奸臣的强烈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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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塑造描绘人物时，作者运用李师师的妓女身份来巧妙地进行布局，一开场就使她显出不同于常人的个性气质，在事件的发展中我们更体会到其缜密的心思、敏锐的洞见与果敢的作风，结尾是全文的高潮部分，作者安排了师师吞金自杀、慷慨捐躯，至此完成对她高洁的性格的描绘，人物形象完整而丰满。而李师师的人物塑造又不仅是通过她自身的言行实现的，更是通过与宋徽宗这一人物的比照中完成的。宋徽宗“好事奢华”，师师却淡妆素服，面对民族危机，宋徽宗成为阶下囚，苟延残喘，师师却大义凛然，慷慨捐躯，所以结尾的评论说道：“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而赞师师“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作者借助文学形式一吐心中不快，名义上写一地位卑微的妓女的高尚的民族情感，实际上是谴责她所处社会的麻木苟安的人们，笔者臆测这大概是作者的主要创作意图。

——王敏《浅议〈李师师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