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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上)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顾香生笑道,稚气未脱的脸上已经可见日后清丽绝伦的姿色。顾香生瞪她一眼,承认归承认,自己还是要脸的。而顾香生,便是那第二代定国公的女儿,据说是继室所出,在家族排行第四,小名阿隐,故而有人喊她四娘子,交情更好的则唤其小名。

溽暑已过,初秋未至。

这会儿应当是南方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了,将欲令人窒息的闷热已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天天临近的凉爽。虽然白日里还得继续穿夏衫,但入夜之后却要加上一床薄被了。

云天高阔,大雁回南,芳草萋萋,青树翠蔓。

京郊某处围场,一匹快马飞鸿留影般从众人的视线中掠过,余下那道令人惊艳的鹅黄色,久久未散。

在她身后,又是几人疾驰而过,有男有女,年纪不大,俱都衣裳鲜亮,生气勃勃。

其中有心生顽皮者,忽然侧身翻下马背,作坠马状,旁人尚且来不及惊讶,他又一把抓住缰绳,猛地又翻身上马,其精湛的骑术,令人好生捏了一把冷汗之余,也禁不住发出阵阵喝彩欢呼!

但见低矮平坦的芳草之上,数人往前飞驰,在如此之快的速度下,为首那名鹅黄色衣裳的少女,竟还一边在马上作出拉弓射箭的动作,瞄准前方一处——

弓弦绷到极致,继而一松,动作一气呵成!

见她出手,后面几人也纷纷抽箭搭射。

野外的光线太过明亮耀眼,使得围观者的眼睛完全无法跟踪它们的轨迹,只能依稀看到几道流光不分前后疾掠而过,射向远处树丛遮蔽的猎物。

从随后传出的动静来听,他们似乎的确是射中了猎物。

今日游猎的东道主——灵寿县主所带来的几名随从立时驱马上前查看。

无须久等,他们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顾四娘子猎得白狐一只,周家郎君猎中麻雀一只!”

世家子弟出门游猎,箭矢上都会有各自的标志,一看便知。

方才射出箭的人起码有四五个,如此说来,想必是其他人都落了空。

灵寿县主魏初闻言,便于马上回身:“阿隐,果不出所料,你又拔了头筹!”

小名阿隐的顾香生笑嘻嘻:“拔了头筹的人不是我,是周家郎君才对,麻雀身形灵巧,能够猎狐狸不算本事,隔这么远还能射中麻雀,那才是本事呢!”

她们口中的周家郎君,正是万春公主之子,当今皇帝的外甥周瑞,今年刚提为左赞善大夫,也就是东宫的属官,年方十六,可谓翩翩少年。

周瑞听见她们说话,便驱马上前笑道:“阿隐莫要谦虚过甚,你才十三,比我还小整三岁呢,能射中狐狸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说话间,方才一齐放箭的其余几人也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

这个说:“阿隐,你也太厉害了,方才那白狐跑得那样快,竟也能被你猎中,快点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时常私底下偷偷练习骑射啊?”

那个道:“哎呀呀,不得了,咱们大魏还未出过一个女将军呢,阿隐这是打算将来成为巾帼英雄啊!”

他们平日里结伴出来游玩,彼此都极为熟稔,加上门户相当,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不乏调侃玩笑。

“你们定是暗中恋慕周大郎,所以才不停夸我,好间接衬托他,是也不是?”顾香生笑道,稚气未脱的脸上已经可见日后清丽绝伦的姿色。

不过顾家人素来都是生得极好的,大家看惯了顾香生大姐二姐的美貌,再看顾香生,倒也就不觉得如何惊异了。

她一番话看似玩笑,实则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了,大家自然而然笑骂她胡说八道,也就不再揪着她的箭术不放。

周瑞看在眼里,不由觉得顾香生小小年纪,便有份别样的圆滑。

魏初的随从很快将猎物送了过来,被顾香生射中的狐狸是只白狐,只伤了腿,还活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瞅着顾香生,好像知道她就是那个让自己受伤的人。

顾香生见状有些歉疚,她本来就没打算置这只白狐于死地,否则也不会特意盯着四肢射了。

“把它给我罢。”她道。

随从将白狐递来,顾香生接过,一只手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操纵缰绳,将马匹掉头往回走,打算回去给这只白狐包扎一下,待养好伤再放它走。

反是周瑞射中的那只麻雀,已经一箭穿心,死得透透的了。

周瑞并没有打算带回去,只让人将他的箭矢拿回来。

谈笑了几句,众人又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往林子深处奔去,作好了满载而归的打算。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各国为政,北有齐而南有魏。

虽然南北人情习俗迥异,但世风大体开放,南人略有收敛,近年统治所需,儒学兴盛,也开始有意扭转风气。

不过说到底,世道对女子的禁锢还不算严格,尤其是上层贵族世家之女,出门游猎行乐依旧是常事。

像今日,灵寿县主魏初喊上互相交好的世家子弟,京城名媛来到京郊游猎,算是很正常的交际,门第相当的少年男女凑到一块儿,只要不闹出什么天大的丑闻,长辈们也并不阻止。

见前方几道人影消失不见,顾香生兀自不动,魏初看她:“怎么不走,这就累了?”

顾香生:“是有些乏了,我回去坐坐,你继续去玩儿呗。”

魏初送她白眼:“得了,别人不晓得,我还不知道么,你自学了骑射,每回出来玩,总是猎中一两次就罢手,想必这回又是善心大发,不忍目睹好端端的生灵被我等膏粱纨袴糟践罢!”

顾香生好笑:“没见过你这么骂自个儿的,反正我累了,不想进林子了,你自去罢!”

其实魏初说得也不算错,时下高门子弟,无论男女,皆流行游猎行宴,走的是豪放路线,颇有前唐遗风。

顾香生若是不随大流,迟早会被排斥在圈子外面,但她又觉得学来骑射并非为了毫无意义地杀戮取乐,虽说交际所需,也总是浅尝辄止,能不杀生就不杀生。

不过,她有她的原则,别人也有别人的喜好,顾香生断不会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强迫别人。

魏初被她一逗,咯咯地笑:“好啦,我也不玩了,陪你回去就是,可惜今日来的男宾不多,称得上风流俊秀的,只得周家大郎一人,否则倒能玩得更尽兴一些!”

顾香生暗暗咋舌。

魏初与她一般年纪,年方十三,也学会知好色而慕少艾了。

不过话说回来,时下便有十三岁就嫁娶的,魏初已经不算早熟了。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魏初嘿嘿道:“其实我比起你来还差远了,我充其量只是喜欢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你却喜欢比你大一轮的老头子,这口味实在令人不敢苟同!”

顾香生被她调侃,也没有露出娇羞神态,反是落落大方地反驳:“徐郎君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哪里是老头子了?”

魏初哎哟一声:“承认啦,你果真喜欢徐澈!”

“别嚷嚷那么大声!”顾香生瞪她一眼,承认归承认,自己还是要脸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你不觉得徐澈衬得上这句话么?”

魏初做了个鬼脸:“我娘也说徐春阳不错,可惜对我来说太老了,更不必说他还是个南平宗室,就算将来回国,顶多也只能外放刺史!我的好阿隐,你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满京城的佳公子,门第比他高,身世比他好的大有人在,虽然他的确称得上风仪过人,可等你能嫁人时,他都该二十三四了,难不成你就喜欢老头子?那还不如应征入宫当陛下的妃子好了!”

顾香生作势要去拧她的脸,魏初连忙将胯下的马拉开,两人好一阵闹,因着都是小姑娘,随从们也不在意,只是不远不近地缀着,谨防她们出意外而已,并没有听见两人在说什么。

“我要是真入宫当了妃子,第一件事就是让陛下把你嫁到北齐去!”顾香生佯怒。

魏初的脸被她拧个正着,连忙求饶:“好啦好啦,我不说了就是,阿隐小娘子快饶了我罢!”

在围场的另一侧,用绫罗绸缎临时搭建以遮蔽日光的竹蓬下面,还有不少年轻男女,分坐左右,也不知是骑术不精,怕上了马丢人,还是不愿意动弹挥汗失了妆容体面,只坐在那里休息,遥遥看着魏初顾香生等人的马上英姿,一边谈天说地。

胡维容坐在边上,耳边听着这些高门闺秀们谈论京城新近流行的服饰花纹,有心想说点什么,又怕露怯遭到耻笑,几回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没出声。

她父亲胡骏是最近上任的京兆尹,伴随着父亲上任,全家也跟着迁到京城来。

在那之前,胡骏一直在地方为官,托父亲的福,胡维容也是过着被千娇百惯的日子。可来到京城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根本不算什么,原先受惯了那些羡慕讨好追捧的目光,如今非但一个都没有,而且听着那些人谈论什么流霞锦,落雪纱,她却茫然不知,简直跟个乡巴佬似的。

天知道当别人问她觉得浑羊殁忽好吃还是热洛河好吃时,这两个听都没听过的名词让胡维容当即就红了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天下繁华,潭京为最。

这潭京指的就是魏国都城潭州。

珠玉流光,吐芳扬烈,银烛朝天,晴澜印影,市井乘醉,郊野春歌,熙熙攘攘,恍如昔年盛唐。

这座据说以长安城为原型的城市,给了胡维容前所未有的冲击,将她从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傲气全都打散。

更不必说这里还云集了大魏的权贵们,这一大票公主县主,名门公卿世家的少年郎君们坐在这里,每一个都足以碾压胡维容了。

望着远处林子里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胡维容心下不由有些羡慕。

她不是不会骑马,在地方时也曾三不五时骑马去郊外游玩,只是水准一般,好强的她生怕丢脸,只好假装身体不舒服,像其他人一样坐在这里。

方才那个猎中狐狸的小娘子,好像叫顾香生吧?

胡维容记得父亲与她说过,大魏有严、程、顾三家,当年曾跟着还是剑南节度使的太祖皇帝起事,这才有了后来的大魏,为了犒赏功臣,太祖皇帝便将这三人封了世袭爵位。

而顾香生,便是那第二代定国公的女儿,据说是继室所出,在家族排行第四,小名阿隐,故而有人喊她四娘子,交情更好的则唤其小名。

这样的出身,自然是与自己不同的,就算自己从小就练习骑射,也断断弄不到像顾四娘子胯下所骑那样的好马。

胡维容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出身怎能选择,她明知道不该怨怼,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她从小就生在京城,想必不会像眼下这般尴尬了……

正出神之际,却听得旁边有人道:“益阳王曾说过,他要娶明年诸国会盟上骑射最高明的女子,说不准顾四娘子最后还会成为益阳王妃呢!”

益阳王?

胡维容毕竟初来乍到,对京城人物还不算了然于心,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这益阳王,便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魏善,年不过十四,据说很得皇帝的喜爱。

她还没弄清说话的人是什么身份,便听又有人哂笑:“你将皇家当成什么了,就她还想当益阳王妃,下辈子罢!”

胡维容连忙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少女,貌如其声,娇俏清脆,身上穿着火红色的骑射胡服,却不知因何没有跟着上场驰骋。

对方眉间洋溢着一股飞扬霸道,一看便知是平时任性惯了的人物。

这样的游猎原是没有胡维容的份的,她能坐在这里,还是托父亲身为京兆尹的福,头一回来到这等场面,人还认不太齐,不过这两个少女的身份,胡维容已经听人介绍过了,是知道的。

先前说话的那个叫吕音,其父是贺国公吕有德。

虽然同为国公,但不同于严、程、顾三家的郡国公爵位,贺国公的爵位要更低一等,属于县国公。

因是武将出身,发迹之后也没有特别严厉的管束,吕音的性格有些大大咧咧,说话也口无遮拦,经常被人在背地里笑话。

吕音将益阳王和顾香生扯在一起开玩笑,却没想到激怒了益阳王的同母妹妹,今天在场的同安公主。

见同安公主反应那么大,吕音讪讪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殿下何必较真?”

同安公主冷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进京的乡巴佬,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难道还会不清楚,下次再这样说话不经脑子,就别怪本公主不客气了!”

虽然从头到尾没有胡维容的事,同安公主更不是在与她说话,但那句“第一天进京的乡巴佬”仍旧令她脸上不自觉火辣辣的,她下意识抚上脸颊。

“你怎么了?”旁边有人小声道。

“没什么。”胡维容连忙放下手,朝对方一笑。

刚才说话的人是张蕴,再旁边是她姐姐张盈。

张盈张蕴两姐妹的父亲张缄在朝中任太府卿兼户部侍郎。

醴陵张家在大魏很有名望,属于世家名门,跟胡维容之父这种通过科举奋斗出来的白身不一样。

但张家姐妹刚从老家来京城没多久,也都很好相处,无形中胡维容就觉得与她们亲近不少,她对京城许多人事的认知,还多亏了张蕴为自己讲解。

同安公主脾气不好,胡维容是早有耳闻的,不过今日一见,这种一言不合就冷嘲热讽的反应,依旧令她大开眼界。

那头吕音被同安公主一顿抢白,同样脸色青白交加,有些下不来台,她的人缘平平,这次游猎的举办者灵寿县主又没回来,吕音环顾四周,竟也无人出来为她圆场说话,只好强笑道:“公主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同安公主得理不饶人,冷哼一声,又将视线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顾二娘,你来说说,为何吕音会将顾四与益阳王扯在一块儿,是不是你妹妹平日里常在家大放厥词,异想天开?”

顾画生起身盈盈笑道:“殿下何必与吕家小娘子计较,她也是一时口快,甭管我妹妹怎么想,益阳王娶正妃,怎么都不可能轮到她呀!”

胡维容听着这话怪异,忍不住问张蕴:“顾二娘不是顾四娘的姐姐么,怎么反倒,反倒……”

“反倒当着别人的面拆妹妹的台?”张蕴接下她的话。

胡维容点点头。

张蕴道:“哎呀,这就说来话长了!”

小姑娘兴许是刚从长辈那里听了一耳朵八卦,见小伙伴询问,就忍不住拿出来卖弄。

从张蕴的叙述中,胡维容才知道,第一代定国公顾承,就是跟着太祖皇帝起事的那位,已经去世了。

顾承底下有四个儿子,按照“经国济民”来起名,现在继承定国公爵位的,是嫡长子顾经。

顾经的原配焦氏,也就是母亲焦老太太的亲侄女儿,已经过世多年了,顾经的长子顾凌,女儿顾琴生,顾画生,都是原配所出。

焦氏去世之后,顾经又娶了许氏为继室,生下一对儿女,便是顾香生,与最小的儿子顾准。

听到这里,胡维容就明白了:“原来顾二娘与顾四娘不是一个母亲所出!”

张蕴点点头,小声道:“听说顾二娘子素来不喜欢自己的弟弟妹妹,我估摸着,不是同母所出,终究隔了一层。”

可不是么,胡维容心有戚戚然:“我也不喜欢我爹那些妾室生的儿女。”

“嘘!”张蕴朝她眨眨眼:“顾四娘可不是妾室所出,就算她娘不是原配,也是续弦。再说不管如何,她们都是姐妹,在家里面如何是一回事,哪里有到了外面,姐姐还帮外人拆妹妹台的道理?所以这事儿,顾二娘做得着实不地道。”

胡维容一想也是,便问:“那同安公主为何也不喜欢顾四娘呢?”

张蕴笑嘻嘻道:“我也只比你早来京城几个月,论理不比你多知道多少,不过就我看到的几回,益阳王好像对顾四娘很有点意思,同安公主自然就不高兴了。”

胡维容:“可是……”

她总觉得还有哪里说不通。

张蕴压低了声音:“还有啊,顾四娘的生辰是三月初三,听说时辰也不大好!”

胡维容忍不住啊了一下,吓得张蕴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幸好这是在野外,大家又都被同安公主那边吸引了注意力,一时半会也没人往她们这边看。

就在她们窃窃私语之时,同安公主似乎对顾画生的回答很满意,还想顺便再奚落顾香生几句,便见围场另外一边,一行人骑着马朝这边过来,却不是先前的魏初等人,而是另一拨胡维容没有见过的人。

对方清一色俱是年轻郎君,年长的不过二十出头,年少的也只十五六,英气勃勃有之,温文尔雅亦有之,鲜衣怒马,襟飘带舞,端的是赏心悦目,直让胡维容这等“乡巴佬”都看呆了。

莫怪都说京城好,在地方时,纵然有一两个样貌好的,行止风仪也要稍逊一筹,哪里有这样的景致可看?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为首那个少年郎君了。

自然,后头那位头束玉冠,白色锦袍的年轻郎君也不错,虽然不如前头那位神采飞扬,却别有一股沉静文雅的风采。

还有另外几位,同样秀逸灵动,英姿焕发,恰如梅雪同列,各有千秋。

胡维容觉得自己简直要目不暇接了。

不单是她,前后左右,原本执扇作安然之态的名媛千金,也都纷纷动容,朝那里望去,虽还未失态到站起身来,可脸上的关注和惊喜却是毕露无遗的。

这行人一到来,同安公主也顾不上跟顾二娘说话了,径自欢欢喜喜迎上去。

不待胡维容发问,张蕴便道:“那少年郎君,便是益阳王,同安公主的同母兄长。”

胡维容恍然,那两人眉目间的确有些相似:“后面的……”

张蕴指点道:“唔,穿素色锦袍的则是王相家的公子王令,青袍的是信国公家长孙严希青,还有……”

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胡维容却听得咋舌。

满眼俱王孙,动辄佳公子,今天这场出游来得可算值当了,直接就已将京城排得上号的大族门阀都一网打尽。

作为场中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胡维容的想法自然没有人会去关心。

大家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益阳王那一行人身上。

虽说益阳王的身份贵重些,但出色者比比皆是,更有些人不爱英气少年,偏喜欢文雅君子,少女心思不足为外人道,虽然竭尽矜持,却仍旧捺不住往各人脸上飘的目光。

有些性格腼腆点的少年郎君,受不住这火辣辣的视线,找借口躲到人群后面去,引来阵阵笑声,也使得少女们的目光更为大胆。

时下民风开放,可见一斑,据说北齐却比南魏更甚,公主豢养娈童男宠也很常见。

同安公主迎上去,对兄长抱怨:“二兄不是说不来了么,怎的又来了?”

益阳王魏善虽是在与妹妹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全场,又望向远处的林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你怎么没上场去打猎?”

同安公主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闲来无事?只怕是专程为了某人而来罢!”

魏善终于施舍给她一个眼神:“怎么说话的呢?”

同安公主没好气:“你自己心里清楚!”

魏善还没说话,便见两名少女并肩策马从林子里出来,她们的速度并不快,却看得出骑术十分娴熟,连带马蹄一下一下往前迈动步伐,似乎也格外优雅。

看见来人,魏善不由喜动颜色,虽然变化细微,却仍是被妹妹同安公主看在眼里。

她冷冷哼了一声。

魏善没搭理她,等两名少女下了马过来,他也迎上去,笑道:“我等不请而至,姗姗来迟,十娘不会怪罪罢?”

魏初在宗室里排行第十,与同安公主同年,略小几个月,所以人称十娘,同安公主则是九娘。

她与身后的顾香生一并朝魏善行了礼,也笑道:“哪里的话,二兄肯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周大郎他们往林子深处去了,你们要不要也去玩上一把?”

魏善带来的人,像严希青,王令等人,都是从小在同一个圈子长大,彼此认识的,相互见了礼,也并不过分拘束。

见顾香生站在魏初身旁微笑,魏善没来由的,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这狐狸儿就是四娘今日的战利品吗?”他的视线落在顾香生怀里抱着的小白狐上。

顾香生笑道:“是,它被我射伤了。”

魏善叹道:“四娘真是心地良善!”

上了猎场,自然要有所斩获,魏善少年心性,其实也不喜欢那些伤春悲秋葬花哭树的少女,但顾香生自然是不一样的,莫说她只是不忍心把狐狸杀死,就算要把林子里的狐狸都带回去养,估计魏善也只会说好。

同安公主见兄长完全无视了自己,不由跺跺脚,狠狠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二兄不是来打猎的吗,快走罢!”

魏善皱眉:“你自己去罢,我先歇会儿。”

同安公主道:“你若不跟我走,我就去向母妃禀告,说你特地过来找顾四娘!”

顾香生似乎没将对方的敌意放在心上,对魏善兄妹二人道:“这狐狸还须上药,二位殿下且容我先行告退。”

她行了一礼,就与魏初避到一边休息去了。

魏善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又被同安公主再三催促,这才不得不迈步上马,一面瞪向妹妹:“瞧瞧四娘罢,与你同岁,行止却要稳重多了!”

同安公主冷笑:“四娘不是还在宫里吗,二兄喊谁呢?”

她明知魏善说的是顾香生,却故意扯上他们的四姐益昌公主。

兄妹俩因为顾香生而起了小小的龃龉,不过旁人早已见怪不怪,魏善对顾香生的好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不过许多人都知道,如无意外,顾香生是不可能成为益阳王正妃的。

“为什么?”胡维容自然看到了方才不远处的那一幕,心头对顾香生又添了一层羡慕,听见张蕴这样说,不由好奇。“就因为她的生辰吗?”

论容貌,顾香生不是顾家里最出色的,何况她今年不过十三,身段尤带了些青涩,顶多是清丽秀逸,跟倾国倾城人见人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

论出身,顾家随太祖皇帝起事,虽然位列京城豪门世家,但与严、程两家相比,也并不突出。

话说当年太祖皇帝坐稳皇位之后,第一代定国公顾承担心功高震主,不得好死,就主动交出兵权,还自断臂膀,让后代子孙弃武从文,太祖皇帝果然对顾承的识趣很满意,给了顾家格外优厚的待遇。

老定国公这番布置算得上深谋远虑,可坏就坏在,还没等太祖皇帝将世家豪强收拾妥当,就暴病驾崩了,继承的便是当今天子魏芳,世人称之为永康帝。

永康帝没有太祖皇帝的手段和威信,奈何不了已成气候的严、程两家,只得采取半放任的态度,只可怜了顾家原本算得上目光长远,结果反倒因为提前交出兵权,成了个空壳子。

顾承去世之后,势力更是一落千丈,大不如前。

顾香生虽然是第二代定国公的嫡女,可她是继室所生,自小表现平平,也无才名在外,顶多在弓箭骑术上表现出色一些。

骑射出色,在北齐或者还值得称许,但在文风渐长的大魏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又不是上战场,将来高门世家里挑媳妇,也不可能因为顾香生弓箭射得好就挑她,反倒可能嫌弃她文墨粗疏。

更重要的是,顾香生的生辰不太好。

据说她出生的那一日正是三月初三。

时下南方有个习俗,三月三为鬼节,又因那天为黄帝诞辰,所以古称上巳节。

据说男的生于三月三则命格贵重,女的若是在三月三出生,却会命格过硬,于己于人都有妨碍。

寻常人家不必讲究那么多,这三月三也好,五月五也罢,都没什么影响,而且顾香生自出生以来,父母兄弟姐妹都好端端的,也没见克了谁,可见这命格之说未必可信。

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门世家本来就讲究,没毛病尚且要挑出许多毛病来,顾香生的生辰自然成了一道坎子,将来顾家想为她找一门好婚事,生辰问题恐怕也会成为阻碍。

不过她现在也才十三岁,还没到愁嫁恨嫁的年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打算,京城豪门诸多八卦流言,小小一个顾香生实在太不起眼了,她的婚配也还没到万众瞩目的地步。

坏就坏在,益阳王魏善今年十四,他的母亲刘贵妃开始准备为儿子张罗婚事,就算不忙着成婚,也要先慢慢物色正妃人选,所以从年初开始,皇家便出面举办不少了游猎文会,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谁知魏善哪个也看不上,偏偏就看中了顾家四娘子。

当今天子有不少儿子,太子也早早就立了,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根正苗红,身份贵重。

不过皇后早逝,有没有母亲在后宫助力筹谋,对一位皇子来说终归是不一样的。

而如今在后宫最说得上话的,却是益阳王魏善的生母刘贵妃。

坊间传闻永康帝有废太子的打算,虽然传言仅仅是传言,可却不妨碍人们开始揣测推算。

若是太子地位当真不保,论序齿,论得宠,怎么看都是益阳王魏善拔得头筹。

所以看着是选益阳王妃,说不准就是将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

刘贵妃爱子心切,儿媳妇自然要千挑万选,怎么可能让一个连生辰都不大好的顾四嫁入皇家?

受了母亲的影响,加上小姑子对未来嫂嫂的微妙敌意,同安公主也跟着瞧顾香生百般不顺眼。

听张蕴讲完来龙去脉,胡维容这才恍然大悟:“这样说来,顾四娘子岂非与益阳王妃无缘了?我方才远远瞧着,那也是个仙姿秀逸的人物,实在可惜了!”

嘴上说着可惜,她心中却隐隐有一层庆幸,仿佛自己因此就多了希望似的。

即使知道机会微乎其微,可哪个少女不怀春心呢,再说无论如何,自己的生辰八字也要比顾香生好多了吧。

益阳王身份高贵,又得陛下宠爱,将来大有可为,不单是胡维容,许多人同样有着胡维容这样的想法,虽然魏善现在表现出对顾香生极大的兴趣,但她们都相信顾四最终都不可能成为益阳王妃的。

顾香生自然不知道旁人的想法,她也没有兴趣去关心,此刻她的注意力都在怀里的小狐狸身上。

后者虽然止了血,但因为腿脚还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着,被顾香生在毛发上轻轻安抚,很快因为药效而沉入梦乡。

“啧啧,你瞧同安那模样,活像你要抢她兄长似的!”魏初撇撇嘴。

顾香生道:“反正她迟早会明白我不可能嫁给益阳王的,到时候就不会这样了。”

魏初道:“到时候她只会觉得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却没吃成,更会将你引以为笑话的,逢人便说你不自量力,想要攀上高枝。”

她对同安公主的了解,显然比顾香生深刻多了。

顾香生耸耸肩:“那能怎么办,嘴长在她身上,我又没法去捂住她的嘴。”

魏初笑嘻嘻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你嫁给益阳王,成为益阳王妃了,这样不仅可以堵上同安的嘴,还能让她唤你嫂嫂,多解气啊!”

顾香生笑道:“你知道喜欢有几种说法吗?”

魏初:“此话何意?”

顾香生:“一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种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还有一种,‘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二殿下现在对我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觉得我骑射不错,志同道合,是个很好的玩伴,仅此而已。就算奉母命而另娶她人,也许一时有所不舍,但日久天长,很快就会将我忘在脑后啦。”

魏初没注意她后面说的话,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阿隐,你这句话说得可真好!我也不奢求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了,何时能遇上让我一往而深的良人,也算死而无憾!”

顾香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若是魏初如今二十几岁,那说这种话也是正常,偏偏对方与她一般年纪,听来总觉违和。

她斜睨对方:“我记得你两年前不还说杜家郎君好看,以后想嫁他么,难道现在就不喜欢了?”

“别提了!”魏初打了个寒战,捧心哀怨:“我也不知道我那会儿是中了什么邪,他新近居然学人蓄起胡须,啊,当年的美杜郎早已一去不复返!”

顾香生笑抽:“那不就是了,如今二殿下对我,与当初你对杜家郎君并无二致。”

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座上,便见两名少女走过来。

“县主安好,”她们先朝魏初行礼,又对顾香生笑道,“顾四娘子今日又大出风头了!”

说话的正是张蕴,她见胡维容初来乍到,许多人都不认识,就带着她过来认认人。

“这位是胡家小娘子,其父为新任京兆尹。”张蕴介绍道。

“县主安好。”虽然从张蕴那里听了一耳朵传闻,但第一次近身接触皇家中人,胡维容还是有点紧张。

魏初点点头,别看她私下与顾香生打打闹闹,没个正行,但毕竟是宗室之女,待人接物还是有颇有风范的:“久闻令尊清名,其女果然亦是风姿婉约的人物。”

胡维容有些羞涩:“庸俗女子尔,当不起县主赞誉。”

她着实对顾香生有些好奇,言语之间禁不住朝对方身上瞟去,等到看清真容,却心道这顾四娘子年幼稚嫩,连身段风姿都谈不上,也不知何处引得益阳王念念不忘?

等张蕴和胡维容走开,旁人冒出一个声音:“香生姐姐,此二人方才偷偷在议论你呢。”

两人转身,顾香生露出笑容:“五郎,你怎么躲在这儿!”

她好歹还忍住自己伸手的动作,那头魏初已经按捺不住,伸出手掐住眼前那人的脸。

粉雕玉琢的小小郎君被魏初的魔爪捏住,旋即浮起一抹红色。

自然不是羞的,而是被拧的。

“十娘,莫要吓坏了小孩儿!”顾香生轻咳一声。

魏初白她一眼,朝她扮了个鬼脸:“你只是晚了一步,没做成我想做的事罢了。”

顾香生假装没听见。

粉嫩嫩的小郎君一本正经道:“香生姐姐,我不是小孩儿了,再过三年,我便可以娶妻了。”

魏初笑得前仰后合:“五郎,你特意说这番话,难道想娶我?”

被她称为五郎的小郎君,并非大魏宗室,而是北齐皇帝之子,名曰夏侯渝。

寻常北齐人生得普遍要比魏人高大,在夏侯渝这个年纪已经出落得与成年男子差不多的也比比皆是。

不过兴许更肖生母,兼且发育得有些迟,十岁的夏侯渝甚至比同龄小姑娘还要柔弱一点,一张脸更是生得雌雄莫辨粉嫩可爱,也难怪魏初每回见了都会忍不住伸手调戏逗弄一番。

任谁遇上夏侯五郎,只怕心都要软上几分。

夏侯渝没有接魏初的话,反是对顾香生道:“方才那两人在背后说香生姐姐,这样的人,香生姐姐还是不要与他们多加往来才好。”

顾香生怎么看都觉得认真说话的夏侯渝可爱无比,她笑眯了眼,摸摸对方的脑袋:“都在京城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与她们过于冷淡,不过还是要多谢五郎,你的告诫我谨记于心了。”

眼前的少女笑容朗朗大方,在夏侯渝眼里,简直比天边的太阳还要耀眼,尤其是方才她在马上驰骋的潇洒英姿,遥遥看着,就像一抹云彩,引人注目,却可望而不可即。

也怪不得芸芸京城名媛,益阳王却独独看上顾家四娘子。

夏侯渝的目光里不掩倾慕,他如今堪堪长到顾香生的肩膀,与她说话尚且要抬起头仰望。

“若香生姐姐下回再想拒绝益阳王却苦无借口,不妨拿我作作筏子,想来我虽然人微言轻,却终归是齐国的人,益阳王也不好太过分的。”

此话一出,魏初不由喷笑:“好你个夏侯五郎,敢情毛还没长齐便有色心了?”

夏侯渝终究年纪小面皮薄,被她一取笑,登时脸色爆红。

魏初贵为县主,人前还能作出端庄模样,私底下说话却是口无遮拦的,顾香生不忍见夏侯渝继续被逗弄,便对他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此事我自有法子解决,却是不必将你拖下水的。”

大兴灭亡之后,诸侯纷争,相互割据,分裂为魏、齐、吴越、南平、大理等诸国,其中又以齐、魏实力最强。

彼时因忙着巩固政权和抢地盘,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横扫诸国一统江山,为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诸国于南平都城江陵会盟,商定停战互贡,经贸往来,史称江陵会盟。

从那以后,虽然小乱内乱更迭不断,但大体还算太平,没再起过什么大的战火,诸国相互交换质子,也成为会盟的一部分,由此保留下来。

乱世之中,实力为先。所谓交换质子,自然是小国向大国派遣,而大国无需向小国交代。

魏、齐两国因实力相当,彼此派遣宗室子弟前往对方都城居住,以此为质。

但谁都清楚,商贸互贡也就罢了,那些毕竟是双赢互利的好处,派遣质子则完全是虚应故事了。

这种形式大于实质的程序,虽然一直没有被取消,却也注定了质子的身份和地位。

比如夏侯渝。

夏侯渝是齐国皇帝的儿子,排行第五,所以顾香生和魏初称他为五郎。

他的生母是个不受宠的庶妃,且一生下他就难产过世了,因此夏侯渝六岁便被遣往魏国为质,至今在魏国已住了四年。

鉴于北齐的国力和夏侯渝微妙的身份,魏国上下待他甚为礼遇,从府邸到用度俱是上乘,规格与太子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但谁都知道,夏侯渝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吉祥物。

如无意外,夏侯渝这一辈子都要在魏国度过,甚至将来娶的妻子,也有可能是魏国人,即使侥幸能回齐国,肯定也不会有更好的待遇了。

假使有朝一日开战,两军铁蹄同样不会因双方质子的性命而有片刻缓滞。

因着这个原因,夏侯渝在帝都一直不太受待见。

毕竟谁也没有兴趣跟一个没地位没身份又没前程的质子来往,更何况夏侯渝年幼柔弱,与权贵圈子格格不入,刚到魏国时形单影只,甚至连门都不出,这两年方才好一些。

听了顾香生的婉拒,夏侯渝有点失望,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魏初问:“五郎,你方才说张蕴二人私下议论四娘,她们说了什么?”

夏侯渝将张蕴和胡维容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连带胡维容的表情神色也形容得惟妙惟肖。

魏初听罢,扭头对顾香生笑道:“瞧,又一个觉得你不自量力的,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一个小小京兆尹之女,也敢在我们面前放肆,回头我定要给她个教训,免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自小熟识,好事坏事一块儿干,称得上心灵相通,顾香生见她眼珠一转,就知道对方没打什么好主意。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她说咱们,咱们不也在说她?”顾香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得先回去了。”

魏初吃了一惊:“还未过午呢,为何这么急?”

顾香生道:“若我还在,益阳王待会儿必是要过来与我说话的,我对当益阳王妃又没兴趣,你也不想看着我被同安公主挤兑罢?”

“那又何妨,有我在啊,我肯定会帮你挡回去的!”魏初噘起嘴,却也知道顾香生说的是事实:“好罢好罢,你先走罢,咱们改日再叙便是,哎,今日玩得可真是不尽兴!”

“还有周大郎他们陪着你呢,开心点,十娘!”顾香生捏捏魏初的小脸,就像刚才魏初对夏侯渝做的那样,成功将对方一张小包子嫩脸捏成大饼脸。

她自己忍不住先喷笑起来,又惹来魏初好一顿娇嗔捶打。

夏侯渝凑过来:“香生姐姐,我送你回去罢。”

顾香生失笑,揉揉他的额角:“是我送你还差不多,走罢。”

为免魏善提前结束狩猎过来找自己,顾香生匆匆辞别魏初,与夏侯渝先走一步,入城之后又将夏侯渝先送回府,这才骑着马返家。

短短半日不到,顾家一如既往,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除了顾香生和顾画生之外,顾家其他人都对游猎这项活动不太感兴趣。

顾香生昨夜就宿在魏初家的郊外别庄,别庄离猎场不远,而顾画生则是今早才从府里直接过去的,两姐妹平日的社交圈子不同,并未一起回来也是正常,倒也没有惹来多少注目。

提前回家虽然有些遗憾,但可以因此摆脱益阳王的纠缠也是好事,顾香生舒了口气,倍觉浑身轻松不少。

诗情迎上来为顾香生更衣,碧霄捧着衣裳笑吟吟道:“小娘子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与灵寿县主闹了别扭?”

顾香生与魏初一道,自有仆从伺候,她们便未随行前往。

顾香生叹了口气:“我遇上了益阳王。”

两名婢女齐齐啊了一声。

诗情忙问:“益阳王没为难您罢?”

顾香生:“那倒没有,只听同安公主说了几句闲话,我便先回来了,免得又徒生尴尬。”

两人显然也是知道内情的,都跟着叹了口气。

碧霄安慰道:“等益阳王妃的人选定下来之后,益阳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缠着您了。”

顾香生:“但愿如此罢。”

她知道刘贵妃是绝对不可能让儿子娶她的,所以就像碧霄说的,只要等益阳王娶了正妃,自己就可以解脱了。

换了衣裳,顾香生觉得有些累,便又睡了个回笼觉。

躺在榻上恍恍惚惚,还未来得及入梦,她便被碧霄摇醒,说是太夫人请各位小娘子前去。

顾香生只好又爬起来,匆匆盥洗一下,就往祖母的院落而去。

路上遇到已经回来,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同样是去见祖母的顾画生,后者冲着她似笑非笑:“四娘回来得好早,难道今日的游猎不好玩么?”

顾香生笑了一下:“我身体有些不适,便提前回来了,当时二姐姐随益阳王狩猎去了,是以来不及知会一声。”

“原来如此,那可要好好保重。”有意无意,顾画生摸了一下鬓发。

顺着她的手,顾香生瞧见了别在对方发髻上的祥云梅花玉簪,视线不由微微凝住。

簪子的样式不算新奇,在市面上也并不罕见,难得的是其中的匠心。

玉料用的是上好羊脂白玉,簪上梅花含苞欲放,直如活物,其上落雪点点,祥云色彩温润,线条流畅,赏心悦目,巧夺天工。

而顾香生分明记得,这支发簪,是她母亲许氏的陪嫁之物,据说还是前朝文顺皇后赏赐给许氏母亲的。

许氏宝贝得不得了,平日里自己也舍不得带,放在妆奁中,时不时就拿出来欣赏。

顾香生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正是因为许氏曾对她说过其中的典故。

但现在,这支簪子却出现在顾画生的头顶。

想及此,顾香生的目光难免流露出一些端倪。

顾画生见目的达到,不由得意一笑:“你在看这支簪子吗,这是母亲送我的。怎么,难道母亲没告诉你?”

顾香生移开视线,根本不接她的话茬:“祖母还在等着,我们还是快些罢。”

说完也不等顾画生,径自便走了。

顾画生没能看见对方变色生气,有些无趣地撇撇嘴:“装模作样!”

顾家太夫人焦氏是第一代定国公的正室,也是顾香生的祖母,系出名门。

随着前朝灭亡,许多家族跟着顷刻翻覆,但焦家却因为焦氏嫁了个好丈夫而保留下来,直至如今。

虽然今时今日的焦家不复前朝荣光,但依旧是大魏世家之一,根基深厚。

岁月在焦氏脸上留下许多痕迹,还有她越发雍容的气度。

银发被梳挽成髻,人上了年纪,又有权势在手,自然就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再特意为谁打扮。

老定国公去世之后,现在的定国公又是她的长子,这位焦太夫人就成了定国公府上的第一人。

焦太夫人斜靠在榻上,因天气依旧有些燥热,婢女执扇在旁边轻轻扇着风,不敢用力,又不能不用力,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非一两年工夫是练不成这手艺的。

都说三代出富贵,这富贵二字,重点不仅是富,而且还要贵。

富而不贵,那就是暴发户。像贺国公吕家,因发迹不过三代,且是武将出身,又不大注重子女教养,所以吕音才屡屡为人诟病,沦为京城上流圈子的笑柄。

至于贵而不富,当然也不行。衣食住行,样样都离不开钱财二字,达官贵人们不将铜臭挂在嘴上,可并不代表他们不喜欢铜臭。

譬如这定国公府焦太夫人屋子里的这一桌一榻,一杯一盏,要么是金楠紫檀黄花梨,要么是琉璃翡翠绿珠帘。就连焦太夫人用的香,也是她当年嫁入顾家时,从娘家带回来的香方调配而成,其中加了不少安神定心,养气助阳的药材,断非外头香铺里售卖的那些大众货色可比。

是以这富贵人家,处处皆可见底蕴,更非一朝一夕可以炼成。

看着从外头鱼贯而入,在她面前拜倒请安的孙女们,焦太夫人将手中茶盏递给旁边的婢女,微微眯起眼睛,满意地笑道:“好,都免礼。”

顾家出美人,这句话一点不差。

想那胡维容在猎场上看到顾香生便惊艳又欣羡,但她若是见过顾家大娘顾琴生,只怕更会惊为天人。

顾琴生年方十六,娉婷婀娜,正是少女最美好的年纪,远远望去如同初春嫩芽新枝,格外招眼。

顾香生每每看到这位大姐,都会觉得对方生来便是为了“眉目如画”四字而造就,所谓步步生莲,越香掩掩,紫衫猗狔,袅袅从风,美人不外如是。

更难得的是,顾琴生人如其名,琴棋书画,德言容功,样样排得上号,不止美貌在京城排得上号,若将来史书有载,只怕还得加上一句“有国色”。

及笄一年,向顾琴生提亲的人已经快要踏破顾家门槛,焦太夫人舍不得孙女早嫁,又一心一意想要为她挑个好人家,至今仍未选定。

不过没有人会认为顾家的眼光太高,因为以顾家的门第和顾琴生自身的条件,她的确值得最好的。

甚至还有风声隐隐传出,说是太子如今尚未大婚,皇帝有意择顾琴生为太子正妃。

当然,焦太夫人之所以对顾琴生格外偏爱,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顾琴生已故的生母,是焦太夫人的娘家侄女,亲上加亲,便与众不同。

只可惜同样是焦氏所出,二娘顾画生就少了长姐几分气韵。

焦太夫人暗自摇摇头,视线从顾画生那里移开,落在她身后的顾眉生身上。

三娘顾眉生和五娘顾乐生都是二房顾国与李氏所出,顾国作为焦太夫人的小儿子,自幼很得宠爱,爱屋及乌,顾眉生和顾乐生在焦太夫人跟前也很有脸面。

唯有顾香生……

焦太夫人将目光从她们身上收回来,面容和蔼:“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下个月皇家要举办一场桂花宴,听说届时诸位年长皇子皆会出席,包括太子殿下在内,你们这些女孩儿正值好玩的年纪,就该多出去走走,恰好今日针线娘子过来为我量衣,我就顺道将你们也给叫过来,一人做两套新衣裳。”

说罢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婢女道:“将那几匹料子拿过来。”

两名婢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捧来十数匹精美缎面布料,颜色参差,质地不一,稍微老成稳重的天蓝花软缎,尽显活泼朝气的粉色双宫绸,只怕没有少女能看了还无动于衷的。

情绪外露一点的,像顾画生,早已喜上眉梢,跃跃欲试。

她问焦太夫人:“阿婆,这些都是让我们选的吗?”

焦太夫人慈爱道:“自然,长幼有序,阿婧先选。”

阿婧便是顾琴生的小名。婧者,贞洁美好。

顾琴生也颇有长姐风范,闻言便微微一笑:“五娘最小,让五娘先选罢。”

顾乐生爽快道:“大姐姐不必谦让了,我无碍的,几匹料子而已,姐妹们谁先选都一样,你快选罢!”

顾琴生和顾乐生都没所谓,顾画生倒是想先选,奈何自己既不是长也不是幼,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心道如果顾琴生先选,那自己就排第二个。

见顾乐生如此说,顾琴生也就不再客气,她各挑了一匹竹青色和银红色的缎子。

轮到顾画生时,她高高兴兴地要了方才自己一直虎视眈眈的那匹粉色双宫绸。

如此依次挑选,等到五人都选完,焦太夫人又让针线娘子过来给她们量了尺寸,将她们各自想要做的衣裳样式记下来,这个年纪的少女长得很快,衣服尺寸几乎每个月都在变化,所以每做一回都要重新量一次。

这些琐事看着简单,其实最浪费时间,加上五姐妹凑在一块儿,难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焦太夫人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待一切抵定,五人告退离去,她便有些撑不住了,歪在榻上揉着额头。

赵氏连忙拿了些薄荷膏,在焦太夫人的太阳穴处细细涂抹,又为她揉按风池百会等穴,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后者的脸色方才稍稍舒缓一些。

“这次游猎,四娘是提前回来的?”焦太夫人将左右挥退,只余赵氏。

赵氏是她的陪嫁侍女,后来嫁给府中管家,一直留在焦太夫人身边帮忙,地位非同一般。

“是,听说益阳王也去了。”赵氏道。

焦太夫人蹙眉:“那二娘呢,难道没与她一道回来?”

赵氏:“没有。”

她回答得言简意赅,焦太夫人却一听就明白了:“难得,有益阳王青眼,却还能维持行止沉稳,不骄不躁,不愧是我顾家的女儿。可惜四娘出生时日不好,刘贵妃是断然不会让她成为益阳王妃的。”

赵氏道:“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呢?”

焦太夫人道:“陛下对益阳王的看重更甚于太子,益阳王妃的人选定会慎之又慎,大娘倒是个极好的人选,可惜她比益阳王大了两岁有余,年纪上有些欠缺,二娘的年纪倒是合适了,可惜那性子……”

她想到方才顾画生迫不及待挑选布料的模样,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赵氏却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心头一跳:“您的意思是,益阳王可能会取太子而代之?”

屋里只有她们两人,赵氏又是自己的心腹,许多事情焦太夫人从未对她隐瞒过。

对赵氏,她有时甚至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信任。

焦太夫人叹道:“现在还说不好,陛下迟迟未表态。但太子素来不得陛下欢心,这几乎是朝野共识了。可惜昭穆皇后去得早,没人为他在后宫筹谋,没娘的孩子像野草,尊贵如太子也不例外。”

皇后早逝,太子母族不显,又没有皇帝的支持,虽然头上冠着太子的名号,但其中到底有多少分量,不言自明。

反观益阳王,排行第二,母亲是主持后宫的刘贵妃,自己也很得皇帝喜欢。

孰强孰弱,几乎一目了然。

如果太子被废,益阳王就是当仁不让的新太子,益阳王妃的人选,自然人人瞩目。

虽然他本人属意顾香生,但在这种情势下,他本人的意愿,几乎可以忽略。

毋庸置疑,刘贵妃肯定会为他挑选一门强有力的妻族当靠山,撇开顾香生的生辰不说,顾家从老定国公主动交出兵权起,就已经在程、严、顾三家里垫底了,刘贵妃肯定会优先考虑其它两家的人选。

但如果顾家能出未来的太子妃,说不定还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这个可能性只要想想就令人觉得心热了。

赵氏自然要站在顾家的立场上,帮焦太夫人分析想办法:“若是益阳王坚持要娶四娘,说不定陛下最后会首肯呢?”

焦太夫人冷静道:“不可能的,我上回进宫就曾试探过刘贵妃,她对四娘万分不喜。刘氏性子要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而且依我看,益阳王对四娘,只怕也是少年男女春心萌动而已,少年人的情丝,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断不可能为了四娘反抗亲生母亲的。”

赵氏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若益阳王妃最后出自程家或严家,恐怕咱们顾家往后又要被他们压得死死的了!”

焦太夫人叹了口气:“谁让先帝去得早呢,可惜了老公爷一步好棋,愣是被走成臭棋!慢慢想法子罢,左右益阳王今年才十四,起码还要再过两年才娶妻呢。”

赵氏道:“话说回来,太子今年已经十七了,差不多也该到了大婚的年龄,大娘又是才貌双全的人儿,依你看,陛下会不会……”

焦太夫人:“应该不会,以陛下对太子的态度,说不定会从平民出身的官员家眷中为他挑选太子妃。”

话虽如此,她自己也不肯定。

“大不了,下个月的桂花宴,寻个借口,不要让大娘出席好了。”

顾香生自然不会知道焦太夫人与赵氏的一席对话,她从焦太夫人那里离开之后,本应去向母亲请安,但到了院子外头,却与顾琴生和顾画生一道被拦了下来,说是许氏昨夜不慎染了风寒,吃了药正在睡,让她们明日再来。

既然许氏见不着了,三人只好原路返回。

顾家内宅以焦太夫人的居所松园为中轴,各房起居错落拥簇,形成众星拱月之势,琴、画、香三姐妹都是大房所出,虽然各有院落,但都在桃园之内,回去时走的自然也是同一个方向。

顾画生和顾香生天生不对盘,前者总想没话找话挑衅,俱都被顾香生无视,又或被顾琴生镇压下去,最后顾画生实在受不了,对着顾琴生怒道:“大姐姐,你到底是站在谁一边的,难不成许氏给了你点好处,就让你忘了自己亲娘不成!”

先前为了刺激顾香生,她可还一口一个娘称呼得亲热,如今一上火就变脸了,顾香生心觉好笑,也懒得说她。

顾琴生淡淡道:“你这样与我说话,祖母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要不要我将你的话到他们面前重复一遍?”

顾画生瞪了她一眼,转身气冲冲走人。

顾琴生对顾香生道:“你二姐姐性子不好,我代她给你赔不是,你别与她计较。”

姐妹之间谁与谁关系更亲近,从这句话就可见一斑了。

若顾琴生真把她们俩一般对待,这声抱歉本没有必要说出口的。

顾香生笑了笑,她是真没放在心上:“大姐姐言重了。”

顾琴生又与她说了两句,二人分别,各回各屋。

乳母林氏和诗情碧霄早就等在屋里了,看到她回来,连忙端热水的端热水,递点心的递点心,服侍周到,无微不至。

就冲着这一点,顾香生觉得自己在这里生长了十三年,虽然偶有失落失意,但在生活起居上,却称得上享受舒服了。

见林氏神色不虞,顾香生奇道:“奶娘这是怎么了?”

林氏正帮忙为她更衣,闻言便强笑:“没什么。”

顾香生娇嗔:“奶娘可瞒不过我,快说罢!”

林氏儿女早夭,一手带着顾香生长大,比许氏还要尽心尽力,更难得的是林氏从不居功自傲,也从不干涉强迫顾香生的决定,是以顾香生对她十分亲近。

林氏苦笑:“我说了,小娘子可不许生气。”

顾香生:“我不生气。”

林氏:“其实也没什么,今早我偶遇二娘,见她头上戴的,仿佛是娘子的首饰,不过兴许是我看错了……”

顾香生哦了一声:“你没看错,的确是那支祥云梅花玉簪。”

簪子是玉簪,从前朝传到现在,却因许家人保养得当,许氏又时常拿出来把玩,竟无一点损坏,反而玉色越发温润,玲珑可爱,十分好认。

即使早有预料,但听到顾香生这么说,林氏还是大为震惊,随即火冒三丈。

“娘子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那簪子乃前朝文顺皇后所赐,又是娘子的陪嫁,若无意外,以后必然是要留给你的,她怎能,怎能给了二娘!”

诗情碧霄二人不好说主母的坏话,可脸上同样流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

见她们如此,顾香生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好啦,奶娘快别生气了,那些东西既然是阿娘的,她想给谁,自然由她说了算。”

林氏气得说不出话:“话虽如此,话虽如此……”

许氏所出只有一儿一女,就是顾香生和幼子顾准。

因她门第寻常,父亲仅是五品谏议大夫,能够嫁入顾家,成为定国公夫人,在外人看来纯属烧了高香——即使她嫁过来是当继室,当时顾经也已经有了两女一子。

别人这么觉得就算了,许氏自己也是如此想法,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在顾家总直不起腰,小心翼翼做人,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往常高门后宅都是继母虐待原配子女,大家斗得不亦乐乎,到了许氏这里,别说虐待了,她生怕自己落了个苛待的名声,连重话都不曾说一句,对顾琴生等人比对顾香生还好。

换了别人,可能还要怀疑是不是面善心恶,存了捧杀的心思,但林氏知道,这位主母因为底气不足,性情又格外软弱些,才会出现今日的局面。

林氏将顾香生视如己出,见许氏身为生身母亲,却屡屡偏心不公,她心头自然很为顾香生不平。

“娘子这次做得实在是太过了!”林氏叹了口气,她身为仆人本不好议论主母是非,只是实在气不过。“难怪二娘今日那样得意,想必也在你跟前炫耀过一回了?”

顾香生道:“人这一生啊,总不可能事事如意。皇帝有皇帝有烦恼,庶民有庶民的烦恼,像我这样出身高门,从小锦衣玉食,算是投了个好胎,已经比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舒坦许多,更不必说还有奶娘你们这些事事为我的人,若再加上父母疼爱,可不就是要遭天妒了?水满则溢,现在则刚刚好。”

林氏知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倒是想得开!”

顾香生拉着她的手撒娇:“本来就是嘛,我有奶娘疼就知足了。”

又对诗情碧霄道:“你们可不要吃醋啊,谁让你们没有给我喂过奶,不过我也是疼你们的!”

诗情碧霄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啐道:“四娘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四人笑闹一通,林氏问起今日围猎上的事情,得知益阳王也出现了,不由皱眉:“不是说好了益阳王不去的么,怎么忽然又去了?”

顾香生摊手:“本来是说不去的啊,可那位殿下若是心血来潮想去玩玩,谁也拦不住!”

林氏叹了口气,她是少数明白顾香生心思的人:“还是别做得太过了,否则一旦益阳王恼羞成怒,就不好办了!”

顾香生点点头:“我心里有数的。”

林氏想了想:“有些话,若我说了,你别生气。”

顾香生噗嗤一笑:“奶娘,你今儿是怎么了,都第二回说这句话了,难不成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林氏先让诗情碧霄她们退下,方道:“其实当今陛下诸位皇子之中,益阳王的确算得上资质优异了,且又占了年长,万一太子被废……”

后面这四个字,她将语调放得极轻,又看了顾香生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下去:“益阳王必然就是新太子,我知道您无意益阳王,但若能成其好事,顾家人也不敢如何摆布您了。京城高门之中,多的是纨绔子弟,等您及笄,府里要给你订亲,以娘子的性子,怕是不会帮您争,郎君和焦太夫人又只会从顾家利益来考量,届时情势必然对你不利。无论如何,嫁给益阳王,总比顾家将来安排你随便嫁给别人要好。”

这话是实实在在站在顾香生的立场上考虑的,林氏的话也说得很明白,嫁给益阳王魏善,当然比以后嫁给阿猫阿狗要好得多。最重要的是,以顾家对顾香生的态度,以后可能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林氏担心顾香生现在还是小女孩脾气,因为自己不喜欢就拒之门外,以后回想起来,怕要悔青了肠子。

顾香生摇摇头:“奶娘定是以为我矫情了,其实我无意益阳王,并非因为我不喜欢他,又或者故作清高,而是我不想与皇家有任何牵扯。”

林氏很讶异:“这是为何?”

她见过千方百计想要跟皇家扯上关系而不得的人,还没见过顾香生这种千方百计不想和皇家扯上关系的。

再说魏国是南方大国,国力强盛,能嫁给益阳王,这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

顾香生摇摇头。

如今看着太平,其实各国林立,彼此零星摩擦不断,平静之下,暗潮涌动。

以诸国会盟为例,本来去年这个时候就应该举行了,结果齐国借故拖延到今年,到了今年,齐国又以天灾为借口,延迟到明年。

天下大势,无非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自永康帝登基以来,为了削弱开国武将的势力,大力宣扬倡导文治,魏国因此文风大盛,天下文人纷涌而至,潭京因此成为人人欣羡的文都,永康帝更是被文人们吹捧上了神坛,说他是虞舜以来有数的英主,堪比汉武唐宗云云。

长此以往,魏国能不能在争霸中胜出,还是两说。

顾香生虽是女子,毕竟生在公卿世家,许多事情就算她不刻意打听,也都能看到听到。

乱世之中,最不牢靠的就是荣华富贵,身家性命。当臣子的倒还罢了,只要混得好,改朝换代,头顶上不过是换个上司,照样还能混下去。

可皇家就不一样了,远的且不必说,翻看史书,多少国家一夜之间倾覆,多少皇室子弟转眼沦为阶下囚,姐弟二人同入后宫,女子几易其夫,身不由己的情形,更比比皆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退一万步说,就算魏国最后能够统一天下,又或者在她有生之年不起战乱,但现在皇帝正当盛年,且不说益阳王不是太子,就算他当了太子,将来也未必就能当上皇帝,这其中还要经历多少坎坷考验,勾心斗角,想想都觉得累。

顾香生此生不过希望平安度日,对这些事情实在敬谢不敏。

如果魏善现在只是一个公侯之子,那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可惜他是益阳王,对顾香生而言,并没有任何吸引力。

这些事情,对顾家的其他人是不可能说的,但对乳母林氏,顾香生却愿意坦露一二。

林氏听罢目瞪口呆,良久不由苦笑:“四娘想得有些远了,这,这……”

顾香生笑道:“非是我想得远,只是我不爱受拘束,真要嫁给益阳王,从早到晚那些应酬琐事,烦都能把我烦死。自然,这话只能与你说说,要是跟别人说,别人肯定要说我异想天开,益阳王都未必看得上我呢,我倒端起架子了,太过不自量力。”

林氏倒不觉得她不自量力,只是心疼顾香生小小年纪就要想这么多,又难免为她担忧:“我的好四娘,再过两年你就及笄了,届时府里就要开始为你物色亲事了,除了益阳王之外,满京城与你门户相当的少年才俊可就不多了!”

少年才俊还是有的,像先前顾香生在猎场上遇见的周瑞、王令等人就是,可惜顾香生的生辰是硬伤,估计谁家父母也不乐意看着儿子娶个三月三出生的女子。

“啊,还有两年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奶娘你不要担心太多了,我在外头玩了整日,回来又忙着去见祖母,连一口水都没喝上,昨日碧霄不是冰了莲实饮么,给我盛一碗来罢!”

说到最后,顾香生几乎是贴着林氏撒娇了。

林氏素来是拿她没法子的:“现在都快入秋了,往后不许再喝那些冰的了!”

话虽如此,林氏还是让碧霄去端了莲实饮过来,为免顾香生空腹喝冷饮伤胃,碧霄还顺带从灶房那边拿了一份樱桃毕罗。

顾香生一咬入口就笑眯了眼:“罗二娘的手艺是越发好了,我在外头吃过不少樱桃毕罗,可都没有这样皮薄馅厚,外酥里嫩的!”

林氏笑道:“咱们国公府里自家做的,料子自然下得比外头足。对了,下午大郎让人送了两册书过来,说是上回你托他找的?”

顾香生点点头:“大兄有心了,上回我只是提了一嘴,回头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碧霄道:“依我看,大郎准是因为二娘屡屡和四娘你过不去,所以借着送书来代妹赔罪呢!”

顾香生将最后一口樱桃毕罗送入口中,拍拍手上的碎屑:“不管如何,他这长兄当得很称职,一事还一事,二娘的事情不必算到他头上,该谢还是要谢的。”

林氏赞赏:“四娘这话说得很是明理。”

过得几日,顾香生去给祖母请安,又遇见顾画生——虽然同住桃园,但她们彼此碰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后者笑眯眯地跟她说:“四娘收到请帖没有?”

顾香生:“什么请帖?”

顾画生:“同安公主要办茶花宴。”

见顾香生没接腔,她挑眉:“怎么,你没有被邀请?不可能罢,我记得你不是种了许多茶花吗,公主不请谁也不能不请你呀!”

若不是她的故作讶异太过明显,兴许还会更有诚意一点。

从小到大受到这种挑衅炫耀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顾香生对她屡屡都用同一招表示麻木。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顾画生为何这么喜欢屡屡来撩拨自己,明明自己也没有挡了她的路,更何况母亲许氏对这位二姐,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还要好上几分。

难道是因为她跟自己打嘴仗,从来没有赢过,所以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同安公主办宴,肯定少不了益阳王在场,她那么厌恶顾香生接近益阳王,会邀请顾香生去才是怪事!

再说了,就算受到邀请,顾香生也不想去,她现在避着益阳王唯恐不及,又怎会自投罗网?

“兴许是公主怕我去了之后抢了她的风头罢?”顾香生笑道。

没在顾香生脸上发现任何失落惊讶,顾画生有些失落,但她旋即睁大了眼,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抢公主的风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明明是没人请你!”

顾香生摸摸脸颊:“脸还在啊,我可没有不要它,这应该叫有自知之明罢,再说总比有人死皮赖脸上赶着倒贴好,二姐姐说是不是?”

顾画生气急:“你说谁死皮赖脸?!”

打嘴仗也是要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才会有成就感的,像顾画生这样很容易就被转移注意力的对手实在不堪一击,顾香生闭上嘴,朝她微微一笑,转身便进了自己的小院,也不搭理她了。

顾画生却又被她临走前那充满同情的一瞥气得跳脚。

“二娘真是太过分了!”跟着顾香生回来的碧霄愤愤道,“每次都要找您的麻烦!”

“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陪她过过嘴瘾了,她除了赴宴又没别的事儿可做,去诗会肯定会被大姐姐抢走风头,骑射更不擅长。”顾香生道,一面将袖子挽起来,开始自己每日的必做功课,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

这些草木中有大半是茶花,因为茶花花期长,品种多,培养起来需要耐心和技巧,然而当它盛放的那一刻,种花人的心也会跟着欢欣喜悦。

顾香生蹲下来,轻轻地挑起其中一株查看枝叶。

碧霄道:“那她也可以学您一样种花养草啊,顺便还可以陶冶性情呢,省得成天来找不自在!”

顾香生头也不抬,口中漫应:“做什么事,都得有心。陶冶性情,也得先有这份陶冶性情的心思,然后才能静下心来,你看我这位二姐姐是能静下来的人吗?”

顾画生当然也喜欢花,可她喜欢的是花开的灿烂,能够被她欣赏的美妙。

至于花开前的辛劳,又或者凋零后的寂寞,那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了。

顾香生接过诗情手中的剪子,小心翼翼修剪着花枝,一边道:“人会斤斤计较,花却不会。你对花用心,花自然也对你用心。”

但顾画生喜欢热闹,喜欢华服美食,她自然不可能会对一朵或几朵花付出心血,在她看来,一切的付出必然是要有回报的,而这些回报不能仅仅是盛开几朵花而已。

碧霄嘟囔道:“真希望她在同安公主的宴会上出丑!”

诗情拍了她一下:“那到时候丢的就是我们顾家的脸了!”

碧霄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修剪完最后一枝,顾香生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前陆续进入花期的茶花,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辛辛苦苦酿了一坛酒,最后入口回味无穷。

碧霄好奇地指着其中一株将将要开的花苞:“这是什么品种?”

顾香生道:“六宫粉黛,待它开花时,你们便晓得它为何叫这个名字了。”

这株茶花还是上次她在东市花商那儿买过来的,当时还没开花,光秃秃一株,上头也没几片叶子,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如今倒是有模有样了。

还正应了顾香生那句话,你对花用心,花也对你用心。

碧霄在她身边服侍久了,从小主人的行为举止总能看出些什么,见顾香生虽然也对其它茶花照料有加,却独独对这一株更倾注了几分用心,便笑道:“四娘如此宝贝,莫非是想拿去送人?”

顾香生笑嘻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诗情很讶异:“四娘想要送谁?”

顾香生:“先不告诉你们,等花开了再说。”

碧霄和诗情面面相觑,后者跟着顾香生出去的次数比较多,稍稍一想便得出结论,惊呼出声:“难不成是徐郎君?”

顾香生:“是又怎样?”

诗情为难道:“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徐澈品貌上佳,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称美徐郎,当下民风开放,崇尚美色,徐郎每回出行,都引得无数女子回眸捧心,掷花掷果,爱慕者从来就没少过,上流社会也有不少闺中少女偷偷心存爱慕,只是她们自恃身份,表现矜持多了。

但这些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徐澈跟夏侯渝一样,都是质子,说白了,徐澈名为南平宗室,听着清贵,实际上也是被南平丢到大魏来的弃子。

所以虽然年逾二十,性情品行也都没得挑,如今却尚未娶妻,想来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命运,不愿自己的婚事受大魏摆布。

很多人虽然醉心徐郎的容貌,为他的风姿所倾倒,可是谁都明白徐澈不是个好对象,这与他个人好坏无关,而在于他尴尬的身份。

谁愿意嫁给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国宗室呢?如果徐澈能一辈子逗留大魏也就罢了,如果将来得回国,那妻子不就得随着他千里迢迢到异国定居么?

生在强盛的大魏,这些高门名媛骨子里都有股傲气,断断看不上南平那种蕞尔小国。

所以魏初知道顾香生的心意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诗情同样也觉得很惊讶。

“您,您怎么会……”

“徐郎君不好么?”顾香生问道。

“也不是不好……”诗情眉毛纠结,也不知如何说好。“可他是南平宗室啊,以后若要回国怎么办?”

顾香生:“那我就与他一道回去咯!”

诗情还想说什么,顾香生失笑:“好啦,我逗你玩儿呢!徐郎君都还不知道我想送花给他,我们就在这儿说起那些没影的事了,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说罢她拍去手中泥土,开开心心进屋看书去了,徒留诗情还站在原地纠结不已。

顾香生屋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柜,装了满满一柜子书,乍看很能吓唬人,但实际上上面全是传奇话本,说白了就是民间小说,要么是奇闻异事,神灵鬼怪,要么是风月无边,市井野史,与经史子集那等高深奥妙的典籍完全搭不上边,在稍微激进点的卫道士眼中,这些全都是一无是处的糟粕。

每月东西两市的书坊上新,顾香生就算自己去不了,也会差遣诗情碧霄去采购。

但这事本来就是个人爱好,时下并不忌讳女子在闺中闲时翻翻这种书,毕竟谁也不是成天活在之乎者也里的,但也不知道是谁嘴巴太大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谣言经过渲染越来越离谱。

所以这也是顾家四娘子被人嘲笑,婚事无人问津的另一个原因:生辰本来就不大好了,又爱骑射,成天往外跑,不娴静,还喜欢看粗俗不堪的市井话本,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指望她当好世家大族的媳妇呢?

然而一般世家未婚少女声誉有损,即便家族不出面弥补,她的父母也该做些事情才是,偏偏顾经和许氏都无动于衷,好似压根没有听见这样的谣言——顾家四娘因为生辰不好,自幼为父母所不喜,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

秋天午后的阳光不像夏天那样猛烈,从窗棂里透进来铺洒在书册上,有种斑驳的暖意。

少女端坐在书案之后,翻阅着手中书籍,从她认真专注的神色,绝不会令人联想到那是一本在讲和尚降妖伏魔的志怪故事。

林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她略略浮现出一点无奈,将手中的莲藕粉放到少女面前:“四娘又和诗情胡说八道了?”

顾香生漫应:“怎么能叫胡说八道呢?”

林氏嗔道:“诗情那丫头吓个半死,都跑来与我说了!”

顾香生这才抬起头,对着林氏一笑,顺道将那碗莲藕羹揽过来:“我没与她胡说。”

莲藕羹有些粘稠,色泽是半透明的,看着像果冻一样,入口清甜中带着藕香,顾香生尤其爱吃林氏亲手作的。

林氏却没有她这等惬意的心思,顾香生虽然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可被她从小带到大,不知操了多少心,早就将一腔心血母爱都倾注在顾香生身上,顾香生的事情,林氏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

“您真喜欢徐郎君?”

“是呀!”顾香生眨眼,“徐郎君生得好,脾性好,才情好,样样都好,又还未娶妻,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林氏:“他样样都好,只一样不好。”

顾香生笑了笑,放下碗:“可他这一样不好,却是我觉得好的。”

林氏听她话中有话,忙问:“怎么说?”

顾香生正想说话,却听外头碧霄道:“四娘,门子来报,说灵寿县主来访。”

林氏奇怪:“灵寿县主也没递帖子说要来啊?”

顾香生起身笑道:“她指定又是心血来潮,听见什么消息,就跑过来了。”

魏初果然是有消息要来分享的。

自从那天去了同安公主的茶花宴之后她就想过来了,没奈何忽然吃坏东西闹肚子,硬是被母亲拘了两日,今日才放归自由。

她立马就像放出笼子的小鸟直扑顾香生这里来。

“阿隐!”魏初是乘马车过来的,因为事先并未告知,顾香生也没准备,听她马车到了才迎出来,结果刚走出大门就被香风扑面,美人入怀。

顾香生将她抱了个满怀,感叹:“你又重了!”

从古至今,大多数朝代,女子以轻盈体态为美,魏初听到她这句话,也不例外地娇嗔一声:“讨厌!”

顾香生松开手,魏初旋即反客为主,拉着她往里走。

“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阿婆今日到龙泉寺听经了,我带你去见阿娘罢。”

许氏如今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娇美,可以看出顾香生的容貌多半肖似其母,只是她没有顾香生那般开朗大方,说话举止都是轻轻柔柔的,像是个需要被呵护的瓷美人,许氏的性情也差不多是这样,柔弱可欺。

魏初来过顾家不少回,见许氏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外界传闻许氏对亲生女儿还不如对原配儿女好,这的确不是无稽之谈。就魏初看来,许氏对顾香生的态度的确很冷淡,已经到了不避讳外人的地步。

顾香生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她带着魏初给母亲请了安,许氏问候魏初几句,让顾香生带着朋友好好玩,便让她们离开了。

魏初觉得后娘都能做得比这更好看些,难免替顾香生打抱不平:“我真闹不懂你阿娘的想法,难道自个儿生的女儿还没别人亲!”

顾香生笑了笑,不甚在意,任凭一个人从小到大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看得开了。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朋友如是,父母也如是。我既亲缘浅薄,也强求不来,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魏初挥挥手:“罢了,不讲这些烦心的,你今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招待我?”

顾香生白她一眼:“你又没有提前说你要来,我怎么准备,不若就在院子里搭个架子烤点羊肉串罢了!”

魏初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好好,好久没吃那玩意了!”

羊肉是好烤的,架子工具都是现成的,肉也由顾家的厨房切好串好送上来,魏初和顾香生只需拿着肉串放在架子上,时而亲自动手刷个油,洒点孜然粉,也就算是品尝到亲自动手的成就感了。

大魏先前也有烤羊肉的吃法,但将此时还未大范围流传的孜然碾粉洒在肉串上面,却是顾香生的首创。

魏初很喜欢这种吃法,在自己家里也尝试过,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总觉得味道没有在顾香生这里的好。

两人坐在烤炉旁边,时不时将肉串翻个身,一边聊着天,打下手的事情自有碧霄和魏初带来的侍女流光去做。

魏初四下一看:“你种的茶花可比同安公主那边的漂亮多了,她肯定是怕你将她风头抢光了,才不请你的!”

茶花宴,顾名思义,自然是以茶花为主题的宴会,主人家会请客人到自家去赏花,而上门的客人若是家中有茶花的,也可以自带一盆上门,与主人同乐,宴上免不了作诗赋词,比较茶花品质,最后选出佼佼者,也算是时下比较流行风雅的娱乐之一了。

魏初又朝她挤眉弄眼。“差点忘了说,这回你家徐郎君也去了!”

“什么我家徐郎君!”顾香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八字都没一撇,你可别乱说,到时候我本来就像焦炭一样漆黑的名声就越发洗不清了!”

“你那名声还不多亏了你家二姐姐不遗余力地抹黑你!我说国公夫人也真是的,亲生女儿被人诋毁成那样,她无动于衷就算了,还继续对顾二娘那么好,若换了我娘,早就一巴掌把她的嘴巴抽烂了!”魏初越说越气。

“我阿娘跟你娘不能比,她头顶上还有位婆婆呢!”顾香生耸耸肩,“再说性格决定命运呢,她总觉得自己的门第不如顾家,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忍气吞声,连自己的事情都如此,你能指望她帮我出头吗?”

“话虽如此……”

“你不是要说徐郎君么?”

魏初咯咯笑:“你还是忍不住问了!好罢好罢,我说就是!同安公主也给徐澈发了请帖,然后他是与太子殿下同去的。我们本来都没想到太子殿下也会去,你是没看到当时的场景,那些女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粘在太子和徐澈两人身上呢!”

但凡皇室宗室子弟,就算第一代相貌普通,这么一代代地筛选下来,很少有长相奇丑的。徐澈今年二十,太子十六,都是俊美潇洒的人物,比起同安公主的同母兄长魏善,成熟不止一点半点,自然最受少女青睐。

顾香生疑惑:“不是说太子不受宠么?”

魏初:“太子不受宠,终归还是太子,益阳王再受宠,终归还是益阳王。”

顾香生觉得魏初这句话大有深意,不愧是皇家的人。

顾香生:“徐澈从前好像不喜欢出席这种场合,上回汉山诗会他也没去呢。”

魏初:“谁知道呢,也许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罢。不过公主一看到徐澈就两眼发光,我疑心她也看上徐郎君了呢!阿隐,你说说,你和同安公主是不是很有缘份,连男人都看上同一个!”

顾香生没好气:“是孽缘罢!”

魏初哈哈一笑,接过流光递来的羊肉串咬了一口,一边喊烫一边还继续吃,俨然乐在其中。

“不过徐澈倒是没有对公主的青眼表现出惊喜,从头到尾也是与太子说的话最多,也不知是不是在欲擒故纵?”

她有意逗顾香生,一面说一面看对方,谁知顾香生却全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模样,依旧慢条斯理往羊肉串上撒着孜然调料,说出来的话也自信得令人可气。

“若我不是看好徐澈品行,又如何会对他念念不忘?”

“天啦,看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已经好上了呢!”魏初用油乎乎的手去捏她的脸,顾香生没防备被抹了一脸油,气得狠狠瞪魏初一眼,后者乐不可支,哪里还有半点县主风范?

魏初见顾香生要反击,连忙一跳三尺远,先举白旗投降:“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让我继续说罢,还有更好玩的事儿呢!”

顾香生威胁地眯起眼:“你说,说得不好,今儿就甭想踏出这个门了!”

魏初:“哎哟,我好害怕!”

两人闹了一阵,魏初才道:“是贺国公家的吕音,她上回猎场上口无遮拦,说益阳王要娶你的,你还记得罢?当时刚好被同安公主听见,估计心里暗恨,所以这回也没有请她。”

顾香生本来不怎么饿,也被魏初挑起嘴瘾,诗情他们还端来爽口开胃的玄饮,也就是乌梅汤,魏初和顾香生两人一口乌梅汤,一口羊肉串,一气就吃了不少,幸而旁边烤炉够大,一次能放不少肉串,连诗情她们也有口福。

“然后呢?”顾香生问,她知道魏初这么说,那肯定是还有下文。

魏初嘿嘿一笑:“然后吕音竟然不请自来,跑到公主府上,众目睽睽之下,给公主请罪。”

皇家的地位虽然高,但世家大族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像程、严、顾这样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而今又还有些权力的家族,天子尚且要给点面子,吕家虽然不如前三者,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光杆贵族,吕音对同安公主低声下气,其实反倒让许多人心里暗暗瞧不起。

魏初虽然没明说,但顾香生能听得出来。

顾香生问:“那公主原谅她了?”

魏初:“没有,端着架子呢,说会考虑考虑,你没瞧见当时吕音的脸色,红蓝黑白紫,可精彩了,谁让她跑去自讨没趣呢,同安那个人素来高傲,越是低声下气,她越看不上呢!”

顾香生开玩笑:“那像我这样不低声下气的,她不也看不上么?”

魏初撇撇嘴:“也是,她要不是一出生就高人一等,准没有人买她的账!”

顾香生道:“反过来说,正因为她一出生就高人一等,所以才有任性的本钱嘛!”

魏初睨她一眼:“你总要与我作对是不是?”

顾香生拱手:“小娘子息怒,在下岂敢,来,喂你吃肉以示赔罪。”

说罢她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羊肉串塞到魏初嘴里,魏初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个正着。

顾香生哈哈大笑,魏初又要打她。

后者吃得太撑,追了几步,发现跑不起来,只得气喘吁吁坐回原位:“诶,你大哥的婚事如何了?上回不是听说你父亲想给他说程家大娘么?”

顾香生的大哥顾凌今年十七,差不多也该到了说亲的年纪,顾香生对这位异母大哥的观感并不算差,比顾画生好多了,起码顾凌虽然关系与她不亲近,可见了面彼此客客气气,偶尔也会互相送点东西,不像跟顾画生那样,连表面最起码的和平都维持不下去。

“程家婉拒了。”顾香生道,这件事她也知道得不多,还是从林氏那里听来的。

魏初讶异:“为什么,顾家大郎也是一表人才啊,与程家也算门当户对!”

她口中的程家大娘,是现任英国公程载的独生女儿程翡,年方及笄,生得国色天香,才情出众,与顾香生的大姐顾琴生并称京城双璧。

这自然是好事者穷极无聊弄出来的,但从顾琴生的风姿,也可以想见与她齐名的程翡的美貌了。

顾香生道:“我也不晓得,而且我祖母也不太愿意让大哥娶程大娘,她属意的是焦夫人的娘家侄女,也就是她的侄孙女。”

焦夫人便是顾凌顾琴生顾画生三兄妹的母亲,也是顾经的原配,因病早逝,她也是太夫人焦氏的娘家侄女。

魏初:“太夫人把侄女嫁给儿子还不够,如今还要将侄孙女也嫁给孙子,这真是……”

她真是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形容词,最后只能竖起拇指:“真是厉害!”

顾香生啼笑皆非,拍掉她的手:“你这促狭鬼!”

魏初:“那你大哥愿意被这么摆布啊?”

顾香生:“自然是不乐意的,听说我大哥本来就有一房妾室,原是他身边的婢女,你道我大哥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魏初:“阿梅?阿黄?”

顾香生:“七夕。”

魏初啧啧出声:“这情意都快溢于言表了,若焦太夫人执意将侄孙女嫁过来,那日后你大哥后院岂不要热闹?”

顾香生斜眼:“我怎么听你这语气挺幸灾乐祸的?”

魏初无辜:“哪有?”

两人说着京师各家八卦,吃完羊肉串,魏初又拉着她下起双陆,在顾香生这里一赖就是一下午。

顾香生倒没所谓,她自己本来就是宜动宜静的人,但魏初素来是个活泼的性子,今天若不是为了来向她分享八卦,也不会跑上门,平时两人大多是约在外头见面的。

到了傍晚的时候,魏初果然就闲不住了,要拉着她出去逛夜市。

天下分裂自然战乱频起,但从某方面来说,诸国林立,意味着风气又进一步开放。

譬如夜市。

大魏沿袭前朝,也实行宵禁制度,但时间却放宽了,城门关得很晚,开得很早,在开城之前的黎明时分,西市还会有“鬼市”,加上市坊界限逐渐模糊,潭州城就如同一盏永不磨灭的明灯,逐渐成为天下最繁华的都城之一。

潭州城东西二市都有夜市,每逢初一十五,许多店铺甚至直到子时末刻才会关门,东市与西市卖的东西不同,东市主要以绫罗绸缎玉石珍玩为多,西市则零零散散什么都有。

看上去西市好像更为杂乱,但到了夜晚,却也是西市更加热闹,卖吃食的,饭庄里唱曲猜谜讲史说书的,桥头上杂耍的,应有尽有,不单京城百姓流连忘返,有身份的人也喜欢游玩其间。

今日是初一,西市照例是通宵达旦,彻夜不眠的,眼下夜色才刚刚降临,离城门关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华灯初上,正适合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出来放松心情。

放眼望处,盏盏灯笼从街头延绵到巷尾,如同一条火龙,几乎将大半个京城都照亮,人群接踵摩肩,熙熙攘攘,然而这还是寻常日子的景象,若是放在元旦元宵这样的大节日里,潭州只会比这更热闹,简直能让头一回来到这座都城的人直接沉醉到这十丈软红里去。

顾香生和魏初两人自然是见惯了的,但也并不妨碍她们兴致勃勃从头开始逛。

因为魏初是心血来潮忽然决定要出来,身边只带了一个流光和两名侍卫,顾香生谨慎起见,除了把诗情碧霄都带上之外,还带了两名顾家的男仆。

一般来说,常人看见她们身上的穿着,知道非富即贵,是不敢做出什么事的,但难保也会有心生歹意的。

历朝历代都少不了人贩子,专门冲着妇女儿童下手,被拐者除了普通百姓,也免不了有那些疏于防范的大户人家内眷。

二人带着婢女仆从,一路从西市的地摊开始逛,这里卖的东西,任何一样都比不上两人府里的东西精致,但却胜在氛围,若单只为了东西精致,倒也不必出来这一趟的。

看着潭州的繁华,绝不会令人想到当今天下还未统一,而这仅仅是南方一个国家的都城。

然而潭州之外呢,难道大魏国力当真强盛如斯了?

“走什么神呢?”魏初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顾香生一笑,将她的手抓下来握住。“没有,我在想,大魏像潭州这样繁华的地方有几个?”

魏初:“别说大魏了,天下诸国之都,有哪个堪与潭州匹配?”

她的话语里不掩自豪,这不单是魏初的想法,只怕也是许多大魏贵族的想法。

顾香生:“那上京呢,齐国都城难道也比不上这里?”

魏初的语气也不是那么肯定了:“也许比不上罢?”

即使所有大魏人都不想承认,但齐国国力的确是要比大魏强上那么一点点,这从大魏屡屡想要召开诸国会盟,而齐国三番四次不买账,大魏也奈它不何就可以看出来了。

只不过双方差距要说大,也没大到哪里去,若是实力悬殊,现在也不可能有这样难得的和平期,只怕北齐军队早就挥师南下,一统江山了。

顾香生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些不合时宜的事情,魏初没想那么多,却连带被她勾起了对北齐都城的好奇。

“听说那边还有人训鹰训狮虎为宠的,若是有机会去那里,我定也要买一只来豢养,想想带着老虎在街上遛弯,啧啧,多威风,再把老虎牵到同安面前,吓她个花容失色!”魏初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顾香生道:“阿渝就养了鹰,下回你可以到他那里去看。”

魏初:“真的么,他不是一直待在大魏么,哪来的鹰?”

顾香生:“从齐国商人手里买的,阿渝身边有会训鹰的齐国人。”

魏初兴奋起来:“那我们改天去瞧瞧,阿渝和你熟,你从他那里将鹰借出来玩玩,他必不会拒绝的。”

顾香生摇头:“那老鹰凶猛得很,除了阿渝和训鹰人的话,谁也不听,据说好鹰千金难求,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魏初有点失望:“那要怎样才能弄到一只,阿渝总有办法罢?”

顾香生道:“等你见了他再问问。”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天桥边,看见有人在喷火吞剑表演杂耍,边上围了密密麻麻一圈人,魏初原本也想挤进去看看,一见这架势立马没了兴趣,对顾香生道:“走,咱们上六合堂听讲史去。”

六合堂是潭州城最大的饭庄之一。对于许多人而言,里头的珍馐美味可望而不可即,因为光是一碟小菜的价格就顶得上寻常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开销,但这世上永远不缺有钱人,越贵的东西反而越有人追捧。

六合堂不止是贵,它还别出心裁,弄了许多别的饭庄所没有的花样,譬如隔三岔五请些士子清流到饭庄里高谈阔论,并免费向开讲者付赠送礼金和酒席,看上去好像亏了,但实际上六合堂邀请的都是当下文坛名流,每回开讲都会吸引不少人前来旁听,这就无形中打响名声,促进消费。

魏初对于那些文人口若悬河打嘴仗没什么兴趣,她想看的是讲史说书,六合堂晚上常会让人讲些时下新出的话本传奇,说书人的语调抑扬顿挫,比自己拿着书翻有趣多了,魏初每次出来都要过来小坐片刻,听上一回。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之际,顾香生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停住脚步。

她左手边站着一个中年人,正偷偷摸摸伸手去摸他前面那人的钱袋。

前面的少年正聚精会神看着杂耍艺人,没有察觉顾香生就在他旁边,更没察觉自己的东西即将被盗。

周围人来人往,大家尚且目不暇接,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插曲。

放在别人身上,顾香生还可以装作看不见,或者让仆从去提醒对方,问题是那少年顾香生也认识,不仅认识,还很熟稔,正是方才她们还在谈论的夏侯渝。

现在要再让仆从去提醒,很容易会就会让对方溜了,这个念头从顾香生脑海里一闪而逝,她直接就伸手去拍那中年人的肩膀。

中年人吓了一大跳,赶紧回头,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个小姑娘,这人心知自己的举动肯定被发现了,恶狠狠瞪了顾香生一眼,转身就要从人群中溜走。

顾香生既然已经惊动他,又如何会放他走,当即便高声道:“抓窃贼了!”

娇嫩清亮的声音当即引来许多人的关注,连夏侯渝也回过头,惊喜道:“香生姐姐!”

但那窃贼眼见被自己被周围人群注意上,却恶从胆边生,当即一不做二不休,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朝顾香生这里冲将过来,也不知是想将顾香生挟为人质,还是想弄伤她报仇,顺便趁场面混乱再逃走。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夏侯渝那句“香生姐姐”甚至还没喊完,中年人都已经堪堪到了顾香生面前!

在他看来,这小姑娘衣着华贵,想必出身富贵人家,身边必然还带着仆从或侍卫,但因为自己动作太快,对方肯定反应不及,到时候小姑娘受伤,那些侍卫肯定忙着带她去找大夫,自己完全可以从容离开,没入人海之中,谁也找不到。

他原本就是亡命之徒,并非寻常窃贼,短短片刻便在脑海中将自己要做的事情过了一遍,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但他料错了一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他以为眼前这个小姑娘毫无反抗能力。

他错得离谱。

那一刻窃贼的思绪几乎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对方手中什么时候多出一条软鞭,更不知自己的匕首什么时候被打飞,等窃贼反应过来之际,他的肚子已经被踹了一脚,蹬蹬后退了几步。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姑娘的仆从早已扑上前来,将他死死按住。

“四娘!”诗情碧霄吓坏了,拉着顾香生上下查看。

夏侯渝的反应比她们还要更快一些,早已扑上前来,紧紧抓着顾香生的手:“香生姐姐,你没事罢!”

见他吓得小脸苍白,顾香生摸摸他的脑袋:“我没事,放心罢。”

魏初也拽着她的胳膊,一手抚着胸口:“阿隐,你下回可不能这么做了,当真要吓死我!”

顾香生左手挂着夏侯渝,右手挂着个魏初,边上还围着诗情碧霄,有些哭笑不得:“我真的没事,方才出手也是有把握的,断不是鲁莽行事。”

那条软鞭本来是她要买给弟弟顾准的玩具,当时顺手就塞进袖中,也没交给侍女,所以派上了用场。

由于自小便练习骑射,顾香生的体力和反应能力也比寻常女子强上许多,看着娇娇小小,实际上力气不小。

不过她能踹倒那个窃贼,多半还是因为对方猝不及防的缘故,放在平时,这一招肯定不管用,说不定还会伤了自己。

路人反应过来,也都纷纷上前,帮忙将那窃贼按住,七嘴八舌要将他送交官府,最后还是京城巡卫赶过来,才将人给带走。

那贼子兀自满脸难以置信,显然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众人还在对着顾香生嘘寒问暖,那头便有一个声音响起:“阿渝,发生了何事?”

顾香生抬眼瞧见来人,不由咯噔一声,心想也不知对方有没有瞧见方才那一幕。

别人都是英雄救美,偏她来了个美救英雄……好吧,夏侯渝兴许算不上英雄,但自己的表现,着实有点过于英勇了。

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要如何在心上人面前挽回形象?

装晕来得及么?

灯火阑珊处,徐澈的面容半隐半现,即便是未曾说话,单只站在那里,便有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灯下看美人,不外如是。

但顾香生已经顾不上去欣赏美色了,她正为了方才自己那一脚而懊恼。

亲,你不要误会,我平时不这样的啊!

顾香生的内心咆哮着,无数只尔康手伸出来,作痛心疾首挽回状,巴不得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之前那一刻。

但面上她总算不露分毫,及时作出了反应:双手拢袖,如当下任何一个举止合度的名门闺秀那样,朝徐澈颔首示意,再露出一个含羞带怯又恰到好处,不显做作的笑容:“徐郎君也和阿渝一道出来玩么?”

话刚落音,旁边有人噗嗤一笑,好似在笑她前后画风差距太大。

顾香生有些羞窘恼怒,忍不住抬眼去看对方,眉目流转,已经隐隐可见日后的风情。

谁知这一瞪,却差点将她自己给吓一跳。

那头魏初已经喊出声来了:“太……大兄!”

对方虽然站在徐澈身侧,可竟未沦为衬托,反如芝兰玉树,交相辉映,相得映彰。

论面容俊美,姿仪出众,此人丝毫不逊于徐澈。可以说,若对方不是自小生于宫中,又身份有别,如今说不定已经取代徐澈,成为最受京城少女欢迎的美郎君佳公子了。

顾香生也跟着魏初行礼:“魏郎君安好。”

他跟徐澈夏侯渝等人微服出来,自然不愿意暴露身份,顾香生反应之快与镇定令对方很满意,再联想方才这少女的行为,太子忍不住又想笑,以至于眉眼弯弯,看上去无比可亲。

“在外头不必讲究那么多,你们也出来玩吗,不如与我们一道罢。”

太子殿下发了话,其他人自然不会说什么。

彼此见过礼,太子与徐澈等人在前面走,顾香生和魏初跟在后面,两边带来的侍卫仆从集合到一块儿,将一行人围了起来,这下可算彻底安全了。

魏初虽然是宗室,但她与这位太子殿下并不熟,反倒显得有些拘谨,话也变得少了。

夏侯渝犹有余悸,在旁边絮絮叨叨:“香生姐姐,你以后不可这样鲁莽了,万一受伤了可怎生是好!”

顾香生敲了他一记脑袋:“若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出手了,再说难道眼睁睁看他偷你的钱么?”

夏侯渝虽然是北齐皇子,但既然能被送到这里来当质子,就已经充分说明他的地位了——听起来风光,实际上日常开销有限,私下过得颇为拮据,加上夏侯渝身体柔弱,三不五时都得请大夫,这又得花去相当一笔钱。

这年头受染布技术水平所限,寻常殷实人家,衣裳穿上一季,就已经褪色得很厉害了,来年一般不会再穿的,顾香生从前在书上看见富贵人家一季就要做许多套衣服,总觉得奢侈浪费,如今才知道个中缘由。

但夏侯渝小小年纪,自尊心也很高,他从未对自己的处境满口埋怨,也不需要顾香生和魏初她们的赠予,顾香生去他家的时候,常见他穿着前年或大前年的衣裳,就算破了,下人缝一缝也可以将就,出门再换上新衣裳。

听了顾香生的话,夏侯渝还想说什么,顾香生忍不住去捏他的嘴巴:“行了行了,你从哪儿学得这婆婆妈妈的功夫?我有分寸,你放心好了,若非盗贼见你落单又好欺负,怎会找你下手,你没被顺道拐了去,已经是大幸了!”

夏侯渝扭头避开,不说话了。

小孩儿赌气,顾香生自不与他一般计较,这时魏初扯扯她的袖子,附耳对她悄声道:“我们找个机会先告辞走罢,不是还要去六合庄吃饭么?”

顾香生觉得她好像不愿意和太子一块处着,便点点头。

就是心头有些遗憾,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遇见徐澈,下回可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了,两人每回见面,那都是在群英环绕的宴会上,鲜有这样人少的。

夏侯渝也不知听见她们说话没有,转过头好奇看着。

魏初朝他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听见了也不许乱说话。

夏侯渝冷冷一哼,意思是他又不是长舌妇,没兴趣多嘴。

也不知他是不是哼得太大声,让前头的人听见,太子与徐澈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们:“十娘,你们还有什么地方要去的吗?”

魏初忙道:“我和四娘还想去六合庄听讲史的,大兄若有事就不必顾着我们了,我们自去即可!”

太子饶富兴致:“六合庄的大名,我也时常听说,好玩么?”

徐澈道:“六合庄今晚没有讲史的,是对对联。”

太子便点头道:“那去瞧瞧也无妨。”

魏初客气道:“我们都是闲着无聊瞎闹,大兄不必迁就我们的!”

太子笑道:“我们出来本也是闲逛,并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就与你一并到六合庄去瞧瞧热闹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魏初要是再推脱,太子就该看出来了,她只得道:“那就叨扰大兄了。”

太子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

同行中多了位太子,徐澈和夏侯渝倒没什么,魏初和顾香生却都有些不自在,两人也渐渐减少了说话,只四处张望风景,所幸两边处处彩灯高挂,人头攒动,的确有许多可看的。

顾香生挺想与徐澈搭上话的,苦于太子这根超级大蜡烛在旁边,没机会,只好盯着徐澈的背影发呆,渐渐觉得美人连背影都比别人好看几分。

徐澈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圆领衫,这种原本带着淡淡青蓝的颜色,在不甚明晰的灯火中却更近似于白色,他施施然走着,脚下不紧不慢,自有一股闲适风雅的气度,直如神仙中人。

顾香生自忖不是只看重皮相的肤浅之人,但自己面前走着一个相貌脾气俱佳的美郎君,谁还愿意去看平庸的风景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论男女。

直到一行人来到六合庄门口,徐澈前脚踏进去,顾香生后脚也跟着进,结果没预料好门槛的高度,步子抬得不够高,脚下一个趔趄,直接往前头栽了一下。

虽然不至于摔倒,但因为前面还有个徐澈,所以她直接就扑到人家背上。

幸好徐澈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他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了两步,还能回过身扶住她。

“小心些,你没事罢?”他问顾香生。

“没事。”顾香生觉得很丢脸。

太子轻笑一声:“顾四娘子别顾着看美人,也要看路才好。”

徐澈奇道:“什么美人?”

他还以为太子说的是哪家女子,没联想到自己身上。

顾香生:“……”

那一瞬间她连弑君的心都有了。

幸而太子也只是顺口调侃,随即就转移了注意力:“这六合庄倒是宽敞开阔,连布置亦别出心裁。”

六合庄的内部结构有点像天井,一楼大堂中间留着空地,以作表演之用,二楼则是隔间,其中一面面向中间,用纱帘隔着,客人若想看表演,自可将纱帘挽起,若是不想被他人瞧见,则直接挂上竹帘,挡上屏风。

另外还有单独的雅间,给不看表演,需要进行私密会谈的客人用。

徐澈笑道:“京城还有不少饭庄用了这样的布置,不过许多都是效仿六合庄的。”

说话间,伙计已经迎了上来,问清他们想要坐哪里,便殷勤招呼他们上楼。

此时一楼二楼都已经坐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不少文人士子,大伙都是冲着今日的对联文会而来,又因这里消费昂贵,寻常人兜里没两个钱也不敢进来,是以在座起码都是有点身份家财的人。

伙计领了他们上楼,正要问他们想要雅间还是隔间,边上就有人道:“县主,好巧!”

魏初循声望去,却见张蕴与胡维容站在靠楼梯的隔间门口,正冲着自己笑。

当然,有太子和徐澈这么两个发光体在,两人的目光难免向那边飘去。

夏侯渝虽然也面容秀美,奈何年纪尚幼,还瘦弱,无论在哪里都不是被关注的重点。

胡维容不认识太子,张蕴却是见过的,她没有顾香生这么镇定,当下便小小惊呼一声,捏不准是不是要在这里行礼。

魏初赶前一步:“先进去再说罢!”

说罢又扭头看太子。

太子微微颔首,徐澈则对伙计道:“我们在这个隔间即可,不用再另开了。”

开隔间是要单独收取费用的,伙计本以为可以多赚一笔,闻言不免面露失望,又道:“各位可要点些菜,本店今日新上一批羊羔,肉质鲜嫩,不妨一尝。”

太子问:“是怎么个做法?”

伙计道:“可炙可焖可炖蹄筋,由您喜好。”

太子道:“那就各来一份罢,再看着上些时鲜素菜。”

伙计这才喜逐颜开:“好嘞,各位且上座!”

入了隔间,分头坐下,因有太子在座,张蕴有点不敢开口,反是太子主动道:“十娘,这两位都是你朋友罢?”

魏初道:“这位是太府卿张缄的次女张蕴,这位是……”

她也不大记得胡维容的父亲是谁了,说到这里便有些停滞。

胡维容接道:“家父京兆尹胡骏。”

太子含笑:“原来是胡卿的千金,果然秀质天成,大家风范。”

“当不起郎君赞誉!”虽然知道是客套话,她仍旧禁不住脸红了一下。

从其他人的态度,再配合年龄一揣测,对方的来历并不难猜。

在京城呆久了,胡维容难免听见许多宫闱八卦,譬如太子无权不受宠,皇帝有意另立储君代之云云,听得多了,她对太子的印象也有些刻板,却没想到这一见面,全然与想象不同。

太子笑道:“今日难得出来一趟,你们若是因此拘泥,我反倒于心不安了,随意些便好。”

听得他这样一说,众人才稍稍放开些,氛围也逐渐活跃起来。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锣响,意味着对联文会开始了。

每逢初一十五,六合庄都会定期举行诗会文会,为了抬高身价,六合庄的东家也是绞尽脑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搭上翰林院侍诏,让人家通过自己的人脉帮六合庄宣传,这一来二去,本来就是个高级饭庄的六合庄,俨然成了文人墨客的荟萃之地。

饭庄不光走阳春白雪路线,时常也会让人过来表演歌舞,讲史说书,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无所不囊,连远在深宫的太子都慕名前来,这生意经说起来也是一绝。

今日是初一,早早公布出去的对联文会吸引了不少人,在胡维容张蕴向太子见礼的时候,楼上楼下早已座无虚席,他们所在的隔间并没有放下纱帘,站在扶栏边上探头一望,保准能看见每个隔间里都有人,楼下自然不必说了,更是热闹。

对联不比诗词,后者或许还有些难度,前者虽然也讲究韵律对仗,但总算比诗词容易多了,稍微有点文采的人也能对上几个,所以今晚的人远比以前的诗会还要多。

大魏近年文风逐渐兴盛,这种诗会文会虽然常见,但保不准就会出佳作名作,甚至名留青史,许多人都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若是自己也能侥幸获胜,将丰厚的礼物和礼金赢回去,那就更是一桩美事了。

六合庄一位掌柜先上去说规则,他的声音再大,也很难确保二楼的人能听见,所以早有伙计到二楼每个隔间散发单子,详细介绍规则。

对联文会比较简单,就是东道主出上联,能最快对上,且对得最好的获胜,为了公平起见,这次还特地请来当朝大儒孔道周的弟子袁佑,以及翰林院侍诏林旭,这二人素有文名,有他们坐镇裁判,众人自然心服口服。

这一晚上下来,对联少说也得有数十个,东道主最后进行统计,优胜最多者,便是最后的魁首。

少顷,冯掌柜清了清嗓子:“既然诸位都已经了解规则了,那便开始了!”

铜锣又是一响,伙计捧着卷好的上联走过来。

冯掌柜抽掉上面的系绳,两名伙计分别拿着对联首尾将其左右前后展示,以便不仅一楼的人可以看见,二楼隔间的人也能瞧见。

万里秋风吹锦水。

这是上联。

几乎没有难度,不单一楼一下子就有好几个人对出下联,连二楼隔间也有不少人异口同声对出来。

这其中就包括太子和胡维容。

当然,每个人思路不同,对的下联不一定一样,像太子,对的是“九重春色醉仙桃”,而胡维容对的则是“十丈红尘留芳名”。

前者大气磅礴,而后者带了女儿家的脂粉气,单是听这下联,也能听出一两分端倪来。

早就候在一旁的仆从立马将他们的下联高声喊出去,让楼下的人也能听见。

来参加这种活动,若是身边没带一两个嗓门大的仆人,光靠自己在那里喊,只怕一夜下来,喉咙就该嘶哑了。

不过最后获胜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一楼一位士子,他对得最快,而且经由袁佑和林旭判定,也是符合要求的。

大家为自己的反应慢半拍而扼腕,冯掌柜则笑了笑,高声道:“诸位且莫着急,这只是开门红,接下来难度少有递增,还请诸位做好准备!”

第二个上联很快又出来了:一弹流水一弹月。

这个的确比第一个多了点韵味,不过也不算太难,几乎那边话音方歇,胡维容这边马上对道:半入江风半入云。

仆从将她的下联喊出去,楼下也有士子对了出来,不过慢半拍,因而冯掌柜宣布胡维容他们这个隔间得胜。

这里并不是魏初和顾香生的主场,她们两个本来就不以文采著称,在这种场合也只能看着别人发挥,顾香生也就罢了,魏初却似乎有点儿坐立不安,虽然没有太过明显,但与她交情莫逆的顾香生如何没有察觉?

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暗暗扯了扯魏初的袖子,后者扭头莫名看她,很快从顾香生的眼神里意会到自己的异样,不由慢慢平静下来。

胡维容的父亲以科举晋身,张蕴则是醴陵张家出身,两人家学渊源,本身也是才女一般的人物,上回围猎没能多表现,如今却有太子和徐郎在场,两人自然也希望能表现得更好一些,其中又以胡维容才思敏捷,对得最快最多,反倒是太子和徐澈二人,表现平平。

想来以太子的身份,没有必要去与文人争锋,所以偶尔参与一下,其余时间却都好整以暇喝着酒,笑吟吟地看着别人对对子。

众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笑聊天,身份的拘束逐渐放开来,这番热闹之中,闷葫芦似的魏初和从头到尾都在看热闹的顾香生,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香生趴在扶栏处往下张望,一面想着机会难得,要不要寻个空隙与徐澈搭话,一面又觉得这样贸然唐突,会不会惹得人家不快,素来爽朗明快的她,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患得患失之际,便听得旁边有人道:“顾四娘子为何作壁上观?”

说曹操,曹操到。

顾香生吓了一跳,连肩膀也不由跟着抖了一下。

徐澈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惹得对方如此大反应,不由歉然:“吓到你了?我不是有意的。”

顾香生平定了一下心情,笑道:“无妨,是我方才在想别的事。这种文会素来不是我擅长的,就不献丑了,徐郎君文采飞扬,怎么今夜也兴致寥寥?”

徐澈摇头笑道:“那都是世人以讹传讹,若要说文学大家,楼下就有两位,哪里轮得上我?”

其实这话是谦虚了,就算徐澈的文名有身份和外貌光环的加成,但若自身真是草包一个,名气也不可能这么大了。

顾香生调侃道:“除了胡家小娘子之外,方才殿下对出四个,徐郎君对出三个,哪里算得上以讹传讹?”

徐澈哑然。

今夜他本是与夏侯渝出来的,两人同为别国质子,走得也就比较近些,没想到半道上遇见太子魏临,后者提出同行,徐澈他们自然不好拒绝,而后又遇上顾香生她们。

太子怎么不受宠,那也是大魏的太子,徐澈又不是女子,没有必要像胡维容张蕴那样在这种事上一较长短博取眼球,所以便稍稍表现得低调些,但也不能完全不表现,否则太子必然会认为徐澈在敷衍自己。

没想顾香生如此细心。

连顾香生都看出来了,太子还会看不出来吗?

片刻之后,徐澈随即放开了,笑道:“是我自作聪明,倒让顾四娘子见笑了。”

顾香生挤兑了人,见他这样洒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是闲着无聊才会注意这些的,随口胡诌,还请徐郎君别介怀!”

徐澈笑道:“若要我不介意也容易,你将之前在外头使的软鞭拿出来我瞧瞧。”

顾香生:“……”

所以你还是瞧见我抽人踹人了对吧!

见她一脸复杂,徐澈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瞧见。”

顾香生抓狂:你脸上的表情明明不是那样写的!

两人本来就不算陌生,之前在宴会上也有过几回短暂交谈,但要说多么熟稔,自然更谈不上。

不过方才短短几句话,倒是将原本略有些生疏的关系拉近许多。

歪打正着,二人反而相谈甚欢起来。

就在此时,太子道:“十娘,顾四娘子,你们一晚上都未参加文会,如今离结束还早,拿彩头也还有机会,何妨下场玩上一回?”

魏初吐了吐舌头:“大兄又不是不知,我不擅此道。”

被点到名,顾香生也不能不中断与徐澈的聊天,笑道:“有胡小娘子和张小娘子在,我这等粗人就不献丑了。”

胡维容笑道:“顾四娘子过谦了,先时我还听说,前几年你在牡丹诗会上尝有一诗作问世,名动四座,惊艳绝伦呢!”

顾香生惊讶:“那诗后来被我二姐姐揭穿,说是别人代笔的,此事莫非你不知么?”

胡维容登时满脸涨红。

估计她也不是故意要揭顾香生的短,只是想要在太子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才情罢了,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谁告诉她的,竟是存心想给胡维容下套,坑她去得罪顾香生。

看着她的难堪模样,顾香生都有些同情了。

胡维容连忙补救:“顾四娘子弓马娴熟,英姿飒爽,也是令我极为欣羡的!”

顾香生微微一笑:“论骑射我勉强还能上场玩玩,像这些诗词对联猜谜之类的本事就疏松得很了,若今日我们隔间能拔得头筹,我亲为魁首斟酒祝贺如何?”

胡维容巴不得顾香生忘了自己方才的蠢话,闻言忙道:“如此甚好!”

说话之间,东道主又出了两个上联,一个被楼下士子对上,另外一个则被二楼隔间答上。

胡维容生怕优势尽失,也顾不上与顾香生寒暄了,忙将全副心神投入对对子之中。

随着对联难度越来越高,太子也被挑起兴趣,参与的热情高了许多,不过胡维容的确很有两下子,在这种情况下她仍能对上其中两个,加上先前的累积,眼下票数最多的两个,一者便是他们所在的隔间,一者则是楼下一桌士子。

徐澈虽也参与,但他似乎也看出胡维容有意讨好太子,并未抢着出风头,这让顾香生对他的印象又好上不少。

趁着那边热闹,魏初凑过来可怜兮兮道:“怎么还未结束?”

她声音压得极低,顾香生安慰:“应该是快了。”

就在这时,便听得冯掌柜高声道:“最后一联,诸位可听好了!”

随着他的话音响起,四周都寂静下来,等着他下文。

冯掌柜:“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这上联听着不难,但若有人贸贸然去对,就会落了陷阱,因为里头还蕴含了一个字谜。

非黑非白非红非黄,是青。

与狐狸猫狗仿佛,是犭。

合起来便是猜。

而“既非家畜,又非野兽”两句里,正好是对“猜”字的描绘。

也就是说,下联不仅得与上联对应,还也得是个字谜才行。

场面静默下来,大家都在苦苦思索。

胡维容拧起秀眉,也陷入冥思苦想当中。

就在她隐约有些头绪之时,楼下却已有人朗声道:“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

那个声音,胡维容无须去看也认得,今晚就是他一直在与自己争锋,两人你追我赶,难分轩轾,如今最后一道下联也被他抢走,自己却仅仅是慢了半拍,实在令人扼腕。

但仔细想想,这下联对得也是巧妙。

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便是言字。

对东西南北模糊,则是迷。

言迷,即为謎。

至于“虽是短品,却是妙文”这两句,也正好对应了谜的含义。

下联谜底对应上联谜底,两个字合起来就是“猜谜”。

对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无须冯掌柜解释,许多人当即就想明白这一点,场中响起轰然喝彩和掌声,表达了对对上下联者的敬佩。

胡维容轻轻咬着下唇,一着之差,没能善始善终,的确很令人遗憾。

不过虽然楼下那位士子最后表现极佳,但最后累计总票数,依旧以胡维容他们这个隔间获胜。

自然这也不全是胡维容一个人的功劳,太子与徐澈同样也帮了忙,甚至连张蕴,也能答上一两回。

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的,只有顾香生,魏初和夏侯渝三人。

夏侯渝上回听见张蕴和胡维容二人背后议论顾香生,自然不乐意帮着她们博这个头彩。

冯掌柜在下面大声宣布获胜者,并让伙计捧出礼金和礼物。

礼物是一对水晶花插,玉光流转,雕工精致,虽非珍品孤品,但也是价值不菲的佳品了。

胡维容是闺阁千金,若是亲自跑下去领奖,就太过掉份了,所以让婢女下楼代领,这时众人才知道最后夺得魁首的竟是为弱质女子,大为吃惊,纷纷举目望向胡维容他们所在的隔间,想一睹才女的风采。

不过他们注定要失望了,隔间有太子在,不好暴露身份,所以先一步便挂上竹帘,众人只能瞧见隐隐绰绰的人影。

隔间里,顾香生兑现承诺,亲自执起酒壶为大家斟酒。

夏侯渝年纪还小,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见她起身要去接婢女手中的酒壶,禁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袖子,轻道:“香生姐姐……”

顾香生回头一看,不由笑了。

夏侯渝自尊心强,便也觉得以顾香生的身份去给胡维容倒酒,好似很没面子似的。

这也是古代气节面子重于一切所致,时人觉得丢什么都不能丢脸。

虽然顾香生并不觉得倒个酒会少块肉,但夏侯渝处处考虑她的感受,也不枉自己将这孩子当成弟弟来疼了。

被使以眼色,夏侯渝不情不愿地松手,一面暗暗将胡维容划拨上自己黑名单,在心里拿了根针开始戳小人。

别人看见夏侯渝一副柔弱模样,绝对不会想到他是一个记仇的人。

胡维容若知道夏侯渝这么想,肯定要大声喊冤:又不是我让她斟酒的,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顾香生落落大方给大家满上一杯酒,又祝贺胡维容得了魁首,笑容自在,并没有不满尴尬之意。

胡维容先前虽然也曾小小羡慕嫉妒过顾香生,但现在有太子和美徐郎与她同坐一个隔间,谈笑风生,这两人又都亲眼目睹她文采出众,胡维容就是再理智,此时也禁不住有些飘飘然,哪里还顾得上去嫉妒顾香生,甚至还觉得,与太子和徐澈比起来,益阳王未免就显得稚嫩了。

顾香生回到案前,也给自己满上一杯青梅酒,却听太子道:“四娘方才明明也已经想出下联了,为何不说出来呢?”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众人俱都望向顾香生这里,害得她原本已经举到唇边的杯子不得不生生停了下来。

“郎君何出此言?”

太子笑了笑:“方才楼下出上联时,我见你以指代笔在桌案上写字,写出来的仿佛就是下联。”

顾香生:“……”

为何两张桌案离得并不近,对方能够看见她在写字?

再说太子当时不正在与旁人说话么,为何还会分出心神来注意她写了什么?

她心里作抓狂状,面上却慢吞吞道:“郎君只怕是看错了,我只是胡乱写着玩罢了。”

太子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喔了一声,轻描淡写:“那兴许是我看错了。”

又对胡维容道:“久闻令尊才名,今日一见,果然虎父无犬女,不枉我特地出宫一趟。”

胡维容微微红了脸颊,被这样温文俊美的郎君夸赞,即便他不是太子,也足够令人愉快了。

太子又与众人聊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准备离去。

此时文会已然结束,楼上楼下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有些想要一睹胡维容芳容的士子,见她迟迟没有出来,也只好失望离去。

太子一走,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便都纷纷起身道别,出了六合庄,分道扬镳。

魏初提前让仆从回府叫来马车,这会儿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正好捎上顾香生一道回去。

上了马车,魏初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直接呈大字状平摊在车厢里,毫无半点人前形象。

顾香生虽不至于这样,也从跪坐换成更为舒适的盘腿姿势。

魏初哀叹:“可总算是回来了,你看看,我为了制造让你和徐澈共处的机会有多不容易,明明想走还得忍着,简直忍辱负重啊!”

顾香生好笑,捏住她的嘴巴:“你可别胡说了啊,明明是有太子在你走不了,这话若是让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魏初:“我晓得,我晓得!可不就在你面前说说么!你与徐澈相处得如何?”

顾香生道:“我们以前本来就见过面说过话的。”

魏初扑上来将她一把抱住,嘿嘿地笑:“谁问你这个了!”

顾香生无奈:“那你想问什么?”

魏初:“他对你的观感如何?”

顾香生:“尚可罢,不过我们约了下个月在东林寺打马球时再见。”

魏初瞪大眼睛:“连下次私会都定好了!”

顾香生白她一眼:“莫说得那么难听,上回周家大郎不是也邀请过我们去么,你还答应了的,我只不过问他去不去而已!”

周家大郎便是他们上回一同打猎的伙伴,万春公主之子周瑞。

魏初惊讶:“徐澈什么时候会打马球了?”

顾香生:“不会打不能坐在旁边看么,上回我们打猎的时候,不也一堆人从头到尾在旁边看着,不曾下场么?”

这种场合,说白了其实也是大魏上层另类的交际场合,许多人到场未必就是真的为了去玩,也有的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趁机多结识一些人物,拉近关系罢了。

不过打马球又有所不同。

所谓打马球,也叫击鞠,就是在马上用长柄球棍从对手里互相抢球,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将球击打入对方球门者为胜。

拿着球棍在球场上抢球打球不难,难的是骑着马打,又要控制马的速度和方向,还要能够在高速奔驰的情况下将球抢到手并且一路洞穿对方球门,在马匹飞快奔驰的球场上,难以控制速度最后导致人从马上摔下来,折断颈骨的事故比比皆是。

然而这项活动虽然听起来野蛮,但玩起来可比打猎刺激多了,不仅打球的人时时需要全神贯注,观看的人也觉得惊心动魄,甚至每次打马球,旁边还会有人下注开赌局,诸国会盟也少不了各国比赛击鞠的环节,不过这种场合向来是北齐完虐大魏和南平的……

总而言之,击鞠拥趸甚多,而且不仅男人玩,女人也玩,像魏初和顾香生,就是马球爱好者之一。

不过近年来大魏提倡儒学,一些大儒也曾撰文批判马球粗鲁野蛮,非斯文君子所为,自然更不是大家闺秀所能从事的活动,打马球的人正在逐渐减少。

但为了在诸国击鞠竞技时大魏能凑出一支球队来,官府并未禁止马球,上层世家中也有不少此道中人,三不五时会聚在一起乐一乐,权当放松筋骨。

魏初和顾香生击鞠技艺高超,有时周瑞那边凑不齐人的时候,就会破格拉上她们一道参加,来个男女混赛。

“我记得,这种场合他素来是很少到场的罢?”魏初贱兮兮地凑过来,“能够为了你去看比赛……”

顾香生将她的脸推开,一本正经:“不是为了我,是闲来无事去看热闹。”

魏初:“行行行,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也不枉我特意枯坐一晚,你心心念念的徐郎君总算有了回应,可喜可贺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顾香生又白了魏初一眼,自己充其量是对徐澈有些好感罢了,什么时候就上升到心心念念的地步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个花痴呢!

“说罢,你今晚为何郁郁寡欢,是因为太子吗?”

魏初叹了口气:“是,我也不该瞒你,我爹不希望我们家与太子走得太近,虽说今晚是情非得已,碰巧遇上,但若落入有心人眼里,以为我们家与太子过从甚密,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魏初的父亲将乐王魏永,乃永康帝的同母弟弟,也因着这一层关系,皇帝对魏初一家多了几分亲厚。

但也仅此而已,事关皇位传承,弟弟也是外人,将乐王可不想掺和,也严令女儿不得掺和。

魏初道:“到了我爹这个位置,就是想作壁上观,别人也不一定让,刘贵妃一系就派人过来拉拢过好几回,每回都被我爹推拒了,但我爹也不想倒向太子,我今晚回去定是要被他一顿臭骂了!”

别看魏初镇日没心没肺只晓得玩,对一些形势立场,她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顾香生忽然心头一动,太子是否也因为如此,才特意在六合庄留了一整晚呢?

没等她想明白个中因由,便听魏初又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我听说,前两日,陛下还特意褒奖了益阳王,说他功课念得好,让太子要上进呢,许多人以此为风向,都闻风而动,私下串联,准备呈请陛下改立太子。”

老实说,益阳王的功课再好,肯定也不可能有太子好。

因为太子从小就被立为储君,皇帝请来魏国学问最好的师傅来教他,太子也的确不负众望,随着他年纪渐长,陆续也有勤学好进,博闻强识的美名外扬。

就算这些名声其中有水分,但总有一半是真的吧,起码从今晚的近距离接触来看,顾香生也觉得这位太子行止温文尔雅,对待徐澈夏侯渝他们亦有礼有节不失亲近,不像益阳王那样少年气盛,难免还带着点儿高高在上的傲气。

甚至在对对子上,他也有意无意让着胡维容,并未仗着身份大出风头,所以这一次聚会下来,别说胡维容张蕴等人,就连顾香生,也对太子印象很好,觉得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懦弱无能。

可见以讹传讹,失之千里。

但皇帝不喜欢一个人,非要说他不好,别人也没法说什么,益阳王明明在骑射武功上更好一些,皇帝却夸奖他文章功课做得好,这其中的含义,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听了魏初的话,顾香生犹疑道:“陛下只是在试探大臣而已罢?”

但凡有主见的成年帝王,看见大臣们一股脑地拥护某个儿子,心里都会不爽的吧?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清朝那一位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还误了卿卿性命。

魏初却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我听我爹说,太子那些师傅,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文坛泰斗,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们对太子忠心耿耿,在外面太子也颇有贤名,早两年陛下借故发落遣散了太子的师傅,如今留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年轻的伴读和属官了。”

在太子小时候,皇帝必然也是满心慈爱,倾尽全力地来栽培他,希望他能快点长大,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可真等太子长大了,皇帝却还身强体健时,一个被许多文臣所拥护,又有贤名的储君,必然会平地生波。

顾香生忍不住问:“所以皇帝这是想借益阳王来打压太子的气焰?”

魏初摇头:“太子哪里有什么气焰?你没瞧见太子今晚跟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连架子都没有。可就算如此,刘贵妃那边还不满意呢!都说现在朝堂上暗潮汹涌,一不小心便会被卷进去,要不我爹怎么不让我掺和?连我爹都猜不透陛下是何心意,这趟浑水还是不要蹚的好,你回去也和你家里的长辈们说说,免得惹火烧身。”

顾香生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顾家是个什么地位,莫说我祖母我爹了,就连我阿娘,都未必会听我的。”

话虽如此,她隐隐觉得,顾家应该也是有所倾向的。

魏初想想也是,便不再提了。

顾香生又问:“那你觉着,太子今夜是不是有意为之?”

魏初不解:“啊?今夜难道不是碰巧遇上的么,太子再如何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知道咱们要出来玩,又正好遇上罢?”

她虽然将局势说得头头是道,可毕竟大多是从将乐王那里听来的,缺乏自己的分析,顾香生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难为她了。

魏初惦记着回去要挨老爹的训,又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最后索性赖在顾香生身上磨蹭撒娇,抱着她说要让她跟自己一并回家,这样老爹就不好意思教训自己了。

顾香生忍不住笑起来,魏初就是这么个性子,先前在猎场她还说要给胡维容一个教训的,结果今晚见了面,她自己也早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笑什么?”魏初奇道。

“笑你好看,将来谁娶了就有福。”顾香生随口漫应。

“你肯定在心里偷偷骂我呢!”魏初白了她一眼,却将她抱得更紧了,爱娇道:“阿隐,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好呀。”

“那你是否知道,对挚友要如何?”

“要如何?”顾香生还想掀开帘子去看外头的风景,被魏初一爪子拍开。

“不能有所隐瞒,要坦诚相对!”魏初嘿嘿一笑,“先前那下联你果然是能对出来的罢,为何还要藏拙?快快从实招来!”

顾香生慢条斯理道:“那对子我也只是仿佛在别处听过,并不确信,当时又有太子在场,何敢妄言?再说了,顾家学识渊博,才高八斗的人多得很,不缺我这一个,我对不出来,又有什么稀奇的?”

魏初一怔,只觉她的后半句话大有深意。

马车行至顾家门口,顾香生与魏初道别,先下了马车,又看着马车朝将乐王府的方向驶去,这才转身入内。

今夜虽然只在六合庄吃饭,但有太子在场,大家要说如何放松也是不太可能的,莫说是顾香生,估计就连徐澈夏侯渝,也都各自留着一点分寸,没有放开了玩。

林氏见她一脸疲惫,也舍不得责怪她回来得晚,忙跟着准备热水衣裳让她换洗。

她草草洗漱一下,便上床安歇了。

想想先时与徐澈相谈甚欢的情景,顾香生不由嘴角带笑,安然入梦。

院子外面栽了四季桂,如今正是开花的时节,花枝就倚傍在窗外,馥郁流溢,连梦里都带着甜香。

不过隔天一大早,顾香生就被吵醒了。

耳边隐隐传来乳母林氏的说话声,和小孩子清亮的嗓音,顾香生拥被坐起:“阿准过来了?”

“是。”回答她的是挽起纱帐的诗情。“二郎正在外头呢。”

时下一家男女是分开序齿的,顾准虽然只得六岁,但因他在大房是第二个男孩,且其它房也没有比他更年长的兄弟,反而占了个便宜,被称为二郎。

顾二郎虽与顾香生是同母所出,但两人年纪相差足足八岁,顾准正是处于男孩子最皮的时候,上树捉鸟,下海捉鳖,别人不让干的偏要干,招猫逗狗,怎么惹人嫌就怎么来,所以就算顾香生每回见了这个弟弟,也难免要头疼。

在她更衣梳发的当口,外面的吵闹声却越来越高了,顾香生原本没当回事,反正顾准来她这里就没有安生的时候,却忽然听得外头砰的一声响,好似花盆被打碎的动静。

顾香生顾不上碧霄还没给她梳好头发,连忙起身往外走。

到了门口便瞧见小院子里站了个男童,旁边一个青花瓷花盆被从高脚几上推下来,碎了一地,里面的花自然也跟着泥土一并洒落一地。

顾香生微微皱起眉头,走过去仔细查看,见根茎受损不算厉害,还可以再挽救一下,这才放下心。

“大清早的,这是闹什么呢?”

她没有过去哄顾准,而是先问起根由,这令顾准很不高兴,指着奶娘林氏道:“她不让我碰花!”

顾香生:“然后你就把花推倒了?”

顾准虽然顽劣,却很有点小孩子的狡猾,他没说是与不是,反而大声道:“四姐姐,昨夜你没带我,就自个儿偷偷出去玩了,我过来找你,看见这花可爱,林氏还不让我碰一下,你说是我没理还是她没理?”

顾香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她先让碧霄她们将花收拾起来,然后对顾准道:“草木本有灵,心慈者自当怜之。它又没有招你惹你,人家好端端立在那里,你便去推它,害它去了半条命,你还说你有理吗?”

顾准语塞,旋即赖皮:“我不管,你昨夜为何没带我出去,我听她们都说了,你玩到半夜才回来,是不是偷偷会情郎去了,所以才不肯带我!”

顾香生原本还带着笑,听到后面,脸色却不禁沉了下来:“这些话是谁说的?”

顾准气哼哼:“我不告诉你!”

转身便想走。

顾香生上前拦住他,耐心给他讲道理:“二郎,你去了别人的地方,主人还未出来,你不由分说便弄坏人家的东西,就算不赔,道个歉也是应该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顾香生的道理没有错,但她显然忽略了顾准这个年纪并不是能听得进道理的,更何况他在顾家素来受宠,向来只有别人迁就他,万万没有他迁就别人的,就算亲姐姐也不例外。

听得顾香生这样说,顾准反而闹起来:“你竟然为了一盆花凶我,我要去告诉阿娘!”

顾香生啼笑皆非,拉住他:“你先告诉我,谁给你说我偷偷去会情郎的,你若告诉我,我便不凶你了。”

顾准扭动着想要挣开她的钳制,奈何姐姐力气不是他能比的,挣动半天也是徒劳无功,只得道:“奶娘和明月说的,奶娘和明月说的!”

顾香生温声道:“那她们还说了什么?”

顾准放弃武力挣扎,正打算用哭闹策略,却听顾香生威胁道:“你若敢哭,我就把你光屁股的样子画下来,改明儿发给焦六郎,刘十三他们,保证人手一张,你肯定会被笑得一个月不敢出门。”

这话效果显著,顾准立马噤声。

顾香生摸摸他的脑袋,温柔道:“你不是想学武么,四姐姐昨夜给你带了小鞭回来。”

顾准眼前一亮。

顾香生笑了,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你奶娘和明月她们还说了什么?”

顾准毫不犹豫倒戈当了“叛徒”:“她们说你是鬼节出生的鬼子,天生六亲不近,将来肯定婚事不畅,谁娶了谁倒霉,让我少过来找你。”

顾香生微微蹙眉:“这话不是你故意瞎编来冤枉她们的罢?”

顾准梗着脖子:“不信你自己去问!”

顾香生道:“那你怎么还过来?”

顾准嗫嚅两下,没说话。

顾香生将他带入屋子,让林氏将昨夜给顾准买的小玩意都拿出来,又嘱咐顾准不准再去糟蹋那些花,便叫碧霄给自己梳好头发,然后对她们道:“你们去找两个仆妇来,要结实些和听话的。”

碧霄知道她要做什么,撸起袖子道:“四娘何须找外人来,我与诗情就足够了!”

顾香生噗嗤一笑:“那行,咱们走罢。”

她的生辰问题在顾家素来是一个话题,若是被顾画生在背后说三道四也就罢了,对方毕竟是她的姐姐,而且顾画生就那么个性子。

可要是放任什么阿猫阿狗闲杂人等都能议论嘲笑她,甚至还教唆顾准少来这里,那就不是顾香生能容忍的了。

高氏跋扈之名她素有耳闻,从前许氏就曾被她几番气得够呛,当着顾香生的面,她也并不见得如何恭敬。

她会对顾准说出那样的话,那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这种人不得点教训,还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顾家第三代男丁目前只有三人,顾凌独自住在竹园,顾尧是三房所出,且年幼,暂时不提。

顾准原本跟许氏一起住,今年年初焦太夫人觉得孙儿已经大了,不应该继续赖在母亲身边,也为了读书方便,便让他搬到旁边的柏园,高氏就是从前焦太夫人派到顾准身边照顾的。

从头到尾,身为生母,许氏半分插不上手。

顾香生来到柏园时,顾准的乳母高氏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明月坐在旁边挑拣彩线。

见顾香生带着人来到,顾准却没跟着,高氏心下有了些计较,起身行礼,一面笑道:“四娘是要找二郎吗,不巧得很,他早上方才出去了。”

顾香生也笑了笑:“他出去,我自是知道的,因为他到我那里去了。”

高氏讶异:“那您……?”

顾香生:“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高氏倒还镇定:“不知四娘有何吩咐?”

顾香生道:“二郎年幼,他出门时,为何你们没有跟着?”

高氏道:“二郎身边有素月……”

顾香生打断她:“素月刚到二郎身边服侍不过月余,她甚至连二郎的喜好都没完全摸清,若是二郎出了什么差池,尔等又要如何?”

高氏被顾香生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弄得莫名其妙,她虽是奴婢,却是焦太夫人亲口指派,连许氏都不敢拿捏她。

平日里她仗着顾准乳娘的身份没少端架子,背地里更瞧不起这位在顾家备受冷落的四娘子,但两人实际上往来并不多,也谈不上熟稔。

回过神之后,高氏气得都要炸了,心想连你娘都不敢来指责我,你凭的是哪张脸?

她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四娘此言差矣……”

孰料顾香生压根不按理出牌,直接挥挥手。

她身后两个侍女早有准备,见状便立时上前,一左一右捉住高氏的手臂。

高氏大惊失色:“你们作甚……!”

话还没能说完,脸上就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等旁边明月大叫起来的时候,高氏已经挨了好几个耳光,碧霄还坏心眼地专门朝嘴巴上扇,高氏上下嘴唇高高肿起,这下连口脂都不用抹了。

“再叫也将你一块儿打!”顾香生冷冷道,十三岁的身板算不上高挑,但她沉下脸色时,竟连明月也感觉到压迫感,随即明智地选择了住口。

顾香生再怎么样也是主人,到时候她们若是被打个半死,就算闹到太夫人面前,对方顶多就是受一顿训斥而已。

想通这一点,明月总算比高氏多了几分识趣。

诗情碧霄力气不小,又年轻,两个人怎么说也能制住一个身材臃肿的高氏了,是以后者虽然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刚想尖叫,诗情却早有准备,一条帕子塞进去,接连十来个耳光,扇得她是无力反抗,听得明月脸色发白。

眼看火候差不多,顾香生喊了停。

诗情碧霄停下动作,甩甩手,扇人还是个力气活,不光对方疼,她们自己手也疼。

“这几个巴掌,是让你长长记性,二郎年纪再小,他也是顾家的主人之一,容不得半点轻忽,你若仗着资历怠慢,这状便是告到祖母跟前,也没人会为你出头。”

顾香生冷冷说完,又看了明月一眼,后者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里。

虽然说闲话少不了明月的份,但这次顾香生却没准备将她一并收拾,仅仅只是出言恫吓一番,便带着诗情碧霄二人走了。

出了柏园,诗情有些担心:“四娘,若是她们跑去向娘子告状……”

顾香生摇摇头:“她们肯定会直接去找祖母的。”

诗情吓了一跳:“那岂非更加糟糕?”

顾香生不以为意:“我便是要她们去找哩,此风若不遏制,以后她们岂非越发大胆,今日敢教唆二郎不要亲近我,说不定明日就能做出更过分的事了。”

三人回到小院,顾准已经玩得不耐烦了,顾香生将他叫过来,交代他不要在高氏面前说出方才那番告状的话,若是高氏问起,就一问三不知。

顾准有些不耐烦:“四姐姐,我没那么笨!”

顾香生挑眉:“你是不笨,就是太毛躁了,推倒花盆弄坏花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顾经万事不管,许氏一味溺爱,其他兄弟姐妹毕竟不是一母所出,对顾准亲切有余,亲近不足,养得顾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顾香生对他既疼爱又管教,发起火来令顾准有几分发憷。

“下次不推就是了!”顾准嘟囔。

顾香生摇摇头,没再追究。

她倒是不担心高氏会暗地里给顾准下绊子,因为高氏也不笨,她知道顾准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所以就算找顾香生的麻烦,也不会跟顾准过不去的,再说顾准也不是任人搓揉的软柿子,就他这性情,应该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还差不多。

连带跟在顾准身边的小婢女素月,也被碧霄她们恫吓一通。

素月胆小,自然唯唯应了。

见她识趣,诗情便又遵照顾香生的吩咐,赐了一对珍珠耳珰和一个银锭给素月。

这一番胡萝卜加大棒,当即便让素月表了忠心,发誓要好好侍奉顾准。

果然不出顾香生所料,她前脚一走,后脚高氏便把状告到焦太夫人那里去了。

太夫人让人寻顾香生和顾准过去,问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顾香生不慌不忙,将高氏如何在背地里说自己闲话,又教唆顾准不要与她过于亲近的事情说了一遍。

高氏根本没料到这一出,当即张口结舌,慌乱无措悉数都在脸上带了出来:“太夫人容禀,万万没有这回事,我,我岂敢教唆二郎!”

顾香生正是不想让高氏事先有所准备,才会在昨日上门找麻烦的时候特意寻了另外的借口发作。

焦太夫人人老成精,见到高氏反应,哪里还会不知道孰是孰非,当即便沉下脸色:“我让你去侍奉二郎,可不是教你作那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搬弄的还是主人家的是非!”

高氏对着顾香生有恃无恐,但对着焦太夫人这个能够决定她生死的人,可就不敢这么拿大了,她慌忙想要辩解,奈何脸上还肿着,话也说不明晰,结结巴巴半天还辩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香生道:“阿婆,当时我听了这话,心中气愤,便让人先教训了高氏一顿,现在想来着实有些冲动,不管高氏如何,她总是阿婆的人,得由阿婆来发落,孙女鲁莽了,还请阿婆责怪。”

好的歹的都让她给说完了,还抢着请罪,焦太夫人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顾准也算机灵,见姐姐这般说,连忙跟上:“阿婆,高氏不单骂了姐姐,还骂了您和阿娘呢!”

焦太夫人脸色更黑了,连孙儿都这样说,那肯定确信无疑了。

她也没有再听高氏继续辩解,当即就让人拖下去。

看着面前的一对孙子孙女,焦太夫人缓下语气,对顾香生道:“这事儿你做得不错,以后发现这等不分尊卑,背后说三道四的小人,就该如此处置。不过你终归还小,有什么事应该由长辈出面,自己跑去教训下人,的确是有些鲁莽了。”

人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再让焦太夫人教训两句,也是不痛不痒的,顾香生态度诚恳,承认错误:“多谢阿婆教诲,孙女记牢了。”

高氏是焦太夫人的人,有她在,许氏就别想插手顾准身边的事情,但这次的确是高氏作死,怨不得别人。

焦太夫人一句“小人”就给高氏定了性,往后她恐怕也没法留在顾家了。

姐弟俩从焦太夫人那里出来,顾香生问顾准:“高氏当真也说祖母的坏话了?”

顾准:“没有啊!”

顾香生嘴角抽了抽:“你真出息了啊,都会说谎话诓人了!”

顾准听见她凉飕飕的语气,脖子一缩:“她是说阿娘的坏话了,可祖母不是不喜欢阿娘么,单说阿娘,祖母肯定不管的,我就把祖母也给加进去了!”

顾香生好笑又好气,也不知道该说他做得对,还是让他别机灵过头,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这事还不算完,许氏那边很快也得了消息,将顾香生给叫过去。

“我听说,你把二郎身边的高氏给赶跑了?”

几日不见,许氏精神不错,不过可能是风寒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

“不是我赶跑的,是祖母发话将人逐出去的。”顾香生纠正。

知道许氏定是要问个清楚的,她便自己先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听到顾香生竟然带着人去教训高氏,许氏深深蹙眉:“你也太鲁莽了,高氏是你祖母派去的人,你怎好这样落她脸面,亏得你祖母这次没有计较,恐怕还是看在二郎的面子上。”

顾香生道:“阿娘有所不知,高氏素来跋扈,若留此人在二郎身边,往后耳濡目染,难保二郎与我们生分。幸而二郎懂事,知道该与谁亲近,肯配合我驱逐高氏,以后阿娘要照顾二郎的饮食起居,也不必再看高氏的脸色了。”

许氏忧心忡忡:“话虽如此,你祖母心里必然还是不痛快的,必还会从别的事情上来找不痛快,你啊,真不该这样鲁莽!”

照理说,高氏落马,最痛快的应该是以前没少受她气的许氏,可许氏非但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倒还反过来责怪顾香生不该多事,难道人一旦被压迫欺负久了,就真有了惯性不成?

顾香生有些无奈,忍不住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教唆二郎疏远我们不成?女儿觉着,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光忍耐就能解决的,若是利大于弊,就不必瞻前顾后。”

旁边令姜也道:“娘子,四娘言之有理,高氏既去,娘子以后关照二郎,太夫人也找不到借口阻拦了。”

令姜是许氏跟前得用的老人,说话比顾香生这个女儿还管用。

她这一劝,许氏才稍稍开怀。

旁边顾准小孩儿心性,早已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出去玩,却听门外婢女来报,说郎君回来了。

遍数京城达官贵人,估计没有比顾经这位定国公当得更惬意逍遥的了。

府里大事有焦太夫人拍板,长房的庶务有许氏料理,他自己投了个好胎,生下来就是嫡长子,老爹帮他打下基业,他轻轻松松就接了一份偌大家业,附带还有一个显赫的爵位。

成年以后,皇帝又赐官秘书少监,于是顾经就一直当到现在,期间无升无贬,堪称安稳如山。

大魏设秘书省,掌图书典籍,长官为秘书监,底下有两个秘书少监,顾经便是其中之一。

顾家本是武将出身,但在老定国公的有意调教下,顾家门风发生了转变,长子顾经性喜吟风诵月,舞文弄墨,已经完全抛弃了祖上本行,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了。

秘书省是个清闲衙门,顾经的顶头上司也不敢指使一个国公干活,于是顾经变成了典型的富贵闲人,散朝之后休沐之余,便与三五好友相聚,饮酒作诗,好不快活。

不过就顾香生看来,她这位老爹还真没白混日子,虽然出身武将勋臣之家,但在这一二十年间,顾经居然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在大魏文坛上牢牢占据了一席之地。

因长于作赋,辞藻靡丽,若高髻丽人,燕婉如春,顾经名头之响亮,甚至与北齐大诗人戚竞齐名,被称为北戚南顾。

这就了不得了,混日子能混到这等境界,实为天下文人之楷模。

到了顾经这境界,人家也不能叫混日子了,他随随便便写出来的一篇赋,就人争相出高价来买,若是有朝一日顾家家道中落,指不定顾经还能靠这来养家呢。

扯远了,眼下这位定国公从外头踱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进来,许氏与顾香生两姐弟一早便起身迎接。

许氏笑道:“夫君回来了!”

顾经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看了顾香生和顾准一眼:“你们也在啊。”

顾香生二人给顾经请了安问了好,许氏适时道:“阿隐和阿宝都在这里,夫君可要考校考校他们的功课?”

顾经刚想摇头,头摇了一半又道:“也好,阿宝过来,近日先生教了什么了?”

顾家请了先生分别教授儿女读书,顾香生那边倒还宽松,她们每三日只上一日的课,而且顾家五姐妹都在一起上课,怎么说都有个伴,顾准那边就有点惨了,只因他是男孩子,所以每天都要上课,十天才休息一天。

而且如今大哥顾凌年过十七,已经授了官职,不需要再在家中念书,三房的顾尧又才三岁,是以就只剩下顾准一个人,天天对着先生的脸。

想也知道,顾准那个顽皮的性子,聪明有余,定性不足,根本就不是能静得下心的性子,顾香生虽然没和他一起上课,也能想象他肯定不会是先生喜欢的那种学生。

听得父亲询问,顾准暗暗叫苦:“近来学了,学了《论语》。”

顾经一皱眉:“怎么还在学《论语》,去年不就开始学了吗,你还没背下来?”

要说顾经这位大才子并非徒有虚名,他不仅文采好,在学问上也称得上渊博,随便什么典故华章都信手拈来,在这一点上,顾家没人比得上他,也没有晚辈展露出肖似其父的风采,唯一像他多一些的顾琴生却是个女子,这不能不令顾经感到遗憾。

顾准支支吾吾:“背下来了,先生说我对个中含义还不太理解,要我多读几遍。”

顾经很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雍也第六,你背来听听。”

顾准哪里背得出来,在那里子曰了半天,也没子曰出个所以然来。

顾经大发雷霆:“蠢材,你镇日在先生那里都学了什么!为夫当年四岁时,就将整部论语都倒背如流了,你如今都快七岁了,竟还背不出其中的一篇!”

这就是有个天才父亲在头顶上压着的悲哀,顾香生瞧着被顾经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弟,心里很是同情,不过她也看出来了,顾经今天心情很不好,她若是出口求情,父亲估计会更加生气。

许氏却忍不住了,她所生不过一儿一女,顾香生不得亲缘,母女俩总是淡淡的,这顾准却是她的心头肉,万万受不得一点委屈。

“夫君何必动怒,孩子还小,慢慢教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她看着顾准蔫头耷脑的模样,很是心疼。

她不劝还好,一劝顾经反而更生气:“若非你宠着护着,他怎会如此不思上进!阿婧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同样也都会背《论语》了,就算不和我比,跟阿婧比比,总还是可以的罢!你瞧瞧他这样,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若换了剽悍点的女主人,此时怕是要与顾经争执起来了,但许氏素来是个忍气吞声惯了的棉花性子,谁都可以捏上一捏,自然也不会想到要反驳顾经,顶多只是对他提到顾琴生感到不满罢了。

她那位大姐姐也真是莫名其妙就躺了枪,顾香生哭笑不得。

不过这还不算完,顾经教训完顾准,又将矛头对准顾香生:“听说你如今三天两头便跑出去玩?”

顾香生一愣,还没来得及想好措辞,便听见父亲又问:“听说你前几日大晚上跟着灵寿县主出门,还撞上了太子,是也不是!”

这事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就算顾香生不说,顾家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她不得不应道:“是。”

顾经大怒:“若我们做长辈的不问,你还准备藏着掖着不说呢?那灵寿县主是什么人,她是大魏宗室,你呢?成天跟着她到处乱跑,成何体统!本朝虽不强求女子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你看看你自己,哪里有半点贞静模样!太子是大魏储君,你也敢随便与他扯上联系,你知道现在朝堂上是个什么情形……”

似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顾经的话戛然而止,转而又开始教训起顾香生的个人行为,说她再这样下去,整个大魏就无人敢求娶了,届时沦为笑柄云云。

继顾准之后,顾香生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顾准觑了一眼,心里偷乐,很有点“不是我一个人挨骂”的高兴。

趁父母不注意,顾香生白了他一眼。

在姐弟俩的眼神交流中,顾经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这下子连许氏也看出来了,他今天心情很不痛快,管教儿女只是在借题发挥。

许氏也不敢说什么了,见顾经没再说话,连忙让二人告退,便才小心翼翼地问:“夫君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何事?”

顾经刚回来就被母亲叫过去骂了一顿,心里憋屈得不行,如今对着儿女发泄一顿,其实也并未有好转,他张口想说,但看了许氏一眼,又半点说话的兴致也没有了。

“无事!”

撂下这句话,顾经气哼哼地走了。

许氏莫名其妙且忐忑不安,扭头问侍女令姜:“这是怎么了?”

令姜道:“且待婢子去打听一番。”

许氏埋怨:“好端端的,为何冲着阿宝发火,方才我都瞧见了,那孩子吓得脸色都白了!”

令姜道:“只怕郎君是迁怒,并非特意冲着二郎去的!”

许氏蹙眉:“你去打听打听罢,哎,这坏事总是接踵而来,就没一件让人省心的!”

令姜笑道:“娘子,您忘了高氏被太夫人驱逐的事了?从今往后,没有高氏在旁边指手画脚,娘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照顾二郎了。”

然而许氏并未开颜:“我正为这事发愁呢,若非阿隐,高氏也不会被逐,太夫人指定将这笔账都算在我头上了!”

令姜道:“娘子莫要这样想,四娘也是一片好意,若非她将高氏赶走,等二郎大了,定要因为她那些胡言乱语,与娘子生分不可,而且高氏有错在先,太夫人再如何也不会迁怒于您的。”

许氏被她说得有些讪讪:“也不知怎的,我与阿隐这孩子生来就没什么缘分,虽说是亲母子,可连阿婧她们都更像是我亲生的呢!”

听了这话,令姜不知该说什么好。

缘分二字还真是说不清摸不透,明明顾香生才是许氏亲生的,可为何母女俩会像今日这样不咸不淡的,跟在许氏身边最久的令姜也没闹明白。

兴许是顾香生的生辰不好,兴许是许氏生她的时候比生顾准时来得困难些,兴许是许氏与顾香生的性情截然不同,又兴许是许氏原本觉得自己嫁给顾经当继室之后,得生个男孩来巩固地位,结果生出来却是个女儿,兴高采烈的心情难免就淡了几分……

若要找理由,必然能找到这样那样的原因,总而言之一句话,人与人之间,亲如母女,也是要讲个眼缘的。

从很久以前,顾香生就知道母亲对自己不亲近,就算听到这番话,只怕也不会觉得如何失望。

她也发现父亲今日的态度很奇怪了。

因为以往顾经对他们的管教很疏松,甚至很少过问,今日的训斥在别人家可能很正常,但对于顾经而言却是反常了。

把顾准送回去之后,顾香生回到自己的小院,将方才的事情与林氏一说,林氏道:“听说郎君回来之后就让焦太夫人给叫去了,那边动静闹得很大,诗情已经过去打听了,想必很快就有消息。”

这话刚说了没多久,诗情就回来了。

她果然带回一个令人大为吃惊的消息。

消息与顾家无关,却与朝堂有关。

先前为了废立太子,朝中各派暗潮汹涌,几欲浮出水面。

太子虽不受宠,且屡屡遭皇帝训斥,然而皇帝不管怎么贬责,就是不提废黜一事,正如那累卵之危,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坠下。

作为“鸡蛋”的太子,别人不知道他着不着急,但旁观者却已经心急得不行了。

许多人都估摸揣测着,觉得皇帝的确有废太子之意,只是自己不好明说,想等着大臣们来先开口。

于是今日早朝便终于有人上奏,请立贵妃刘氏为后。

自皇后故去,后位虚悬已有十数年,六宫之中以益阳王生母刘贵妃为首,然而贵妃再尊贵,终究是贵妃,头衔一日未去,便不能自称中宫,不能住椒房殿,名不正,则言不顺,很多事情未免低人一头。

如果刘贵妃能够当上继后,那么益阳王也会从妃子所出变成皇后所出,与太子一样成为嫡子。

而如果皇帝同意立刘氏为后,那么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也早就想改立太子。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若是皇帝当真表露出这样的意向,多的是人愿意蹦出来当这个恶人。

所以这一招叫投石问路,旁敲侧击。

上奏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理由,刘氏娘家是中等官宦之家,这一点很合适,皇帝不需要担心外戚过于显赫而势大,也不用因为刘氏出身卑微而不喜,另外刘氏自己也争气,生了两子一女,不过只有益阳王和同安公主长大成人,另有一位四皇子魏章,自幼深得帝宠,据说永康帝一度还想立魏章为太子,可惜魏章六岁就早夭了,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刘氏的特别,若非有本事,怎能膝下所出的两个儿子都得到皇帝青眼呢?

更不必说自从皇后薨逝之后,她就成为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多年来要权有权,要宠有宠,只缺一名分耳。

等到奏章念完,大殿中已经是一片静默。

皇帝没有说话,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胡思乱想,连支持太子的那些人,也没想好要不要出声反对,因为在皇帝还未下决定的时候,贸然反对,很可能反而招致皇帝的反感。

这个时候,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了。

此人就是顾香生的老爹顾经。

顾经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平日里既非太子党,也非益阳王党的他,这次却跳出来驳斥上奏者,口沫横飞说了半天,大意是皇后当年操持后宫如何辛劳,以致英年早逝,如今贵妃刘氏的功劳还比不上当年的皇后,如何能与皇后相提并论云云。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也附和顾经的意见,说自己未能忘记皇后的音容笑貌,暂时不想讨论立继后的事情,让众人无须再议,便匆匆退朝了。

这下好了,谁也不敢去找皇帝算账,于是顾经就成了众矢之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没等散朝呢,消息就已经传到外头去了。

焦太夫人知道之后气得发昏,逮着顾经回来的当口将人叫过去痛骂一番,问他发的什么疯。

“我们顾家自老国公以来,便从未在储君一事上干预过,先帝在时如此,而今更是如此,好端端的你去掺和什么,难不成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话,怂恿你去出头不成!”说这番话的时候,平日里端庄稳重的焦太夫人,颇有些气急败坏了。

但顾经也有自己的理由:“母亲此言差矣,他们明着是要请立皇后,若是成了,下一部就该请废太子了!”

焦太夫人一拍桌案,旁边的人冷不防都被她唬了一跳。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去掺一脚!皇家的事是咱们能掺和的么!”

顾经道:“程家严家不也掺和了么,开国时我们顾家与他们也是相提并论的,何时沦落到需要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焦太夫人怒道:“那是因为程家和严家有兵权,我们顾家有吗!”

顾经道:“我不这么看,当今陛下是个有主意的人,程家严家有兵权,尚且不担心陛下忌惮,我们顾家什么都没有,一个富贵空壳子怕什么?今日我说了那番话之后,陛下当即就赞同了,这说明我的一腔忠心陛下也是看到的,而且陛下自己肯定也不愿意废太子,要不然怎会赞同我的话呢?”

焦太夫人叹气:“那你想过没有,你这话一出,支持益阳王的人不敢非议陛下,却要迁怒于你了,你当这个出头鸟,究竟有什么好处?”

顾经不以为然:“陛下正值盛年,益阳王也好太子也罢,最后还不是要陛下说了算,益阳王年不过十四,刘氏又是一介深宫妇人,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母子俩的政治观点从根本上就不一样,焦太夫人见与他说不通,简单粗暴道:“总而言之,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在朝堂上乱发话,别忘了,你身后还有你父亲辛辛苦苦挣下的基业呢!”

顾经年近不惑,堂堂一个定国公,却被母亲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也很是拉不下面子,文人脾气一上来,他随意拱了拱手,权且当作行礼,拂袖便走了。

这就是先前发生的事情,诗情未必能够打听得完整无缺,但顾香生七拼八凑,也大概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老爹被祖母痛骂一顿,心情当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见了她和顾准就借机发挥出出气,也算正常。

林氏一介内宅妇人,不谙朝政,不好随意发表评论,碧霄年纪小,说话就随意了些,她问顾香生:“四娘,这里头到底谁说的才对呀?我怎么觉着太夫人和郎君说的都有道理?”

顾香生道:“祖母有祖母的道理,她是守成派,生怕行差踏错,宁愿不做不错,我阿爹说忠于陛下,倒也不算错,只是他今日心血来潮随意掺和一脚,恐怕会被刘贵妃以为他是太子的人,在帮太子说话呢,这正是祖母所担心的。”

碧霄啊了一声,连忙问:“那可怎么办?”

顾香生苦笑:“我哪里知道怎么办?”

皇帝估计本来也是没有立后的想法,听了老爹的话,便顺水推舟,把老爹树成靶子来挡大臣们的口水呢,以后如果有人再想请立皇后,皇帝就可以说:当初顾经说的话很有道理啊,朕也觉得如何如何。

于是顾经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成了一个超级大靶子,他连同整个顾家,可能都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归到太子那一党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难怪焦太夫人会气成那样。

对顾香生而言,唯一的好处是,这次老爹把刘贵妃得罪狠了,对方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迎娶顾家女儿为益阳王妃了。

这事还不算完,焦太夫人实在是被顾经气坏了,隔日许氏带着儿女去请安时,当着各房女眷儿孙的面,焦太夫人又将许氏狠狠骂了一顿,用的理由自然不是顾经掺和立后之事,而是以许氏不善持家,诸事不管,没有对丈夫平日言行多加劝谏为由,将其训斥一通。

各房女眷都在,许氏被训得抬不起头,余光一瞥,二房李氏似笑非笑,面带嘲容,于是越发难堪。

顾经是定国公,许氏就是定国公夫人,然而这定国公府里还有位太夫人,许氏自己又立不起来,日复一日,大家都知道顾家说了算的不是国公夫人,而是太夫人。

但像今天这样,焦太夫人当众训斥长媳,一点面子都不给留的,还是头一回。

谁也不是傻子,许多人对昨日的母子争执心里有数,知道许氏这是代夫受过呢。

顾香生站在旁边,瞧着许氏强忍难堪的神色,终究没法像其他人那样事不关己地看戏,忍不住就道:“阿婆,孙女所知,其实阿娘平日没少劝谏父亲,只是……”

“我让你说话了吗?”焦太夫人面色冷厉,竟是谁的面子也不给,顾香生作为孙女,在她面前就更无面子一说了。

“我还没问你呢,那天夜里你与灵寿县主出去,是不是遇上了太子殿下?”她掉转矛头对准顾香生。

顾香生只好道:“是。”

焦太夫人:“你们还与太子在六合庄吃了饭,一直待到亥时过半才散。”

顾香生:“是。”

当时在场不止他们三个,而且大家也只是巧遇,但被焦太夫人这样一说,倒好像她和太子有什么私情似的。

焦太夫人冷笑:“好,真是好!你们长房可真会气我!一个在朝堂上反对陛下立后,一个又和太子去吃饭,咱们顾家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到头来竟是要毁在你们父女手里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重了,许氏连忙拉着顾香生跪下:“阿家息怒!”

但顾香生不能不为自己辩解:“阿婆容禀,当时县主与孙女二人同行,碰上太子殿下纯属意外,在场另有徐氏郎君,夏侯五郎,胡家小娘子等人,太子毕竟身份尊贵,他没有发话,我等也不好贸然告辞离去。”

焦太夫人冷冷道:“若你不出去,又怎会生出这些事端?女子本该贞静娴淑,从前我懒得说你,是因为你没闯出什么祸,但你自己看看,连我都知道你们与太子在一起,别人能不知道么,别人会怎么想?”

顾香生默然不语。

焦太夫人劈头盖脸训了一通,顿觉口干,也不想再说下去,便挥挥手:“都退下罢,四娘抄《心经》一百遍,你也该学着好好静静心了。”

确切地说,其实许氏之所以会被焦太夫人训斥,实际上是被顾经连累的。

而顾香生如果不出声帮母亲辩解,也不会遭遇池鱼之殃。

不过身为顾家辈分最高的人,焦太夫人骂谁,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挑不出理,纵然许氏这个国公夫人,也得乖乖听训。

随着焦太夫人的挥手,所有人退了出来,走在前面的自然是长房许氏等人。

“嫂嫂请留步。”说话的是二房李氏。

焦太夫人生了二子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便是顾经和顾国。

余下还有三子顾济和四子顾民皆为庶出,顾济娶妻周氏,老国公在时为他请封了一个国子监录事的职位,任上表现平平,至今没有升迁,三房夫妻在顾家向来属于透明无存在感的那一拨。

至于最小的庶子顾民,自太学学业圆满之后,便离家周游四方去了,一年到头很少回来,据说尚未成亲。

“二弟妹有事?”许氏停下脚步。

李氏道:“方才当着阿家的面,没有我开口的余地,如今明知有些失礼,但为了顾家,我也不得不说了。”

换作别人的脾气,肯定会说“那你就别开口了”,然后大可拂袖而去,不必理会李氏。

偏生许氏是个软脾气的,仅是微微蹙眉:“二弟妹这是想教训我?”

顾香生听得暗暗叹气,这句话无论从内容上还是气势上,首先就落了下风了。

果不其然,李氏似笑非笑:“我岂敢教训嫂嫂,只是大兄在朝上失言,万一得罪贵妃,岂不祸及全家?不过女子在家从夫,以夫为天,想来嫂嫂说不动大兄,也情有可原,但若是连女儿都教不好,可就贻笑大方了。四娘大半夜的出门游玩,还与太子殿下同堂共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家女儿都是这等人呢,嫂嫂不怜惜你们长房女儿的名声,我膝下可还有三娘和五娘待字闺中呢,以后若是闺誉有损,怎生是好?”

许氏口拙,被这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张了张嘴,登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对于李氏的话,顾琴生和顾画生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顾画生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看好戏表情。

顾琴生则微微蹙眉,对李氏的话表现出不认同,但她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许氏的反驳很是苍白无力:“二弟妹,你怎能这样说……”

“婶婶这话,恕侄女无法苟同。”顾香生没有办法再沉默下去,她接上母亲的话:“阿婆训我,是因为我思虑不周,可能引致别人误会我们顾家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并未说我有损顾家女儿的闺名,二婶婶不就事论事,反倒胡乱攀扯,这是何道理?连阿婆都未说我母亲教不好女儿,二婶婶这番话从何说起,难不成是阿婆私底下与你说的吗?”

李氏冷哼:“大嫂,四娘没规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方才阿家还让她抄一百遍《心经》呢,如今她转头就敢对我这个婶婶无礼,是不是还想再抄经一百遍?”

顾香生道:“长幼有序,二婶婶先对我阿娘无礼,我为母出头,乃是孝道。再说了,二婶婶无礼在先,我这也是有样学样罢了。”

李氏怒极反笑,她自然是说不过顾香生的,但眼前却有个可以让她揉圆搓扁的人,她正想讥讽许氏教女无方,顾眉生却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阿娘,阿婆还在里头呢,别吵啦!”

话刚落音,里头便走出一人,正是焦太夫人身边的赵氏。

赵氏先对顾香生道:“太夫人有令,四娘多抄《心经》五遍。”

李氏顾不上幸灾乐祸,便听赵氏又道:“太夫人有令,李氏抄《佛说业报差别经》五十遍,戒口舌伤人。”

最后那句话让李氏原本将欲出口的不服都吞了回去,虽然她心中依旧是不服气的,但鉴于焦太夫人的权威,好歹不敢再表现出来了,只得转身恨恨离去。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反过来说,能够让敌人受损也是件挺痛快的事情,起码顾香生就是这么想的。

话说回来,焦太夫人虽然不大喜欢她,可也没有偏心到罔顾公平的地步,起码她作为大家长,把最先挑衅的李氏也惩罚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除了李氏之外,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包括顾香生。

二房的人走了,赵氏朝许氏微微福身,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去了。

跟随许氏回去的路上,顾画生当先发难:“顾香生,你以后做事能不能三思而后行?别平白无故连累了我们,还害得阿娘被太夫人训斥!”

这话说得真是令人无力吐槽,顾香生淡淡道:“方才二婶婶奚落阿娘时,你怎么不开口?”

顾画生:“她会奚落阿娘,还不是你招来的?!”

顾香生冷笑,她不愿主动招惹是非,可也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二姐姐长了个脑袋,是光用来插头钗摆着好看的么?”

顾画生大怒:“你敢说我头大无脑?!”

顾香生好整以暇:“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枉你从头到尾旁观,却不知阿婆到底为何训我么?不妨让妹妹教你一教罢。阿爹在朝堂上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阿婆自然是生气的,但阿爹身为国公,阿婆却不能不顾及他的颜面,若是罚了他,无疑是扫了阿爹的面子,也扫了咱们长房的面子,传出去还会被人笑话顾家内讧,身为阿爹的女儿,我代父受过,自然心甘情愿,再说我言行的确有不妥之处,阿婆身为长辈,为何不能教训我呢?”

没等顾画生反击,旁边许氏便问:“阿隐,你是说,阿家其实并未对我们不满?”

顾香生颔首:“阿娘自嫁入顾家以来,数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虽无大功,可也没有大过,阿婆素来公正严明,今日当众落你面子,想来想去也只是因为阿爹的事情了。”

许氏面色迟疑,没有说话。

顾香生心中暗叹,如果一个人本身性格就懦弱,那么别人就算想帮忙,也无济于事,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其实是至理名言。

顾画生很不服气,还想再说什么,此时便见太夫人院中又出来一人,却非赵氏,而是另外一位年轻侍女青梅。

青梅手中捧着一个小匣子,一反方才在太夫人跟前肃容不语的模样,笑意盈盈走过来,朝众人福了福身,又将匣子往顾香生那里双手一递。

“这是太夫人命婢子拿出来赠与四娘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个匣子上。

太夫人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先是在众人面前训了长房一顿,而后又罚顾香生抄经,如今又出来送东西。

顾香生接过匣子一打开,里面却是一把光华流转,莹润无瑕的玉戒尺。

戒尺一头雕着神仙云游图,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香生自己也很意外。

顾画生反倒当先发难:“阿婆是不是弄错了?!”

青梅笑了笑:“太夫人耳聪目明,怎么会弄错呢?”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更不开口解释,只行了一礼,便折身返回。

顾香生的视线从青梅背影挪开,又落在那柄玉戒尺上,心头若有明悟。

松园之内,焦太夫人见青梅回来,也不起身,只懒懒问:“那孩子明白了吗?”

青梅笑道:“以四娘的聪慧,想来是明白了。”

赵氏道:“太夫人,您送的那戒尺,是不是贵重了些?”

焦太夫人也是一笑:“过要罚,功要赏,不赏罚分明,我如何能担起这个家?你当我是赏她,那你就错了,你当我是罚她,那你也错了。”

赵氏一愣:“不是赏也不是罚,那是何意?”

焦太夫人笑道:“青梅不是说四娘明白了么,她若能明白,便不枉我这一番心思。方才听她在外头所言,的确是个七窍玲珑心肝的,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只是年轻气盛,尚要磨砺磨砺。”

顾香生带着那把玉戒尺回到小院,林氏和诗情她们都不解其意,听见焦太夫人又是罚顾香生抄经,又是送她玉戒尺,只觉得奇怪。

诗情猜测:“这是不是太夫人在警告您?毕竟戒尺也有训诫之意?”

碧霄嘴快:“若是如此,那太夫人也委实太过分了,这件事由头到尾就不是您的错!”

顾香生摇摇头,表情若有所思:“前面抄经是罚,不过这玉戒尺未必。”

见诗情她们仍是一脸疑惑,她便解释道:“要罚的,前面已经罚过了。方才我驳斥二姐姐之后,太夫人在里头听见了,随即让人出来给我送了这个。我估摸着,这尺子怕是有两重含义。一便是像事情说的那样,戒尺戒尺,戒口舌是非,让我不要在人前多招口舌,另一层意思,应该是太夫人也赞同我对我二姐姐说的那些话,所以送玉尺以示奖励。”

碧霄抱怨:“太夫人做事也太过隐晦了罢,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么,连赞赏的话都得绕着弯子来!”

林氏:“碧霄!”

碧霄吐了吐舌头。

顾香生笑嘻嘻:“太夫人之所以是太夫人,就在于她想用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谁也不能有异议。今日我得了这把戒尺,往后要是还出现像高氏那样背后说我是非的刁奴,我直接一尺子扇过去,她还不能反抗,岂不快哉!”

碧霄也跟着没个正形:“那若是二娘说您呢?”

顾香生笑道:“对我二姐姐不需要动手,光是说话,气都能将她气死了。”

其实话说回来,顾画生虽然处处与顾香生过不去,但说到底并未能对顾香生造成什么威胁,连吵架都占不了便宜,要做坏事又没胆,正所谓恶大胆小被狗咬,说的就是顾画生这种人。

碧霄想想顾画生的反应,也跟着笑了好一阵,又叹了口气,唏嘘道:“娘子委实过于软弱了!”

原本像碧霄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背后非议主母的,但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多了,大家心里也都明镜似的,许氏不为顾香生出头也就罢了,她连自己被妯娌欺负,还要女儿帮着出面,这就令人哭笑不得了。

难怪许多人都说过,许氏命好,嫁进来就是国公夫人,万事有焦太夫人顶着,她自己则当着富贵闲人,甩手掌柜,虽然没权,却乐得轻松逍遥,不用背负任何责任。

也许正因为如此,加上许氏本身性格就不强势,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才会越来越软,连妯娌都能指着她的鼻子骂了。

顾香生从前还有许多怨怼,觉得许氏的确是偏心,但后来她发现许氏连自己的麻烦都应付不了,更别说帮女儿收拾麻烦了,即便许氏真有那份心,但顾香生觉得还不如自己去面对解决来得更快意彻底些。

她摇摇头:“那是我亲娘,是绕不过去的亲缘,说不能说,骂更是不敬,甭管她领不领情,我做到问心无愧便好,以后等我出嫁,再想帮她出头也不可能了,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不可能帮谁遮风挡雨一辈子。”

林氏打趣:“四娘还不满十四呢,这就想着嫁人了?”

顾香生也不扭捏,落落大方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道人伦,又不是我能绕过去的,再说奶娘现在说早了,要嫁也该是大姐姐先嫁才是!”

林氏道:“太夫人必是要给大娘挑一门好亲事的,无须我们操心,长幼有序,等大郎成了亲,其他人也就快了。”

顾香生奇道:“我听说阿婆给大兄找了焦家的侄孙女,果然是真的?”

林氏:“若无意外,应该就是了。”

作为长房长孙,只要没有意外,顾凌将来肯定会继承顾经的爵位,成为下一任的定国公。

若是许氏精明强悍,不安于室,或许嫡幼子顾准还有一争之力,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顾凌的地位牢固不可动摇。

但这种地位也带来副作用,那就是顾凌的婚事完全无法自主,他需要听从长辈的安排,为了顾家将来的门楣而联姻。

焦太夫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让自己的侄孙女嫁给顾凌,站在顾家的立场,如果顾凌能够找到京城中门第相当,又实权在握的世家联姻,自然是上上之选,所以她最初帮顾凌看中的是程家女儿程翡。

程翡年方十五,是如今英国公程载的嫡女,容色绝艳,才华出众,与顾琴生齐名,程家也与顾家不同,前者手中至今依旧握有兵权。

但在焦太夫人提出亲事意向之后,程家那边却以程翡年纪尚小为由推脱了,焦太夫人心下不悦,觉得程家可能瞧不上顾家,便也没有再提,转而重新帮顾凌物色。

放眼京城名门世族,能被焦太夫人看上的门第,人家却不大愿意将女儿嫁给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的顾家,那些愿意和顾家联姻的,焦太夫人又看不上,最后挑来挑去,她就看中了自己的侄孙女小焦氏。

焦家也算是老牌名门了,家族史可以追溯到前朝,虽然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显赫了,但是家族中还有一些人在当官,也出过不少名士。

小焦氏的父亲,也就是焦太夫人的侄子焦慎,如今任太学博士,在文坛上也有一席之地,说起来跟顾家长房也算门当户对,亲上加亲。

在顾经闹出朝堂上那一出之后,焦太夫人很快敲定了婚事,许氏因为刚被训过,根本没有发言的余地,也不敢干涉焦太夫人的决定,焦家那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顾家上下开始挑日子下聘,为即将到来的婚事作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焦太夫人单独将顾香生叫了过去。

顾凌成亲没有几个小辈什么事,他们顶多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半分忙也帮不上。

顾香生这些日子都很安分地待在小院里,看看书,抄抄经,连魏初来约她出去都推掉了,为的就是在参加击鞠之前不再出任何意外。

自从那天之后,焦太夫人也没再训过顾香生,非但如此,几个小辈连日常请安都省了。

许氏名义上虽为国公夫人,实际上办事能力不强,许多事情往往还需要焦太夫人亲自出马,退一万步说,就算许氏办事能力足够强,自己亲孙子的婚事,焦太夫人也不放心交由他人来办。

如此一来,大事当前,焦太夫人又上了年纪,精力有限,也就没空管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了。

但她今天忽然将顾香生叫了过来,并且饶有兴致地问起对方抄经的情况。

顾香生道:“孙女每抄一份经书,都要在心中再默念一回,以示对菩萨的虔诚,让菩萨能保佑阿婆万寿无疆,是以抄经的速度慢了些,如今也不过抄了三十份,还请阿婆恕罪。”

这纯粹是胡扯,她之所以抄得这么慢,是因为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吃喝喝看闲书,虽然没有出去,但顾香生的小日子过得同样滋润,林氏又是个巧手的,每天鸡汤馄饨、蜂蜜烤驼峰,玉露团,金乳酥,水晶龙凤糕,糖渍桑葚,千层油酥饼,正餐点心小食变着法子上,几乎就没重样过。

但谁不喜欢听好话呢,焦太夫人的目光从她不见消瘦,反而圆润了一圈的脸上掠过,心知肚明又不点破,只笑道:“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抄多抄少还是其次,最重要是一份心,你能领悟到这一点,就不枉我的一番苦心。”

“是,孙女回去之后仔细反省过了。”顾香生道。

“嗯,你是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不过以后行事要多几分谨慎,否则你的一言一行很可能被外人误会。”焦太夫人和蔼道,与那天的疾言厉色截然不同。

顾香生没有因为两句夸奖就放下心神,她知道焦太夫人将自己单独找来,一定是有事吩咐的。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焦太夫人便道:“本月十八,你是不是要到东林寺去打马球?”

顾香生忙道:“孙女只是去观赛而已,并不下场。”

这样的辩解并不能瞒过焦太夫人,老人家似笑非笑:“好啦,就算下场玩玩也没什么,咱们顾家不是那等鼠目寸光的小门小户,更不会将女儿禁锢在府中足不出户,只要你谨记身份,心里有分寸便可。”

这算是给顾香生放行了。

“多谢阿婆,孙女谨记教诲。”

焦太夫人又道:“你大姐姐今年也十六了,待你大哥成婚之后,也该开始考虑她的亲事。我也不瞒你,如今上门向你大姐姐提亲的人家虽然多,但要说让我非常中意的,却寥寥无几,你大姐姐性子偏软,合该有个疼她惜她的人,往后才能过好日子。那些当家主母,宗妇长媳,听起来风光,但未必适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跟顾香生说得太多了,对方如今也不过十三岁,未必能明白这些道理,但见顾香生认真地听着,焦太夫人顿了顿,也就顺势说下去:“这次击鞠,你大姐姐也会去,我见她近来有些神思不属,似乎别有心事,在外面的时候你帮着留意一下,有什么事情,就让你大兄帮忙。”

顾琴生虽然还有顾画生这个同母妹妹,但以顾画生的不靠谱程度,想来焦太夫人也宁愿嘱咐顾香生,而非把顾画生叫过来交代。

这件事并不难,但顾香生有些奇怪,相看男方品行这种事情应该是由长辈来做才是,焦太夫人怎么放心交给她?

顾香生点点头:“孙女记得了。”

“还有一件事。”

从对方的语气,顾香生意识到接下来很可能是自己今天被找来的目的,不由集中了所有注意力,但焦太夫人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完全始料不及。

焦太夫人道:“前阵子我进宫见贵妃时,曾问起益阳王的婚事,隐晦向她提及你。”

当今皇帝的贵妃只有一个,那就是益阳王的生母刘氏。

这件事其实先前焦太夫人已经跟心腹赵氏讨论过了,但当时顾香生并未在场,焦太夫人本来也没打算说的,但她现在明显改变了主意。

顾香生结结实实地愣住了:“阿婆,为何……”

焦太夫人抬手压了压,示意她先听自己说完。

“益阳王有意于你,三番四次对你示好,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若他真能娶你过门,让你成为益阳王妃,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如今后位虚悬,帝心难测,现在的益阳王,难保会成为第二个胶东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口中的胶东王,指的是汉代刘彻被册封胶东王,当时太子同样另有其人,乃是他的兄长刘荣,后来刘荣因故被废,刘彻则被立为太子,便是后来的汉武帝。

顾香生道:“孙女明白。”

焦太夫人:“但可惜的是,我再三暗示,刘贵妃却说益阳王年纪尚小,不急着张罗婚事,又说此事有陛下作主,其实便是婉拒之意。”

顾香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段缘由,听罢有些哭笑不得:“祖母容禀,益阳王固然尊贵,但孙女生性顽劣冲动,届时自己惹祸事小,若因此连累家族,那就万死难赎其罪了……”

焦太夫人摆摆手:“既然现在与你说开,便不会再让你嫁给益阳王,说白了,刘贵妃也未必看得上我们顾家,否则也不会一口回绝,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顾香生想了想,斟字酌句:“孙女尝闻,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说的不仅仅是深宫寂寞,还将宫闱之内人心倾轧一语道尽,祖父曾费尽心思想让顾家免祸,后来虽然阴差阳错,导致顾家过早交出兵权,但也使得如今陛下不会忌惮防备顾家。”

焦太夫人微微颔首:“说下去。”

顾香生:“若益阳王真能成为第二个胶东王,顾家支持他也算不错的选择,但陛下如今春秋正盛,说句大不敬的,即便益阳王真能成为太子,从太子到九五之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许多事情为时尚早,顾家一无兵权,二非重臣,所能倚赖的,不过是祖父挣下的那一点基业罢了,所以孙女认为,小心谨慎才是最好的,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焦太夫人笑了:“好一个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这些话,与我对你阿爹说的意思是一样的,但你阿爹觉得我人老了,胆子也小了,所以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该溜须拍马的时候顾香生绝不含糊:“以孙女之见,也觉得阿婆所言甚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你啊!”焦太夫人笑着点点她。

“我原先想着,若能左右逢源,又与刘贵妃交好,你嫁给益阳王,也能得一桩好姻缘,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但既然现在贵妃无意,你也不愿,此事便正好作罢。你阿爹在朝上反对立新后,想必你也听说了?”

见顾香生点点头,焦太夫人续道:“他这番话说出去,我们再不想得罪贵妃,也已经得罪了,此后唯有谨言慎行,击鞠会上益阳王必也会亲至,届时你尽量跟着你大兄他们,不要太出风头,更不要下场打球,少与益阳王接触,免得多生后患。”

顾香生郑重应下:“孙女省得。”

焦太夫人笑了一下,从边上拿过一个匣子,示意她接下:“女孩儿家家,就算不需要花枝招展,也别太过素净才好。”

顾香生还要推辞,焦太夫人道:“长者赐,不敢辞,不必推让了,你大姐姐她们也有的。”

她这才收下。

等顾香生回去一打开,发现里面除了红宝石璎珞项圈,还有镶嵌红宝石的镯子,耳珰等一整套饰品,宝石成色上佳,红莹莹的想要滴出血来,更无一丝杂质。她生在世家十数年,眼力非同一般,自然看出这套饰品的价值绝不在前日焦太夫人送给她的那把玉戒尺之下。

林氏也咋舌不已:“太夫人近来是怎么了?先是玉尺,如今又是饰物,倒像是对你多有青睐。”

焦太夫人那边,在顾香生离开之后,赵氏也问:“您何以忽然将先前的事情和盘托出?若四娘无法理解,只怕会令她心里头对您有所怨怼了。”

焦太夫人:“因为那天她在外面说的话触动了我。我当着众人的面责骂许氏与四娘,本就是为了敲山震虎,谁知子寿没能理解我的用意,反倒被四娘说出来了,我才发现从前对她多有疏忽,她虽然行事跳脱些,可也比大娘多了几分灵性。以这孩子的聪颖,开诚布公地和她说明白道理,才是最好的做法。”

赵氏:“您的意思是?”

焦太夫人:“我原先觉着,因她生辰不大好的缘故,将来婚事上怕是个阻碍,但如今看来,她既然心性通透,可堪造就,我自然也要好好为她相看一门好亲事,最起码也不能比二娘还差。”

赵氏笑道:“太夫人素来是个慈心人,面上严厉,心里头对小辈们还是疼爱的。”

焦太夫人叹了口气:“若长房自己争气,我何必一把年纪还筹谋这些?人家像我这样年纪的老太君,镇日只要享清福就好了,你瞧我皱纹都生了多少,完全是自找罪受!”

九月十八,天从人愿,的确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东林寺后面一片熙熙攘攘,却没了平日佛家圣地的庄严,显出几分活泼热闹来。

东林寺虽说是寺庙,可却是皇家的寺庙,寻常百姓是不能到这里来进香的,仅供宗室贵族使用,但东林寺的林子后面却有一方平地,最适合击鞠蹴鞠之用,久而久之就成了世家显贵子弟的玩乐之所。

顾家除了最小的顾准和顾尧之外,其他小辈基本都到场了,连喜静的顾眉生也没有错过,可见击鞠的魅力。

临出门前,顾香生落下一个香囊找了半天,为了等她,顾家人也晚了出发时辰,待他们到东林寺时,击鞠已经开始了,场上分两队,一方由周瑞带队,一方由益阳王魏善带队,红黄相间,战况激烈。

顾香生四处找不见魏初的踪影,叫来魏初的婢女流光一问,才知道魏初也上了场。

凝目一望,场中人纵马来回,挥舞球杆,其中的确夹杂了几道略微纤瘦的身影。

从衣着上来看,魏初应该是与周瑞一队的。

顾香生问:“除了十娘还有哪个女子上场了?”

打马球虽然刺激但同样也惊险,大家全神贯注跟着球跑,还要控制马匹随着自己的心意跑动停止,自顾尚且不暇,谁也没空分神去注意同伴或对手的安全,一着不慎就可能发生危险。

所以能上场的,除了要有过人的球技和马术之外,还要有过人的胆量。

但顾香生担心的不是魏初的技术,而是平日里跟魏初一道配合的都是自己,如今换了别人,魏初未必能自如发挥。

流光道:“是灵仙县主,还有吕家小娘子。”

灵仙县主魏素,也是宗室女,魏初的堂姐,排行第七,同样是个好动的,上回围猎因为她随母亲去山上礼佛了没有来,这次自然不肯错过。

吕家小娘子便是那个因为大嘴巴而得罪了同安公主和顾香生的吕音,吕家是武将出身,虎父无犬女,吕音的骑术自然也没话说。

顾香生点点头,约莫是周瑞那边今天缺人,魏初她们三个都加入了周瑞的队伍。

看上去周瑞这边多了三名女子,好像比那边清一色都是男人要吃亏,但实际上魏初她们的击鞠技术不比场上任何一个人差,反倒还多了几分灵动,屡屡将球抢到手,在顾香生与流光说话的当口,周瑞这边就已经进了一次球了。

说到底,击鞠毕竟是比技术,比眼力,而不是比力气,别人对上魏初等人时,也会因为她们是女子而自觉或不自觉地留手,给了魏初她们可趁之机。

伴随着进球,场下座席掀起一阵欢呼,这其中有支持周围这边的,也有下了注押他们赢的,场面之热烈,不比后世的足球赛逊色半分。

顾香生将视线从场中收回来,又四处看了看,发现徐澈也已经来了,正坐在自己对面的竹棚下。

还没等她高兴哪怕片刻,顾香生就发现了坐在徐澈旁边的人,嘴角微微一抽。

太子是怎么了,原本低调得毫无存在感,最近却频频出来?

也不单是她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那边坐在太子旁边的人,明显都有些拘束。

但大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如今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很是微妙,众人担心跟太子过于热络,会引来皇帝的不快,和刘贵妃一派的误会,可若是完全对太子视而不见,也不合适,无论如何,那位毕竟仍是储君。

不单太子和益阳王在场,三皇子平江王魏节,五皇子安庆王魏迈也都来了,另外还有嘉善长公主,同安公主等皇族女子,看来今日皇家人除了皇帝和一些年长的公主,基本到齐了。

顾家人自然不好视而不见,顾凌便带着一干弟妹前去行礼。

太子待人很和气,这一点顾香生已经见识过了,除了喜欢调侃人之外,似乎没什么值得腹诽的,如今再见,他也没有因为那天晚上的一面之缘而对顾香生格外不同,不过这正是顾香生想要的。

魏节和魏迈对顾凌他们也很客气,唯一例外的是同安公主,这位跋扈不足,骄纵有余的公主殿下因为其兄对顾香生有好感,总觉得顾香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横看竖看不顺眼,连带对顾家人也冷冷淡淡,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了,顾家又不用看她的脸色吃饭,同安公主的脸色好不好,于顾家人而言关系不大,虽然不想得罪刘贵妃,但顾凌是顾家长房长孙,还没落魄到需要赔笑脸的地步。

只是同安公主瞧见跟在众人后面的小焦氏,眼珠一转,嘴角带笑:“这不是焦家小娘子么,怎会与顾家的人一起?”

顾凌与小焦氏的婚事已经基本定下来了,京城少有不知的,同安公主明知故问。

被点到名,小焦氏不好不答:“有劳公主垂询,焦家只有我一人好热闹,便随表兄他们一道来了。”

“喔——”同安公主拉长了调子,饶富兴味:“顾大郎,听说太夫人原是想替你向程家小娘子提亲的,奈何程家拒绝了,你才不得不选了你表妹,是也不是?程家阿翡绝色倾城,若能娶到他,如今你想必早就笑逐颜开,不是这样暮气沉沉的表情了。”

这话委实过于诛心了,不单顾凌和小焦氏脸色齐齐一变,连带其他顾家人也觉得脸上很不好看。

言下之意,竟将小焦氏说成是没人要的备选一般。

顾凌脸色青白交加,实在按捺不住,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小焦氏道:“公主误会了,表兄与我青梅竹马,我也早已思慕表兄多年,听说姑婆有意为表兄择妻,便主动求来这门婚事,公主若有误会,奴向公主请罪赔礼便是。”

说罢盈盈福身。

这番话登时让顾香生对这位以往都很少见面的表姐刮目相看。

小焦氏容貌不显,焦家也每况愈下,除了与焦太夫人的那一层亲戚关系之外,并无太突出的优点,比起程翡更是差之甚远,但事实证明焦太夫人挑中她当长孙媳妇,不单因为对方与自己的亲戚关系,想来也是看中了小焦氏的性格处事。

她一席话便将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不仅给顾凌挽回了面子,也将同安公主的奚落驳了回去。

小焦氏赔了礼之后,同安公主一直没说话,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他们,顾凌也是少年气盛,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低声下气哄这位公主开心,拱拱手便要带着弟妹告退。

“站住!”同安公主阴沉道。

“好了,九娘,别闹了。”及时出声的是太子。“今日难得有击鞠看,我也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你就当给大兄一些面子罢。”

甭管圣眷如何,太子发了话,同安公主自然不能不听。

她狠狠剜了小焦氏一眼:“那我今日就给大兄一个面子。”

嘉善长公主也起身拉了同安公主坐下,低声安抚她几句,这才使得她脸色稍稍好转。

顾凌待要向太子道谢,后者没等他开口便摆摆手,温文笑道:“去坐罢,我今日押了二郎赢呢,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妨也玩上几注,小赌怡情。”

魏节笑道:“大兄这一说,我可后悔了,从前兄弟们押注,你可从来没赢过,方才我也押二兄的,现在看来,得再加一注押周大郎那边赢才行了!”

话题一转移,众人也纷纷跟着凑趣,一场风波消弭无形,同安公主也不好再纠缠下去了。

顾香生正要随着兄姊离开,视线随意一扫,忍不住在徐澈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好巧不巧,徐澈也正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对着美人,顾香生是顾不上尴尬的,忍不住朝对方露出一笑。

徐澈也是微微一笑,笑容温煦亲切,不见半分疏离,想来那天晚上的交谈发挥了作用,他对顾香生也很有好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没法明晃晃上前找徐澈搭话,只能跟着顾凌他们回到自己的座席上。

场中赛况依旧激烈,周瑞那边似乎占了上风,但魏善那一方因为魏善的勇猛,也不遑多让,边上的人纷纷为双方助威加油,顾家人很快也看得聚精会神。

盯着魏初遥遥的英姿看了好一会儿,顾香生有些心不在焉地移开目光。

顾凌和小焦氏的座席就在彼此隔壁,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摆放瓜果的矮案,但经过方才那件事之后,两个人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像先前那样疏离了。

顾眉生与顾乐生姐妹俩正低声说着话。

顾画生看得倒是认真,不过顾香生发现她的视线基本上都跟着魏善跑,心头不由发笑。

视线转了一圈,顾香生有些奇怪,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

顾琴生的座席是空的。

顾琴生一个大活人,还带着侍女,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不见。

她比顾香生年长,自然轮不到顾香生来管束她的行踪,但焦太夫人的话还是让顾香生多了几分留意。

她低声问碧霄:“你方才瞧见大姐姐离开了吗?”

碧霄道:“瞧见了,大约一刻钟前,她带着婢女一道走的。”

顾香生:“往哪个方向走的?”

碧霄:“碑林那边。”

顾香生想了想:“随我去看看。”

两人从座席上离开,顾香生知会了顾凌一声,说想去前面的碑林逛一逛,顾凌自然没什么意见,还让她带上一两个男仆。

顾香生笑道:“东林寺是皇家寺庙,方圆十数里都有侍卫把守,寻常人进也进不来的,大兄不必担心,我去去就来。”

她既如此说,顾凌也没什么意见,点点头便首肯了:“那你小心些。”

东林寺后面,击鞠场前面有一片碑林,是打从前朝就存在的。

这里存放着自前朝开国起的几十座石碑,上面镌刻都是历代文人大家的诗文手迹,供后世文人瞻仰学习,后来石碑逐渐增加,每朝每代的皇帝都会让人将一些名家作品镌刻存放于此,这个习俗一直沿留至今。

顾香生的父亲顾经作为当代名士,其手书的一篇《潭京赋》,也有幸收录其间,成为其中一座石碑。

不过因为东林寺的特殊性,平日里并不对外开放,每年只有八月十五才会允许文人士子到此临摹学习,平时碑林四周郁郁葱葱,苍木林立,却是十分宁静的,倒是闲游散心的好去处。

顾香生也曾来逛过一回,但那时候还有魏初一道,后者是个爱动的性子,好武厌文,根本静不下心来欣赏这些名家手迹,如今带着碧霄重游,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四周环境的影响,一走进这里,心立马就平静下来,微风拂面,无比惬意舒服。

就在这时,碧霄扯扯顾香生的袖子,小声道:“您瞧,是璎珞!”

顾香生扭头望去,果然看见顾琴生的婢女独自在前面走来走去,四处眺望,与其说落单,倒像是在把风。

“难道大娘不见了?”碧霄很紧张。

顾香生摇首:“我们去那边看看。”

二人顺着璎珞背后的方向绕了大半圈,果然就瞧见前方有两人由远及近,从石碑中间的小道走过来。

“那是谁?”因为离得太远,顾香生有些看不分明。

碧霄却一下子就认出来:“是王家郎君啊!”

喔,是了,是王相家的公子王令!

顾香生也想起来了,一时有些意外。

大姐姐怎会与王令走在一起?

王令和周瑞交情不错,但顾香生与王令并不算熟稔,此人是京城出了名的风流郎君,据说常常流连青楼妓坊,才华倒也是有的,王令拒绝父荫袭官,靠自己的能力中了进士科,如今在太常寺任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职位清闲,却可上可下,升迁容易,加上王令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尚书令,所有人都不怀疑,这个职位对于王令而言就是跳板,虎父无犬子,假以时日,王令必然前途无量。

随着两人往这边走过来,无须碧霄汇报,顾香生自己也看清楚了。

两人似乎正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王令神采飞扬,而顾琴生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

她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顾香生旁观者清,却看得清清楚楚,那笑容流转之间,分明带着绵绵情意和暧昧。

顾香生惊疑不定,心想难道祖母让自己留意大姐,就是为了这件事?

王家与顾家倒算得上门当户对,她这位大姐姐才貌双全,与王令也称得上般配,但王令素有风流之名,左右蓄美婢数人,倚红偎翠,这样的人,会是顾琴生一辈子的良人吗?

一时之间,许多想法从顾香生脑海中掠过。

碧霄小声问:“我们过去吗?”

顾香生摇摇头,转身悄然走开。

二人走了一小段路,直到视线完全被石碑遮挡,看不见顾琴生他们时,碧霄才拍着胸口,一脸好奇:“大娘来这里,原是为了跟王家郎君私会,他们,他们……倒也是般配。”

顾香生对碧霄道:“此事回去不要与旁人说道。”

碧霄吐吐舌头:“晓得了,婢子又不是那等好搬弄是非的人!”

顾香生拧了她的脸一把:“谁成天在屋里叽叽喳喳把外头的事情都说遍了?我看顾家谁知道消息也没你快!”

碧霄笑嘻嘻:“婢子那是将消息往里带,才不曾往外泄露军情呢!”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既然已经来了,顾香生倒不急着回去了。

这处碑林既大且空旷,走了一大圈也未必会再遇上顾琴生他们,反正回去还早,又不能跟徐美人说话,顾香生索性放慢了脚步,一面欣赏碑上的名家手迹,间或驻足观赏,耳边听着松林涛声,鸟语空鸣,心情也得到极大的舒缓和放松。

不过就在她拐了个弯绕过前面那座石碑时,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徐郎君?”

对方正负手仰头,专心致志看着碑上文字,闻声回过头。

身形轮廓因晨曦而镀上金色,纵是清爽秋风,到了他身边也只余下温柔缱绻。

那一瞬间,岁月仿佛停止,立身之地也已模糊。

顾香生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美好的一幕。

“顾四娘子?”徐澈有些讶异。

“是我,好巧。”顾香生笑道:“徐郎君是否约了人,我倒是打扰了。”

徐澈道:“没有,我只是独自过来走走,久闻这里碑林大名,寻常倒也没有太多机会瞻仰,今日正好趁便了。顾四娘子呢?”

顾香生抿唇一笑:“我也是待在那里有些腻了,便来此地走走。”

二人并肩而走,碧霄识趣地落后几步,没有离得太近。

徐澈知道她是个爱玩的,原以为她只是因为没法亲自上场打球,才跑到这里来散心,然而逛了好一会儿,却发现顾香生在他看碑文的时候完全不曾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相反也同样抬起头,认真琢磨,完全不似外界传闻中那个不学无术,文墨粗疏的顾家四娘子。

“你也喜欢看碑文么?”

“谈不上十分喜欢,但闲来无事,看看也无妨。”顾香生实话实说,没有因为对徐澈抱有好感就矫揉粉饰的打算。

“不过这里的碑文并不能算是集大家之成,即便是黄文毅公的手书,也非巅峰佳作,窃以为他留在吴越的《祭五娘》碑文,无论从文辞遣句,笔锋筋骨,方称得上是鬼神皆惊。”

她口中的黄文毅公,是指前朝中期的大名臣黄鹭,因死后谥号文毅,世人皆称其为黄文毅公。

徐澈惊异:“不错,我亦认为那篇虽是祭文,但单是从真情实感上,就已经远超这里大多数了,的确是黄文毅公难得的佳作,不过那篇碑文在大魏名气不显,少有人见过,没想到四娘也曾听闻?”

顾香生道:“我曾偶然见过那篇碑文的拓本,说来不怕徐郎君笑话,那时候还不懂得欣赏黄文毅公的手书,只觉其中情感真挚,清丽动人,便买了回家细细研读,还背诵下来了,后来才知道黄文毅公的书法鼎鼎大名。”

徐澈道:“是,黄文毅公的行楷是世间一绝,令尊在这碑林中也留有《潭京赋》罢,我记得那上面也是用了行楷笔法。”

顾香生摇摇头:“虽然同是行楷,但黄文毅公笔法之中多了几分端谨和风骨,家父则偏于飘逸绮丽,尚未能与黄文毅公相提并论。”

那夜在六合庄两人相谈甚欢,但毕竟时间有限,此时寥寥几句,却令徐澈大起知己之感,他就算早知道顾香生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粗俗好武,也没想到她的点评句句都能说到自己心坎上去。

可见世人传言,以讹传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威力何其之大。

越是详谈,徐澈就越发觉得以往旁人对顾香生的评价,实在失之谬矣。

“我家中藏有几本黄文毅公文集,有些是从吴越那边搜罗过来的孤本,你若是有兴趣,改日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顾香生笑道:“拓本在我手中是明珠暗投了,但黄文毅公的手书我的确心向往之,若徐郎君允可,能够借阅几日,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却听得遥遥便传来一个喊声:“郎君!郎君可在?”

徐澈咦了一声,道:“是我家仆人!”

对方喊声这样急促,必然有什么要紧事,他一面朝声音来源处快步走去,一面回应:“我在此处!”

顾香生也顾不上会遇见顾琴生他们而彼此尴尬了,赶紧跟上去。

三人绕过前面的石碑,很快看见一名仆役打扮的少年人自来处小跑过来,对方看见他们,既是欣喜,又还残留着惊吓,气喘吁吁弯腰扶着膝盖:“郎君,郎君,不好了!”

徐澈倒还沉得住气:“何事?且慢慢道来。”

仆从缓过一口气,这才一气说完:“益阳王殿下坠马重伤,眼下已经被送回宫了,您快回去看看罢!”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住了,不说徐澈,连顾香生也没反应过来。

那头顾琴生与王令疾步走来,显然也是听见了徐家仆人的话,脸上都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容。

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离开的这短短时间内,竟会发生如此变故。

大事当前,顾琴生也顾不得被妹妹撞破私会的尴尬,更没想到去询问顾香生为何会与徐澈在一起,一行人匆匆赶回原地,便见击鞠比赛早就没了先前尘土飞扬的场面,许多人围在那里,吵吵嚷嚷,异常喧嚣。

顾香生举目四望,却没看见益阳王和太子等人,甚至也不见了魏初的身影,只有周瑞还在跟侍卫们说着什么。

顾凌看见她们回来,语气很是不好:“你们跑哪里去了,我差点都要遣人去找你们了!”

王令与徐澈毕竟不是顾家人,也不好与她们一道回来,免得惹人闲话,半途便各自分手了。

顾琴生问:“大兄,到底发生何事?益阳王如何了?”

顾凌有些六神无主,也顾不上追究她们中途离开的事情:“方才益阳王忽然坠马,好似还被马蹄踹了一脚!”

众人闻言骇然,若说身手好,坠马尚有可能平安无事,被马踢可不是闹着玩的。

魏善的马上功夫素来过硬,大魏贵族圈中的击鞠大部分都能看见他在场上驰骋的身影,而且他的马也是自小养起来的,断不可能随随便便就骑上一匹马去打球,这次击鞠比赛,正因为有了魏善的参与,周瑞他们那一方也赢得很艰难。

既然魏善的骑术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生于世家豪门,就算再迟钝的人,对政治也不可能一无所知,顾琴生脸色微微发白,她几乎已经想到了这背后很可能蕴含的泼天阴谋。

“会不会有人的球杆不小心打中益阳王的马,使其狂躁不安?”顾香生问。

顾凌摇摇头:“没有,我看得分明,当时没有人近身,是马忽然狂躁起来,将人甩下去的!”

顾琴生:“那太子殿下他们呢?”

顾凌:“都先回宫了,若不是要等你们,我们也早走了,走罢,赶紧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太子临走之前命人将整座东林寺都围起来,留待皇帝处置,任何进出人员都要严加查处,顾家人离开的时候,同样也受到极其详细的盘查,顾凌被事无巨细询问了许多问题,很想发火却也只能忍着。

不单是他,今天赴会的许多人都得到了相同的待遇,事关今上最宠爱的皇子,谁也不敢轻忽对待,虽说盘查是太子安排的,可仔细想深一层,今日弟弟出事,哥哥也在场,焉知太子不是借着这种行为在向皇帝表明立场清白,为自己开脱呢?

秋日的太阳还是猛烈了些,晒久了脸上难免火辣辣的,顾香生心道还好夏侯渝没来,否则以他的身子骨,铁定是坚持不下去的。

等众人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是临近傍晚了。

大家身心俱疲,一脸倦怠欲死,不光顾香生等人如此,顾凌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

焦太夫人比他们所想象的更快得知了这个消息,顾凌兄妹几人一回来,立马就被叫过去问话。

不单焦太夫人,连许氏、李氏,以及刚刚从官衙回来的顾经顾国顾济等人也都在场,大有开三堂会审的架势。

顾凌自然不敢怠慢,忙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及顾凌说到益阳王的伤势时,连焦太夫人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连顾琴生都能看到隐隐呼之欲出的风起云涌,更何况是老辣成精的焦太夫人呢?

许氏李氏等女眷更是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顾经堪堪开口“阿娘……”便被焦太夫人打断了。

“今日过后,宫中必有变化,但事情与我们干系不大,各人须得守口如瓶,管好自己,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外面,都不要妄议此事!”焦太夫人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落在长子顾经身上。

所有人都恭声答应,除了顾经。

焦太夫人暗自叹气,挥手让众人告退,唯独留下长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说罢。”

顾经道:“阿娘,这件事,顾家大有可为之处。”

焦太夫人:“何处可为?”

顾经:“益阳王重伤,陛下必然下令彻查,届时太子殿下很可能脱不开嫌疑,陷入险境。”

这两句话分析得还算靠谱,焦太夫人点点头:“说下去。”

顾经:“如此一来,我们便应站在太子一边,为他上书辩白,若是太子地位得保,想必不会忘记我们顾家的功劳。您不是总说顾家式微大不如前么,如今才正是重新崛起的大好机会!”

焦太夫人:“你将事情想得也忒简单了,若是为太子说话真那么容易,其他人早就前仆后继,怎会轮到你?益阳王一派如今倾尽全力想要将益阳王推上太子的宝座,无论此事与太子有无干系,刘贵妃一定会将脏水悉数往太子那边倒,你现在站出来为太子说话,那就是跟益阳王一派作对!”

顾经:“凡事总有风险,若是干坐着什么也不干,顾家也只能这样一天天衰败下去!您不是总说顾家这一代不出人才吗,如今我想为顾家做点事,怎么您又阻止了?当年阿爹在时,我可记得他老人家做事也不曾这样瞻前顾后的!”

焦太夫人:“此一时彼一时!”

顾经皱眉:“但上回我已经出面反对陛下立后了,若是这次不帮太子说话,岂不成了朝三暮四的小人了?”

焦太夫人:“益阳王一日未脱离险境,朝中局势就会一日乱纷纷的,包括陛下,谁也不会顾得上去问你的,即便问了你,你也只管保持沉默,就说事情真相未明,你也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责成大理寺邢曹尽快破案,难道陛下还会追着你不放?”

顾经:“母亲,机会难得……”

焦太夫人:“这种机会不是我们能掺和得起的,程家严家有兵权,他们可以说话,我们家有什么?早在你阿爹将兵权叫出去的时候,咱们顾家就矮了别人一头。如今你不过是区区秘书少监,连正监也不是,上头多少公卿大臣发了话,也轮不到你,你就安安生生地继续上朝点卯罢。”

生怕自己的语气有些重,打击到长子,她最后还特地放缓了声音,语重心长道:“子寿,你爹不在,我又是妇道人家,咱们顾家的三代基业,就全在你一人肩上了,凡事三思而后行,切勿冲动行事啊!”

顾经只能道:“儿子知道了。”

焦太夫人:“好啦,你也累了,下去歇着罢。”

待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焦太夫人叹了口气,颓唐歪在身后的软枕上。“真是让人不安生,连四娘都懂的道理,他老大一个人了,怎么却不懂呢!”

赵氏宽慰道:“国公也是耿直。”

焦太夫人冷笑:“他这不是耿直,而是想沽名钓誉,博取直名!”

赵氏没想到焦太夫人将自己儿子说得这样难听:“太夫人……”

焦太夫人:“你也不必说好听的安慰我啦,如今他翅膀硬了,又是定国公,我仗着母亲的身份还能压他几日,等到压不住他时,他就是想将国公府拱手让人,我也管不住了!”

林氏早已听到风声,见顾香生平安归来,忙抓着她手上下察看,见她无事才放下心,又问起当时的情形。

顾香生那会儿没有在场,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顾凌口中得知的,顾画生当时也吓坏了,这一路上甚至一反常态没有跟她斗嘴,祖母问话的时候基本也都是顾凌在回答。

林氏吓得不轻,一迭声念着“阿弥陀佛”,又道:“幸好四娘今日没有下场打球,否则以刘贵妃对您的不喜,指不定要迁怒在您头上了!”

顾香生叹道:“是啊,谁知道呢!”

她只记着焦太夫人的嘱咐,一心想避开益阳王,没想到阴差阳错,反倒躲开了不必要的麻烦。

想起魏初,顾香生念叨:“不知道十娘怎么样,她一定也吓坏了!”

林氏道:“大郎不是说只有益阳王受了伤么,那其他人应该没事的,这几日您最好先待在家,别上门探望,免得太夫人又不高兴。”

顾香生点点头,忽然问:“奶娘,你可知道家里头给我大姐姐择定夫婿人选了么?”

林氏一怔:“没有罢,不过我听说太夫人好似有意与严家联姻。”

顾香生:“严家大郎严希青?”

林氏:“是,不过后来就没听见消息,应该是不了了之了罢。”

顾香生啼笑皆非,她这位祖母估计是对当年顾家主动交出兵权的事情耿耿于怀,一直想着法子恢复旧日荣光,先前长兄顾凌的婚事,也是先向程家提亲未果,才转而挑中小焦氏的。

“那现在呢,还未定下来?”

林氏:“是,不过话说回来,大娘才貌双全,若太夫人不执着程、严两家,求亲的人定会踏破门槛的。”

顾香生想到她在碑林撞见顾琴生和王令的事情,在先禀报祖母与知会长姐之间犹豫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先去见顾琴生。

看见她到来,顾琴生有些讶异,又有些不安,似乎隐隐预料到顾香生要和自己说什么。

“我看见四娘今日在碑林好像与徐郎君相谈甚欢。”顾琴生决定先发制人。

顾香生有些好笑,她也不想废话,开门见山道:“先时出门前,阿婆曾交代我多加留意大姐姐的动向。”

心事被戳破,顾琴生有点难堪,又有些不信:“阿婆怎会交代你这种事?”

顾香生道:“我无意探听大姐姐的事情,只想提醒一声,即使我不主动和阿婆说,阿婆肯定也会来问我的,到时候我便不能撒谎了,是以让大姐姐心里先有个底。”

顾琴生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顾香生,脸上有些讪讪,但她并非不识好歹的人,当下便对顾香生道:“四娘,多谢你。”

顾香生一笑:“都是姐妹,何必客气。”

顾琴生心里有些乱,一时想着要不要主动去向祖母禀明此事,一时又想着顾香生终究还是厚道的,幸好她没有先去跟祖母说,否则自己被问起来,可就措手不及了。

她叹了口气:“你二姐姐若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对这句话,顾香生不置可否:“大姐姐还是先想想要如何与阿婆说。”

顾琴生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先去和阿婆说的。”

话虽如此,顾琴生根本还没想好要如何跟祖母坦白。

不过,焦太夫人似乎也忘了这件事,因为眼下她根本就没空来管小儿女心思了。

朝中局势正如所有人所揣测的那样,开始出现风起云涌的变化。

益阳王坠马之后受伤极重,甚至伤及胸骨,据说当时被抬回去之后就已经昏迷不醒,太医没日没夜地施救,才终于转危为安,只是虚弱得很,时睡时醒,估计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皇帝闻知此事,自然雷霆震怒,下旨彻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不相信益阳王坠马是出于意外,皇帝当然更加不相信,他将此事交予刑曹和大理寺,御史台从旁协助,责令限期破案。

上面如此重视,下面也不敢怠慢,办案官员很快从那匹疯马的排泄物中发现异常,从而发现前一日给马匹喂养的饲料里掺杂药物,很可能是致使马匹忽然发疯的原因。

还没等他们继续追查下去,当日负责照料益阳王马匹的仆从就自杀了。

对方是魏善的亲随,不隶属上牧监,魏善一出事,他身边所有人就被太子下令单独关押隔离起来,后来又由大理寺接手,准备逐个审问。

此人身在狱中,日夜有人看守,本来是逮不到机会自杀的。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与他关在一起的人都吃坏了肚子,狱卒不得不找大夫来看。

狱中一片忙乱,此人则趁机用瓷碗碎片割破颈子,断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现,已经回天乏术。

此时,朝野已有谣言四起,说那亲随早被太子收买了,如今事情败露,只能一死了之。

谣言愈演愈烈,太子也坐不住了,他亲自摘冠素袍去见皇帝,表示生母昭穆皇后忌辰将近,想到东林寺斋戒抄经为母祈福,以示孝道。

真相未明,太子自然不可能跑去请罪,主动将黑锅往身上扣,但他也看出皇帝对自己的不信任,所以才以此借口,想要避开风头。

然而皇帝非但没有见他,反而由得太子在大政殿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派内侍出来传话,让他回去歇息。

这些事情虽然发生在宫闱之中,然而天底下哪有透风的墙,很快便经由有心之人口中传了出去。

不仅如此,还穿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演绎出多种版本。

太子失宠即将被废的说法,自然也甚嚣尘上,不绝于耳。

“被废?”

顾香生微微蹙眉,这不是她今天第一回听到这样的传闻了,今日去请安的时候,焦太夫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行间也是让他们在外面谨言慎行的意思,甚至要求他们这段时间没事少出门。

这不是怕顾香生他们在外面闯祸,而是京城世家圈子就这么大,你出门必然得交际,交际来交际去也就是那么些人,彼此都是认识的,万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传出去,后果就严重了。

是以这些天,顾家兄弟姐妹都老老实实,要么到先生那里上课,要么就回来自己打发时间。

小院里的茶花都陆续开了,那头从猎场上带回来的小狐狸也已经彻底痊愈,精神好得很,成日里在小院四处跑。

诗情碧霄这等年纪,历来对毛绒绒的小动物是最难抗拒的,对照顾小狐狸这件事完全是心甘情愿,其乐无穷。

自打上回从东林寺回来之后,顾香生就没有再出去过,也没机会将小狐狸带回林子放生,就先将它在自家养着。

每日料理花和狐狸,再写写字,看看书,吃吃东西,就已经花去大半时间,虽然足不出户,倒也过得充实。

“是,听说如今宫里的形势身为险峻,太夫人不让你们出门是对的。”林氏忧心忡忡,“不过,先前国公还曾在朝堂上反对陛下立新后,万一太子当真被废,咱们家会不会被追究啊?”

顾香生:“应该不会罢,如今顾家要权没权,要势没势,陛下总会顾念几分往日情分,不会闲着没事和顾家过不去的。”

林氏叹气:“那倒也是,若益阳王能当上新太子,以他对您的好感,说不定还能在陛下面前为顾家美言几句。”

顾香生苦笑:“这种没影的事儿就快别说了,听说益阳王如今还未能下床呢!”

林氏吓了一跳:“真有那么严重吗?”

顾香生点点头:“十娘给我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魏初这阵子也被将乐王拘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想来是上次击鞠场上的变故把将乐王给吓坏了,生怕女儿出意外,更怕女儿卷入诡谲莫测的政治风波里,估计在这场风波结束之前,魏初也不可能出得来了。

她这样爱玩好动的性子哪里受得了,每日最大的消遣便是给顾香生写信抱怨,两人书信往来,一日起码就有一封,倒累得两边下人疲于跑腿。

这话刚说完,外头碧霄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两封信:“四娘,有您的信。”

顾香生拆开来看,一封自然是魏初写来的,那上头没说什么要紧的话,无非是抱怨自己成天被关在家里快要闷死了。

为了安慰她,顾香生昨日还给她送去两条锦鲤,以及林氏做的几样点心。

今天信上她就说那点心都吃光了,想拿方子回去让厨子做,至于那两尾锦鲤,因为生得太肥,还总在她眼皮底下游来游去,她馋得很,昨天晚上拿去清蒸吃了,肉质尚可,就是有点儿松,不过因为厨子调料放得好,所以还不错。

顾香生看完信:“……”

林氏好奇:“县主在信上写了什么,您怎的这副表情?”

“没什么。”顾香生一头黑线地将信笺放在一边:“十娘说想要您昨日做的那几味点心的方子,您给我说一说,我写了一并寄过去罢。”

自己做的东西有人捧场,林氏十分高兴,当即就将方子说给顾香生,她记下来放入信封,将其封好,让林氏拿出去让人送到王府去。

顾香生又拿起另外一封信。

这封信没有署名,但她从字迹上已经认出对方的身份了。

是徐澈寄来的。

这已经不是对方第一回来信了,从东林寺回来的第二天,徐澈就遣人送来黄鹭的碑文书帖。

顾香生自然要回信表示感谢,这一来二去,书信就频繁起来了。

质子的身份注定徐澈不可能在魏国大展拳脚,但他性、爱风雅,似乎也并未因此愤懑,反倒将精力都放在琴棋书画上面,闲暇时游遍了京城各处景物,若非因为身份限制不能离京,指不定他现在连整个大魏都走遍了。

而顾香生正好也是个随遇而安的散漫性子,无论性情爱好,两人都有着相近和默契,信笺来往,点点滴滴,谈天说地,倒也别有趣味。

徐澈外表温和无害,行笔却很风趣,时常能令顾香生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发出笑声。

“四娘在笑什么?”碧霄正好抱着小狐狸进来,见状好奇道。

顾香生翘起唇角,本想故作无事,却禁不住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没什么,那盆六宫粉黛开了吗?”

碧霄笑道:“开啦,婢子正是要进来与您说呢,早晨起来还是半开的花苞呢,这会儿就全开了,漂亮得很,莫怪您管它叫六宫粉黛呢!这小家伙还想伸爪摧花,还好我眼明手快拦了下来。”

怀中的小狐狸企图用爪子拨开碧霄的手,想挣扎下地,但碧霄生怕它一跑就没影了,便不肯松手,还低声道:“你安生点,不然将你红烧了吃!”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委委屈屈叫了两声,不动弹了。

碧霄奇道:“都说狐狸味道大,但小白却不会,这是为何?”

“也许它是异种罢,又可能是你成天抱着,所以狐臭味都跑你身上去了。”顾香生点点小狐狸的鼻子打趣,又对碧霄道:“你辛苦点,亲自跑一趟罢,将那盆六宫粉黛送到徐郎君府上去。”

碧霄惋惜:“那盆茶花您辛辛苦苦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开花,这就要送人了?”

顾香生道:“本来就是要送人的。”

碧霄一点就明,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为了送给徐郎君才种的?”

顾香生瞪她一眼:“别喊那么大声,你生怕别人不知道呢!”

碧霄吐吐舌头,赶紧将声音降下来:“是是是,婢子这就去送!”

就在主仆二人说话的当口,远在皇宫的广明殿内,也正进行着一场对话。

广明殿位于大魏皇宫西北角,是益阳王魏善的起居之所。

受宠的皇子公主,即便未成婚,宫外也有自己的府邸,像同安公主举办茶花宴,用的就是自己在宫外的府邸,不过她本人还没成亲,所以依旧住在宫里。

因为魏善受伤的缘故,广明殿已经连着忙乱许多天了,直到这座宫殿的主人清醒过来,大家总算才松了口气。

即使是醒过来,魏善的身体依旧很虚弱,太医吩咐需要静养,广明殿内外的人便连走路也恨不得踮着脚尖走,生怕惊扰了益阳王殿下。

不过此时从门口传来的脚步动静明显大了一些,魏善跟前的大宫女玉阶正好端着药碗从寝殿里走出来,闻声微微蹙眉,只以为是哪个宫人不知规矩,正想训斥,抬头时却吓了一跳,连忙跪下。

“拜见陛下!”

迎面走来的皇帝看也没看她一眼,错身而过,径自入了内殿。

玉阶匆忙起身跟在后面,连药碗也来不及找个地方放下。

果不其然,皇帝头也没回地问:“二郎今日如何了?”

玉阶道:“殿下方才喝了药,刚刚睡下。”

皇帝哦了一声,放轻脚步:“那也不必去喊醒他了,朕看一眼就走。”

魏善受伤至今,皇帝过来看了几回,表现出充分的重视,但他毕竟是皇帝,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父亲,除了这个儿子之外,还有其它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加上魏善基本上还处于身体修复阶段,睡觉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多,皇帝每回过来,并未逗留太久。

“是。”玉阶应道,一面主动向皇帝介绍魏善的恢复情况,若还要等帝王主动来问,那这大宫女也当得太不称职了。

“太医今早来看过一回,换了方子,说殿下毕竟还年轻,伤得虽重,但恢复得也快,不过还是要多加静养,三个月内最好不要下榻,才能令骨头长好。”

皇帝让其他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走进去,见魏善果然睡得很沉,脸色比起先前已经好了不少,便放下心,准备悄悄离开。

魏善的生母刘贵妃正好过来探望儿子,看见皇帝从里头出来,连忙下拜行礼。

皇帝扶起她:“不必多礼了,你近日为了二郎,消瘦许多,自己也该保重才好,免得等儿子好了,你却倒下。”

自魏善出事以来,刘贵妃多日未曾绽露笑容,此时才算见了点笑影:“妾不过一闲人耳,陛下日理万机,却还时常过来探望,二郎能醒来,也是托庇您的护佑,还请陛下多些保重龙体,不管是为了妾与二郎,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帝妃二人携手出了广明殿,循着前方的宫道徐徐走着,永康帝道:“二郎受伤,朕也心急如焚,幸而他最后安然无恙,不然……”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皇帝本人膝下子嗣不算多,太子魏临,老二魏善,老三魏节,老五魏迈,一共四个而已。

另外还有一个四皇子魏章,刘贵妃所出,六岁的时候夭折了,此后皇室就再没儿子诞生,公主能成年的也寥寥无几。

“陛下且勿忧心,二郎如今已然无恙,太医也说了,只要能醒过来,以后就不是什么大事。”她宽慰完皇帝,又恨声道:“妾回头定会好好管教二郎,他这样鲁莽闯祸,却不知害父母操了多少心!”

永康帝失笑:“你怪他作甚,这又不是他的错,朕年轻时也常去打猎击鞠,那会儿总输给兄弟们,先帝还说朕没有继承他的马上功夫呢!”

刘贵妃也笑道:“但陛下如今治国有方,四海升平,先帝泉下有知,必然也含笑欣慰。”

这句话的水分有多少,永康帝自己也明白,如今南北分治,另有南平、吴越等国,而且大魏的疆土,比起太、祖开国时还少了两个城,就算四海升平,那也只是在大魏的“四海”。

所以皇帝脸皮再厚,也不敢说先帝能含笑九泉,但刘贵妃的心意他是明白的,对方无非也是想哄自己开心一些罢了。

他捏了捏刘贵妃的手,将话题又拉了回来:“你放心罢,不管是意外,还是蓄谋,此事朕定会追究到底,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的!”

刘贵妃叹了口气:“陛下,如今二郎既然已经无事,不如就此作罢罢,妾担心最后会牵扯出更多的人,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眉头一跳。

那句“牵扯出更多的人”,明显戳中了他的心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魏善亲随在狱中自杀,谁也不认为这会是一桩意外,所有人都觉得死者肯定是被人收买了,目的就是置魏善于死地,而事败自杀,是此人唯一的出路。

那个亲随名叫喜来,在他自杀的第二天,关于他的出身来历就已经摆在皇帝案前。

喜来五岁净身入宫,跟家里早就断了联系,逢年过节也没见他出宫与家人团圆,他先是在广明殿做扫洒杂役,后来又被调去专门负责打理照料魏善的马,出事之前,也没人发现他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无迹可寻,干干净净。

但越是干净,皇帝就越觉得个中很有问题。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对刘贵妃说,也是对自己说:“朕一定要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他今日可以对二郎下手,说不定明日就可以冲着朕来了!”

刘贵妃啊一声,被皇帝提出来的可能性吓住了:“这,这不可能罢,他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皇帝也不知想到什么,冷冷道:“有什么不敢的,为了皇位,有些人再丧心病狂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他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但刘贵妃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多年来她再受宠,也从未在皇帝最在意的问题上挑战过他,她多年来的受宠正是基于对皇帝的了解和体贴,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沉默,没有人比她更能把握好这个分寸了。

刘贵妃柔声道:“陛下,在妾心中,您才是最重要的,虽然心疼二郎,但妾更心疼您。此事不管是意外也好,蓄谋也罢,您切不可为此动气劳神,若是因此伤了龙体,我回过头可要将二郎骂上一百遍了。”

皇帝好笑:“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怎么没有?”刘贵妃嗔道,虽然不复绮年玉貌,但她身上的风情,却是年轻少女所不具备的。“儿子再好,将来也是要娶媳妇的,只有陛下才是我的天,我的一切。”

一腔怒气逐渐消散,皇帝心头微热,他拍拍刘贵妃的手:“朕知道你的心意,自皇后不在,就数你与朕走过的风雨最多了,民间都说患难夫妻恩义重,在朕看来,你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患难夫妻了。”

刘贵妃抿唇一笑,正想说什么,却见前方有人匆匆小跑过来,正是皇帝跟前的内侍。

那内侍手里还捧着一叠纸,皇帝一见便问:“是案子有进展了?”

内侍道:“邢曹崔尚书让奴婢送来一份文书,说内容甚为重要,请陛下务必亲自阅览。”

永康帝:“拿过来。”

内侍忙将文书递上,皇帝接过来翻阅,刘贵妃站在旁边,虽非有意,但余光一瞥,也能瞧见寥寥数字,刘贵妃不由微微蹙眉,只觉触目惊心,连忙移开视线,以免露出惊容,惹来皇帝不快。

然而永康帝已经没有心思去留意刘贵妃的反应,他自己也被里面所写的内容震撼到了。

先前与刘贵妃说话时,他的脸色已趋和缓,此时又变得万分难看起来!

刘贵妃忍不住轻轻探问:“陛下……?”

永康帝合上文书,铁青着脸对她道:“朕还有事要处理,你先自便罢!”

说完这句话,不待刘氏回答,他就带着人走了。

刘贵妃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看着皇帝渐行渐远,这才转身折返回广明殿内。

原本应该在沉睡的魏善却徐徐转醒,望向母亲进来的身影。

“你今日觉得如何?”刘贵妃怜爱地拂去魏善落在脸上的乱发。

“好些了。”因伤了胸骨,魏善说话声也比以往气弱许多,听上去像在呻吟。“阿娘,父亲方才来过了?”

刘贵妃:“你听见了?”

魏善低低嗯了一声。

刘贵妃道:“他过来看你,不过就在我回来之前,刑曹那边送来一份文书,似乎与你坠马的案子有关,你道我在上面看见谁的名字?”

魏善没有说话,只以疑问的眼神望向母亲。

刘贵妃没有卖关子:“魏节,平江王魏节,你三弟的名字。”

魏善啊了一声:“这,这怎么可能?那天击鞠赛,他也去了,可并未下场,而且他才十四,足足比我小两个月有余。”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不是还有他母亲李德妃么?”

那一瞬间,刘贵妃的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但很快,她便安慰自己的儿子:“不过你放心,陛下也答应了,此事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的。”

魏善沉默不语,他在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自己的马被喜来作了手脚的事情了。

“阿娘觉得,此事真是三郎所为么?”他问道。

“且看陛下如何论处罢。”刘贵妃淡淡道,话锋一转:“不要怪阿娘啰嗦,此事正好给了你一个教训,让你看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在你成日顾着玩乐,追逐顾家四娘时,已经有人对你生了杀心,想置你于死地,而这个人,极有可能还是你的兄弟。若你依旧这样浑浑噩噩,下次指不定我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阿娘……”魏善听她提到顾香生,本能地想辩驳几句,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来。

刘贵妃看着他,眼神带着淡淡的悲伤:“我膝下二子一女,四郎早夭,便余下你和九娘二人,如果你也出了事,你觉得还有谁能保护我和你妹妹?”

魏善羞愧道:“儿子知错了。”

刘贵妃叹了口气,终是没有说更重的话,只摸了摸他的头顶:“早日痊愈罢,以后莫要如此冲动行事了。”

东宫之中。

魏临正伏在案上,一字一句地抄经。

神色之专注,连自己背后多了一个人都未察觉。

直到对方出声:“你抄的不是《金刚经》?”

冷不防身后多了个声音,魏临笔尖微微一颤,纸上多了个墨点,他暗叹这一卷白抄了,转身下拜:“拜见父亲。”

永康帝没有急着让他平身,反倒弯腰拿起他未抄完的经书,又问了一遍:“这是哪一篇经文?”

魏临道:“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皇帝喔了一声,在大殿内四处踱起步。

东宫的布置十分雅致,四周都挂着字画,书籍也占了很大的空间,可以看出此间主人的爱好,从支起的窗户往外望去,廊下放了不少盆栽和盆景,其中有些已经开花了,引来蝴蝶飞舞驻足,流连不去。

“那些花都是你种的?”皇帝问。

魏临正眼观鼻鼻观心,冷不防被问起来,茫然片刻,方才道:“是,闲来无事,便种些花草解闷。”

永康帝挑眉:“朕倒不知你这个太子当得倒是真闲,竟还有空种花栽草。”

说啥都不对,魏临不出声了,伏身作请罪状,让皇帝想再挑毛病也无从挑起。

“抬起头来。”永康帝道,声音喜怒不明。

太子只好直起身体,却听父亲道:“喜来自尽后,刑曹的人在喜来房间内搜查,发现一些饼屑,经过查验,那些饼屑来自于一道玫瑰千层酥。”

魏临一愣,玫瑰千层酥是一道点心,宫廷有,民间也有,但宫廷做法很是复杂,需要的材料也更多,民间多是因为这道点心的名气而进行效仿,口味自然与宫廷厨子出品的没法比。

永康帝:“刑曹尚书说,玫瑰千层酥因为做法繁琐,宫中每月也只做一次,每次五份。这个月的份例,朕分别赐给了你,二郎,贵妃,德妃,四人。”

魏临忙道:“是,儿子记得,当时朱师傅正好来讲学,我便将自己那份转赐给朱师傅了。”

皇帝嗯了一声:“二郎当时在朕那里,拿到点心之后当场就吃了。贵妃说是自己享用了。只有德妃那一份,她说自己舍不得吃,给了三郎,三郎又赐给身边的侍从阿禄。事发前一日,有人正好看见阿禄去找喜来。”

魏临一脸惊诧和意外:“您是说,三郎通过阿禄指使喜来去给二郎的马……不不,三郎年方十四,比二郎还小了两个月,他断然是没有这个胆子的,请父亲明鉴!”

皇帝盯着他的表情变化:“不是他,难道会是你吗?”

魏临正色道:“父亲自小便请来饱学大儒教导我孝悌友爱之道,儿子的清白,天地可鉴,朱师傅可证,身边宫人亦可证。”

皇帝没有说话。

魏临深深一拜:“三郎年幼,断不可能如此心怀歹毒,置兄弟于死地,其中或许别有隐情!”

因他这句话,皇帝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过了片刻,他弯腰亲手扶起太子,。

这个动作意味着父子之间僵持长达半月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

“三郎之事,朕会命人继续查下去,但此事你就不必管了,朕记得半个月前曾给你布置过功课,让你写一篇诸国策论,想必你应该写好了?”

魏临道:“是,但其中多有浅薄之处,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皇帝不由笑了:“你年未弱冠,又不曾出过京城,行文见识自然不可能老辣到哪里去,朕让你写策论,只是想让你多放眼看看天下局势,免得成日被那些腐儒教得都僵化了,只知用什么仁孝礼仪去治国。”

魏临赧然:“父亲教训得是,若您允可,儿子也想离京去走走,瞧一瞧祖父一手铸就的大魏山河。”

皇帝笑骂:“好啊,朕不过顺口一句,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近两年来,皇帝与太子之间似乎不曾有过像现在这样缓和的气氛了,侍立一旁的内监面上不显,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

那头皇帝看完魏临的策论,指点了几处,又亲自给他布置了新的功课,然后才离开东宫。

但几乎是一走出东宫,皇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方才的轻松全然不复得见,连身后的内监陆青都感觉到了。

他不由自主将呼吸放轻。

“阿陆。”皇帝却叫了他的名字。“你说,三郎果真指使自己的侍从,去给二郎的马下药吗?”

陆青吓得不轻:“陛下,这等事哪里是奴婢能置喙的!”

皇帝斥道:“真没胆子,让你说说又怎么了!只有朕听到,这里又没有旁人!”

陆青苦笑:“连陛下都想不出来的事情,奴婢哪里有那个脑子啊,万一说错了,岂非冤枉了好人?不过奴婢想,崔尚书还真有能耐,若换了奴婢,肯定不会想到从饼屑上也能追根溯源的。”

皇帝道:“崔沂中素来办事谨慎细心,否则朕也不会让他负责查办这桩案子了,但现在想想,换个人来查,或许会更好。”

陆青似乎从这句话里嗅出一点什么味道,但他不敢开口。

只听得皇帝又道:“此事若换作先帝处置,根本无须这样麻烦,直接将所有人都重重罚一顿,甭管无辜与否,但朕偏就下不了这个手,所以先帝能够打下江山,朕却只能守成,实不如远矣。”

陆青忙道:“奴婢都听人说,马上打江山,也要能马下治江山才行,大魏如今安享太平,家家富余,全赖陛下之功!”

皇帝笑骂:“好你个溜须拍马的赖奴,为了哄朕开心,连先帝的功劳也敢贬损了!”

陆青赔笑:“奴婢哪敢呢!”

笑容转瞬即逝,皇帝叹了一声,远眺皇宫之外的九重云天,半晌才道:“罢了,既然如此,就这么办罢,朕也不想折腾了。”

陆青不懂皇帝口中的“就这么办”是什么意思。

但他并没有多嘴去问,因为陆青知道,皇帝这么说,意味着事情很快就会有个结果的。

果然,几日之后,阿禄招认自己受德妃指使,通过喜来给魏善的马匹下药,致使马匹在击鞠时受惊,将魏善掀落下马。

德妃闻知此事后,急忙前往御前痛哭,指天誓日自陈冤情,却没有得到皇帝的宽恕,反被下令禁足增成殿,非皇命不得出。

很快,三皇子魏节被削去平江王爵,贬为庶民,流往黄州,而生母德妃李氏则降为昭仪。

像顾家,在魏节被处置的当日,顾经就在朝上得知消息,回来一说,整个顾家就都知道了。

再过几日,整个京城也都传遍了。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件事会与三皇子扯上关系。

但震惊之余,仔细想想,若是李德妃想通过谋害益阳王来嫁祸太子,借刀杀人,再坐收渔翁之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人都知道太子不受宠,但既然益阳王也可能成为太子,为什么平江王就不可以呢?

魏节年轻尚幼,很有可能懵懂不知情,但德妃为了儿子一手筹划此事,也是很合理的。

只可惜皇帝将此案交给素来以办案出名的崔沂中,以至于德妃最后功败垂成,阴谋败露。

“我还是不相信三兄会做出这种事来!”

魏初平躺在草地上,额头上放着一朵野花,嘴里还含着一根不知名的香草,全无县主该有的风范仪态。

不过顾香生也没比她好多少,后者下半身趴着,上半身支起,面前平摊着一卷书籍,她一边看,双脚还翘着晃来晃去。

“这话你都说了快八百遍了!”她头也不抬,眼睛专注地盯着书本。

坠马案告一段落,京城各家纷纷松了门禁,不再拘着儿女不让出门,二人直接骑着马跑到京郊来放风,呼吸得来不易的自由。

魏初嘟起嘴,伸手去抢她的书:“德妃为人很和善,比贵妃还要好相处,我小时候进宫时最喜欢去德妃那里,她总会给我许多好吃的,而且她为人也不像贵妃那样张扬,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来!”

书被抢走,顾香生无奈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从未见过德妃,自然也无从评论起,而且如今处置已下,我们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虽说如此……”魏初叹了口气,想来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便没再接下去了,只是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你自己写的话本吗,怎么笔迹不太像?”

顾香生将书拿回来,若无其事道:“这是别人写的,先借给我看看而已。”

魏初眼睛一亮,立马就猜出来了:“是徐澈罢?”

见顾香生没吱声,她直接就扑上去:“是不是,是不是?”

顾香生抵受不住,只得求饶:“是是是!”

魏初哈哈笑:“快说说,这段时间我没找你玩,你们俩是不是都快私定终身了?”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但白眼对魏初的杀伤力几近于无:“你可别胡说八道,我们俩连面都没见过,只是寻常通信往来罢了,我这些日子还不是与你每日一信,咱俩是不是该寻个日子将喜酒给办了?”

魏初吐了吐舌头:“你要是愿意,我也没所谓啊!”

顾香生将她的脑袋推开:“那你爹娘就该打死我了!”

魏初道:“我只听过徐春阳在诗词歌赋上别具一格,却从没听说他还会写话本的,想必很少有人知道罢?”

顾香生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魏初见状就更使劲地逗她:“他能将私下的小爱好也告诉你,可见对你另眼相看啊!哎呀,那些爱慕徐郎君的女子若是知道他将私藏手稿送给顾家四娘子,指不定会怎么伤心呢!”

顾香生嗔道:“你别说就没人知道!再说这算得上什么大事呀,他只不过是见我平日里也喜欢看话本,所以让我先睹为快罢了!”

魏初啧啧出声:“这怎么还不算大事,同安要是知道这件事,你猜她会是什么反应,是亲自找你算账?还是去找徐澈?又或直接找上陛下和刘贵妃,自请下嫁?”

顾香生摇摇头:“以同安公主的地位,陛下不会舍得将她嫁给一个小国质子的,更何况徐澈还不是南平皇子,仅仅是宗室罢了。”

魏初笑得一脸可恶:“你还说你们只是寻常往来,若真是寻常往来,你怎会如此在意?”

顾香生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拧住她的脸颊往两边拉,恶狠狠道:“你若是再胡诌,回头我便去和你阿娘说你想嫁人了,让她赶紧给你找婆家!”

魏初笑呵呵,一点也不把她的威胁当回事:“我还差两年才及笄,我阿娘不会那么着急的!”

顾香生也笑:“谁知道呢,我可记得上回我去你家玩儿,你阿娘亲口对我说,让我暗中多留意你与哪位青年才俊走得近,若是门当户对,便索性成全你们,要不我和她说你对周家大郎有意好了!”

魏初连忙求饶:“哎哟,我错了,姑奶奶,你可饶了我罢!我阿娘便是对周瑞喜欢得要命,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唠叨起来,说以后要招他作女婿了,还可亲上加亲,你可千万别提这茬!”

顾香生笑嘻嘻:“怎么,周大郎那种你还不满意?能陪你玩,与你又是青梅竹马,长得也称得上俊秀,你还想上哪找比他更好的?”

魏初道:“说得好像你与他就不是青梅竹马似的!周瑞于我而言,就如兄长一般,我完全无法想象我未来的夫君长着一张周瑞的脸!”

说罢露出一副酸倒牙的表情,逗得顾香生哈哈大笑。

她说的是大实话,周瑞与她们都算熟识,彼此知根知底,可正因为如此,反倒没了感觉,更何况周瑞的老娘万春公主不是一般的厉害,寻常人估计消受不起。

笑完了,魏初叹了口气:“这桩事情一出,看来桂花宴是办不成了!”

先前皇家打算举办桂花宴,为的就是帮太子和益阳王开始物色婚事,但魏初却是打着好玩的心思,如今魏善还卧病在床,魏节又发配黄州,一场宴会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顾香生道:“人家办宴又不是给你玩儿的,你若想玩,开春之后便有探春宴,裙幄宴,届时我大兄也要成亲,自然会大宴宾客,有得你玩的了!”

魏初:“顾大郎要成亲了?怎的这般快?”

顾香生:“不算快了,原本定的是今年年底,但你也知道,皇家刚出事,顾家也不好赶在这个当口办喜事,所以便延后到明年开春。”

魏初:“那你大嫂嫂是谁,还是那位小焦氏么?”

顾香生点头:“正是她。”

魏初奇道:“可你先前不是说你大兄不喜欢小焦氏么,怎么竟然愿意成亲了?”

顾香生:“那是我祖母亲自定的婚事,他还能反抗不成?在顾家,没有人能反对我祖母的决定。”

魏初听了,忍不住为她发愁:“那可怎么办,若你以后与徐澈两心相许,难道你祖母也会反对么?”

顾香生无力:“八字都没一撇,你怎么就能操那么远的心?”

魏初咯咯一笑:“谁让你我姐妹情深呢,我这是在为你担心!”

顾香生没好气:“那可就谢谢你啦,别忘了我与你一般年纪,还用不着想那么远!”

经过两个月的沉淀,坠马案终于纷纷扬扬,尘埃落定。

魏节被废黜并流往黄州的事情,也逐渐不再有人提起。

京城人的注意力总是变得很快。

他们热衷于讨论各种新鲜话题,对所有已经失去颜色的事物则不屑一顾,甚至连还在增成殿的昭仪李氏,都似乎被抛诸脑后。

冬天的寒冷席卷大江南北,连酷爱举行各种宴会活动的大魏贵族,也不得不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这让许多人越发怀念和盼望温暖的季节。

伴随着正月十五的脚步,久违的春天气息一点一点回到枝头。

有些爱美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换上春衫,外头加以夹衣或半臂,挽上织花的纱罗披帛。

裙带飘扬,妩媚婀娜,这是在北地初春很难看见的风景。

政治风波的消退,意味着顾家的家事重新被摆上台面。

顾凌的婚事已经定得差不多了,六礼完成了五礼,只等完成最后一道迎亲的程序,小焦氏便能名正言顺成为顾家第三代的长孙媳妇了。

顾琴生那边,顾香生不晓得她有没有去与焦太夫人说自己的事情,也不曾多问。

但以王家的声望和地位,即便王令和顾香生彼此有了儿女私情,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想来焦太夫人不会不答应才是。

这一日林氏正在准备要送给小焦氏的见面礼,顾香生趴在榻上翻看徐澈送过来的话本手稿,一面伸手捻起白瓷小罐里的蜜望果脯往嘴里送,惬意得令人嫉妒。

林氏见了不免要说她:“蜜望粘牙,又甜得很,别吃多了,小心把牙吃坏了!”

许氏不尽职,奶娘林氏却让顾香生得到了将近双份的母爱,有时候比老母鸡还要唠叨,顾香生头也不抬地撒娇:“知道了,奶娘清点那么久也累了,快去歇着罢!”

林氏笑骂:“你无非就想耳根清净罢!”

这时碧霄从外头进来:“四娘,大娘来访。”

“大姐姐?”顾香生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下榻穿鞋,起身迎了出去。

顾琴生虽然竭力露出笑模样,但顾香生还是可以看出她其实心事重重,只怕这次不是单纯来串门的。

果不其然,等顾香生将林氏她们一屏退,顾琴生便黯然道:“四娘,我与王郎君的事,怕是不成了。”

顾香生啊了一声,自然要问:“大姐姐何出此言?”

顾琴生苦笑着将事情本末道出。

原来上回她听了顾香生的话之后,很快就去找焦太夫人请罪,说自己与王令虽然两情相悦,不过发乎情,止乎礼,并无任何逾距之处,请祖母宽恕。

焦太夫人对她坦白的态度很满意,又因王家的确门第清贵,王令也称得上青年才俊,与顾琴生郎才女貌十分匹配,便答应托人去说合。

后来因为坠马案的处理闹得沸沸扬扬,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下来,等风波暂平,焦太夫人就托魏初的母亲,也就是将乐王妃,去王家询问,然而得到的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王家虽然没有一口拒绝,可也没有明确答应,态度含糊暧昧,令人捉摸不透。

焦太夫人是个好强的,见对方如此怠慢轻忽,顿时觉得王家缺乏诚意,心里就很不痛快,回头便跟孙女说了此事,让她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又安慰顾琴生,说一定会为她找一门更好的亲事。

顾琴生一腔情意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心里自然难受极了。

她更想亲自去质问王令,问他是否忘了当日的海誓山盟,但她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若是真这样做了,只怕非但于事无补,传出去反会被笑话。

顾香生本来就觉得王令太过风流,恐非良配,但看顾琴生如此难过,倒也不好再打击她,只问道:“当日王郎君可曾与大姐姐说过缔结婚姻之事?”

顾琴生点头苦笑:“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贸然向阿婆坦白,只是没想到……”

顾香生安慰她:“也许此事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且不必心急,等等看,或许会有转机。”

顾琴生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再言语。

阴差阳错,这件事反倒成了姐妹感情升华的契机。

在那之后,顾琴生便时常过来找她倾诉自己与王令的事情,顾画生不知其中缘故,还以为顾香生背地里给顾琴生吃了什么迷药。

此事过了一月有余,顾琴生虽然很想亲自去找王令问个清楚,但最后都忍了下来,反倒是王令那边派了仆从过来送信,顾琴生狠狠心,连信都不拆开,直接将人赶回去。

如是几次之后,王家好像才终于有了些动静,王令的母亲亲自登门拜访,提出联姻。

但这个时候,焦太夫人反而不着急了,以长孙婚事将近,无暇顾及其它为理由,将王家上次的态度学了个十成十,直接原样奉还。

不过她也的确没有说谎,顾凌的婚事的确近在眼前了。

二月底,顾家长孙娶妻迎亲,顾家上下好是热闹了一番,连皇帝那边都赐下礼物,给足了面子。

小焦氏虽然门第稍逊,也没有过人美貌,但她在击鞠会上面对同安公主刁难,挺身而出的那番表现,顾家人都是有目共睹的,顾凌更看在眼里。

原本他是不喜祖母安排,但经过婚前数次相处,也逐渐不那么抗拒了。

洞房花烛夜如何鱼水交欢且不提,翌日一大早,小焦氏便打扮齐整,过来向顾家人请安问好。

在和夫家长辈的关系上,小焦氏无疑是幸运的,丈夫的祖母是她的亲姑婆,丈夫的亲娘早逝,后娘是个性情软弱的,别说拿捏媳妇了,而是压根就对小焦氏构不成威胁。

至于二房三房,虽然是长辈,但也没权对小焦氏指手画脚。

所以假如小焦氏足够聪明,这日子是可以过得相当舒坦的。

这是新婚之后第一回正式会见新妇,除了顾香生那位常年在外游学的小叔叔之外,所有人基本都到齐了,小焦氏在顾凌的指点下依次向长辈行礼,长辈回赠礼物,到了顾琴生这几个小姑子这里,则是反过来,她们向小焦氏见礼,而小焦氏送上见面礼。

想来先前也仔细打听过各人的爱好,小焦氏在礼物上颇费了一番心思。

送给顾琴生的是苏绣山水小面屏风,送给顾画生的是一对红玉镯子,送顾香生的是一方蟾宫折桂香牌,顾香生没有细闻,但从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上来判断,里头用的方子外面不曾卖,应该是焦家独有的香方,至于送顾眉生和顾乐生的,则分别是一套精致茶具和文房四宝,既显出自己与长房的亲疏关系,又不失礼,收到礼物的人都很满意。

殊不知大家在观察小焦氏,其实小焦氏也趁机在观察每个人,等回到自己院子,小夫妻俩关上门说私房话的时候,提起今日见礼的事情,顾凌问她对自己几个妹妹观感如何,小焦氏便笑道:“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话果然不假。若是用五行来形容,大娘若水,二娘似火,四娘则近木。”

顾凌果然大感兴趣:“此话怎讲?”

小焦氏笑道:“上善若水,包容万物,大娘秉性柔和,婉约绮媚,正所谓动者乐流水,静者乐止水。利物不如流,鉴形不如止。在妾看来,静水流深,宛如大娘。”

顾凌想了想,顾琴生平日里说话做事,无不轻声慢语,大嗓门的人到了她跟前也不自觉地放轻声音,即便是流水,也像那多情春溪,绵细潺潺,清澈却不澎湃。

“有些意思,那二娘为何又像火?”

小焦氏笑道:“二娘生性热情,可不就像那熊熊烈火一样?”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觉得顾画生像火,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火者,气之所聚也。顾画生行事风风火火,易于冲动,比大娘少了几分婉柔,比四娘也少了几分淡定,这把火若不稍加遏制,迟早灼伤别人,也灼伤自己。

顾凌摇摇头,显然对自己这位同母妹妹也有些无可奈何,还叮嘱小焦氏:“二娘嘴巴利,说话有些不饶人,她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和她计较。”

小焦氏自然要说:“自家妹妹,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实际上她已经领教过顾画生的厉害了,上回击鞠会之后,焦太夫人有意让顾凌和小焦氏在婚前多熟悉一些,便让许氏几次邀请小焦氏上门作客。

在那之前,焦家与顾家虽然是亲戚,实际上来往并不多,焦家即使有焦太夫人在,也难以阻止日渐没落的趋势,小焦氏的父亲是文人脾气,生怕别人说焦家爱慕虚荣,便不愿与顾家这等勋臣世家多来往,反倒与寻常文官来往密切一些,这一点连焦太夫人也拿他没办法。

小焦氏与顾凌的婚事,一开始焦父也不是很赞同,最后还是焦太夫人拿出长辈架势压下来,焦家才同意的。

然而顾画生似乎并不大瞧得上这位未来嫂嫂的门第,吃饭时借着为小焦氏介绍菜品的机会,话里话外流露出优越感,虽然没有明白说出来,但小焦氏如何感觉不到?

当时小焦氏心里只觉得好笑,自己娘家母亲再三叮嘱,对她说许氏虽然是顾凌继母,可也是国公夫人,就算心里再如何想,面上也不能不敬,但估计她母亲自己也没有料到,为难她的不是许氏,反倒是自己的小姑子。

都说婆媳,妯娌,姑嫂关系最难处理,小焦氏没遇到前面两个,反倒在最后一个上触礁。

不过这些琐碎小事,她并不打算和顾凌说,一来自己刚刚嫁入顾家,立足不稳,顾凌对她的感情也不是很深,说多了只会适得其反,二来若是经常在小事上告状,难免会给人留下长舌妇人的印象,以后遇到大事需要夫妻商量,估计顾凌也听不进去了。

顾凌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心里自然是满意的:“那四娘呢,为何说她像木?”

小焦氏笑言:“木者,树也,栋梁也,敦厚平和,不骄不躁,不偏不倚,不若水之柔和,又无火之猛烈,依我这些日子看来,四娘的性情倒与木性有些相近了。”

顾凌有些惊异:“没想到你对她的评价竟如此之高,我还以为你要说她木讷呢!”

小焦氏:“四娘可不是木讷人,她虽与夫君非同母所出,但待我却是极亲厚的。”

顾凌感慨:“的确,我们这一支的兄弟姐妹虽然不是同母所出,却没有其他人家家里那样争斗不休的情景,想必是顾家祖宗在天之灵庇佑的缘故。我听说严家因为这一代信国公所出子女甚多,平日里后院也多不安生。”

小焦氏微微一笑:“何止是严家,连我们家,我那几个异母弟妹,其实与我也不是一条心。”

有比较才有高下,顾凌原先也觉得自己家里头兄弟姐妹之间亲情有些淡薄,就拿他和顾准来说,其实他对这位异母弟弟也没什么不满,只不过毕竟不是同母所出,加上年龄相差悬殊,根本处不到一块去,以至于他每每看见别人家里头哥哥带着弟弟出游打猎,又或者弟弟和哥哥一起打架读书就有些羡慕,如今一比较,反倒是自己苛求了。

话说回来,顾凌还得感谢他父亲娶了一位毫无威胁力的后娘,否则若许氏是焦太夫人那样的人物,只怕他如今也省心不起来了。

不过从小焦氏的话,顾凌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心中一时有些复杂滋味。

“夫君?”小焦氏见丈夫忽然不吱声了,忍不住询问。

顾凌回过神,斟酌词句道:“我有个侍妾,想必你先前也听说了……”

小焦氏自然而然接下他的话:“是七夕么?先前阿家也与我提过的,她在夫君跟前侍奉数年,忠心耿耿,无须夫君交代,我也会善待她的,夫君且放心罢。”

顾凌原本也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想好了如果小焦氏不高兴,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但见她这样和善,反倒有些脸热起来。

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他当时给侍妾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没多想,完全是情到浓时不由自主,在小焦氏进门之前,他也的确很宠爱这名侍妾,但侍妾终归是侍妾,地位是不可能与主母相提并论的。

大魏律法沿袭前朝,有正室在时,妾室的儿子即便当了官,得封诰命的也只能是嫡母,只有没嫡母的情况下,才能封生母。

顾凌还很年轻,年轻意味着总会做一些冲动的事情。他和七夕好的时候,也曾许下过不少诺言,如今想来却有些幼稚了。小焦氏没进门之前,他担心以后自己的妻子苛待七夕,现在见了小焦氏处事大方,倒是没这层担心了,却怕两人相处不好,怕小焦氏心里膈应。

“你放心罢,我会让七夕好好侍奉你,对你敬重有加的。”他向妻子承诺。

小焦氏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在顾凌这番话之后不久,顾家长房便传出怀孕的消息。

不是小焦氏,而是侍妾七夕,身孕已有快三个月,却刚刚才被诊出来。

这是顾凌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妾室所出,焦太夫人也很重视,还破天荒召见了七夕,赐下不少东西,许氏自然也不敢怠慢,请来大夫定期为七夕把脉。

自己刚进门没多久,侍妾就怀孕了,这个事实任谁听了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但小焦氏不是顾画生,不会将所有的心事表情都摆到面上去,即使心里再不愉快,也依旧给七夕增加了各种用度,将事情做得妥妥帖帖。

闲话不提,顾家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三月初的皇帝寿辰。

因为不是整寿,皇帝又提倡节俭,不让大办,顶多也就是摆一席宫宴,请公卿京官吃喝一顿,大家看看歌舞,祝寿献礼,与往年大同小异。

现在没有中宫皇后,太后也早就不在了,于是原本的内命妇入宫觐见朝贺的流程也省下了,贵妃虽然总摄六宫,但这种皇后才拥有的权利,她是不能替代的。

如此一来,焦太夫人她们一干女眷就不必穿着厚重的礼服入宫朝见。

除了顾经顾国等人赴宴之外,其他人都一切照旧,无须格外重视。

正好这一日也是顾准的生辰,由焦太夫人作主,顾家摆了几桌筵席,一干女眷小辈围坐在一起吃个便饭,就当是为顾准庆贺了。

顾准还是小孩儿心性,最喜欢这样的热闹场合,尤其喜欢一堆礼物摆在面前一个个拆开察看的快了。

顾香生为他准备的是京中老字号纸坊出品的彩色纸鸢,燕、鹰、蝶、鱼四色一套,这些纸鸢用纸上乘,做工精致,价格自然不菲,但还是常常供不应求,小家伙拿到手就喜欢得不行,硬是抱着不放,非嚷嚷着明天就要去放纸鸢,逗得大伙笑个不停。

年方三岁的顾尧眼馋得很,眼巴巴瞅着,围着顾准团团转,顾准还没大到学会愿意将自己的东西分给弟弟或小伙伴的年龄,被顾尧缠得烦了,直接将人给推倒在地,后者直接哇哇大哭起来。

周氏忙将他抱起来哄,顾尧却盯着纸鸢非要不可,这是小孩子之间常见的争执,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此时焦太夫人因为有些疲乏,先去歇着,许氏又是个不济事的,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小焦氏见婆婆没有发话,场面又有些尴尬,便想开口打个圆场,却还是被二房的李氏抢先半步。

“二郎你乖,不就是一个纸鸢么,让给你弟弟玩玩又怎么了?”她一边笑着,一边想伸手过来拿顾准的纸鸢。

顾准反应很快,忙缩手将纸鸢抱回怀里:“不!”

李氏笑道:“二郎,不是婶婶说你,虽然你是长房嫡孙,可也不能瞧不起三郎,都是自家兄弟,以后还要互相扶持的!”

这样赤裸裸的挑拨,顾香生都要气笑了,一件小孩子之间的矛盾,都能被李氏上升到如此程度,她是有多唯恐天下不乱!

但别说,三房素来心思敏感,这样的撩拨对他们来说还真管用,周氏虽然没说什么,脸色却有些难看起来。

许氏对李氏道:“你别胡说,二郎只是因为礼物是姐姐送的,不想让给别人罢了,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复杂!”

李氏似笑非笑:“没有么,我可还记得先前嫂嫂和我抱怨过,说三郎生辰时,太夫人赏了一对玉佩,而二郎生辰,太夫人只给了一方长命锁呢,难道没有这回事么?”

许氏张了张口,脸色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

她的确是给李氏说过,可这都是去年还是前年的事情了。

自从上回李氏借着顾香生被太夫人训斥的事情给她难堪之后,妯娌二人就没私下再搭过话,她没想到李氏竟然还记得自己那点小怨言,而且选择在这种时候翻出来说。

周氏看见许氏的表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便抱起顾尧:“且容我先告退了!”

顾画生将筷子重重一放:“真是扫兴!”

竟连称呼也不喊,直接就走人了。

顾琴生连忙站起来喊她:“二娘,你站住!”

顾画生头也不回。

小焦氏和顾香生相视苦笑。

好端端的生日宴,硬是被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给搅黄了,焦太夫人在场,众人就还可维持起码的团结和平,焦太夫人一走,立马就原形毕露。

人不齐,又出了刚才的事情,大家都没什么心思玩乐了,匆匆便结束宴席,准备各自回去。

这时就有下人来报,说几位郎君回来了。

许氏她们都有些诧异,宫中宴会此时本该还没过半呢,这也回来得太早了吧?

筵席本是摆在焦太夫人的松园里,众女眷还未来得及回避,便瞧见顾经顾国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脸色苍白,神情凌乱,大声问:“太夫人呢,太夫人可在!”

出大事了!

看到顾经他们的神情,顾香生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浮现出这个念头。

顾经举目四望,没看见焦太夫人,众人好似也没反应过来,许氏还抬步往前:“夫君……”

君字才刚出口一半,顾经却已经大步越过她,朝屋里走去。

即便是亲母子,这举动也有些唐突了,赵氏听见动静从里头迎出来。

“国公请留步。”

碍于赵氏在焦太夫人跟前的地位,顾经再急也不得不停下来,脸上焦灼却不减半分。

换了平时,他这般表现,身后的顾国怕是要暗暗笑话的,但此时他与顾济两人也都是差不离的神情,这使得赵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果不其然,顾经按捺不住,着急开口:“你快去禀告母亲,说宫中出大事了!”

饶是赵氏有心理准备,闻言还是吃了一惊,她没有再不识趣地问下去,点点头转身入内,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来:“太夫人起来了,请您进去罢。”

顾经等不及她说完便匆匆进去了,顾国顾济顾凌紧随其后。

顾香生和小焦氏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好要不要跟进去,按说这等事轮不到他们小辈女眷掺和,但因为顾经他们的表现,要说没有好奇心是假的。

正当众人踌躇之际,赵氏又道:“太夫人让诸位娘子小娘子都进去听一听。”

这句话正中下怀,李氏脚步急,抢在许氏前面就进去了,不过此刻谁也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细节,大家都想进去听听顾经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比起顾经等人的焦急,太夫人倒还镇定,见他们一个两个额头冒汗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我是怎么教你们的,遇大事更要有静气,你们现在这样,与市井莽汉有何区别?”

顾经用袖子随意拭了拭额上的汗珠,急急道:“宫宴半道,有人在陛下的御座之下发现异状,搜出巫蛊妖书!”

焦太夫人的阅历再丰富,听见最后那四个字,也不由大吃一惊,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当时屋内众人便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胆子小一点的许氏,已经紧紧捂住嘴巴。

“这是你们亲眼看见的,还是道听途说的?”焦太夫人沉声问道。

“阿娘,自然是我们亲眼所见!”顾国忍不住抢过话头,“您不知道,当时……”

“从头说起!”焦太夫人皱眉打断他的话,没有因为自己平日宠爱小儿子就任由他说下去。“这样咋咋呼呼,我怎能听明白,由顾经先说,你再补充。”

永康帝虽然下令一切从简,不要大操大办,但皇帝生辰,该有的排场还是得有,像百官会宴,菜品就少不了山珍海味,歌舞助兴肯定也要有,这些都是没法省的钱。

当时的气氛很好,歌舞还未开始,众人先轮番献诗,给皇帝祝寿,这都是预先准备好的。

顾经也小露了一手,当场即兴作了一篇赋,辞藻华丽,深得皇帝喜爱,还赏赐了东西。

轮到太子和益阳王时,他们也都各自作了一首七绝,太子毕竟从小在文学大儒的教导下长大,文采胜过益阳王不是一点半点,做出来的诗句也比益阳王更得皇帝的欢心。

两父子近来关系有所改善,皇帝似乎也不愿过分要求太子,听了太子的诗句便连连说好,还破天荒赞赏了几句。

宴会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

这时就轮到寿礼环节了。

百官名为祝寿,实际上就是去白吃白喝的,他们用不着送礼。但皇子不行,这是孝心,礼物当众打开,众人跟着应和,能够让皇帝龙心大悦,寿宴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然而当太子亲手敬献寿礼的时候,却出了一个意外。

顾经等人虽然一起赴宴,但因身份不同被各自隔开。

顾经顾凌父子虽然官职不高,但一个是定国公,一个是定国公世子,得以坐在前面一些的位置,顾国顾济等人则被远远隔到后面去,所以就亲眼所见而言,的确是顾经最有发言权。

“当时太子手捧一长匣,说匣中乃是自己亲手书写的九十九个寿字,陛下听了便很高兴,让他将手书展开来看,可当太子亲自将卷轴展开时,陛下的脸色却完全变了,紧接着,太子的脸色也变了。”

听他说到这里,众人都禁不住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那会儿顾经他们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太子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声喊冤,说自己原本呈上的并不是这一幅。

焦太夫人禁不住皱眉:“那字画到底有何问题?”

顾经道:“那幅字,我看了几眼,根本没有什么九十九个寿,而是前朝遗臣童馥的手迹。”

在场有听说童馥此人的,禁不住低低啊了一声。

这童馥乃是前朝的臣子,本朝太祖皇帝魏忠以前朝节度使的身份造反,带兵杀入前朝京师时,曾被童馥指着鼻子痛骂,说他是乱臣贼子,枉名为忠,实则天下不忠不孝之人。

魏忠自然被骂得很恼怒,但因为这童馥当时的名望极高,不好轻易杀之,太祖皇帝志存高远,想着如果可以收服童馥,那天下读书人也会慕其仁厚,前来投靠,到时候自己也可以大大地刷一把仁君的名声,便将童馥先软禁起来,说服他写一些与新朝气象有关的文章。

哪知道这童馥十足是个茅坑里的石头,软硬不吃,非但没有迎合魏忠,还写出一篇《魏忠十大罪》的檄文来,将魏忠骂了个狗血淋头,魏忠知道之后虽然极力掩饰,但这文章不知怎的还是流落到了其它各国,被引以为经典,尤其是齐国跟魏国争夺地盘的那几年,常常引用里面的话来骂大魏皇帝。

后来童馥自然是被杀掉了,但魏国的皇帝却从此将此人恨之入骨,皇帝做寿,太子却拿一幅大魏仇人的手书来作手里,皇帝能高兴得起来么?

所以焦太夫人就很震惊:“太子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那巫蛊妖书又是怎么回事?”

顾经苦笑:“当时太子跪下请罪,陛下大声让他退下,王丞相他们也都纷纷劝说,陛下就很不高兴,拍着桌案让众人闭嘴,因为直起身体,座下席子被挪动,便露出下面的不明物事,陛下拿起来一看,当即勃然大怒,又让人将太子拿下!”

焦太夫人:“那物事便是……?”

顾经:“是,当时陛下便将那东西给王丞相看,王丞相看了一眼就被吓住了,连忙伏地请罪,从他的话里头,我们才知道那是什么,但东西在陛下手里,只有王丞相一人看了,谁也不敢去要,陛下拂袖而走,我等惶惶待了片刻,陛下身边的陆青出来宣布筵席结束,便各自回来了。”

所谓巫蛊妖书,就是将别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再画上一些符箓,请巫者作法,用来诅咒仇人。

谁也说不清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但纵观史书,与巫蛊有关的大案比比皆是,汉武帝年间就有两桩,一桩直接导致了陈皇后幽禁冷宫,另一桩则更惨烈,太子皇后公主一连串人命悉数被卷入其中。

甭管灵不灵,作为皇帝,没事尚且要担心有人觊觎皇位,更何况是这种有实际证据的诅咒。

整件事看上去似乎很诡异,巫蛊妖书也好,那幅字换成了童馥手书也罢,太子就算有不臣之心,也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出这种丑,除了激怒皇帝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但坏就坏在,这场宴会,是太子主动提出操办的,所有流程事项,也都要经由他之手督查,他根本就脱不开嫌疑。

上次坠马案之后,皇帝与太子父子关系有所好转,太子一提出要帮忙督办寿宴,皇帝就答应了,但宴上却闹出这种事情,皇帝不冲他发火又冲谁发火呢?

仔细再想深一层,如果皇帝对太子失望,那么最直接的利益既得者是谁?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焦太夫人却不敢深究下去,她表情郑重叮嘱众人:“罢了,这件事情,今夜之后必然掀起轩然巨波,即便当时在场的人为数不少,但你们在外头,切忌胡乱非议此事。”

顾经等人齐齐应是,焦太夫人又交代了两句,就让他们各自回去安歇,至于大家听了这样一个消息,到底还能不能安心歇息,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遣走众人,焦太夫人神色却越发凝重。

赵氏以为她这是担心今天的事情波及顾家,便道:“方才听国公所言,他们从头到尾都未参与其中,太夫人尽可放心了。”

焦太夫人摇摇头。

她这一生堪称经历丰富,年轻时就亲眼见着前朝覆灭,天下四分五裂,又亲眼见证魏王称帝,北齐称雄,东南西北分而治之,便是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亲身经历过时代变迁,对儿孙也会有说不完的教诲,更何况是焦太夫人。

她以她这么多年的阅历见识,最后只对赵氏说了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变只怕还在后头。”

姜还是老的辣,事实证明,焦太夫人一语成谶。

但也许连焦太夫人也没有想到,这场暴风雨会来得如此快速,如此猛烈。

三月十六日,也就是寿宴当夜,在宴会结束,各人归家之后,皇帝在大政殿下达了搜宫的命令,先从东宫开始,然后是益阳王的广明殿,安庆王魏迈的高门殿,到后宫刘贵妃的麟德殿,前德妃,现昭仪李氏的增成殿,魏迈生母杨婕妤的含章殿等等,一个都没有落下。

甚至是公主们居住的宫室,也都被奉命而来的侍卫宦官一一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当真在一处早已无人居住的宫殿内搜出一个同样贴着皇帝生辰八字的诅咒木偶。

巧的是,那宫殿就在广明殿,也就是益阳王的宫室隔壁。

事情至此,已经奔向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的境地。

往严重了说,如果皇帝意欲大办,即使贵为贵妃和皇子,刘氏与魏善母子连同与此相关的一干人,一定逃脱不了死罪。

在如今严峻的形势下,魏善自然要大声疾呼,为自己喊冤,连夜跪在大政殿门口,哭诉自己是被人冤枉陷害的,又说自己多年来得父亲宠爱,即使是狼心狗肺,也不可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站在理智的角度上,皇帝相信魏善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因为就算把皇帝给咒死了,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而肯定名正言顺落在太子身上,可话又说回来了,天家无父子,皇位的魅力有多大,没有人比皇帝更加清楚,要说会有人因此做出毫不符合常理的事情,那完全也是有可能的。

再说了,如果魏善是被陷害的,那么陷害他的人是谁,太子吗?

太子屡屡受到冷遇,担心自己被废,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陷害弟弟,但当时宴会上,他拿出的那幅字又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自己陷害自己罢?

一想到太子与益阳王兄弟阋墙,互相倾轧,甚至很可能将巫蛊拿来作筏子,欲置自己于死地,皇帝就越发怒火高涨,即便刘贵妃带着儿子跪在宫门外面苦苦哀求,也无法改变他想要严厉查处惩办的主意。

三月十七日清晨,就在刘氏与魏善跪了一夜之后,终于等来了皇帝的一道旨意:着太子与益阳王二人自拘于宫室,非令不得出,若有为其求情者各自罪加一等。

这道旨意等于是将太子与益阳王二人分别软禁起来,而最后一句话明显则是针对刘贵妃。

不仅如此,皇帝还下了另外一道命令,那就是拘捕与巫蛊案相关的人员,无论官员宫人,先抓起来问了再说,在没能洗清嫌疑之前,一律不得释放。

与巫蛊案有关,也就是与当日宫宴有关,宫宴是太子督办的,但底下的活儿都是别人干的,这里头既有负责侍奉布置的宫人,也有从旁协助的户曹、东宫官员,甚至连万春公主之子周瑞,也因挂了个太子左赞善大夫的职衔,直接被找上门带去审问,万春公主急急忙忙进宫求情,却连皇帝的面也没见着。

公主之子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当夜参与宫宴的百官也没能幸免,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审查,顾经顾国等人同样被叫过去问了两日,最后放回来时,胡子拉碴,整个人憔悴了许多,顾家上下跟着提心吊胆,睡也没睡好,吃也吃不香。

顾经他们还算是好的了,毕竟他们只是去赴宴,从头到尾都是旁观,即使被喊去问话,也就是吃了两天苦头,毫发无损。

但别人就没有这样幸运了,那些低等宫人直接被带去刑讯拷问,从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皇帝没有将此案交由朝廷大臣负责,而是交给了内侍省负责。顾名思义,这个部门即宫廷近侍机构,任职者也多为宦官。

这个安排,意味着皇帝并不愿意让大臣们指手画脚,而准备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办。

自三月十七日起,到三月二十日,短短四天内,恐慌自宫闱蔓延至京城,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公卿之家如今风声鹤唳,有的是在为至今未归的男主人担心,有的则生怕自己再一次被叫去。

许多人吃不住苦头而招供,结果出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供词,这使得案件更加复杂诡谲,为了揣摩皇帝的心意,内侍省呈上了许多指证太子与益阳王的供词,其中甚至还有牵扯到朝廷高官的,内侍省趁机又抓了不少人,许多人吓得称病在家,连官衙也不敢去了。

三月廿五,刘贵妃第五次求见皇帝被拒,与此同时,尚书令王郢并左右仆射,连同朝廷重臣十数人一齐入宫觐见。

这一次他们没有被拒绝,而王郢等人则趁机请求皇帝以汉武帝巫蛊案为前车之鉴,言道此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若大兴刑狱,不仅有伤天和,妨害陛下仁慈名声,而且最后将太子和益阳王都拿下,也只会令得别国笑话,仇者快而亲者痛,实在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是,六月便是诸国会盟了,如果因为这件事而推迟或耽误了本该前年就举行的诸国会盟,只怕正中了齐国的下怀,而对需要与齐国重新签订协议的大魏来说,反而是极大的损失。

也不知是皇帝正需要这样一个台阶下,还是王郢说的一番话打动了他的心,到了月底,纷纷扰扰将近半个月的巫蛊案最终逐渐告一段落,耐不住刑罚,最终屈打成招的人不计其数,更有宫人因此没了性命,内侍省那帮人本还想趁此办成大案,没料想皇帝的主意改变得如此之快,令他们好不遗憾。

虽然皇帝下令将无关人等悉数释放,但太子与益阳王的禁足令却一直没有解除,据说这段时间以来,皇帝也未曾接见过刘贵妃,可见虽然碍于王郢等人的劝谏,不能不大事化小,但皇帝本人对于此事芥蒂颇深,仍未彻底释怀。

旁人见状,自然也不敢去撩虎须,顾经想要进言替太子说两句好话,幸而他还知道要先找焦太夫人商量一番,焦太夫人得知后,直接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更不允许顾家任何人去掺和这些事情。

其实也无须她多嘱咐,风声尚未完全过去,大家心有余悸,这段时间连贵族间常有的宴饮出游都一一取消了。

往年三月是正是京城的宴会季,什么探春宴,裙幄宴,桃花宴,闻喜宴,早就排得满满当当,令人目不暇接,有些女儿家衣服少的,还要发愁如何才能穿得不重样又体面。

然而今年则完全不必担心这些问题了,眼下谁也没有行宴游乐的心思了,甚至连门都不大出,生怕此事还有余波未平,殃及池鱼。

顾香生也不例外,自打宫宴那天晚上起,她就与大多数人一样安安生生待在家里,非必要绝不出门。

但她耐得住寂寞,不代表别人耐得住,人一闲下来,难免就要生是非,不管是顾画生找茬吵嘴,顾准调皮捣蛋,还是顾凌房中的那些琐事,与宫中那些事情比起来,简直可以算是鸡毛蒜皮,根本不值一提了。

这一日顾香生正在房中画画,说白了其实也是闲来无聊胡乱涂鸦,蓝本则是那只趴在窗台上盯着外头茶花的小白狐。

在画画一道上,她素来是没什么天赋的,画出来的东西充其量也就只能说是不丑而已,距离佳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林氏走了进来,手上捧了个匣子,笑道:“大娘做了些绣帕,让人拿过来给您挑,说余下的再给三娘和五娘送过去。”

“先放那儿罢。”顾香生咬着笔杆出神,视线落在匣子上,思路难免偏移到它的主人上面。

顾琴生与王令的婚事最终被定在今年八月,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近来倒是越发有长姊风范了。

自从上回顾香生提醒她先找焦太夫人坦诚自己与王令的事情之后,她明显就对顾香生亲近了许多。

彼此第一道心防打开,接下来就顺畅多了,顾香生发现这位大姐姐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看似可亲却难以亲近,只是因为两人从小并非同母所出,而许氏入门的那一年,顾琴生也正好到了刚懂事的年纪,虽然不会伤害异母弟妹,但内心深处,她始终存着一层隔阂。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虽然顾琴生也渐渐意识到异母弟妹并不可恶,但以往的印象过于根深蒂固,再加上没有一个良好的契机,这种不远不近,略显疏离的姐妹关系就这样延续了下来,直到那件事情的改变。

顾香生虽然比旁人多出一辈子的记忆,可那并不代表她就事事都做得正确,起码在跟姐妹相处上,她一开始同样也因为心怀戒备,迟迟未能主动释放出善意。

这是两姐妹直到如今才逐渐交好的原因。

世上一坏到底,心思绝顶恶毒的人终究很少,更多的人,善恶都在一念之间。

即使是顾画生,在顾香生看来,对方也只是嘴贱而已,若是有机会能把对方胖揍一顿,顾香生会很乐意,但要说痛恨到巴不得对方去死的境地,那还远远不至于。

顾香生将匣子打开,里头果然叠着好几条绣帕,帕子自然是上乘蚕丝,每条图案都不太一样,顾琴生分别绣上了梅兰竹菊牡丹桂花,还有顾香生最喜欢的茶花,针脚精致缜密,以顾香生行外人的眼光来欣赏,绣得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顾家女儿虽为世家千金,但女红却也是必修课程,虽然不必绣出多么高深的成就,但起码拿着针线做做样子也是要的,余下的就看个人喜好发展了,顾家女儿里头,唯独顾琴生性子沉静,能够长年累月把女红当成兴趣爱好。

顾香生从帕子中选出一条茶花的,一条桂花的,又将匣子重新合上,让林氏拿去送给顾眉生她们。

她低头画画,察觉又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林氏去而复返:“怎的回来得那样快?”

“四娘!”出声的却是碧霄。“夏侯府来了人,说要见您,正在外头等着呢,看样子好似特别着急!”

顾香生诧异抬头:“是夏侯府的什么人?”

碧霄:“是夏侯府的管家张芹。”

张芹也是北齐人,当年跟着夏侯渝一并南下的,后来就担任了夏侯渝的管家,顾香生与夏侯渝熟稔,以前几次上门去玩,对张芹并不陌生,在这种大家都忙着避嫌的时候,张芹却突然到来,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顾香生腾地起身:“随我出去看看。”

张芹等在顾家后门,因心中焦急,忍不住来回走动,直到从门内后院匆匆走出两人,他眼睛一亮,连忙上前拜见:“四娘子,碧霄小娘子!”

顾香生问:“张叔何故如此着急,可是阿渝让你来找我?眼下家家闭户,生怕惹嫌,若无要事,最好还是在家安坐的好。”

张芹苦笑:“好教四娘子知晓,若非万不得已,小人也不敢在此时上门,实是小郎君又病了!”

顾香生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虽说夏侯渝体弱多病,但能让张芹如此着急,情况定然非同一般。

张芹道:“昨天夜里,小郎君忽然发热,后来又呕吐,大夫说是得了伤寒,病情很凶险!”

顾香生大惊失色,这年头的伤寒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遇上病势严重又医治不妥当的,很有可能一命呜呼,像夏侯渝这种本来体质就不算好的人,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呢,情况好些没,我过去看看他!”

张芹苦笑:“那大夫看着医术一般,小郎君吃下他开的药之后,病情没有丝毫起色,小人正准备去找城东鹤年堂的王大夫去给小郎君看病,可听说那大夫诊金贵,出一次诊要一金,府中余钱不足,是以小人是想,想与四娘子借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鹤年堂王郎中先父是前朝太医,他自己没有入仕,继承了来自父亲的医术之后,专门给达官贵人看病,既比太医自由,又可以多赚些钱,不必因为担心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而丧命,因医术高明,王氏的病人络绎不绝,那些不太着急的病症都排到下个月去了,作为一个落魄质子的管家,张芹去找,人家未必会答应。

夏侯渝来到魏国之后,按规矩,北齐那边每年都会送一些银钱过来,但规矩还规矩,夏侯渝既不受宠,又是质子,天高皇帝远,就算不送,皇帝也不知道。

而且这笔钱一般是每年诸国会盟时由北齐使臣送过来,但近两年没再举行过诸国会盟,这笔本该发给夏侯渝的俸禄,自然而然也就没了踪影,不知是被他们本国相关负责的官员遗忘了,还是已经被他们中饱私囊。

魏国这边,碍于面子,永康帝也不可能让齐国人质因为没钱而活活饿死在这里,那传出去也太丢人了,所以他让宗正寺定期给夏侯渝发放俸禄,但这个俸禄自然不可能太过丰厚。

一来,夏侯渝无官无爵,仅仅有个齐国皇子的身份,连齐国人都怠慢他,可见这齐国皇子也不怎么值钱,二来,要是让夏侯渝这个齐国人过得太舒坦,皇帝心里也不舒服,所以俸禄顶多能供应他日常所需,再多加两个仆人,仅此而已。

顾香生是去过夏侯府的,除了张芹之外,夏侯渝身边就只有两个洒扫做饭的仆役,因为薪俸太少不足以支付,夏侯渝不得不让她们自行外出寻找生计,每日只需帮忙做饭就够了,张芹这个管家则只能薪俸自理,也就是说白干活,不拿钱。

正因为如此,夏侯府虽大,却杂草丛生,除了前院和夏侯渝张芹他们自己住的那几个屋子之外,其它地方却完全是一幅荒芜景象,简直可以作为鬼宅范本了。

听了张芹的话,顾香生立时想起夏侯渝的处境来,心下不由恻然,也不多问,便一点头:“我有,你且等等,我进去取钱,不过那王大夫虽然医术高明,这种时候却不一定肯出诊,为防万一,我再去找找魏十娘,看她能否请到宫廷太医来为阿渝诊治罢!”

张芹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如此再好不过,小人代小郎君多谢四娘子了!”

顾香生:“阿渝如我弟弟一般,这些客套话就先别说了,救人要紧!”

一金不是什么小数目,如今一两金子再加点银子,便可买一匹上好的乌兰敦马,半两金子也足以买一匹普通的母马了,鹤年堂的诊金之贵可见一斑。

幸而顾家不是什么小户人家,跟着太祖皇帝开国打江山终究是有很多福利的,顾香生不知道焦太夫人到底存了多少家底,但从逢年过节长辈们的阔绰出手来看,如果她的父亲和几位叔叔不在政治上犯晕站错队,顾家再多享两三代的荣华富贵,也绰绰有余。

顾画生是典型的世家千金,出手豪爽,挥金如土,就算赏赐再多,平日里估计也没有什么余财,反正将来女儿出嫁还会有丰厚嫁妆,但顾香生平日里却有积攒的习惯,十数年下来,私房也能攒个十两八两金子,此时便派上了大用途。

她直接从匣子里取出三金,又匆匆出来,放到张芹手上:“你拿着这钱赶紧去鹤年堂请大夫,若是需要什么好药,只管不要吝啬,我这就去找魏十娘!”

张芹感激得快要落泪,顾香生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他还待跪下谢恩,却被顾香生喝住:“还不赶紧去,磨蹭什么!”

“是是!小人这就去!”张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走。

“走,我们去将乐王府,你去备车!”顾香生对碧霄道。

其实巫蛊案带来的影响,也仅仅是对魏国上层而言,在平民百姓看来,即使他们也听到许多风声谣言,却影响不了日常生活,潭京繁华如故,自从许多人被放回来之后,街上巡逻的兵士也恢复到原来的数目,仅仅是城门处的盘查比原先严格一些罢了。

顾香生带着碧霄乘车来到将乐王府门口,碧霄先过去敲门。

门子自然是认识顾香生的,也不等禀报,便将她放了进来,想是魏初先前有过交代了。

魏初很快迎了出来,头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还敢过来?”

顾香生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魏初拉着她的手:“走,去我房里说!”

二人来到魏初房中,顾香生怕耽误夏侯渝那边的病情,先将自己的来意说明清楚,魏初顿足叹道:“你若是早两天说,说不定我还能进宫请太医,可是现在不行了,爹娘不让我进宫,而且就算我进宫,也未必见得到太医!”

顾香生:“为何?”

房中只得她们二人,魏初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太子被废了。”

什么?!

顾香生震惊地看着魏初,后者苦笑点头,表示自己没有信口开河。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顾香生消化了一下,声音还有点紧绷。

“就在昨夜,听说是太子主动求见陛下,自请废位让贤,陛下同意了,今早我爹进宫时,就对他说了这事。”魏初道,“今日百官休沐,等明日上朝,应该会公诸于众的。”

顾香生有些说不出话来。

照理说,太子这个位置虽然是靶子,可同时也是一种保护,一旦被废,难道还能再复位么?

纵观史书,倒是有那么一位二度复位的皇太子,可最后还不是被圈禁致死,可见太子自古就是个高危职业,兴许魏临是想通了这一点,才选择从风头浪尖退下来,以求有个善终?

顾香生对太子的印象其实很不错,想想他的遭遇,心里难免有些可惜,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她仅仅震惊了一会儿,就又转移到夏侯渝的病情上去了。

“算了,这种时候的确不适合进宫,张芹去鹤年堂请大夫了,我先过去看看阿渝的病情。”

“我和你一道去!”魏初想也不想便道。

但就在她们快要出门前,却有婢女带着将乐王妃的口信过来:“小娘子,娘子说您的禁足令还未过期,不能出府。”

魏初气乐了:“禁足令明明是昨天的,怎么今天还有效?”

婢女劝道:“您昨夜还想跟着郎君进宫,幸而被拦下来,娘子在气头上,您今日就不要惹她生气了罢。”

魏初:“可阿渝生病了,我怎能不去探望呢!”

顾香生估摸着太子昨晚刚被废,作为近支宗室,魏初此时自然是不好随意出门晃荡的,被人瞧见了又有闲话。

她便也跟着道:“十娘,既然王妃有令,你就听着罢,我先过去看看他,你等王妃同意了再去也不迟。”

魏初只好送她出门:“那你快去罢,我先去说服我娘!”

等顾香生匆匆赶至夏侯府时,张芹已经请了大夫回来,正在给夏侯渝把脉。

躺在榻上的夏侯渝,脸色发白,眉心紧蹙,小小一个人裹在被子里,越发单薄得可怜。

诊金贵倒也有诊金贵的道理,王大夫稍一诊脉,再察言观色,就已经得出肯定的结论:“是伤寒,只怕是先前方子不对症,反倒使病情加重了,将先前的方子拿来我瞧瞧。”

张芹连忙找来之前开的方子,王大夫一见之下便摇摇头:“果然是方子开错了,伤寒也分太阳、阳明、太阴、少阴等等,小郎君这病症,病而少时,起热不退,寝不安,脉象浅淡,若有似无,有时候还会腹痛如绞,是也不是?”

名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张芹连连点头:“对对,正是这样,大夫您快救救五郎罢!”

王大夫道:“他这病症是伤寒中典型的太阴病,先前的大夫却将其误诊为太阳,我另开个方子,你让小郎君先吃吃看,三帖之后,若是有好转,我再开。”

张芹唬了一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那若是,若是没有好转呢?”

王大夫没吱声。

张芹的脸色越发白了。

还是顾香生开口道:“张叔你且勿要担心这些没影的事,赶紧让王大夫开了药方抓药罢,阿渝耽误不起了!”

张芹忙道:“是是是,小人糊涂了,大夫您先开方子!”

大夫道:“小郎君先天不足,病势才会如此凶险,需先温中祛寒,理气调中,方子里有人参的话,效果会好一些,不加的话也无妨,但……”

他会如此说,想来也是看见夏侯府的景象,所以事先提醒,也算好意,否则到时候药抓出来,价格一开,张芹他们却付不起,难免耽误时间。

张芹还未说话,旁边顾香生便道:“只管开,只要效果好,大夫不必吝于用药!”

王大夫自然再无二话,当即挥笔写好方子,又让张芹与他一道回去抓药。

除了张芹之外,夏侯府其他两名仆役都是粗使婆子,干不来那些细活,有一个还正在给夏侯渝熬粥,顾香生担心夏侯渝无人照料,出现什么意外,便在旁边帮忙守了会儿,等张芹抓药回来。

夏侯渝面上不显,但发鬓处却是汗津津的,顾香生伸手便摸了一把冷湿,她见旁边有半盆清水,赶紧拧了条帕子给他擦汗。

兴许是舒服了些,原本昏昏欲睡的夏侯渝醒了过来,顾香生发现他一双眼睛也像浸了水的葡萄似的,溢满湿漉漉的雾气,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爱,不由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颊。

“香生姐姐……”夏侯渝握住顾香生的手,可怜兮兮道:“我好难受啊,浑身都难受!”

“张叔已经去给你抓药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带你去放纸鸢,去年你说过要放纸鸢的,结果后来下雨没去成,要是今年再不去,就得拖到明年了!”顾香生诱惑道。

“那是小孩儿玩的,我才不喜欢玩……”他有气无力道。

“香生姐姐,我好辛苦,为什么我生下来就这么辛苦,还总是生病呢……是不是老天爷不喜欢我,想让我早点死?”

夏侯渝语调喃喃,顾香生却听得心头恻然。

那一瞬,她几乎以为夏侯渝在哭。

可再定睛一看,好像又只是因为生病难受而氤氲出来的水汽。

顾香生:“你完全说反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应该说,正因为你得到了老天爷的看重,所以他给你的所有磨难,只是为了让你日后更加强大。”

“是这样吗……?”夏侯渝面露迷惘。

顾香生笑了笑:“成大事者,会将苦难作为磨砺,失败者才只能将其作为逃避的借口,若是你因区区伤寒而倒下,传到齐国,你觉得还会有人记住你吗?”

夏侯渝吸了一下鼻子,哑声道:“没有了。”

他的生母早就去世了,至于皇帝,一个身强体健的皇帝从来就不会缺儿子,就算他还记得自己有个在魏国为质的儿子,能不能想起夏侯渝的名字,还是两说。

顾香生点到即止,没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多睡会儿罢,我等张叔回来再走。”

夏侯渝迷迷糊糊,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答应,还是说了什么留人的话,只觉得头还是晕得厉害,视线里的顾香生很快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又变成四个,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张芹很快就回来了,他再三感谢顾香生,又说那钱会想法子尽快还给她,顾香生宽慰了他几句,才与碧霄乘车回家。

到家之后,顾香生没有回小院,而是先去了一趟焦太夫人那里,将太子被废的消息告诉她。

焦太夫人果然还不知道此事,当即就被震住了。

也许很多人心里对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早有预料,但连焦太夫人也没想到结局是来得这样迅猛。

不管太子是不是真的自请废位,最重要的是,太子之位一空出来,可能就会有新人填补上去。

若放在往日,焦太夫人毫不怀疑这个人选十有八九是益阳王魏善。

但在这次事件当中,皇帝却表现出一视同仁的态度,并未特别偏袒哪一方。

这就使得局面越发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透。

最让焦太夫人后怕的是,假如她今天没有事先得知,而等明日皇帝再当众宣布这个消息时,顾经说不定会直接就跳出来,自以为忠直地为太子进言,从而将会为顾家带来滔天祸事。

“你做得很好,四娘。”她揉揉眉心,“回去之后你也不要与任何人说起,既然此事已定,明日自有分晓,我们且看着便是,这等事情轮不上我们插口。”

顾香生乖巧应是。

焦太夫人似乎有心多教她一些,也不着急让她退下,反倒对赵氏道:“你去找个大夫,开个风寒的方子,再抓几帖药,就说我病了,身上难受得很,连床榻都下不了。”

赵氏不由愣住,连顾香生也看了焦太夫人好几眼。

后者神采奕奕,估计出去绕院子走上个十圈都没问题,哪里有半点得了风寒的影子?

但赵氏服侍焦太夫人多年,早已有了默契,闻言也不多问,答应一声便出去办事了。

余下顾香生和焦太夫人大眼瞪小眼。

焦太夫人笑了:“你道我为何要装病?”

顾香生:“与孙女方才所说有关?”

焦太夫人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顾香生只好继续猜下去:“您想避开风头?”

焦太夫人不置可否。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只能天马行空继续发散思维。

“太子被废,陛下一定会昭告天下,太子之位立马就变得炙手可热,大家肯定会纷纷上疏推荐新太子人选,益阳王成为新太子的机会就很大,刘贵妃说不定会召见外命妇,游说她们让丈夫或儿子支持益阳王……”

见焦太夫人的表情不像是赞赏,顾香生及时闭嘴拉回狂奔的思路,赔笑道:“阿婆英明神武,深思远虑,非孙女所能及,还请阿婆指点迷津。”

焦太夫人叹道:“这个消息若是确切,最迟明日便有眉目了,我怕你爹一时冲动,在早朝上胡言乱语,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顾香生这才恍然大悟:“阿婆不想让阿爹明日去上早朝,又怕直接和他说明白,他反会生出逆反心理,所以让阿爹以照顾您的理由请假不去早朝?”

焦太夫人没有否认:“逆反心理?这词用得倒也贴切。”

顾香生默默擦了一把汗,心想老爹这是有多不靠谱,让祖母失望到连道理都不想跟他讲,直接就下猛药了。

但她也不敢说什么,焦太夫人没有让她离开,她就在一旁看着赵氏把药抓了回来开始煎熬,又看着婢女们去向各房说明太夫人染上风寒的消息。

这消息一传出去,众人自然纷至沓来上门请安探望。

此时的太夫人已经躺在床上,脸上抹了一层粉,神情恹恹的,的确像是病得不轻。

顾香生则在旁边端茶奉水,顺便看戏。

顾经虽然办事不靠谱,但还算孝顺,听见老娘生病了就急急忙忙赶来,还责怪顾香生是不是把祖母给气病了。

没等顾香生回答,焦太夫人自己就咳嗽了几声:“关四娘什么事,你别胡乱怪孩子,是我自己昨夜被子盖得薄,又吹了风,今儿才倒下的。”

顾经关切道:“母亲还请好好保重,这几日就让许氏在您跟前侍奉罢。”

焦太夫人:“不必了,我这几日无法料理府中事务,许氏就暂且代我处理罢,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询问赵三娘。”

许氏诚惶诚恐:“阿家不若让赵三娘来代管罢,儿媳从旁协助便可!”

旁边二房李氏已经跃跃欲试,许氏却是扶不上墙,送到手的大权还想递出去。

焦太夫人也不搭理她们,直接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都好不了了,你们各房便轮流在我跟前侍奉汤药罢,明日先由子寿开始罢。”

顾经听自己的名字被点到,不由道:“阿娘,我明日还要上早朝,让许氏……”

焦太夫人不悦道:“怎么,亲娘病了,你连床前侍奉汤药都做不到,谈何孝道?”

顾经暗暗叫苦,也不知道老娘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可他也不能就这个问题继续辩解下去,只得应了下来。

焦太夫人长吁短叹:“我已经老啦,也不知道还能看见你们几日,你们连这点空都不愿抽出来陪陪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本是要强的人,平日也不作颓丧柔弱之态,偶尔为之,反倒挺有说服力的。

众人自然纷纷安慰她不要动气,顾经也不敢再吱声了。

顾香生在旁边默默地为祖母的演技点了个赞。

翌日果然出了事。

场面远比焦太夫人和顾香生预料的还大。

皇帝在朝上当即颁布废太子诏书,许多人始料不及,当场就懵了。

但也有人当即上奏劝谏,反对废太子,言道巫蛊案尚未有定论,太子无明显过错,废之不能得人心云云。

其中,便有时任太傅的朱襄。

皇帝勃然大怒,斥朱襄为沽名钓誉之徒,下令将其赶出廷上,朱襄不堪受辱,当廷触柱,幸而边上众人眼明手快及时拉住,朱襄没有当场脑袋裂开脑浆四溅,可也撞得满脑袋血,只怕伤势不轻。

当时场面之乱,据老二顾国描述,那简直是跟菜市场一样。

朱襄因为受伤而免罪,皇帝念在他年高德劭的份上不多加追究,但其他人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那些帮太子说话的,通通被施以杖责,皇帝的斥责更是诛心,说他们的忠是忠于太子,而非忠于皇帝。

自始至终,作为主角,太子魏临都伏身跪在一旁,默默不语,连头都没抬起来过。

别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家人都听得胆战心惊。

许氏不由连声阿弥陀佛,道:“还好夫君今日没有去上朝,否则只怕要被牵连!”

顾经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未尝不后怕。

若他当时在场,在没有预料到皇帝会有如此激烈反应的情况下,说不定还真会像朱襄那样出头帮太子说话。

李氏也忙问顾国:“你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顾国白了她一眼:“妇人无知,当时乱成那样,哪里有我开口说话的份,进言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不吱声的,连王相都不曾开口,我又去凑哪门子热闹!”

焦太夫人问:“那陛下可有说要立新太子?”

顾国摇首:“没有,大朝会上一般只是走走形式,今日陛下会宣废太子诏,已经出乎所有人意料。”

顾经起码是个定国公,还有秘书少监的官职,列朝的排位也靠前些,顾国官位卑微,也就大朝会上还能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且是遥遥站在大门旁边的那种,连皇帝的声音都未必能听清。

离得远,低调,什么事也没有。

焦太夫人这才放下心,叹道:“这局势一阵一阵的,真是令人不安生,也不知新太子会出自谁家!”

李氏笑道:“依我看,自然还是益阳王的机会大一些,陛下几个儿子里边,也就益阳王最得宠,最出息了!”

焦太夫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顾国瞧出端倪,忙打断李氏:“你少说两句!”

李氏撇撇嘴,不甘不愿地住了嘴,心里想着过段时间安定下来之后,宫中估计会有宴会,到时候她要好好为两个女儿筹划一番才是,三娘转眼也到了适婚年龄,太夫人只顾着自己侄女留下的嫡亲大孙女,自己作为亲娘,却不能不为两个女儿多考虑一些。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焦太夫人看在眼里,心下摇头。

对顾香生来说,太子被废这个消息固然惊人,可暂时与她也没有太过直接的联系。

反倒因为夏侯渝生病的缘故,这阵子一有空,她就会上门去探望。

夏侯渝也是命大,一场在时下足以夺命的病症,最终还是被他挺了过来,如今身上热症已退,他也可以自己吃东西了,下床走走了,只是还不能出门,大夫交代最好休养上一月半月的,才可彻底恢复元气。

为此,连同药材和诊金,顾香生整整花去了三金,虽然张芹说要还,可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就是再过十年只怕也还不起,顾香生索性就卖个大方,让张芹不必还了。

这一日,魏初和顾香生二人过来探望夏侯渝,待了一个时辰左右,魏初有事先走一步,顾香生为了多陪夏侯渝一会儿,便拿了本书给他讲,准备等他睡了再离开。

她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又有人敲门。

夏侯府实在寒酸得可怜,连个像样的门子也没有,仅有的两个粗使婆子被放了假,张芹出门采买东西,总不能让病人下榻去开门,碧霄只好临时充当一下主人。

过了一会儿,便见碧霄蹬蹬跑到房门口,朝顾香生招手。

见夏侯渝已经睡过去了,她便放下书往外走。

“怎么了?”

“徐郎君来啦!”小丫鬟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

顾香生过去一瞧,还真是徐澈来了,身后还带着个小厮,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你怎么来了?”顾香生也很讶异。

徐澈一笑:“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顾香生吐吐舌头,伸手一引:“请,这里有些简陋,还望不要嫌弃。”

徐澈与她往里走,一面道:“若非你说了夏侯五郎的事,我还不知他病得这样严重,是我疏忽了,竟也没想过来看看他。”

顾香生道:“现在已经快痊愈了。”

徐澈邀她出城踏青,顾香生惦记夏侯渝的病情,纠结半天还是婉拒了。

但她却没想到徐澈会亲自上门,方才看见对方的时候,心中当真有种惊喜交加的感觉。

夏侯渝与徐澈走得不算近,毕竟两人都是他国质子,有时候还是要避嫌,免得被人误以为齐国与南平在暗中合谋什么,是以徐澈也从未踏足夏侯家。

南平小归小,但终归还是比较富庶的,也没亏待过徐澈的用度,他除了没法离开魏国京城之外,日子过得很逍遥,跟夏侯渝一比,简直要强上百倍了。

触目所及,基本都是荒草丛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被抄了家的宅子荒废已久的景象,哪里像是堂堂北方大国皇子的居所?

徐澈物伤其类,不由也轻轻叹息一声。

夏侯渝在睡觉,顾香生便没带他去主屋,两人循着廊下信步游走,不少说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从阑干外面探了进来,随风摇曳,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泽,焕发出自己的野趣和生机。

徐澈道:“我往后会多过来探望五郎,你毕竟是女眷,有时也不方便常常过来,恐惹小人非议。”

顾香生:“徐郎君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徐澈微微一笑:“将心比心,若我落魄时也有人愿意这样帮我,我只会感激。”

美人连说句好话也中听得很,顾香生翘起嘴角。

为了不显得自己过于喜形于色,她连忙转移话题:“那株花开得那样好看,不知叫什么名字?”

话刚落音,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题转得实在是太生硬了。

徐澈望去:“那是女贞花。”

零零碎碎的白色小花拥作一枝花枝,从草木丛间伸出来,花簪朝云,写意天香。

“那便是女贞?”顾香生见过许多次,却是头一回将名字与花对应上。

徐澈:“此木凌冬而立,青翠盎然,春亦能开,贞守之操当为百花之冠,故曰女贞。不怕你笑话,我当年在南平时,得知自己将要被派往魏国来,因年纪尚轻,心中凄惶,却是看见这女贞,想到了它的典故,以树自比,方才宽怀。是以我极爱草木,总觉得它们虽然无言,却别有情怀。”

顾香生抿唇一笑:“别来天地终长苦,人间草木自有情。”

过了片刻,听不见对方回应,顾香生还以为是自己随口漫吟的两句歪诗让对方见笑了,却听得徐澈道:“愿得山河岁岁平,与君共赏好春景。”

乍听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应和,但仔细一品,不难品出几缕弦外之音。

顾香生心头微微一动,再抬眼看徐澈,后者却是背着光,笑意温柔暖和。

她隐隐有些喜悦,又无法过于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还未等她想好要怎么回答,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夏侯渝的声音:“香生姐姐。”

顾香生循声一望,夏侯渝正站在前院后门的台阶上,披着外衣,单薄柔弱,居然还光着脚。

“怎么鞋也不穿?”顾香生蹙眉,责备道。

夏侯渝有些委屈:“我做了噩梦,醒来看不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你今年也十一了,怎会因为噩梦就吓成这样?”话虽如此,顾香生仍是向他走去。

夏侯渝乖乖低头听训,任由顾香生拎着他的衣领折返房中。

四月初,当百姓人家开始捋下枝头的榆钱做榆钱饭时,废太子魏临也正式迁出了东宫。

但出乎许多人的意料,魏临并未遭遇囚禁的命运,反而被皇帝赐住长秋殿,封思王。

这个封号很耐人寻味,因为魏国的王爵都是以郡县名来册封,譬如将乐王魏永,益阳王魏善,安庆王魏迈等等,像魏临这样的爵位,也就意味着空有名头而无封地。

而且,思也算不上什么好字。

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

寓意再明显不过,皇帝让废太子当这个思王,肯定是惩罚,而非奖赏。

可要说皇帝彻底厌恶了前太子,又有些不对。

因为魏临被赐住的长秋殿,原先是永康帝当太子时曾住过的,虽非名正言顺的东宫,但也有着类似潜邸的地位,规格比别处要略高一筹。

永康帝登基之后,此处就空了出来,平时还会有人经常打扫,魏临随时可以入住。

正因为长秋殿非同一般的寓意,这么多年来一直空着,也从未有人入主,然而现在皇帝却将其赐给了思王。

这个举动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思王到底是彻底被厌弃失宠了呢,还是陛下依旧对他抱着期望,复位指日可待?

自然,谁也没有胆子去询问皇帝,可这并不妨碍大家浮想联翩,揣摩帝心。

那些原本想要投机益阳王的人也不敢再妄动,一时间,竟出现难得的平静。

四月初八,那位在廷上死谏劝阻皇帝废太子的太傅朱襄,因伤势过重,终是在府邸不治而亡。

因他那日在廷上近似威胁的举动,皇帝恼怒万分,但朱襄是名宿大儒,又是他亲自任命的太傅,人家为太子说话也是尽忠职守,无可指责,皇帝只能忍气捏着鼻子派太医为朱襄诊治。

然而这老头子死了,皇帝心里头还憋着一股火呢,既然不好对朱襄发,就悉数发在他留下来的子孙身上,随便找个罪名,朱家一大家子都被流往黄州去了。

解决了朱襄这个出头鸟,再东敲一棍西敲一棒,太子党的势力顿时如同一盘散沙,顷刻瓦解。

皇帝在处理巫蛊案的后续上,表现出与汉武帝截然不同的态度,这种不同不仅体现在他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还在于他也同样限制了支持益阳王那一派的势力。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刘贵妃其父原本任大理寺卿,结果被皇帝以年高为由,请其致仕,又将其子,也就是刘贵妃之兄从城门郎迁为中州司马,直接给调外地去了,明升暗贬。

这一招敲山震虎,釜底抽薪,成功地让所有人都暂时消停闭嘴了。

世界清静了。

为了安抚刘贵妃,表明自己对她并未失去宠爱,永康帝忙于运用帝王心术玩弄各方平衡,在后宫之中颁下种种赏赐,且不必一一细说。

京城中则逐渐平静下来。

太子被废的诏书经由各州各县传遍天下,百姓们或许会议论一阵,可议论过了,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

四月中旬时,顾家也迎来了焦太夫人的五十八岁寿辰。

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先是益阳王坠马,而后又是巫蛊案,大家还没来得及从惊吓中醒过神来,却又被废太子砸得晕头转向。

有鉴于此,焦太夫人更不愿意大操大办,只让布置几桌酒菜,自家人关起门来喝几杯也就算了,既低调又不招人注意。

顾家人口不算多,三代加起来也就二十个人不到,长辈们一桌,小辈们一桌足矣,焦太夫人看见儿孙满堂的情景,面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桌上菜肴流水般地端上来,顾经他们依次给焦太夫人敬酒,然后就轮到顾凌顾琴生他们这些小辈。

焦太夫人端着酒杯,谁上来敬酒说吉祥话,她都只是笑着将酒杯沾唇,浅尝则止,连长孙顾凌和小焦氏联袂敬酒都不例外,唯有顾准顾尧两个小孩儿上来作揖说吉祥话时,她笑眯了眼睛,把手中的酒杯满饮而尽,可见老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喜欢小孩儿。

席间氛围颇为热闹,顾香生他们几个小辈年纪相仿坐在一块,东拉西扯,倒也不愁没有话题。

虽然大家平日里不算太亲近,尤其是长房和二房之间,因长辈们多有龃龉,当晚辈的自然也就不可能亲密无间,不过这些龃龉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起来,顾家已经要比其它公卿世家来得安定许多,上有焦太夫人坐镇,底下的人有再多心思也翻不出太大的风浪。

李氏虽然虎视眈眈总想着取代长房的地位,但焦太夫人虽然偏爱幼子多一些,却并未将偏心延伸到这个儿媳妇身上,所以她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再说李氏此人,充其量只有些小毛病小脾气,说坏也坏不到哪去,干不出来背后使计耍阴招这种事情,再有个不错的家世,是以当初焦太夫人才会让她嫁给顾国。

总而言之,眼下的顾家,虽然不如程、严两家煊赫,但总算称得上安稳。

若是这样的日子能继续过下去,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从顾凌娶小焦氏来看,依顾香生的揣度,焦太夫人很可能没有让顾凌在仕途上走得更长远的意图,否则肯定会给他找一门外家得力的亲事。

如果顾凌将来自己争气,那固然很好,就算顾凌平平庸庸,那么也不会招祸,而且顾琴生如果能够嫁给王令,或许未来还能拉顾凌一把。

当然,这全是顾香生的猜测,至于到底准不准确,那就只有焦太夫人自己才知道了。

就在她走神的当口,顾画生也在问小焦氏:“嫂嫂,大兄那侍妾这胎,怀的是侄子还是侄女,请大夫来诊断过了么?”

小焦氏笑道:“大夫说,兴许是龙凤胎。”

其他人都吃了一惊,纷纷七嘴八舌问起详细情形,虽然桌上坐的大多是未婚少女,不过彼此都是一家子,倒也不必讲究那么多,顾琴生因为快要嫁人了,对这件事更关注一些,既好奇又有些难以启齿,反而是顾画生百无禁忌,把顾琴生想知道的都抢先一步问出来了。

顾香生打趣顾凌:“大兄这就要当父亲了,可一次想好两个名字了?”

顾凌笑而不语,实际上也是年纪轻面皮薄,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在这时,一名婢女匆匆过来,弯腰对小焦氏耳语一番。

小焦氏微微蹙眉,对众人道:“黄氏有些不适,我先去瞧瞧,少陪了。”

黄氏便是七夕的姓氏,她虽然身份不显,但如今小焦氏未有生育,七夕肚子里的孩子就有了些特别的意义,小焦氏自然要将她照顾好。

顾凌原想跟去,又觉得不太合适,就对小焦氏说:“今日是祖母寿辰,若是不严重,能不请大夫就尽量不要请,免得扫了她老人家的兴致。”

小焦氏应了下来,带着婢女先行离开了。

众人也没当回事,继续吃喝说笑。

顾香生则专心致志地喝汤。

这道汤碗的做法有些复杂,要先去牛羊骨熬足十二个时辰制成高汤,然后取出生不超过一个月的小羊羔三只,片其肉,在汤锅再度滚沸之后将羊羔肉下锅涮熟再捞起,羊羔肉可以先装盘蘸酱料吃,高汤则再放入香菇、云耳等素菜增味,最后取一豆腐,切成细丝,再放入盛好的汤碗里,任豆腐丝在汤里缓慢舒张,如同一朵花在水中盛放。

最后一道程序对厨子的刀工要求很高,一个刀工高明的厨子可以将豆腐丝切得极细,看似粘连,但只要一入水就立马悉数化开,顾家老厨子是自老国公在时就在顾家了,如今又将手艺传给了徒弟,但因这道汤点做法繁琐费时,一般也只在宴席上才做,上回连顾准生日,厨房都没有做这道汤。

顾香生却是极爱吃的,每回都要细细品味。

顾画生最近没顾得上奚落顾香生,只因小焦氏的到来让她转移了注意力,加上李氏现在时不时又总爱挑长房的刺,顾画生有限的战斗力难免就被分散了,顾香生不再是她唯一的目标。

照理说,小焦氏是她的亲嫂嫂,顾画生应该和小焦氏联合起来找顾香生的麻烦,那样才符合一般内宅后院争斗的常理。

但一来,焦太夫人挑孙媳妇的眼光还不错,小焦氏不是个喜欢纠结鸡毛蒜皮小事的性格,跟顾画生的性情也合不到一块去。

二来,兴许是出于姑嫂天敌的心理,顾画生对小焦氏也不大看得上眼,很有些横竖都要挑毛病的意思。

顾香生自然乐得轻松,虽然每次跟顾画生斗嘴,自己少有败阵,但动嘴皮子也是个累活,若是许氏在旁边,定还要倒向顾画生那一边,反过来指责她的不是。

顾凌和顾准顾尧他们年纪差距太大,实在聊不到一块去,就跑到焦太夫人那一桌去陪长辈说话了。

顾眉生顾乐生姐妹俩则一如既往,坐在一处,脑袋挨着脑袋喁喁私语。

“阿隐,上回你送我的那株花枝,我已经依照你说的法子种下去了,可这两天有些没精打采的,我担心会没法成活,回头你去我那儿帮我瞧瞧。”

顾琴生蹙着眉担心道,一双长眉似弯非弯,我见犹怜,连顾香生看了都很想伸手为她抚平,也难怪王令那样的风流郎君会想要娶顾琴生为妻。

顾香生笑道:“好,不过近来天有些热了,大姐姐白天时别让它被晒得太厉害,可以用竹帘遮挡着,夜晚再放院子里承露,这样会好些。”

顾琴生开心道:“那我回去就试试!”

对琴生和香生二人好像忽然之间走得很近这件事,顾画生很不理解,她也曾向长姊提出抗议,表示顾香生跟她们并非同母所出,让顾琴生不要对她太过亲近,结果却被顾琴生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若也能像四娘那样大方懂事,我也就不必替早去的阿娘为你操心了。

顾画生当时气得甩头就走,整整三天没和顾琴生说话。

视线掠过一旁顾画生牙根痒痒的表情,顾香生很想笑,最后还是忍住了。

话又说回来,顾画生这脾性,坏也坏得不彻底,爱憎分明,比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要好多了,若当年焦太夫人给顾经找的续弦不是许氏,而是另一个精明厉害的女人,现在顾家长房后宅还不知道会内斗成什么样,现在虽然各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总体来说都属于正常的范畴。

虽然生母不得力,但有得必有失,想想别人家后院起火的景象,顾香生似乎也没什么好不满足的了。

寿宴进行过半,在小焦氏离开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看见小焦氏身旁的婢女慌慌张张跑过来。

许氏还未开口,李氏已喝住她:“没瞧见这是什么地方?如此慌乱成何体统!”

婢女喘了口气:“太夫人,方才娘子与黄氏跌了一跤,眼下正要去请大夫呢!”

许氏脸色一变,焦太夫人也拧起眉头:“好端端的如何会摔跤?”

婢女嗫嚅道:“娘子带着黄氏到花园散步,结果不知怎的,两人都摔了。”

焦太夫人道:“罢了,我去瞧瞧。”

她这一起身,其他人自然不好继续坐着吃喝,女眷就都跟在焦太夫人后面。

小焦氏当时脚下一滑,下意识抓住旁边的黄氏,黄氏也没来得及挣脱,结果因为事发突然,两人都摔倒了。

她的膝盖先着地,青紫还破皮,一直流血,看着狰狞,腰也撞了一下,掀起来同样是一片淤青。

黄氏本身的伤势比小焦氏轻一些,但下、身还是见了红,大夫看过之后,说胎儿不稳,先用安胎药看看,实在不行也没办法了。

焦太夫人先去看了黄氏,对方喝了药正准备睡下,顾凌陪在一边,她见焦太夫人带着一干女眷过来,忙想下榻行礼,却被焦太夫人制止,让她好好歇息,又温言抚慰几句,才带着人离开。

再去看小焦氏,见了那伤势,焦太夫人既心疼又责备:“怎么就摔成这样,你们都不好好看路么?”

小焦氏也很委屈:“她那会儿干呕得厉害,还一直捂着胸口说闷,我便提议去花园里走走,因为附近有水池,我怕路滑,特意选了另一条路,没想到还是……”

人在摔跤的时候双手会下意识抓住旁边的人或东西,当时离小焦氏最近的就是黄氏。

黄氏冷不防被那么一抓,没能扶稳对方,加上身怀六甲,所以也跟着倒霉。

李氏嗔怪道:“你也真是的,她不过是个妾室,闷就在屋里转转呗,你还好心将她带出去,现在好了,出了事,谁负责?大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

下面的话没说完,焦太夫人一个眼神过去,李氏闭嘴了。

“带我去那里看看。”焦太夫人对婢女道,看样子是准备彻底弄个明白了。

路是鹅卵石子路,没下雨,也不滑,更不曾靠近水池,婢女指着其中一处道:“就是这里。”

众人一看,地上干干净净,鹅卵石之间因有土壤而生出青苔,但星星点点,并未蔓延到石子上面来,按理说也不至于滑倒,焦太夫人还让婢女上去走一回,同样没事。

大家的眼神都变了,顾凌脸色也难看起来。

如果路没有问题,小焦氏为何又会无端端滑倒呢?

若说是无心之失,的确很难令人相信。

小焦氏自己还未怀孕,丈夫的妾侍就先有了身孕,虽然是庶长子,动摇不了正室的地位,但任哪个女人心里都会有根刺,小焦氏表面大方,实则借着这个机会一绝后患,也不无可能。

“鞋子呢?”顾香生忽然出声。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她又道:“若是摔倒别有缘故,未必是路有问题,也可能是鞋子有问题。”

焦太夫人若有所思,方才小焦氏的表现,令她不相信自己的孙侄女会做出这等蠢事,这才非要查个明白。

一行人重又回到小焦氏那里。

小焦氏听说之后,忙让婢女将她床前的鞋子翻过来查看。

绣花鞋底被放在阳光下一看,其中一只面上果然沾了点透明无色的粘液。

小焦氏为自己喊冤:“先前我穿着鞋子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异样呢,就是走到那段路的时候才脚下一滑,若是鞋底一早沾上这东西,恐怕走路早就发觉了。”

旁人听着也是,可那鞋底沾的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反倒会让人想起秽物,李氏捂着口鼻离得远远的,顾琴生他们也露出不适的神情。

顾凌皱眉,忍不住道:“我们方才去那里看了,地上什么也没有。”

小焦氏也是着急上火,一反平日沉稳,闻言就忍不住道:“夫君这是怀疑我当着太夫人的面在说谎?”

顾凌沉下脸色:“我何曾这样说过,你别胡搅蛮缠!”

“行啦!”焦太夫人打断他们,先训孙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吵成这样,没看见你妻子还躺在床上么,她若是故意的,还能让自己摔成这样?”

又斥小焦氏:“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好好说话,别扯到别人上去!”

听上去,焦太夫人对小焦氏的语气更重一些,但不难听出,她还是更偏向侄孙女一些的。

小焦氏垂下头,眼睛有些湿润,可她绞尽脑汁也说不出更多辩解的话。

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那陷害黄氏这口黑锅,估计她就要背上了,虽然焦太夫人和许氏可能不会对她怎样,但小焦氏只要想想方才顾凌的眼神和表情,心里就难受得很。

那些粘液粘着鞋底,寻常人都不乐意多看一眼,顾香生却站在拿着鞋子的婢女旁边,用帕子沾了一点点粘液端详,过了片刻,道:“这恐怕是什么植物的汁液罢。”

见众人都瞧着她,顾香生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这些粘液并不腥臭,可见并非秽物,可能是芦荟或皂荚的汁液。”

小焦氏一愣:“我房中未有栽种芦荟。”

管家忙道:“后院也没有这两样草木!”

焦太夫人当机立断:“到黄氏的院子里瞧瞧!”

顾凌迟疑道:“阿婆,七夕的孩子几乎不保,应当不至于……”

焦太夫人瞪他一眼:“怎么,我亲自出马帮你们查明真相,你还不乐意?”

顾凌不敢吱声了。

出了这种事情,从头到尾最乐呵的当属李氏了,反正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乐得看个好戏。

谁知焦太夫人好像看出她的心思,直接道:“跟着折腾大半日,你们也都累了,先回去歇息罢!”

李氏忙道:“阿家,我们在场,也可帮忙作个证。”

焦太夫人:“作什么证,这是家事,你当是对簿公堂呢?”

李氏满心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怏怏走了。

顾香生几姐妹也都各自告退。

回到自己的屋子,林氏早就准备好一盅桂圆糯米粥,一碟玉延,一碟酱牛肉。

所谓玉延,其实就是凉拌山药,将山药炊熟,切片放冷,浇上蜜汁,浇什么蜜汁也有讲究,据说槐花蜜最好。

顾香生摸摸肚子,她方才在席上就没吃饱,出了这件事,宴席自然而然就中止了,如今瞧见林氏手上的吃食,不由笑道:“奶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些东西我能一口气吃下去!”

林氏嗔怪:“有那么饿吗?”

顾香生道:“当然,方才那碗高汤都没能喝完,太可惜了!”

她执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还真三两下就解决了个精光,这才满足地抹抹嘴,说起小焦氏那边的事情。

林氏听得一愣一愣,碧霄还在旁边加油添醋:“奶娘是没瞧见,当时四娘可威风了,她一说话,立马镇住全场,若是大娘子这次能洗脱罪名,可得好好谢谢四娘才行!”

顾香生笑骂碧霄几句,此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第二日,他们就听说焦太夫人后来果然从黄氏房中找到一小盆芦荟,那芦荟被藏在床底下,若不是焦太夫人仔细,让人搜了个底朝天,估计还发现不了。

当天稍晚些时候,小焦氏那边则来了人,说是请顾香生过去叙话。

便是小焦氏没来相请,她摔成那样,顾香生也得前去探望。

她本想带上一盆花去,结果被林氏制止了,还责怪道:“四娘也不想想,那边才刚出了芦荟的事,你就上赶着送盆花过去,不是招人话柄么?”

顾香生想想也是,不由暗自惭愧,枉自己也是从小到大在高门内宅里长大的,有时候还会忽略这样一些小细节。

其实这也不是她太粗心大意,人与人的性格不同,思考方向,做事手法也就完全不同。

有些人生性磊落,就永远不会想到主动要去暗算人,有些人总揣着恶意看别人,自然也觉得全天下都和自己过不去。

最后顾香生带过去的礼物是她自己抄的经书——上回被焦太夫人罚抄经之后,她老人家贵人事忙,让顾香生拿过去检查一遍之后就还给她了,如今借花献佛,惠而不费,而且还是亲手写的,倍儿有意义。

小焦氏还半躺在床上,见了顾香生来,便要下榻迎接,顾香生忙制止道:“嫂嫂且安坐!”

“昨日多亏了四娘你,否则只怕现在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小焦氏还是坚持在床榻上福了一礼,又让婢女端来瓜果糕点,“只是我如今这腿脚不便,只能请你过来,向你道谢,等伤好了一定亲自过去。”

顾香生抿唇一笑:“都是一家人,嫂嫂何必这样见外!”

小焦氏苦笑:“我当别人是家人,别人可不把我当家人!”

顾香生扬眉:“妾室自然不能算家人,嫂嫂何必为这等人物伤心难过?”

小焦氏原先就对顾香生观感不错,听了她这直白爽利的话,再想想昨日差点背上黑锅的情形,顿时心有戚戚然,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握住顾香生的手:“你说得极是,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想邀宠是一回事,何必拿孩子来作筏子?难道她不知道孩子才是她的立身之本么?”

顾香生笑道:“嫂嫂钻牛角尖了,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哪里有那么多的理由,道德,善恶,天理,那都是老实人才讲究的,恶人怎会在乎这些?”

小焦氏叹了口气:“也不怕你笑话,当时还不知是黄氏所为之前,你大兄看我的那个眼神,真是令人心寒得紧,我这一辈子怕是都忘不了。”

这话顾香生却不大好回应,只能转移话题:“黄氏竟做出这样的事来诬陷嫂嫂,阿婆准备如何处置她?”

谈起对七夕的处置,小焦氏却兴趣缺缺:“阿婆说,等她将孩子生下来,认到我名下,便将她发卖了。”

顾香生小小吃惊了一下,没想到焦太夫人的处置竟如此决绝彻底:“大兄没说什么罢?”

小焦氏神色淡淡:“黄氏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自然是心软了,和阿婆说黄氏一定会痛改前非的,让阿婆给她一次机会。”

顾香生有点无语,在跟顾琴生缓和关系之前,在长房里头,对她最好的就是这位异母大哥了。

但正应了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人品再好的男人,在面对自己的女人上头,总是会表现出糊涂的一面。

在顾凌看来,七夕固然有错,可她现在认错了,而且跟自己还有多年的情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谅她一次又何妨?

可他恰恰忽略了作为妻子的小焦氏的感受。

“那阿婆同意了?”顾香生问。

“自然是没有的。你大兄还以为是我向阿婆这么提议的,让我去劝阿婆收回成命呢!”小焦氏露出微微嘲讽的神情:“这也太小看我焦映如了,谁稀罕她的孩子,我宁愿自己生!”

顾香生:“嫂嫂莫急,大兄为人宽厚,断不至于对你有什么恶意揣测,只是话不说不明,其中怕有什么误会,不如我先去问问大兄?”

“不必了。”小焦氏外柔内刚,看着随和大方,其实骨子里也是个要强的,这一点倒是继承了焦太夫人。

她握住顾香生的手,诚挚道:“好四娘,我晓得你的好意,不过这是我与你大兄的私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不然反倒落人话柄。”

若换了别人,顾香生愿意出面帮忙,估计立马就答应了,但小焦氏却拒绝了顾香生的帮忙,这不是见外,反倒是为了顾香生好。

顾香生心头一暖,笑道:“嫂嫂不必担心,我知道分寸,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小焦氏还是摇头:“我已经帮了我许多,我不能样样都假别人之手,总有些是需要自己去面对的,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我由始至终都做错了一件事。”

顾香生:“嫂嫂做错了何事?”

小焦氏:“我出嫁前母亲曾对我说,男人娶妻娶贤,所以不必和妾室争宠,因为无论怎么争,丈夫总难免会有新人,这世上愿意从一而终的男人毕竟少之又少,正室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所以只要让男人尊敬自己就够了,所以我之前一直都是按照我娘说的去做。”

顾香生奇道:“我听着也很有道理呀,如何错了?”

小焦氏苦笑:“就算地位不可撼动又如何?今天来个黄氏,明天再来个绿氏,成日这么折腾,给你添堵,你心情能好得起来吗?若是你出手整治,又与先前的贤惠名声不符,丈夫肯定会觉得你以前的贤惠大方都是在作戏,这日子还怎么过?烦都烦死了!所以啊,倒还不如一开始就摆出泼辣架势,让丈夫怕了你,以后那些幺蛾子就少了,他想干什么事之前,也得先想想惹恼了我会如何!”

顾香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嫁过人,闻言只觉有些道理,但又好像不太对,具体如何,她自己没有亲身体验,也说不出什么金科玉律。

二人又聊了一阵,临走前小焦氏还送了许多东西,顾香生推都推不掉,只得让碧霄都捧回去。

林氏见了啧啧称奇,却是高兴道:“从前我还怕您在这家里头没一个知心人,如今好了,太夫人开始对您另眼相看,大娘和焦大娘子如今与您亲近起来,我这一颗心可总算就放下了!”

顾香生笑嘻嘻:“从前我也没觉得有何难过的呀,如果有人越是希望我过得不好,我就越要高高兴兴,过出个人样来才是,否则岂不正落了那些人的下怀?”

林氏:“说得极是,您懂得这道理,往后就是出嫁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顾香生摇头:“连大兄这样厚道的人,都会让妻子不快活,天下哪里有说得准的事情,又说不好我将来会孤独终老呢!”

林氏怒道:“呸呸,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咒自己的,快说童言无忌!”

顾香生见她动了真怒,只得吐吐舌头,拍着自己的嘴巴说童言无忌,林氏才肯罢休。

那日寿宴之后发生的事情着实不愉快,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受了影响,隔日焦太夫人就生病了,大夫来看过,说只是偶然风寒,不算严重,静养便好,众人这才放下心。

但焦太夫人却将顾家人集合起来,宣布在自己生病期间,暂时将家中大权交给小焦氏打理。

许氏尚且没什么反应,李氏一听就炸了:“阿家,这于礼不合罢?大嫂还在呢,大侄媳再如何也不能越过她去罢?”

焦太夫人淡淡道:“阿如是长房长孙媳,大郎将来则要继承国公位,如何于礼不合了?”

她又看向许氏:“阿许,你没什么意见罢?”

许氏忙道:“我向来也不会打理这些事情,儿妇若愿接手,自然再好不过!”

焦太夫人欣然道:“好,那便这么定了。”

她又将其他人遣走,留下小焦氏,顾琴生,顾画生,顾香生,顾眉生,对她们道:“你们嫂嫂管事时,你们从旁观摩协助,若有什么建议也可向她提出,琴生且不说,二娘三娘四娘过两年都要订亲了,与其临时抱佛脚,还是未雨绸缪,早些学习的好。”

顾琴生等人皆答应下来。

小焦氏投桃报李,有意指点顾香生,许多时候与家中管事账房等人对话,也常让她在场旁听,着实让顾香生受益匪浅,正所谓种善因得善果,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伴随着太子被废的影响逐渐减淡,从五月起,京城世家之间的宴乐又慢慢多了起来,其中以五月中旬,嘉善公主举办的品香会最为出名。

嘉善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妹妹,排行最末,先帝驾崩时她尚年幼,如今年纪也没大到哪里去,驸马早死之后没有子嗣,但她也不想再嫁了,就在自己的府邸蓄了几个男宠,当然对外的名义都是公主门客,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是京城公开的秘密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嘉善公主长袖善舞的名声,在她的经营下,时人以能收到嘉善公主的宴会请柬为荣,据说若是刚从地方迁居到京城的人,如果想知道京城新近流行风尚,往嘉善公主府上的宴会走一趟,保管出去之后就不会被人耻笑为乡巴佬了。

虽说天下尚未一统,可在上层阶层里,哪朝哪代都少不了乐子,公卿世家不必像寻常百姓那样为了生计而奔波,多出来的时间无处打发,也就衍生出许多宴会,激烈点的,像打马球,蹴鞠,游猎,安静点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宴会了。

品香会这名头还是嘉善公主自个儿琢磨出来。

但凡有点底蕴的世家,家里都有独特的香方食谱养颜秘方等等,这品香会的香字,可以是香牌,香囊,甚至是洒在衣服上的花露等等,各家未嫁少女带着自己调配的物事赴宴,入门时会有专人收取这些物品,等宴上再一一展示出来。

物品全部打混不具名,由男宾客评出高下,也有香中状元、榜眼、探花的三甲之称,得胜者除了能得到嘉善公主的赏赐之外,还能主动向在场任一位男宾索要随身物品。

这样的宴会一年一回,是大魏上流阶层难得的盛事,除了给少女们大出风头的机会之外,其中也不乏给那些未婚少年男女变相表白相看的意思。

每年被评为香中三甲的少女,往往在下半年的贵族圈子里依旧拥有相当的话题度,若是女子正好适龄又未订下婚事,宴后上门提亲的人也会多起来。

谁不愿意被俊秀的少年郎君注目,成为他们眼中欣赏倾慕的对象呢?许多人每年便是在为了等这个机会,就算家里没有香方的,也要卯足了劲在宴前搜刮到,是以每年宴会之前,京城香铺的生意总是特别火爆。

顾家几姐妹,顾琴生已与王令订下婚约,对这场宴会并非特别看重,剩下顾画生她们,焦太夫人也寄望她们能在宴会上出个风头,哪怕拿不下三甲呢,若是有不错的少年郎君看对了眼,她也是很乐意成全的。

老实说,顾香生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投胎生在这个时代,而非礼教更严的时代。起码现在在门当户对的情况下,自己还能有适当的选择范围,还能在婚前培养培养感情,像顾琴生和王令,就是一对非常典型的例子。

这阵子她偶尔也和徐澈约出去玩,有时是踏青放纸鸢,有时是骑马到郊外别庄玩耍,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其实也寥寥无几,大多数时候总有魏初和夏侯渝等人同行。

美人儿性情好,会作诗,会画画,还会写话本,若是能跟这样的人成亲,顾香生觉得冲着那张脸,如果徐澈深情款款地对自己说要纳妾,自己说不定也会神魂颠倒然后同意的……

打住!扯远了,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顾香生现在回想起来,还很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回应两句“深知身在情长在”之类的诗句,后来又被夏侯渝给打断了好事,否则说不定现在徐澈都上门提亲了……

确定徐澈也打算参加品香会之后,顾香生还真起了几分女儿家的心思,也打算准备一份香牌或花露,到时候让徐澈去猜。

想想徐澈对着众多香牌香囊冥思苦想的情景,她就忍不住想笑。

顾家有一个香方,是当年焦太夫人嫁过来时带来的,前两年的品香会已经被顾琴生她们轮番调配香囊香牌用了好几回,如果今年还再用,不管别人闻不闻得出来,她们自己都要不好意思,所以这道老香方就还是给了顾琴生使用,其他人则自己再另想办法。

顾香生对这个宴会兴趣不大,也不准备出什么风头,所以等到宴会的前一日,才准备到香铺里买一瓶露去凑数。

谁知道逛了几家香铺,才发现那些成品花露香牌等,早就被人一扫而空了。

掌柜苦笑着对她说:“小娘子是要去参加公主府的品香会罢?不瞒您说,别说我这店里头,就算是整个京城的香铺,稍微稀罕一点的香牌花露,全都卖光了,若您要普通一点的,那倒还有。”

所谓的普通一点,其实就是价格大众,连平民百姓也买得起的,味道上自然也一闻便知。

顾香生再不挑,若是买那些去赴宴,到时候非得给人笑死不可,丢的还是顾家的脸面。

“那要什么时候才上新?”她问。

“调配制作都需要时间,最快也得后日才能上架。”掌柜道。

顾香生微微蹙眉,那就有点麻烦了,明日就是品香会,哪里还赶得及呢,都怪自己之前不紧不慢,以为没什么人会到香铺里买成品,结果没想到今年收到请柬的人特别多,需求量自然也就大了。

下个月便是诸国会盟,如今各国使者已经陆续抵达潭京,获邀参加品香会的人不仅有大魏贵族,还有各国使者。

男宾一多,女宾获邀的数目自然也多了起来,像胡维容张盈姐妹这样中等官吏之家的女眷,据说都受到了邀请。

这种情况却是顾香生之前没有设想的,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连逛了好几家香铺,情况都是如此,她没办法,只得带着碧霄先回去,想着去和顾琴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借她的用一用,若实在不行,大不了自己赴宴时什么也不给就是了,反正那些东西全都是匿名,评比也只会选出三甲,也没有规定非得交上作品才能赴宴。

回到家,正好遇上也刚从外面回来的顾画生。

顾画生春风满面:“四娘,听说你去香铺了,如何?可买到中意的花露或香牌了?”

顾香生:“去晚了,已经买不到了。”

对方似乎就等着顾香生这句话,闻言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丢过来。

顾香生抄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块香牌。

顾画生笑道:“这香牌是阿娘叫我过去,拉着我的手非要给我的,我原还想着将就用一下算了,谁知道临时得了更好的,这块香牌就送给你罢!”

说罢也不等顾香生反应过来,直接就扬长而去。

碧霄在旁边气得跳脚:“四娘,您可别信了她的话,什么娘子非要给她,定是她死皮赖脸从娘子那里要来的!”

顾香生拿到鼻下嗅了嗅,清甜中带着薄荷香,的确是女人家会用的香牌。

她顺手塞进袖子:“走罢,去看看太夫人。”

太夫人的精神还不错,她病好了之后,并未再将管家权要回去,而是继续放由小焦氏管理。

在顾凌的强烈要求下,太夫人终究还是收回七夕要被发卖遣走的成命,却要求七夕到顾家位于庐州的老家别庄上去居住,终生不得回京,一对子女生下来之后,生母不能探视,归嫡母抚养。

顾凌一一答应下来,但他与小焦氏的关系还是不可避免地急速生疏起来,仿佛又回到婚前状态。

二人刚刚成亲时那种逐渐试探而慢慢靠近的甜蜜感消失殆尽,小焦氏觉得自己从头到尾一点错都没有,自然不肯先向顾凌低头。

这种小夫妻之间的事情,就连精明好强的太夫人也没有办法,她让小焦氏继续管家,主要也是为了让她有事可做,不至于目光只盯着自己后院那一亩三分地上,久而久之反倒失了本心。

太夫人正与赵氏在下樗蒲棋,兴致还不错,见顾香生过来请安,便让她也与自己下一盘,赵氏见状忙让出位置。

“你大兄和嫂嫂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焦太夫人漫不经心地问。

“听了一耳朵。”顾香生道。“先前我想去劝劝大兄,不过嫂嫂不让。”

“嗯,他们的事,你别掺和。你大兄这人,要说他没主意,其实心里拿定了主意,又比谁都犟,谁的劝也听不进,若是强迫他去改变,他只会更加不乐意,反倒更糟。”焦太夫人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举贤不避亲,挑了你嫂嫂嫁入顾家,而非门第家世更好的女子?”

顾香生想了想:“嫂嫂识大体,可以弥补大兄的不足。”

焦太夫人:“不错,她的格局眼光,都要比你大兄好上一筹不止,咱们顾家也不知行的是什么风水,多是女儿比男儿出息懂事,我年事已高,终有一日没法看着这个家,到时候你与你嫂嫂,大娘她们,可要相互扶持,别让这个家散了才好啊!”

顾香生越听越不对,忙道:“阿婆说的哪儿话,您自然是能长命百岁的!”

赵氏也道:“是啊,太夫人,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

焦太夫人笑道:“我不忌讳,你们倒忌讳什么?人哪里有长生不死的,那不成老妖精了?”

顾香生总觉得焦太夫人实在是多虑了,顾家眼下虽然谈不上权势煊赫,但比起一般富贵人家也要好上许多,只要不造反,总不至于遭遇什么覆顶之灾。

焦太夫人似乎看出她的想法:“一个家族要维系代代相传,荣华富贵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齐心。”

顾香生:“阿婆,恕孙女直言,如今虽说各房之间有些许龃龉,可也总不至于上升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焦太夫人:“那是我还在的缘故,上回寿宴上的情景你也见着了?我不过是离开一小会儿,你婶娘就能闹起来,再说你阿爹,若没有我看着他,他现在怕是早要被贬官了罢?”

见她默默无言,焦太夫人叹了口气:“不提这些败兴的事了,他们如何,也不是你们这些小辈管得了的,日后你嫁了人,要记着一句话,娘家才是你永远的靠山,别忘了与娘家的哥哥嫂嫂们多联系走动,人心齐了,才不会受欺负。”

顾香生点头:“孙女记得了。”

焦太夫人:“来来,陪我这老婆子下完这盘棋再回去,下赢了有彩头!”

顾香生棋力不济,最后非但没能赢到彩头,反而连输两盘,不得不在太夫人的嘲笑中,将自己头顶两支簪子拔下来押在她那里。

“阿婆,我这簪子都给您了,明儿去赴宴用什么啊?”顾香生苦哈哈道。

“什么时候赢了我,什么时候再将簪子拿回去!”太夫人笑骂:“少在我面前装穷!上回不是还给了你一套红宝石头面么,戴着去,保管艳压全场!还有,谁让你不肯掏银子的,最后还押了两根银簪,真是个财迷!”

顾香生下意识摸着银袋,厚脸皮道:“银簪可更值钱呢,跟您打赌哪能用俗物?”

焦太夫人拿她没法子:“滚滚滚!见了你就头疼,得空的时候记得多去你嫂嫂那里学学,别总惦记着出去玩儿!”

顾香生笑嘻嘻地应了,这才带着碧霄离开。

出了松园,碧霄见她不往自个儿的院子走,有些奇怪:“四娘,我们还要上哪儿去?”

顾香生:“去给我母亲请安。”

碧霄顿时不吱声了,每回去国公夫人许氏那里,她总会受一肚子气,不是为顾香生抱不平,就是受了那里的奴仆慢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许氏身边的人倒不敢瞧不起顾香生,却难免会给碧霄气受,久而久之,碧霄诗情她们对那里也就没什么好感了。

说来也好笑,其他人对顾香生,尚且能在面子上过得去,反倒是当亲娘的,屡屡犯糊涂,旁观者清,碧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到了许氏那里,她正在与顾准说话,后者正坐不住地扭来扭去,一副好动模样,见了姐姐过来,当即起身跑过来:“四姐姐,带我去放纸鸢!”

顾香生好气又好笑地捏住他的肩膀:“算了罢,上回是谁和我出去,结果摔了一跤回来哭鼻子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氏的脸色不免有点尴尬。

上次顾准跟着顾香生出去玩,最后却哭哭啼啼回来,许氏见了难免着急,便责怪了顾香生几句,觉得她带着弟弟出门却没好好照顾她,当时顾香生没有为自己辩解,事后婢女令姜却说许氏当时的语气有些重了,四娘怕是听了心里要不痛快。

许氏也觉自己委屈得很,顾香生既然带着顾准出去,自然有看顾好弟弟的责任,再说她是亲女儿,又不像顾琴生顾画生那样说不得骂不得,训一训又怎么了?

顾香生却不知自己无意中一句话又让母亲想起之前的不愉快,她按住顾准,又从袖中摸出顾画生方才给自己的香牌放到桌上。

“我刚刚回来时遇上了二姐姐。”

许氏的目光从那块香牌上掠过,登时有些躲闪。

“阿隐,你别误会。”她勉强露出一笑,“这块香牌放了一两年,味道已经有些褪了,料子也不是上乘,若是给了你,阿娘怕你又误会,所以才给了二娘。”

顾香生:“二姐姐说她有更好的了,让我拿来还给您。”

许氏尴尬道:“那要不,你拿去用?”

顾香生笑了笑:“阿娘,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顾准一听有故事:“四姐姐快讲快讲!”

顾香生:“有户人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孝顺,每次都将在外面干活挣的钱财带回家交给母亲,小儿子不学无术,成日在外闯祸,总要父母帮忙收拾烂摊子,可母亲偏偏宠爱小儿子,无视大儿子,等到那户人家的父亲去世,小儿子就要求分家,母亲将大部分家财和屋子都留给了小儿子,让大儿子独自出去闯荡。”

“大儿子被母亲撵出去了,小儿子则和老婆孩子一起,跟母亲居住,但过了没多久,他们很快就嫌弃母亲年老力衰,不能干活,又像当年那母亲撵走大儿子那样,将母亲给撵到破庙里去住,结果母亲很快就饿死了。”

顾准茫然:“四姐姐,你在讲什么啊?”

许氏却是脸色一变:“阿隐,你这是何意?”

顾香生不答反问:“阿娘当初为何给我取阿隐的小名呢?”

许氏听了这话,不由一噎。

顾香生:“为何大姐姐的小名是阿婧,二姐姐的小名是阿妤,偏偏我的小名却是阿隐呢?”

许氏蹙眉道:“你如今来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大姐姐她们的小名又不是我起的……”

顾香生:“那阿准呢,阿准的小名总是您起的罢?他叫阿宝,我却是阿隐。”

许氏眉间笼上轻愁,虽然年过三十,却不减美貌,反而愈显成熟绰约的风姿:“阿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怨怪我,没给你一个好生辰……”

“阿娘,我从来就不觉得三月三这个生辰有何不好!”顾香生打断她,相似的眉眼有些稚嫩,却已经开始逐渐绽露属于自己的风华。“三月三还是轩辕诞辰呢,如何不好了,觉得不好的,只怕只有阿娘您罢?”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许氏蹙眉薄怒。

“女儿还要准备明日的宴会,便先告退了。”顾香生起身行了个礼,便带着碧霄出去了。

许氏看着女儿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也不顾顾准还在场,便对令姜气道:“你也看到了?真是气煞我也!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怨气,我是短了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刻薄她了?这样的脾性,以后嫁入婆家,稍有不如意,还不闹翻天么?”

她素来不是个能吵架的,等顾香生走了,想想女儿的那些话,忍不住捂着胸口顺气。

令姜苦笑:“四娘兴许是看见您将那香牌给了二娘,却没给她,心中不快罢?照婢子说,您若是不给四娘,那就连二娘也不该给,女儿家心思本来就敏感,这下只怕要伤心。”

许氏道:“我瞧着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如何会伤心,倒是将亲娘气得心都快碎了!二娘上回见过我那香牌,到我跟前来痴缠,我也没法子不给啊,这些年我战战兢兢,不就是为了不给别人落下一个苛待原配子女的骂名么?怎么她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当娘的难处?”

顾准本还想追出去缠着顾香生让她带自己去玩,见许氏动怒,便乖觉地凑过去:“阿娘别生气。”

许氏感动得一把将他揽住:“还是我家阿宝懂事!”

她点点顾准的鼻子:“阿宝,答应阿娘,以后不准像你姐姐那样惹我生气,你可是阿娘下半辈子的依靠了!”

顾准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头顾香生本想直接回小院,半道上却遇见小焦氏跟前的婢女,把她给截了下来,说请顾香生过去一趟。

她跟着婢女来到小焦氏屋子外头,就听见里面隐隐传来争执声。

“阿如,你也知道,黄氏她就算生下再多的儿女,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只因她跟着我的时间长,我对她的情分自然要深一些,可再深也越不过你去,你是阿婆的侄孙女,只要你去她跟前帮黄氏说一说情,想必阿婆就会收回成命,不再坚持让黄氏回乡下老家的。”这是顾凌的声音。

“夫君莫忘了,黄氏是为何会被阿婆如此处置的,因为她自己心怀叵测,想要陷我于不义,如今幸好是真相水落石出,若是她陷害成功了呢?那我如今是不是要背上恶毒善妒的骂名?”小焦氏反问。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知道她有错在先,如今她也已经发誓痛改前非了,难道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这一次么?”从顾凌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不理解和不认同。

小焦氏:“她能为了陷害我,连自己孩儿都不顾,这样的人心计何等深沉恶毒,你可想过?若留她于此,无异养虎为患,现在阿婆既没发卖她,更没要了她的命,仅仅是让她回顾家老宅休养而已,难道这样还不行么?”

顾凌急道:“你没去过庐州乡下,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情况,顾家往上追溯几代也不过是种田农夫,说是祖宅,其实已经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黄氏刚跌了一跤,身体本来就虚,到时候再去那种地方……”

小焦氏实在忍不住:“夫君此言差矣,黄氏跌的那一跤,是被别人推的,还是自己不小心摔的?都不是罢,那是她使奸耍滑,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现世报!”

顾凌怒道:“我从前便觉得你识大体晓事理,怎的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小焦氏淡淡道:“夫君是老实人,前面那些颠倒是非的诡辩,依妾看,断断不是你自己能想出来的,可是黄氏教你说的?”

顾凌气道:“没人教我,你不可理喻!”

说罢他一甩袖走了出来,却迎面碰上正站在外头的顾香生,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顾香生轻咳一声:“大兄好。”

顾凌含糊唔了一声,急急走了。

小焦氏的婢女见自家娘子和郎君吵成这样,也是一脸愁容:“四娘请进。”

顾香生怕小焦氏不愿被自己瞧见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便道:“你再去问一声罢。”

婢女应声而入,少顷又出来:“四娘请。”

顾香生让碧霄留在外头候着,自己除鞋入内。

小焦氏并没有哭,她甚至连伤心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对顾香生微微一笑:“你都听见了?”

顾香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小焦氏招手让顾香生一并到榻上去坐,待她坐定,方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话说得真不假,你大兄在别的事情上都能心存宽厚,可偏偏也对黄氏宽厚过了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塌糊涂!”

顾香生:“这件事上,大兄的确糊涂了,黄氏与他再有情分,犯错在先,若不处置,后面的有样学样,这个家就乱了。”

小焦氏点点头:“可不是么,但这话他现在听不进去,我也懒得多说了,阿婆对我的心意我是明白的,所以我更要振作起来,不能让她老人家失望。”

顾香生笑道:“嫂嫂能这样想就最好了。”

小焦氏:“我请你过来原是有事,却被这一出给耽误了。”

她从边上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顾香生。

顾香生:“这是?”

小焦氏:“你打开看看。”

顾香生打开盒子,咦了一声。

瓶子是上好的琉璃瓶,黄中带青,流光溢彩,上面还刻着山水人物,但并不在瓶外画,而是内画,里面水光流动,隐隐还有香味透出。

小焦氏道:“这是梨花风露,方子也有,是我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不过现在要现做肯定来不及了,听说你明儿就要赴宴,这个给你拿去凑凑数。”

像是怕顾香生推辞,她又补充:“那品香会我是不去的,这物事放着也是白放,倒不如给了你,还能发挥发挥它的作用!”

顾香生心头感动:“不知怎么谢谢嫂嫂才好,若非你这雪中送炭,只怕我明日真要空手而去了!”

小焦氏笑道:“说什么傻话,一家人还用说谢?就算我没给你,阿婆和阿家她们一定也会给你的,我充其量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罢了。”

焦太夫人虽然精明,可也不是事无巨细样样都知道的,否则怕是早就累死了,顾香生不想拿这种小事惊扰她,之前在那边下棋时便也没有说。

至于许氏……

顾香生拿着香露瓶子,仔细赏玩上面的雕花,话题一转:“嫂嫂从前未嫁时,也去过品香会么?”

小焦氏笑道:“不止去过,还得过一次探花呢!”

顾香生惊叹:“那可真厉害!”

小焦氏抿唇一笑:“那次品香会之后,便有人上我家去提亲,只是我爹娘都不中意,最后便不了了之。你这次是头一回参加罢?”

顾香生点头:“是,听说是年满十四才可以参加的。”

小焦氏掩袖而笑,一语道破其中奥妙:“十四以前稍显稚嫩,就是拔得头筹,也无法引动郎君们争相青睐,闻香识美人,这品香会,说到底,不过是借着香的名头品美罢了。”

女人一碰上这种话题,似乎就很有共同语言,顾香生道:“男人自以为在品鉴我们,殊不知我们也在品鉴他们,依我看,不如备上两份香,一份参加评比,一份送给中意的美郎君,也是极有趣的!”

小焦氏促狭道:“没错,我教你个主意,你到时候看谁不顺眼,就让一个男仆,最好是上了年纪的,拿着一个不好闻的香去赠给他,到时那人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顾香生笑得直打跌:“嫂嫂这也太坏了!”

隔日,当顾家几姐妹来到嘉善公主府时,早有不少马车同样停驻在门口,里面喧嚣热闹之极,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顾琴生已是参加过几回了,对此见惯不惊,顾画生顾眉生她们虽然去年也参加过,但毕竟品香会一年才一回,面上都露出向往之色,连带顾香生也不由期待起来。

几人一并入内,门口早有婢女侍立,负责登记访客名册,收取众人带来的香露香牌。

顾画生交的是一方香牌——她有意炫耀,上交之前还特意打开匣子让所有人都看见。

顾香生发现那香牌的确是比昨日她让自己还给许氏的要精致许多,一看就价值不菲,难怪昨日如此春风得意。

顾眉生和顾香生都很低调,各自写下自己的名字,将匣子递过去,就随着顾琴生准备入内。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行礼问候,她们回头一看,却是同安公主的车驾到了。

见同安公主款款走来,顾琴生带着妹妹们避让到一边。

“听说顾大娘与王家郎君订了亲,年内便要完婚,我还未曾恭贺。”同安公主卷起嘴角笑道。

王家为宰相之家,王令少年成名,日后肯定也会走仕途,饶是同安贵为公主,也不能不说顾家这门婚事结得好。

在她看来,顾家趋近没落,能与王家结亲,明显是攀了高枝。

提及自己的婚事,顾琴生的笑容带了一丝羞涩,仍不失落落大方:“多谢公主吉言,届时若殿下能芳驾光临,顾家当蓬荜生辉!”

同安公主笑道:“这是自然的,顾家大娘子成亲,我怎么也要去凑个热闹。”

她又朝顾画生与顾眉生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转身入内,独独对顾香生视而未见。

顾香生知道自己与同安公主向来八字不合,早有心理准备,若方才同安公主和她打招呼,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顾家几姐妹来到桐花院,那里早已聚了不少人,正三五成群,各自说笑。

此时她们也就各自分开,去找自己熟悉的圈子。

按照品香会的规矩,在品香之前,男女宾客是各自分开的,等开始品香时再会合。

若是二人事先说好瓶子或香牌的样式味道,而男方又想趁机讨好女方的话,到时候给心上人投票的情况并不少见,不过总体来说,评比以全场得筹码最多者获胜,总体来说还是公平的。

魏初来得比顾香生早,看到顾香生时,不待她招手,自己就已经粘过来了。

顾香生看见她便禁不住露出笑容,嘴上却嫌弃道:“你现在一见了我就两眼发光,不知道还以为咱俩有断袖之癖呢!”

魏初笑嘻嘻:“那敢情好,这样我阿娘就不愁我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君了!你今儿带来的是什么香?”

顾香生道:“我那嫂嫂给了我一瓶梨花风露。”

魏初叫了起来:“你怎么不用我的!去年我明明也送了你一瓶玫瑰香露的!”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亏你还记得,那是前年送的,后来你说想试试用玫瑰香露泡澡,结果在我家就把那一瓶全都倒光了!”

魏初吐了吐舌头:“这不是忘了吗,那你昨日才得了香露,徐郎君不是不知道么,到时候要让他怎么选啊?肯定有许多人盯着他选哪一样,届时他若选了不是你的,那得多糟心啊!”

顾香生笑道:“昨日下午我就让人送信过去了。”

魏初:“告诉他你用的什么瓶子?”

顾香生:“对,不过我没直接说,而是用了两个诗谜,能不能能猜出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魏初:“你心可真大,万一他要是猜不出来,或者误会了你的意思,猜错成别人的呢?”

顾香生笑嘻嘻:“那就说明我们有缘无分呀!”

话虽如此,她心里自然还是希望能看到徐澈在众多香露香牌之中找见自己的那一个,为此甚至还在信笺上画了一枝梨花,暗示如此明显,徐澈才华横溢,哪里会有不明白的。

二人说笑一阵,魏初扯扯她的袖子,咦了一声:“你瞧,那不是严家大娘么,她怎么也来了?”

顾香生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便见前方与万春公主等人站在一起的,还有一名少女。

说少女不大合适,确切地说,那还是一名女童。

她的手被万春公主牵着,正在听众人说话,微微仰起头,神情很认真,小小年纪,却已经有着令人无法忽略的绝色容姿。

照理说,这品香会有年龄限制,像顾香生,今天也才头一回参加,而顾家五娘顾乐生因为年纪太小,这次也未能与姐姐们同行。

然而严希桐的年纪甚至比顾乐生还要小两岁,却能出现在这里,还未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可见规矩常常也会有例外。

顾乐生显然还没有重要到让人破除规矩的地步。

严希桐却可以。

就是这样遥遥看着,顾香生也觉得眼睛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在今天这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人堆之中,却独独严希桐让她有这样的感觉:“我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国色天香这个词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听了顾香生的感叹,魏初噗嗤一声:“虽然我也觉得严希桐的确很漂亮,不过也没有你说得这样夸张罢?旁的不说,就是你大姐姐,还有程家的程翡,难道会输给她吗?”

时下有京城双璧之说,指的就是顾琴生和程翡的美貌,前段时间顾琴生的婚事一定,满京城的少年郎君登时一片哀叹扼腕之声,对王令的艳福又是欣羡又是嫉妒。

这京城双璧被摘走了一璧,就只剩下一个程翡还名花无主了。

有好事者便说堂堂大魏美人何其之多,单是双璧根本没法概括,提议将名门世家的未嫁小娘子都编入名册,再选出十姝。

这自然是那些无聊的纨绔子弟私下取乐的话,但作为女子,谁不愿意自己的美貌被所有人认可?虽然大家都不乐意嫁给纨绔,但是对他们口中评出来的美人,嘴上不说,许多人心里还是挺在意的。

顾香生没有特意去打听,不过京城圈子就那么大,从来没什么秘密可言,道听途说也能将事情了解个七七八八,据说这所谓的京城十姝,除了第一的顾琴生和第二的程翡之外,连顾香生都有幸名列其中,排名第五。

第四是太府卿张缄的大女儿张盈,第三便是她们现在看见的严希桐。

严希桐之所以排第三,听说还是因为她年纪尚小的缘故,若是再过两年,未尝不能拿下大魏第一美人的名头。

顾香生与严希桐并不算熟稔,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的事情了,但寥寥数次,每遇一回,都会有种被惊艳到的感觉。

魏初与顾香生二人走过去向万春公主请安。

因着周瑞的关系,两人也曾去过公主府玩耍,万春公主似乎和将乐王妃一样,有意让两个小儿女亲上加亲,成其好事,所以也对她们格外和颜悦色,尤其是看着魏初的时候,那眼神几乎和看未来儿媳妇一样,吓得魏初请安之后就寻了个借口,赶紧带着顾香生落荒而逃了。

“公主也真是的,明明有个更好的严希桐在旁边,干嘛非盯着我不放呢!”魏初尤有余悸。

顾香生笑道:“严希桐今年才十岁,周瑞却已经十六了,年纪相差太大,万春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考虑到那上头去的。”

更何况严家只怕也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寡居公主的儿子吧。

魏初撇撇嘴:“都怪我阿娘,想一出是一出,乱点鸳鸯谱!”

二人正说着话,另外一头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顾香生扭过头,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脸色难看的顾画生。

紧接着,便听见顾画生略显尖锐的声音传来:“吕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名少女细声细气道:“顾二娘子别动气,吕小娘子也是无心之言!”

顾香生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与魏初走过去一看,原来还是老熟人胡维容。

这段时间宫中陆续发生了许多大事,宴饮也全部停止了,继上一回在六合庄相遇之后,这还是她再次见到胡维容。

比起一开始在猎场的局促,现在的胡维容明显已经适应了京城的生活步调,即便是在这样美人云集,济济一堂的场合,也并未露出任何不适。

顾画生却毫不客气:“我没与你说话,谁让你插嘴了!”

饶是胡维容性格灵巧,也不由面露难堪。

根本无需找人打听,魏初和顾香生瞧见两人穿着,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画生今日穿的是一身襦裙,用的料子就是上回焦太夫人赏的粉色双宫绸子,上边绣着桃花暗纹,半臂也是同色的莎缎,连头上簪子耳珰,顾画生也特意选了相近颜色的,可谓煞费苦心,卯足了劲要在今天宴会上大出风头的,她虽然生得不如顾琴生和顾香生,但当然怎么也谈不上丑,打扮起来都是个清丽的小娘子。

这身穿戴还真为她迎来了不少注目,以往跟着顾琴生同行,别人的注意力和话题都冲着长姊去了,但今天起码也有一半在顾画生身上,俨然成了小圈子的中心。令顾画生禁不住飘飘然起来。

好巧不巧,胡维容也穿了一身襦裙,还同样都是粉色,虽然不是双宫绸子,但袖口和裙角也绣着桃花,不过和顾画生的暗纹不同,她的花纹是直接以明暗两色绣上去的,远远看着就像是树上花瓣落在她的裙上却不掉下来一样,精巧绝伦,栩栩如生,引来了许多人啧啧称赞,难免将顾画生的放在一起对比,越发觉得胡维容的更胜一筹。

这话若是放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谁也不至于说出口平白得罪人,偏偏吕音这个嘴快的又犯了老毛病,脱口就道:“你们俩这是约好了一起穿出来吗?”

顾画生当时的脸色就沉下来了:“谁和她约好了?我再怎么不挑,也不至于和她放在一起比罢?”

上回吕音得罪了同安公主,才不得不低声下气道歉,但面对顾画生,她可没必要伏低做小了,闻言便笑道:“那也是,照我说,胡家阿容的裙子还比你漂亮多了!”

这就有了先前魏初和顾香生她们听见的争执。

此时顾琴生正和别人在另一边说话,听见动静,连忙走过来制止:“二娘,你少说两句!”

胡维容走到顾画生面前朝她敛衽一礼:“我不知顾二娘子今日也穿了粉色襦裙,否则也不至于穿这身来,不知者无罪,我在这里给你赔礼了,还请二位不要为了这样的小事不快。”

顾画生见了她忍气吞声的模样,心里那个气啊,顿时觉得自己在周围人眼里,反倒成了欺压良善的恶人一般。

还没等她发作,吕音又嗤笑一声:“这天底下的新鲜事可真多,堂堂公侯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竟还比不上一个京兆尹的女儿!”

顾画生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的嘴:“吕音,你得意什么!跟一个京兆尹的女儿厮混在一块儿,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要不说顾画生吵架抓重点的能力实在是惨不忍睹,吕音再不好,那也是得了公主府的请柬,正儿八经的客人,她在这里吵架,就算吵赢了,别人也只会将她与吕音当成一路人。

眼看另一边的严希桐也投来好奇的目光,两人要是再吵下去,惊动了万春公主等人,那丢的就不是顾画生一个人的脸,而是顾家的脸。

顾画生丢人,那顾家其他姐妹脸上也未必就有光彩了。

顾琴生是个不擅吵架的,连高声说话都不曾有过,见了这等情景也只能蹙眉,不知说什么好,顾香生没奈何,只得出声道:“诸位,宴会快开始了,若是乱了仪容,未免不美。”

这句话戳中顾画生的软肋,对方神色一动,显然是听进去了。

万春公主见这里围了一圈人,也带着严希桐走过来:“怎么回事?”

胡维容笑道:“回公主,顾家二娘子夸我裙子好看,大家正在说笑呢!”

谁夸你裙子好看了!

顾画生隐蔽地瞪了她一眼。

万春公主微微一笑:“的确挺好看的,不过快开宴了,咱们到露华院去罢,同安她们定是布置得差不多了。”

众人齐齐应是,都跟在万春公主身后朝露华院走去。

一场小小的争执消弭于无形。

顾画生与吕音显然意犹未尽,眼神隔空交锋,几乎可以交织出火花了。

倒是无辜中枪的胡维容一脸低调沉默地跟在顾琴生她们后面,让顾画生想挑刺都无从挑起。

露华院的确布置得差不多了,桌案被单独成列出来,摆上一瓶瓶香露和香方,中间空出可供走动的通道,方便男宾品香,嘉善公主正指挥着公主府下人将佳肴摆在另外一边的桌案上,受邀而来的不仅有京城名门出身的世家公子,也有准备来参加诸国会盟的各国使者。

顾香生一眼就瞧见那边人群里的徐澈,他正与一名面目陌生的中年人在说话,顾香生猜测那也许是南平使臣。

北齐使臣也来了,居然是个络腮胡子的壮汉,倒也符合别人对北齐人一贯的印象,不过这使臣举止斯文,与外表不大相称,也不知是有意作出来的,还是齐国皇帝特意派了一个文雅的大臣过来,好博得魏国人的好感。

夏侯渝大病初愈,年纪也还小,即使收到了请柬,在顾香生和张芹的要求下,今日并未前来。

但齐国实力强横,即使没有他这位齐国皇子在场,齐国使臣周围也没有少过人,这与大理使臣周围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令顾香生意外的是另外一拨人的到来。

“太……思王和益阳王怎会在此?”她问魏初。

魏初:“你不知道么,听说陛下将他们各自放出来了,还让他们上朝听政。”

顾香生没有听父亲顾经说起过,不过这也正常,顾经的政治敏锐度不够是一回事,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让他们这种小辈知道。

前太子,如今的思王正与周瑞在说话,嘴角噙着笑意,神情颇为愉悦。

即使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单是这份风仪,便已经引得不少女子注目了。

看上去,这次政治风波,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虽然顾香生常也觉得自己亲娘不给力拖后腿,但再看看思王,虽然后者身份比她尊贵,但人家从小的压力也比她大上许多倍,亲娘早死不说,身边还有一群随时有可能取代亲娘地位的庶母,他自己做得不够好,老爹不满意,觉得他是太子,没理由比其他兄弟差,但要是做得太好,也会给自己惹祸,因为老爹不仅是老爹,还是皇帝。

这种环境下,太子没有长歪,没有心理压力太大而早夭,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还能谈笑风生,那心理素质真是不能不令人佩服。

益阳王比太子小三岁,原本还显得有些青涩,但自从坠马案之后,顾香生就没再见过他,眼下投手投足,少了几分浮躁,多出几份沉稳。

正当顾香生看向那边的时候,魏善正好也抬起头来,二人视线对上,魏善朝她微微颔首,便移开目光,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眼睛一亮满脸喜色了。

顾香生就是再稳重,女儿家被俊秀郎君追求追捧时的虚荣满足感,她同样也会有。

当初,魏善对她一见钟情公开示好时,顾香生心底也不是没有过一丝窃喜的,但是她很快明白自己跟魏善完全不可能处到一块去,就算战胜了他们之间的重重阻碍,性格也志趣未必相投,所以从来不给魏善一点错觉和希望。

如今看到对方好似彻底放下,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不过她很快发现,魏善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似乎大多数时候都盯着同一处地方。

不是太子那里,更不是她这边,而是嘉善公主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魏初凑过来。

“你觉不觉得你二兄有些奇怪?”顾香生道。

魏初循着魏善的目光望过去,片刻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顾香生一头雾水。

魏初压低了声音:“你看嘉善公主身边,站着一名女子,服色与她旁边那些婢女不同。”

顾香生看见了,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清秀,举止温柔。

“益阳王在看她?”

魏初道:“那是二兄身边的大宫女,叫玉阶,九岁就在二兄身边服侍了,在二兄面前很得脸面的,我见了也要喊一声玉阶姐姐。”

玉阶的眼神不像魏善那样露骨,时不时和嘉善公主聊两句,但偶尔也会朝魏善那边看一眼,两人眼神交织时,不像刚才顾画生和吕音两个人火花四溅,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顾香生好像有些明白了。

不过她并没有在这种隐秘的观察里逗留太久,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男人毕竟不像女人那样感性,当许多女子为了思王和徐澈等人的外表倾倒,暗暗将对他们的感叹同情升华为怜爱倾慕时,思王和益阳王却不约而同遭到了冷遇。

巫蛊案之后,太子已经不是太子,而益阳王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先前那样受宠了,大家摇摆不定,生怕上错了船,落得太傅朱襄那样的下场,一个个都还在观望中,除了双方的铁杆和亲信好友之外,其他人都有意无意,跟魏临和魏善二人保持了距离。

于是男宾那边出现一个有趣而微妙的场景:思王和周瑞等人一个小圈子,益阳王又是一个小圈子,以王令为首的文人又是一个小圈子。

至于那些诸国远道而来的使臣,他们肯定早就听说魏国发生的这些事情,但魏国越乱,对他们来说就越是一场好戏,所以巴不得能在和魏国权贵的交谈中挖到什么秘辛丑闻。

可惜令他们失望的是,魏临说话滴水不漏也就罢了,连那位据说行事有些冲动的益阳王,竟然也一反常态,寡言少语。

旁边玉磬一响,宾客们都自然而然停下交谈声,却听嘉善公主笑道:“多得各位大驾光临,往年虽也有品香会,却不像今日这样群贤毕至,嘉宾咸集,尤其是思王殿下与益阳王殿下,还有诸国使者的到来,更令寒舍蓬荜生辉,本人感激不尽,唯有以珍藏美酒款待,请诸位待会儿务必多喝几杯,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她言罢,纤纤玉手指向那边案上各色香牌香露:“品香会,顾名思义,自是以品香为主,大魏制香闻名天下,今日以香命名,还请诸位贵客移步,挑出自己最中意的一件,将手中牙牌投入香露或香牌前的竹筒中,最后以牙牌多者为胜。”

规则很简单,男宾在入门之后,每人手中就得到一块指甲大小的象牙小牌了,参与评比的物品拢共四十多份,统计起来也很方便,在此过程中,女宾不能过去与男宾会合,只能看着他们将手中的牙牌投入物品前面的竹筒,心中紧张自不待言。

当然,得胜者的奖赏固然丰厚,可大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主要目的还在于享受那份众星捧月的风头。

顾香生问魏初:“你的在哪儿?”

魏初努努嘴:“喏,左边第二排第二个便是,我阿娘给的香牌,我闻着味道也还成,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不说亲手制香,能够拿家里的东西来参加评比,已经算是遵守规则了,有些偷懒的,或是家里没有香方或现成物事的,直接就在香铺里花高价买,比如顾香生这种大懒鬼,只是她晚了一步,没买到而已。

两人说话间,许多男宾已经走到案前,开始逐个查看品评。

品评的方式也很简单,拿起来闻一闻味道,最后投给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即可。

有些男女彼此有意,事先也约好了的,男方先确认目标,然后直接走到那件物品前面,稍微闻一闻,便将牙牌投进去,虽然遭到了朋友的嘲笑,脸色微红,却也甘之如饴。

有些粗枝大叶的,闻了几个之后就没有耐心,直接随便投一个也是有的。

还有的当真是以品香为乐趣,一路慢慢走,慢慢闻赏,记住心仪的,最后再决定,这算是最认真的参与者了。

在那些人的不同表现中,耳边传来少女们的窃笑声,顾香生发现这个过程其实也颇为有趣,尤其是观察每个人闻香之后的表情反映,以及猜测那些俊俏郎君将牙牌投向何方,其实是很好玩的。

不过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徐澈身上。

虽说昨夜她已经送过信暗示,但话没有说得太明白,总会担心徐澈找错送错,心里未免忐忑,一面后悔自己信上没写明白,一面又怕徐澈理解错信上的诗句,认错物品。

顾香生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徐澈,后者的步伐却显得不紧不慢,目光四下搜寻,几次拿起来的瓶子都不对,害得她惊出一身冷汗。

魏初取笑:“你可真没出息,之前把话说明白,直接告诉他你那瓶子长什么样,味道是什么就行了呗,非得玩文字游戏,现在倒好,平白吓了自己!”

顾香生对她作了个鬼脸:“这叫悬念!”

她不单看自己的,也抽空看了一下好友的,发现正好有个年轻人站在第二排,将魏初的香牌放回匣子,一面将牙牌投入前面的竹筒。

顾香生扯扯魏初的袖子,示意她看过去:“瞧,有人投了你的。”

魏初却并不显得高兴,甚至还低声骂道:“那酸儒!”

顾香生奇道:“怎么,你俩还认识啊?”

魏初哼了一声:“谁稀罕和这种人认识!”

顾香生闻言觉得大有深意,正要追问,便听得那边传来惊叫:“我的娘诶,这是什么味道!”

众人纷纷转头,却见北齐使臣将一个青中带黄的琉璃瓶丢回匣子,露出嫌恶交加的表情,掏出帕子不停地拭着手,像是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顾香生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魏初的眼睛还停在那里,没去注意看顾香生的脸色,口中奇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许多人都听见北齐使臣的叫声了,站在使臣旁边的严希青,即严希桐的兄长,也弯腰拿起那个瓶子,嘴上还笑道:“不过区区香露,何令蒋公至于此……”

此字还没落音,他的脸色也变了。

连着两个人闻香色变,一下子将所有人的好奇心提到了极点。

严希青自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北齐使臣更不是。

但那个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怎能令两个人如此反应?

这番动静不小,徐澈离得远些,可也看见严希青手里的瓶子了,他定睛一看,脸色微变,似乎想起了什么,脚下已经朝那边走去。

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嘉善公主已经开口:“严郎君,那瓶子有何不妥?”

回想起那味道,严希青的脸色很奇怪,似乎在竭力避免露出和北齐使臣一样的表情:“也不知是谁家送来的香露,怎会是这样的味道?”

他没说到底是什么味道,但大家的好奇不减反增,嘉善公主也走了过来,拿过瓶子,拔开瓶塞,凑近一嗅,当即就将瓶子丢在地上,捂着嘴巴干呕几下。

瓶身落在地上四碎,一股奇怪的味道登时散发出来,近前的人不由纷纷后退,掩鼻嫌恶:“怎么一股馊水味?!”

嘉善公主大怒:“谁敢在公主府放肆,竟拿一瓶馊水来滥竽充数!家令,去查一查名册!”

“四娘,这不是你带来的吗?”就在这个时候,顾画生大声叫了起来,语调惊讶。

然而顾香生与她姐妹多年,如何听不出这惊讶中有多少水分。

那一瞬间,她还真想回身一巴掌扇到顾画生脸上去。

顾画生的叫声让所有人顿时将目光都集中到了顾香生身上。

梨花风露的味道是很好闻的,像初春的雨后梨花,清甜之中又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肯定不可能是馊水的味道。

但就算嘉善公主睁着眼睛说瞎话,严希青也不可能说谎,北齐使臣更加不可能说谎。

瓶身掉在地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所有人也都闻见了。

瓶子还是还是那个瓶子,里头的香露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香露了。

到底是谁?!

从交给公主府的人,到呈放出来,中间有无数的机会,瓶子可以被置换掉。

可是谁会干这种事呢?

顾香生既不处于风口浪尖,平日里的人缘也不算太差,就算是讨厌她的人……

讨厌她的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魏初说过,同安公主也喜欢徐澈,若是知道她与徐澈私下常来往的话……

她没有理会顾画生故作惊异的喊声,也没有理会众人的灼灼目光,径自扭过头在人群中搜索同安公主。

那头魏初还在怒斥顾画生:“你胡说八道什么,阿隐怎会拿这些东西来赴宴!”

顾画生捂着嘴,一脸失言的模样:“对,对不住,四娘,我不该一时口快说出来……”

魏初气得不行,见顾香生作为当事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忍不住去拉她的袖子:“阿隐,你快说句话啊!”

顾香生发现同安公主了,后者就站在益阳王身旁,正冲着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深吸了口气:“那的确是我的瓶子。”

那一瞬间,落在顾香生身上的目光各异,有嘲笑,有不解,有纯粹看热闹的。

顾香生又重复了一遍:“公主,那的确是我的瓶子,但里面原先装的是梨花风露,不知何故却换成了别的,只怕里面的东西早就被人倒掉了。”

嘉善公主冷笑:“你这样说,是怀疑我府上的人手脚不干净了?”

顾香生:“我非此意,只是我怎么可能对您不敬,故意带着这样的东西上门赴宴,砸您的面子呢?所以此中定然别有误会,还请公主明鉴。”

嘉善公主:“那好,家院,将其它瓶子一并打开,我倒要看看,那人是故意只针对你一个,还是也有别人与你一样!”

顾香生心一沉,她让自己不要多疑,但嘉善公主的态度的确不怎么友好,听说公主与刘贵妃一脉走得近,如果同安想要调换那瓶子里的东西,公主府的人一定会知道,他们不可能不禀告嘉善公主……

如果最后证实只有顾香生出现这样的情况,她难免又会陷入众矢之的的境地,一方面是有故意捣乱,对公主不敬的嫌疑,另一方面就算是被人陷害的,满场这么多人,偏偏只有她一个人中招,别人会怎么看她,又是另一个问题。

这个时候,魏初道:“小姑姑,这样不妥罢?阿隐绝不会做出这样失礼的事情,此事最好还是等宴后再查,免得坏了大家的雅兴!”

嘉善公主冷着脸:“还是查一查的好,若有人存心陷害,我这个当主人的岂能不知?省得旁人以为公主府的下人都是睁眼瞎,根本没在干活!”

“说到这件事,我才忽然想起来。”前太子,如今的思王魏临忽然开口,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先前我与顾四娘子偶遇时,她说自己今日多带了一份香,不过因为参比的只需一份,便将另外一份寄放在我这儿,既然那份现在出了问题,想必这份还是可以参加的罢?”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所有人看顾香生的眼神都变了。

还有的人直接就将视线在思王与顾香生之间来回移动,表情暧昧无比。

谁也没有想到,思王竟然会出面帮她解围,为她说话。

嘉善公主的笑容顿时有点勉强:“大郎,你这是……?”

魏临微微一笑:“小姑姑,你说这符不符合规矩?”

嘉善公主沉吟片刻:“虽然事出突然,不过既然有备份,倒也就罢了,看在大郎的面上,这次就先不作计较。”

顾香生不是木头人,见状哪里还有不打蛇随棍上的:“多谢思王方才为我保管,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嘉善公主连半丝笑容也欠奉,叫来家院将碎瓶子和洒了一地的馊水都打扫干净,宴会得以继续进行。

顾香生再去看同安公主时,却见对方脸上也没了笑影,正对魏临说着什么,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魏临的神情倒还和方才一样,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笑得有些无可奈何,好像正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最后还是魏善看不下去,直接将同安拉走。

原先放着顾香生那个瓶子的位置,换上了魏临给的瓷瓶,这下就算不具名,也没有人不知道那是顾香生的了。

不过暂时还没有人往那个瓷瓶前面投牙牌。

魏初奇怪道:“大兄为何会忽然帮你解围?”

顾香生摇摇头,自我解嘲:“兴许是看在那天咱们一起在六合庄吃过饭的情份上罢。”

魏初气哼哼:“这事一定是同安干的,我只是没想到,小姑姑竟然也会帮着她胡闹!”

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已经过去大半,因为方才出了那段小插曲,为了公平起见,嘉善公主让人取来一根新香,剪去一段,重新点燃计算,但很快,那根新香也见底了。

粗略一看,最左边的一方香牌,和第二排中间一瓶香露,应该是最多人投的。

就算没有近前闻到味道,从投牙牌的人来看,也不难判断出个大概。

受到文人青睐的那方香牌,味道一定是清隽雅致的,不会太浓郁;而多受世家子弟喜爱的香露,则有可能是馥郁芳香,气味更加浓烈一些。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但只要往女宾这边看,仔细观察众人的神色,就不难猜出答案。

魏初道:“那香牌应该是程翡的,香露可能是胡维容的。”

顾香生道:“胡维容那一份香露,很可能还真是她亲手调配的。”

魏初奇道:“你怎么知道?”

顾香生道:“方才投牙牌的那几个世家子弟,都是平日里素爱流连青楼的,必然对香方有所见识,连他们都在那瓶香露前流连不去,再三品赏,可见那香露连他们都没见过。”

魏初戳戳她:“怎么别人的事情你都说得头头是道,就没料到自己的麻烦?”

顾香生无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人家存心想整你,我有什么办法,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

魏初发愁:“那方才要是没有思王帮你解围,你怎么办?”

顾香生拧了她的脸一把:“没影的事儿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就死不认账呗,还能怎么办,谁都不是傻子,这事情摆明了我是被人陷害的,难道真有人会相信我故意拿了一瓶馊水来丢自己的脸吗?”

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在方才那一刻,她的确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算别人知道她是冤枉的又怎样,无凭无据,难道她还能跟同安公主对质,说嘉善公主明明知道内情却还故意为难自己?

想及此,顾香生不由看了魏临一眼。

对方正伸手将牙牌投入一个竹筒里。

一见之下,顾香生不由满头黑线。

魏临投的那一票,就是方才他拿出来给她解围的那瓶香露。

就在这时,徐澈走过去,将牙牌也投入那个竹筒中。

这两人的动作又一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魏初小声道:“我怎么觉得大兄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话刚说完,北齐使臣哈哈一笑:“思王殿下与徐郎君都选了这瓶香露,想来这香定如方才那位小娘子一样清丽动人,我也选它好了!”

说罢便将牙牌也投入其中。

魏初啊了一声:“北齐人也喜欢你?”

其他人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女宾这边看顾香生的眼神莫名多了几分敌意。

能同时得到两位美男子的青睐,连北齐人也跟着一起捧场,顾香生先前出的丑,仿佛突然就变成了好事似的。

若说方才还有人在幸灾乐祸,此时却反而希望自己就是顾香生了。

但顾香生却眼尖地瞧见魏善脸色微微一变。

“明显不是。”她忽然福至心灵,隐约明白了其中奥妙,压低声音对魏初道:“你想想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有那北齐人的身份。”

大魏才刚刚废了太子,三皇子则被流放,如今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再一次变得悬念重重。

皇帝到底属意谁?

是看似身处绝境,却犹有余地的思王魏临,还是一直恩宠有加,但还差半步的益阳王魏善?

不单魏国人自己在观望,他国也在观望,其中又以齐国最为关切。

论实力,齐魏两国旗鼓相当,差距不大,魏临重文敬儒之名远扬,魏善喜爱兵事武功,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

若是魏国能因皇位而内耗,齐国人自然乐享其成。

那使臣明着选了顾香生附和魏临,实际上无非是在将要沸腾起来的油锅下面再添上一把柴火。

魏初恍然大悟。

但她一点就明,不意味着在场所有人都能看明白。

许多人暗暗羡慕顾香生的好运,心道今天就算她最后没有拿到三甲,也已经大大出了一把风头了。

谁会想到,没了益阳王追捧的顾家四娘子,反倒引来思王和徐澈的青眼呢?

一炷香燃完,在场男宾都将手中牙牌投了出去,公主府的下人开始计算每件物品得到的牙牌。

不出所料,最后三甲统计出来,宣布名次,以程翡第一,胡维容第二,同安公主第三的结果告终。

程翡原本便容色倾国,才情出众,如今又得了香中状元,当即就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即便如此,她仍旧一派从容,面上微微笑着,单是那份娴雅大方,不亢不卑的行止,足以令那些原本就暗暗倾慕于她的人越发心生情愫,就连女子这边,也有许多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

爱妍憎媸,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想来今日之后上程家提亲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而胡维容虽然容貌上略逊一筹,但自六合庄那夜之后,她的才名早就传遍京城,甚至连别国使臣听见胡维容的名字,都会说一句“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魏国文姬胡氏娘子啊”。

相比之下,同安公主这个“探花”就有些黯然失色了,不过因着公主身份,大家倒也不至于冷落她,还有一些人趋奉跟前,挑着些好听话哄她开心,但京城世家子弟,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公主不好相处的,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徐澈就没有这般幸运了。

同安公主逮着一个机会拉住他说话,可怜他有心想走,奈何脱不开身,只好陪着对方聊天,一面用眼角余光搜寻顾香生的踪迹,却愕然发现自己想找的人不见了。

顾香生自然不是不见了。

品香之后,嘉善公主请诸位入座,命人摆上佳肴美酒,又以歌舞助兴,这原本应该是顾香生喜欢的环节,但她刚才被同安公主和嘉善公主联手坑了一把,连这里的东西也不想吃,就寻了个更衣的机会,跟魏初到附近溜达去了。

公主府的景色的确很漂亮,嘉善公主命人在每个院落种上一种花树,桐花院那边是桃树,露华院则是紫藤,容易种植存活的紫藤爬上竹篱,院墙,檐柱,又垂下一穗穗的紫色,颜色明亮美丽。

魏初道:“我那小姑姑素来是会享受的,据说此处原本是前朝国舅的宅子,前朝城破之后,那国舅在这里上吊死了,别人嫌晦气,一直荒废着,小姑姑却看中这里的布局,特意去求了陛下,将此处赐给她的,这样一看,眼光果然不错。”

顾香生问:“嘉善公主和同安公主的交情很好么,我以前怎么不曾听说?”

魏初嗤笑:“哪里很好,不过是我小姑姑善于见风使舵,看益阳王兄妹如此得宠便跟着捧罢了,若换了个不得宠的公主试试,你看她搭理不搭理……”

她的语气立时为之一转,扯住顾香生的袖子就往回走:“走走走,我们去别处逛!”

顾香生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名年轻人从那边走过来,对着她们拱手一礼:“灵寿县主,顾四娘子安好。”

这人看着眼熟,顾香生诶了一声:“你是方才给十娘投牙牌的那个……哎哟!”

话没说完,袖子又被魏初狠狠扯了一下。

对方也是一愣,看向魏初:“原来那是你的香露。”

方才除了三甲之外,其它香露香牌都没有公布主人,若是男女双方有意,自然会私下设法联系,若是无意,也可免了困扰。

魏初恶狠狠:“是我的又怎样?”

年轻人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是你的,真是有缘。”

魏初翻了个白眼:“鬼才和你有缘呢,碰见你就要倒霉,走开走开!”

年轻人郑重道:“上回的事情真是对不住,我听说今天的品香会你也会参加,所以才过来的,我这次特意带了钱的,先还给你,多谢县主仗义相助。”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袋,双手奉上。

他越是认真,魏初就越是没好气:“谁稀罕你那点破钱,赶紧拿走,别污了我的眼睛!”

年轻人道:“那怎么行,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县主是雪中送炭,若是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了,请你务必要收下才是!”

魏初:“我若不收,你待如何?”

年轻人口舌笨拙,被她一问,登时结结巴巴:“我,我没如何……”

顾香生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以她对闺蜜的了解,魏初虽然表现得一脸不耐烦,可若真要是不耐烦,现在早就掉头走了,哪里还会站在这里啰嗦,这两人之间明显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她也识趣,见状就道:“我先到那边去走走,两位慢聊。”

说罢不等魏初回应,直接就快步往前走到别处去了。

等到过了前方拐角处的假山,顾香生才停下脚步,站在假山后面往来处看。

这一看之下,她不由会心一笑。

只见那年轻人还一脸着急解释着什么,魏初虽然不时打断她,表情也很不耐烦,可双手的小动作却出卖了她——每回心情愉悦的时候,她总会一下一下捋着裙子玉佩上的流苏。

顾香生正看得有趣,冷不防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她唬了老大一跳,赶紧扭头。

魏临也正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内心一大波神兽呼啸奔过,顾香生有种做坏事被抓住的心虚,只能回以尴尬一笑。

我们去另一边说?

顾香生指了指魏初他们那边,用眼神示意。

魏临看懂了,含笑点点头。

于是两人离开,又往前走了一大段话,眼看已经过了月亮门,来到一处陌生的院落。

见顾香生似乎有点茫然,魏临主动解释道:“这里是金蕊院,另有小道可以直接回露华院那边。”

旧时有诗云:争开金蕊向关河,指的就是槐花。

槐花的花期晚一些,此时还未全开,院子里零零落落,半些成白,夹杂葱郁之中,颇有初夏的感觉了。

难怪魏初要说嘉善公主选宅子的眼光好,这里的确是好,布置好,寓意也好。

公主府的下人们半数都被调到露华院去伺候了,眼下一路行来,远离主院的丝竹笑闹,幽静雅致不少。

“多得殿下援手,方才免除了困窘之境,请受奴一拜!”顾香生拜谢道。

时下以奴自称,非止女子用,男子也用。

顾香生起先还觉得怪异不适,但后来发现有些场合用这个字自称,还真是别有妙处。

譬如眼下,魏临的确帮了她一个大忙,这种时候要拜谢人家,对方的身份又比她高,如果还用“我”,就显不出感激的意思了。

魏临摇摇头:“不必客气,这事说起来,还是同安的过错,我那妹妹任性莽撞,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这位殿下倒也干脆,知道瞒不过她,开口就直接肯定了同安公主的责任。

但如果换了别人,事涉皇家脸面,未必会承认得这样爽快。

顾香生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殿下怎的不去欣赏歌舞,反与我一样在这里闲逛?”她随口问了一句。

“你为何在这里,我就为何在这里。”魏临笑道。

“……”这话说得,完全滴水不漏啊,顾香生嘴角抽了抽。

就这样圆滑的人还被废,皇帝的要求到底是得苛刻到什么程度?

金蕊院景致不错,二人脚步放慢,一时无言。

也不知怎的,魏临说话和善,刚刚还帮顾香生解了围,可面对他时,她总有几分没来由的紧张。

别说直视对方眼睛了,就是听见他的声音,顾香生也比跟徐澈说话时酝酿措辞还要紧张。

就在她有点尴尬,考虑要不要借尿遁提前告辞时,冷不防听见对方道:“现在还早了点儿,如果再过上三两天,这里的槐花会开得更漂亮些。”

顾香生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了什么风,那一刻偏偏鬼使神差地回了句:“对啊,用槐花作煎饼更香!”

魏临:“……”

顾香生:“……”

过了片刻,魏临噗嗤一笑。

顾香生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一笑之后,魏临没再发出声音,肩膀却微微抖动,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顾香生破罐破摔认命道:“你笑罢,别忍坏了!”

魏临摆摆手,擦了自己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没笑,没笑。”

都笑成这样了还说没笑?

顾香生内心哀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魏临笑罢方问:“槐花煎饼当真很好吃么?”

顾香生不好意思道:“尚可,不过那是殷实人家的吃法,平民百姓一般不这么吃的。”

魏临听上去很感兴趣:“民间是怎么个吃法?”

说到这个,顾香生还真知道的不少:“可以直接裹上面粉炸着吃,这个时节大街小巷都会有人推着车子卖,小孩儿最喜欢这个。还可以做槐花豆腐汤,槐花菜团,炒槐花饭,花样很多。”

魏临好笑:“你一说到这个,两眼都发光了。”

顾香生:“……”

魏临笑道:“听你说得我都馋了,回头我也让宫里的厨子试试。”

顾香生:“宫中脍不厌细,食不厌精,用的材料俱是最好的,自然胜过民间许多,不过这些糙食,越是精细,反倒越失了它的风味。”

魏临:“其实我幼时也吃过榆钱面耳朵,还是我阿娘亲自做的。”

顾香生很惊讶:“昭穆皇后?”

魏临嗯了一声。

顾香生不解:“可先皇后不是出自世家么,她老人家也会……?”

魏临笑道:“你没想到罢,我也没想到呢,小时候,我有段时间生病了,什么都吃不进去,阿娘就说为我做一顿好吃的,于是就做了那榆钱面耳朵,那应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了,后来再让厨子做,怎么也做不出阿娘做的那味道来。”

顾香生听出他语气里的怀念,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转了话题:“那榆钱面耳朵是怎么个做法,我怎么却没听过?”

魏临道:“很容易,先把榆钱叶子捋下来切碎,然后和面团揉在一起,当时阿娘为了哄我开心,还把面团捏成猫耳朵,薄薄一片,不过下水煮熟之后,形状就都变了,没有原先那么可爱了。”

顾香生听得心向往之:“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话刚说完,肚子就应景地响了起来。

顾香生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魏临先是一愣,而后握拳抵住嘴,笑得肩膀发抖:“我这一年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笑得多,说起来还要谢谢你!”

顾香生作面瘫状:“……”

魏临边笑还边说:“我们还是回去罢,公主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保管你能……”

“阿兄?”旁边传来熟悉而疑惑的声音。

魏临的笑声戛然而止。

顾香生就站在他旁边,清晰瞧见他的表情迅速成开怀调整成无懈可击的温柔儒雅,然后转向魏善:“二郎也来赏花?”

魏善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有个少女,就是之前魏初给顾香生说过的那个大宫女玉阶。

他见魏临和顾香生同行,脸上不掩惊讶:“是,我们过来走走,你们……”

魏临道:“我与顾四娘也是偶遇。”

看见顾香生,魏善却没了以前那种惊喜,反而还有些尴尬:“那我和玉阶就不打扰了,你们慢聊。”

魏临温和道:“咱们等会还要回宫,你身体刚好,别喝多了,免得被贵妃看见,又要挨训。”

魏善应了一声,便拉着玉阶往别处走去了。

顾香生看着他们的背影,越发觉得魏善和那个玉阶之间有些古怪。

似乎察觉出她的疑惑,魏临主动解释道:“玉阶从小就在二郎身边侍奉,名为主仆,实如姐弟。上回二郎坠马,玉阶不眠不休地照顾,二郎深为感动,已经呈请陛下许可,等他娶了正妃,就将玉阶纳为侧室。”

顾香生点点头,忽而反应过来,魏临为何主动要给她说这些,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殿下误会了,我与益阳王仅有过数面之缘,除此之外,别无瓜葛。”

魏临含笑:“那就好。”

二人一路回去,为免引起旁人误会,顾香生还特意让魏临先走一步,她后脚再跟着回去。

魏临道:“不若你先过去罢,我还有些事要与二郎说,现在这里等他。”

顾香生点点头:“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了。”

魏临笑道:“行了,你都说第二遍了,我看起来很健忘么,还要你再三道谢?”

待顾香生回到主院的座席时,那里的歌舞将近尾声,桌案上的汤碗热菜也已经凉了。

不过就算还没凉,她也不准备去碰,即使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四下一看,魏初还未回来,在场宾客起码少了半人,看来许多人都借着这个机会“私下接触”去了。

但当顾香生瞧见同安公主与徐澈一同回来,谈笑风生时,原本因为饥饿而受到影响的心情就更有些晦暗了。

同安公主似乎也注意到她的注视,精准无比地转向她这里,缓缓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幼不幼稚?

顾香生懒得搭理她,直接移开视线欣赏场中歌舞去了。

宴会临近尾声,顾香生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有点受不住了,为免等会离开的时候出丑,她借机先回到马车上去闭目养神,一边等顾琴生她们回来。

忽然间,车壁被敲了两下。

“阿隐?”是徐澈。

顾香生掀开帘子。

徐澈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方才同安一直和我说话,我脱不开身。”

若换了以往,顾香生可能还会跟他耍一耍小脾气,但她现在饿得两眼都快成圈圈了,什么火气全都化作饥饿的欲望,哪里还有斗嘴的力气。

“我知道。”她有气无力道:“我没怪你。”

徐澈沉吟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顾香生:“现在?”

徐澈点点头。

顾香生苦笑:“改日行吗?”

徐澈察言观色:“你身体不适么,怎么了?”

顾香生摇头:“没什么,我想歇息下,改日再说罢。”

人在饿肚子的时候,通常耐性就不会太好。

但徐澈是无辜的,顾香生想道,他虽然今天没有一开始就认出自己的瓶子,后来更是对她被刁难束手无策,还跟同安公主说了大半天的话,但这些情况都不是能够人为控制的,顾香生知道自己不应该冲着他发火。

只是理智上明白,不等于感情上控制得住。

见她态度冷淡,徐澈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你好好歇息。”

不知怎的,看着徐澈离开,顾香生反而更生气了。

我让你走你就走?你不会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她气哼哼放下帘子,发现自己更郁闷了。

过了片刻,车壁外面又被敲了两下。

“不说让我好好歇……”息字被噎在喉咙,她怒气冲冲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化作尴尬的笑容:“原来是您啊!”

“你以为是谁?”魏临挑眉,将手上的食盒递过来。

“这是……?”顾香生疑惑。

“这些是我让公主府的厨子直接做的,也让人试过了,你可以放心吃。”

顾香生一愣,难道自己什么东西也没碰的样子让他看在眼里了。

“多谢殿下。”她的确是饿得很了,也没有故作推辞。

魏临笑了一下当作回应,并未多作停留:“食盒不必还了,公主府也不差这一个,赶紧吃罢,别饿坏了。”

顾香生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见他补充了一句:“否则又要冲着别人发脾气了。”

“……”大哥,你一定要加上最后那句话吗?

她抽了抽嘴角,看着魏临离开的身影,感动登时没了大半。

但对方这个食盒实在来得太及时了,顾香生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吃点东西,估计连下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魏临的确很细心,食盒里不仅有拌鸡丝这样的凉菜,还有能吃饱容易克化的瘦肉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都是热气腾腾的熟食,虽然她已经尽力避免,不过等到顾琴生她们回马车的时候,还是能闻到车里面残余的食物气味。

“你在这里吃什么了?方才怎么没看见你?你提前离席了?”顾画生狐疑道。

顾琴生则道:“四娘,你没事罢,是否身体不适?”

顾香生跳过顾二,直接回答大姐的话:“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所以先上车歇息,顺便等你们回去。”

顾画生瞧见车厢角落里的食盒,嗤笑一声:“宴上的不用,偏跑到这里来偷吃,这见不得光的行径和谁学的?”

顾琴生沉下脸色:“二娘!”

顾画生尖声道:“大姐姐,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妹妹,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一心一意向着她!我是她阿姐,说她两句都不行了?!”

顾香生:“我再见不得光,也比联合别人坑自家人的卑鄙小人好罢?”

顾画生冷哼:“你说谁呢?”

对她这种人,顾香生觉得骂人也不能太拐弯抹角,还是直接来更好:“刚才在公主府,我的梨花风露被人暗中调换成馊水,第一个叫起来嚷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是谁?”

顾画生:“就算我不说,每个人的东西早就登记在册,马上就能查到!”

顾香生:“可那时候别人都还没有回过神,你的反应未免也太快了罢,是早就存了心看我笑话的罢?”

顾画生:“你有什么证据,别张嘴就血口喷人,大姐姐,你看见了罢,她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呢!”

顾香生自顾道:“若别人幸灾乐祸,我还能理解,毕竟事不关己,但你存的是什么心思?你不姓顾?我丢脸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也就你这种蠢货才会被别人利用而犹不自知!”

顾琴生不吱声,她并不糊涂,最起码的个中是非,还是分得清的。

顾画生冷笑:“我是蠢货,那你是什么?你以为你就很聪明么?若你真那么聪明,又怎会被人把香露换成馊水?你不敢对嘉善公主发火,所以就只能冲着我来了?”

顾香生:“你知道我骑射不错,力气也要比你大一些罢?”

顾画生:“???”

顾香生淡淡道:“如果你再说下去,我不保证我会不会控制不住,给你一巴掌,直接把你扇得爹娘都不认识了,而且冲着你之前的表现,我也敢担保,顾家到时候除了阿娘,绝不会有人帮你说一句话。你信不信?”

顾画生不可置信:“你还敢威胁我?”

顾香生二话不说,撸袖子扬手。

顾画生尖叫一声:“停车,停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她差点连滚带爬下了马车,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跑到后面专门给婢女坐的那辆马车上去了。

顾香生摊手:“大姐姐,我还没动手呢!”

话虽如此,刚才如果顾画生还敢废话,她可是真准备冒着被焦太夫人责罚的危险直接动手的,毕竟对顾二这种人,讲道理肯定讲不通的,估计只有武力才能震慑住她了。

顾香生道:“兄弟姐妹之间有个远近亲疏,这也无妨,但若沦为别人手里的棋子,反过头来对付自家人,就太过愚蠢了,但我与二姐姐说这些话,她肯定是听不进去的,大姐姐蕙质兰心,我再佩服不过,若有机会,还请与她说一说这道理。”

顾琴生无言以对,只能苦笑着揉揉眉心。

回了顾家,顾画生迫不及待就去找焦太夫人告状了,结果不出乎意料,反被焦太夫人训了一顿,又只得一肚子气地回到自己屋里,看谁都不顺眼,发了好大一顿火。

婢女见她实在气得厉害,便出主意道:“二娘不若将此事说与娘子听,娘子最疼二娘了,定会去教训四娘的。”

顾画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找她有什么用,她倒是会帮我,可顶多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训顾香生两句,顾家现在又不是她当的家!”

她其实更气的是,自己那会在马车上被顾香生一吓,还真以为她敢动手,事后想想如果自己当时表现得更硬气一点,就算顾香生敢打自己,回了家她肯定会受罚,现在倒好,自己反挨了一顿训。

“当什么家?”顾琴生走了进来,正好听见后面半句,顺口问道。

顾画生没好气,扭头用后脑勺对着她。

顾琴生叹了口气,怎么这妹妹在家里头排行第二,可却像老幺似的,连五娘都比她懂事呢!

“我上回攒了些珠子,本想拿过来给你,一直忘了,你瞧瞧,喜欢哪些就留下罢。”她让婢女将匣子放下,又让其他人头退了出去。

顾画生斜睨一眼:“这些小玩意,大姐姐不拿去给四娘么,怎么舍得来给我了?”

顾琴生笑道:“怎么,还生气呢?别气啦,小心气坏了身子!”

顾画生怒道:“我怎么能不气,被骂的人又不是你!”

顾琴生无奈:“可不是你主动去向阿婆告状的么,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顾画生大怒:“你总是这样!大姐姐,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你以前还跟我说过,顾香生她娘鸠占鹊巢,占了咱们阿娘原本的位置,现在呢,你和顾香生走得那么近,是不是都忘了有我这个亲妹妹了!”

顾琴生叹道:“这都是我五岁还是六岁时说的了,你怎么还记得?”

正因为记得,顾画生才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可你已经忘了!”

顾琴生正色:“二娘,那会儿咱们还小,不懂事,所以难免会说些不懂事的话,其实这事也怪我,当年你还不记事,我却总在你耳边念叨阿娘,所以才让你有那么深的心结,可平心而论,这都多少年过去了,阿娘不是她们害死的,阿爹再娶,这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不管如何,四娘和二郎已经是我们的亲弟妹了,比二房的三娘和五娘还亲,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她握住顾画生的手,语重心长:“女先生教课时,咱们可都是一起听的,你想必也还记得她说过一句话罢,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吧?”

“不记得了!”顾画生挣开她,扭过头去。

顾琴生:“就算平日里再不喜欢也好,遇到外人欺负的时候,反而应该团结一致,你怎么能反而帮着同安公主来落井下石呢!”

顾画生嘴硬道:“你还说你不是偏心顾香生?!我当时不过是惊讶才喊了一嗓子,如何就证明我跟同安公主是一伙的了?!”

顾琴生见她死不认错,也敛了笑容:“你在品香会前一天,将阿娘原本给你的香牌还给她,还高高兴兴从公主府回来,难道不是从同安公主那里得了更好的?”

顾画生:“那不过是同安公主与我交情好,所以才从宫里带了一块香牌给我罢了!”

顾琴生:“宴会开始前,你与同安公主说了老半天的话,难道她就没告诉过你,她把四娘瓶子里的香露都换掉了?”

顾画生:“没有!”

顾琴生叹道:“二娘,你怎么就这样死脑筋呢,同安终归是公主,你平日里与她好一些不要紧,可同安那人眼高于顶,谁都不被她放在眼里,她何以会与你走得那样近?难道仅仅只是与你投缘而已么?”

顾画生怒道:“大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只你能有朋友,别人都不许有了?我与同安交情素来就不错,这有什么稀奇的?顾香生瓶子里的香露被换成馊水,那是因为她平日里人缘不好,得罪的人太多了,凭什么污蔑公主!我若将这话与公主一说,你猜公主会不会罢休?”

这话刚落音,外头就有人送来两张请柬,一张给顾琴生,一张给顾画生。

两人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名字。

顾画生拿来一看,顿时转怒为喜:“大姐姐,你瞧公主多会为人啊,说怕咱们在品香会上玩得不尽兴,还特地邀请咱们去她府上玩!”

顾琴生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顾画生不高兴了:“为什么?顾香生说那件事是同安公主指使的,你便信了她对么?”

顾琴生:“不是,如今离八月只剩三个月不到了,好有许多要准备的,阿婆专门请了女师傅来教我学习管家那些事情,免得进了王家之后给顾家丢脸。”

顾画生这才想起来,顾琴生和王令的婚事就定在八月,照这么说,她的确是不能常常出门了。

“难怪今日品香会上,大姐夫的眼睛一直粘在你身上,一有机会就和你说话,哪个女子也不理了!”

顾琴生脸上也浮现几分羞赧,但她仍不忘嘱咐妹妹:“你还是别与同安公主走得太近。”

顾画生不以为然:“不与同安好,难道跟吕音那种人好?大姐姐就别管了,我自有分寸。”

时间很快进入六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按照顾家的惯例,六月翻经节,焦太夫人每年都要出门礼佛,今年除了顾琴生即将出嫁,不宜频繁外出,小焦氏须得留在家中坐镇之外,其他人都与焦太夫人一并到东林寺去敬香。

东林寺这地方,便是上回打马球出事之处,自从益阳王坠马之后,这里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最近才又热闹起来。

翻经节这一天,不单顾家,京城许多人家的女眷也都会到寺庙里去,不过东林寺毕竟地位不同,也接待不了那么多人,譬如像胡维容这样的,虽然其父是京兆尹,但她是不够格来东林寺的,若想要去上香,那只能像寻常人一样去挤城内的寺庙。

为了接待女眷,东林寺特意在僧人住的禅院旁边又单独辟出一个后院,供女眷中午休憩。

一大早焦太夫人带着儿媳妇和孙女来到东林寺,住持不在,亲自迎出来的是监院,彼此寒暄几句,先带了焦太夫人她们去礼佛,顾香生等小辈跟在后头,也不懂得许多规矩,拜了这个殿就拜那个殿,让上香就上香,该许愿就许愿。

顾香生不知别人许了什么愿,她往年来这里的时候,都是拜一拜就了事,今年破天荒,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佛祖在上,诸天菩萨在上,请保佑顾香生今年平安顺遂,凡事有贵人相助,免被小人缠身。”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还犹豫着要不要顺道让菩萨保佑一下姻缘,怎么说自己今年也十四了,快的话家里今年说不定就要开始为她物色亲事了,但转念一想,这种事好与坏,连菩萨也说不准,要不然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怨侣,难道那些人平时都没有烧香拜佛么?便罢了这个心思。

旁边还有签筒,顾家几姐妹都兴致勃勃拿了签筒开始摇,顾香生却没什么兴趣,便袖手在一旁等着,顺便抬眼端详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

不过今日的东林寺实在算不上冷清,那头顾画生还在摇签,门口又进来一拨女眷。

进来的是程家的人,英国公夫人郑氏,带着女儿程翡,庶女程瑛等人。

作为当年伴随太祖皇帝起兵造反的三家,程家混得远比顾家要好得多了,两家平日里关系还不错,除了上次焦太夫人想让顾凌娶程翡,结果却被程家拒绝了,在那之后,焦太夫人心中就颇有芥蒂。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顾凌虽然还算不错,但也谈不上优秀,想来程家不会舍得将自己娇养多年的嫡女嫁给普普通通的顾凌,嫁入顾家这等已经没了实权的世家。

郑氏带着女儿们向焦太夫人见礼。

焦太夫人笑道:“好好,阿翡真是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再这样下去,连花朵儿见了她都不敢开了!”

郑氏掩口笑道:“太夫人真会开玩笑,我们家阿翡也就是寻常模样,到了太夫人这里,怎么就变成天仙了!太夫人是带着孙女儿过来求签罢,都求见了什么好签?”

说着她看向顾家几姐妹。

焦太夫人笑道:“都是小孩儿闹着玩罢了。”

郑氏也笑:“求签之事,验的就是心诚,怎能说是闹着玩呢?”

焦太夫人不说话了。

顾画生有点尴尬,以她的性格没有抢先开口,已属反常,估计抽到的签文不是很好。

顾香生缓和冷场的气氛:“我方才没求。”

顾眉生柔声道:“我给祖母和父母求的身体,都是上签。”

焦太夫人面色微微柔和下来。

郑氏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四娘和五娘呢?”

顾乐生道:“我给三姐姐求的姻缘,也是上上签。”

顾眉生嗔道:“五娘,你胡说什么!”

顾乐生笑嘻嘻:“菩萨面前,我哪里敢打诳语,真是给姐姐求的,你瞧,当春久雨喜初晴,玉兔金鸡渐渐明;旧事销散新事遂,看看一跳过龙门。宸宫上上大吉呢!”

不曾想她还大声念出来,顾眉生登时羞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焦太夫人微微一笑:“倒还真是吉兆。”

郑氏:“那我就提前给太夫人道喜了!”

焦太夫人:“同喜同喜,阿翡去年已经及笄了,想必今年好事也将近了罢?”

郑氏:“我还未给她相看呢,舍不得她早早嫁了,想多留两年。”

焦太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谁说不是呢?”

郑氏笑道:“顾四娘子方才不是没求签么,不如同与阿翡进去求一支?”

老太太是憋着上次顾凌婚事那口气没发,一直忍到现在呢,比不过家世,只好比求签了。

顾香生无可奈何,就当哄老太太开心了,与程翡程瑛她们一道走入殿内,跪下来,双手合什,先向菩萨告一声罪,然后拿起签筒,一边默念心中愿望,一边开始摇。

不多时,竹签落地,她捡起来一看,照着上面的数字到旁边墙壁上对应寻签,顾画生不知何时凑过来,大声念出她的签文:“行藏出入礼仪恭,言必中听信必聪;心事了然俱清澈,光明如日正当……”

最后一个字没念完,顾香生回头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这毛病几时能改掉?

顾画生顿时蹬蹬蹬后退几步,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好像有点丢人。

顾香生心里好笑,也懒得点破。

那头英国公夫人已经听见了顾画生方才念的签文,点头笑道:“果然是好签。”没问顾香生求的是什么。

程翡和程瑛抽中的都是中平,说不上好,也不会太差。

程翡的是:闻是说非风过耳,好衣好禄自当中;君莫记取他年事,汝意还与我意同。

程瑛的则是:门庭日庆喜非常,积善于门大吉昌;婚姻田蚕诸事遂,病逢妙药得安康。

程瑛的好懂些,程翡却有些玄乎,郑氏带着程翡去找专门解签的僧人细问,焦太夫人她们也不好再听下去,便带着人各自告辞。

人越上了年纪,有时候反而越像小孩儿那样斤斤计较,焦太夫人在顾香生的签文上扳回一成,心情好像也好了许多,回去的路上还问她:“你方才求的是什么?”

顾香生:“孙女只是随便求了一下,问问前事罢了。”

焦太夫人郑重嘱咐:“女儿家的前事便是姻缘了,下午咱们离开之前,你再去拜一拜,不可说随便求一下了,心诚则灵。”

顾香生有些好笑,但想想自己无端端来到这个时代,一出生便带着记忆,倒也的确玄乎,便答应下来。

吃过寺里的素斋,知客僧带着众人来到禅院厢房。

焦太夫人一看只有三间,不由皱眉:“小师傅,往年我们来了,都是每人一间的,怎么今日只有三间?”

知客僧道:“阿弥陀佛,老夫人见谅则个,今年的香客多,不得已只能如此分配,像您方才遇见的程家女客,可也只有三间厢房的。”

焦太夫人心想这能一样吗,他们程家女眷只有三个,三间正好一人一间,我们这边有七个人呢,还不算那些婢仆。

但她纵是不悦,也没法说什么,别人三间,他们也三间,的确挺公平的。

许氏终于机灵了一回,见状便对焦太夫人道:“阿家,您自然要独自一间,我与李氏一间,余下一间,让她们几姐妹挤挤就是了,反正也就歇一两个时辰,下午咱们就回去了。”

焦太夫人点头:“也罢,就这样罢。”

外头日光不算猛烈,顾香生她们这样的年纪还没养成午后一定要睡觉的规律,这佛寺的厢房,要陈设没陈设,连仅有的几本书都是佛经,实在无趣之极,四人闲着无聊,顾画生就提议道:“我们来玩花神签罢!”

顾乐生问:“花神签是什么?”

顾眉生笑道:“这个我听过,是京城新近兴起的玩法,拜花神,然后各求一签,就跟方才在殿中求签一样,签文都是诗句,算是玩个乐子。”

顾画生:“也不算乐子,求签之前也要正正经经拜过的,心诚则灵,反正我求过的都很灵。”

顾眉生:“可我们这里没有签文啊,上哪儿找那么多诗句?”

顾画生得意:“早料到这里会无聊,我让婢女带了签文对应的诗册了,再让人去前殿借个签筒不就行了!”

反正没有事做,顾眉生两姐妹听着也有些意动,顾画生就让婢女去借签筒,又邀请顾香生:“四娘也一道来玩罢,人多热闹些,我再让人去喊程翡她们!”

顾香生:“我还是闭目养神罢,就不参加了。”

顾画生不乐意了:“你这人怎的这么无趣,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就当陪我们玩玩怎么了?”

顾眉生也劝:“是啊四娘,反正就是个乐子,等太夫人她们起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顾二不必理会,顾三的面子不好不给,顾香生只得答应了。

签筒很快就借来了,程翡那边却回了信,说她们已经歇下了,就先不过来了。

顾画生也不以为意,正好房间里栽了一盆君子兰,她就拉着其它姐妹在那盆君子兰面前跪下,说了一通“黄天在上,花神为证,信女求签”之类的话,顾香生看着实在滑稽,很想笑,又忍住了。

她们煞有介事地拜完,然后拿出签筒开始逐个摇签。

“四娘,你求到了什么?”顾画生探头过来看。

顾香生对这种游戏本就不大感冒,闻言便将签牌顺势递过去,又看着顾画生自以为隐蔽地将自己的签与她的签调换,也不点破。

婢女在旁边帮忙翻查诗册,脆声道:“二娘是第一百八十八签,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众人面面相觑,饶是不通诗文的人,也能听出这诗风格悲怆旷远,并不是开怀吉利的。

顾画生的脸色一下子青了,她忙道:“方才我拿错了四娘的,这是她的,五十六才是我的,你查五十六看看!”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真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位二姐。

婢女将诗册翻到五十六那一签,又念道:“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顾画生眼睛一亮:“对对对,这才是我的!”

顾香生懒懒提醒她:“既然阴差阳错换了签,那就是天意如此,姐姐说了不算,得老天爷说了才算。”

顾眉生笑着打圆场:“好啦,这也就是玩个乐子,根本当不得真的,别为了这个置气!”

顾乐生年纪还小,却很有几分兴趣,跑去将婢女手中的诗册拿过来自己翻阅着看,一边看还一边念出声,抑扬顿挫,念了两首之后意犹未尽:“二姐姐,你这诗册的诗可真全,碰巧这里没什么书看呢,借我看看罢,回去再还你罢!”

顾画生没好气:“拿去罢拿去吧!”

顾乐生闻言,开开心心地跑一边翻起诗册了,顾眉生是个好静的,自个儿坐上一下午也不觉得闷,坐在一边看着妹妹也觉得满足。

顾画生消停了一会儿,忽然对顾香生道:“四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香生:“二姐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

顾画生气道:“我是真有事!”

顾香生:“这里都是姐妹,没什么不能说的罢?”

碰巧外头送了四碗药茶过来,说是寺庙里专门熬了一大锅,给各位贵人解渴的。

顾眉生瞧见她们两人的动静,笑道:“这药茶一端进来,我就觉得有些热了,我与五娘出去外头喝。”

“诶,我在这里看诗册好好的呢……”话未说完,顾乐生就被姐姐拉出去了。

顾画生深吸了口气,对顾香生道:“先前阿婆和大姐姐都训过我了,说我不该总和你过不去,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人总管不住自己嘴巴,所以还请你不要和我计较,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两姐妹!”

顾香生挑眉,扭头看了看外面,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顾画生竟然会开口道歉?

“喂,你总该回我一句话罢!”等了半天见她没有回应,顾画生忍不住道。

顾香生哦了一声,点点头:“我听见了。”

顾画生气闷:“那你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顾香生好整以暇:“可我不知道二姐姐是真心说这番话,还是被阿婆和大姐姐强迫着说的呀,而且你方才还换我的签呢,这会儿又道歉了,我实在不敢轻易相信啊!”

“方才不是与你闹着玩呢吗!”顾画生郁闷道:“自然是真心的,不妨告诉你罢,那天品香会上,是同安公主让我喊起来的,好给你个难堪,我本来也是不愿意的,可她送了一方上好的香牌给我,你也知道,拿人手短,咳,总而言之,往后我不会那样做了!”

顾香生:“这么说,那天我瓶子里的香露,果真是被同安调换的?”

顾画生点点头:“她和我说你喜欢徐澈是自不量力,想要让你知难而退,若你当众出丑,徐澈自然也不会再看上你。”

见对方没有说话,她又道:“你看,我现在全都告诉你了,你总该原谅我了罢?”

顾画生端起身前的药茶:“要不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当是给你赔礼了!”

顾香生道:“二姐姐不必如此。”

顾画生喜上颜色:“这么说你是原谅我了?”

顾香生也端起茶碗:“姐妹俩哪里有隔夜仇,二姐姐明白这个道理,以后不要再与我过不去就好。”

顾画生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当然不会了。”

这时外头又来了个小沙弥,说是来找顾香生的。

小沙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手里揣着封信,说是受人之托交给顾香生的。

碧霄见顾香生接过信拆开来看,忍不住问:“四娘,这寺庙里谁会托人送信给您?”

顾香生看完信:“是徐澈。”

“徐郎君?”碧霄睁大眼睛,旋即又释然了。

身为顾香生的贴身婢女,她不可能不知道徐澈与顾香生之间的事情,虽然顾香生还没有承认,但碧霄心里也觉得徐澈脾性好,文采斐然,与顾香生十分登对。若是两人能在一起,碧霄也会为他们高兴。

但凡少年男女,情到浓时总喜欢避开所有人,单独到一处地方去幽会,碧霄年纪相仿,自然心领神会,压低了声音:“那您要过去?”

顾香生想了想:“等一会儿。”

她将信揣回怀里,转身入内。

顾画生见她回来,忍不住埋怨:“到底是谁找你,药茶都凉了!”

“好像是找错人了,我顺便在外头和碧霄说了会话。”顾香生道,顺手拿起茶碗,用嘴唇碰了碰。“现在刚好,也不算太凉。”

话刚说完,碧霄就从外头走进来:“二娘,婢子方才在外面遇见程家大娘的婢女,她说要前来拜访您。”

顾画生有点惊喜:“她要来拜访我,方才不是说歇下了么?”

碧霄:“是,程家大娘现在去找杜家小娘子了,说是一会儿就和杜家小娘子一并过来。”

因程家的地位和背景,加上程翡自己的美貌,她在京城名流圈子里,素来众人追捧的,顾画生虽然常常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程翡能指名过来找她,这就相当于对方将顾画生与自己放在同一个层次上一样,她自然高兴。

“那我先出去迎一迎罢,免得失礼了,四娘,你快将药茶喝了罢。”

顾画生兴冲冲走出去,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到程翡的人影,饶是在屋檐下,也觉得有些热得受不了,她不得不回转厢房,质问碧霄:“人呢!”

碧霄无辜道:“婢子方才真是亲耳听见程家大娘这样说的,兴许在杜家小娘子那里耽搁得久了罢,二娘不如遣人去问问?”

顾画生自然不可能真让人去问,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对顾香生道:“你这婢子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顾香生放下空了的茶碗:“二姐姐在外头等得燥了罢,先喝点茶罢。”

被她这么一说,顾画生还真觉得有些渴,端起茶碗便一饮而尽。

顾画生打了个呵欠:“我可不管你了,我现在要睡会儿,你睡不睡?”

顾香生道:“你睡过去点儿,留块地方给三娘和五娘她们,免得她们等会回来没地方睡。”

顾画生撇撇嘴:“就你贴心,灵芝过来告诉我,说她们到二婶婶的厢房那边去说话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你若不歇息的话,下午可就没精神了。”

顾香生笑道:“你别管我了,自睡罢。”

顾画生伸了个懒腰,倒头就睡。

顾香生坐了片刻,确定顾画生已经睡熟了,这才起身,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

她与碧霄二人出了后院,穿过链接后院的园林,直接出了寺庙后门。

碧霄不放心道:“四娘,我们可别离得太远,免得太夫人醒来找不见人。”

“放心罢,我经常来这里打马球,比你还熟。”顾香生嘴里道,她带着碧霄往左拐,上了一条狭窄的石阶。

碧霄这才发现,这石阶连着的是寺庙后院三层楼高的楼阁,从楼阁上可以远眺前后,尽收全景,包括整座东林寺,以及东林寺后面的碑林。

“难道徐郎君与您约在这里?”

“不,他约在了碑林。”晌午的阳光还是有些猛烈的,站在三楼的屋檐下,顾香生眯起眼望向碑林,那里密密麻麻都是碑帖,就算他们居高临下,也很难像平地那样一览无余。

“那您怎么……”她话没说完,忽然指着一处奇道,“您瞧,是二娘!她怎么也出来了?”

顾画生带着婢女,行藏看上去有点鬼祟,走路的时候还要东张西望,生怕别人发现的模样。

但当两人走到后门时,她就与婢女说了两句,然后将人留在后门那里,自己则出了后门,直奔碑林的方向。

“二娘去那里作甚?”碧霄很奇怪。

顾香生冷笑:“方才那封信,虽然笔迹一模一样,可根本就不是徐澈所写!”

碧霄很震惊:“啊?!那是怎么回事!”

顾香生道:“信上说,徐澈在后院碑林等我,这句话本没有什么破绽,对方甚至连徐澈喜好临摹碑帖都摸清楚了。可惜对方不知道的是,徐澈虽然喜欢字帖,我对字帖的兴趣却不是特别大,上回我与徐澈二人不欢而散,以他那样一个细致的性子,若想找个地方与我重归旧好的话,绝对不会选在中午的时候偷偷摸摸约我到这里来见面,我心觉有异,便特意留了个心眼,先来这里看看,果然发现问题。”

碧霄:“若不是徐郎君,那封信又会是谁写的,二娘吗?”

顾香生摇摇头:“顾画生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胆子,但她忽然向我道歉的时机,未免太过微妙了,就算此事不是她干的,肯定也与她有关,不然她不会在我前脚刚走,后脚就跟出来,摆明了事有蹊跷。就连方才的药茶,我怀疑也是有问题的!”

碧霄大惊失色:“可您还是喝了!”

“当然没有,”顾香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方才我让你进去说程翡要找她的话时,便趁她出去将茶碗调换了,又偷偷倒掉我自己的那一杯。”

碧霄:“那会儿您已经对她起疑了?”

顾香生嘲弄道:“若她不忽然向我道歉,我可能还不会怀疑,说到底还是顾画生自作聪明,多此一举。当一个人犯蠢的时候,她做的蠢事总不会只有一件。”

说话之间,顾画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碑帖的遮挡下,连顾香生她们也没法从一堆错落的碑林之中发现穿浅色衣裳的顾画生。

二人等了好一会儿,忽然便听见从碑林处传来微弱的声音,因为离得太远,四处还有鸟鸣声,若不是顾香生耳尖,几乎还要以为那是错觉。

再看顾画生的婢女,依旧等在后门处,看样子似乎也没有听见这场动静。

“四娘,您听见什么声音了么,是不是二娘在喊?我们现在要怎么做?”碧霄也听到了,紧张地拉着她的袖子。

顾香生沉吟片刻:“如果我现在袖手旁观,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恶毒?”

碧霄一愣,连忙摇头:“当然不会,那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顾香生笑了笑:“那好,我要让她得到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人一上了年纪,想要马上入睡就变成一件奢侈的事情。

焦太夫人也不例外,早上遇见英国公夫人郑氏的小插曲,让她的心情变得不那么美好,好不容易才昏昏然倦意上涌,眼睛眯了起来,眼看终于能够打会儿盹了。

冷不防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令这一切全都破灭了。

赵氏连忙起身去开门,原已到了嘴边的训斥化为愕然,就这么看着顾香生快步走进来,满脸焦急,后面跟着碧霄和顾画生的婢女灵芝。

“阿婆,您快让人去找找二姐姐罢!”

“到底怎么回事?”焦太夫人忽然被叫醒,心口跳得有些剧烈,忍不住伸手按住。

赵氏连忙上前帮忙抚弄。

顾香生道:“方才我睡不着,便带着碧霄出门转转,谁知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二姐姐却不见了,我有些担心,就出门去找,结果在后门那里找到灵芝!”

灵芝哭道:“太夫人,您快派人去找找二娘罢,方才她说要去碑林,又不让婢子跟着,婢子担心……”

焦太夫人深深皱眉:“她无端端跑去碑林那里做什么?”

灵芝嗫嚅着说不出话。

焦太夫人脸上的困倦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厉,她知道此时不是教训灵芝的时候,因此连半句斥责都没有,只对赵氏道:“你马上带两个孔武有力的仆从过去看看,记住,别惊动任何人!”

赵氏连忙答应,转身出去了。

焦太夫人厉声道:“还不说实话!”

灵芝浑身一抖:“婢子,婢子不知……”

焦太夫人淡淡道:“那好,回去之后再说。”

但她越是轻描淡写,灵芝反而越是害怕:“太夫人饶命,婢子,婢子是真的不知情……先前,先前庙里派人送来几碗药茶,二娘就特意交代奴婢其中一碗是要给四娘喝的,让奴婢将那一碗摆在四娘那里,……后来,后来看见四娘出去,二娘就说也要跟出去看看,还让婢子守在后门那里,看见她的暗示就跑回来报信……”

顾香生面无表情:“我察觉二姐姐的态度有异,那茶我便没有喝,趁她不注意倒掉了。”

焦太夫人闭了一下眼睛:“跟我去看看。”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顾香生扶着她的这一路上,却能感受到来自焦太夫人内心的怒火。

这怒火自然不是对着顾香生的。

几人循着方才的路来到后院,又直奔碑林处,远远地便瞧见几个人立在那里,再走近一看,焦太夫人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只见顾画生外裳已经被扯碎了落在地上,身上披着的是赵氏的外裳,正贴着石碑低头啜泣。

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从她紧紧揪着的那件外裳下泄露的春光和凌乱的钗鬓来看,也不知道赵氏赶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焦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一幕,还是因为顾画生的愚蠢。

她并未多看顾画生一眼,很快便将视线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吕诵?”焦太夫人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终于从记忆里翻出这人的名字。

年轻人倒是落落大方,甚至还有闲情拱手行礼:“见过太夫人。”

焦太夫人冷冷道:“想必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吕诵道:“今日陪家母和妹妹来此地礼佛,听说此地风景甚佳,就独自过来游览,没想到竟看见一名和尚对顾家二娘子欲行那不轨之事,我将那人赶跑之后,谁知二娘子还意犹未尽地扑上来与我纠缠,我别无他法……”

“你胡说八道!”顾画生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哭喊道:“我怎么会主动与你纠缠,明明是你见色起意!”

吕诵冷笑:“二娘子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方才是谁扒着我不放的?”

顾画生怒骂:“你血口喷人!是你给我下了药,想趁人之危!”

吕诵轻佻道:“我见你热情如火,还当二娘子仰慕我多时,故意制造机会,让我英雄救美,好投怀送抱呢!焦太夫人在这里,我怎敢信口雌黄,太夫人若是不信,不妨问问您的婢仆们,他们赶来的时候,难道只看见我在强迫顾而娘子吗?你们家二娘子就没有半分主动?”

顾画生:“你这个无耻卑鄙下贱的……”

“闭嘴!”焦太夫人一巴掌扇掉她接下来所有的话。

顾画生好似被打懵了,捂着脸颊愣愣地看着祖母。

焦太夫人却没有空再搭理她,而是铁青着脸转向吕诵:“今日之事到底真想如何,我自会查明,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吕小郎君心里也该有个数才是。”

吕诵道:“这个自然,但若是顾家的人自己外传,太夫人可就怪不得我了。”

焦太夫人冷冷道:“吕小郎君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可想好了要如何解决这件事?若你不能作主,让令尊和令慈过来亲自谈也行。”

吕诵斜眼看了看顾画生:“太夫人的意思,是想让我娶顾二娘子?”

顾画生:“痴心妄想!”

焦太夫人:“不管如何,你坏了我孙女的名节,此事自然要有个合理的解决方式。”

吕诵的回答更爽快:“那我就娶了她呗!”

顾画生尖叫起来:“不,我不要嫁他!”

焦太夫人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和吕诵道:“我凭什么信你的话?”

吕诵笑了笑:“我可以带太夫人去见家母,马上将这件事定下来!”

对方这样爽快,焦太夫人反而意外,不过想想京中传言,也就不难理解了。

吕诵是吕音的兄长,子承父业,他也是武将出身,如今驻守边关,任折冲校尉,相当于府兵中最低等的军官。

吕家在京城算不得显赫门第,但也勉强称得上是武勋之家了,其父贺国公吕有德,如今同样驻守在外,难得回家一趟。

不过吕诵年过二十尚未娶妻,跟门第无关,和他老爹也没关系,原因很多。

一来,时下流行的徐澈那等温文尔雅的美男子,吕诵这种人高马大身材壮实的武将完全不受欢迎,若是想娶个出身普通的妻子那还容易,但他娘亲,也就是贺国公夫人一直想给儿子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难度可想而知。

二来,平心而论,吕诵生得不算好,有些国字脸,脸上还受过伤,留下疤痕,算是破了相,这一点更是致命。

三来,贺国公夫人明显不是个好相处的婆婆,她女儿吕音更不是,谁家想把女儿嫁过去,也得掂量掂量这么个婆婆和小姑子。

所以现在闹出这件事,吕诵反而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因为对他而言,能娶顾家嫡女,自然比娶小门小户出身的妻子更好。

再说了,顾画生长得也算漂亮,没什么可嫌弃的。

心念电转,焦太夫人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若换了平时,她当然不会这样贸然下决定,但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就算时下风气再开放,这件事情一旦传了出去,名声受损的肯定是顾画生。

“罢了,带我去见令慈。”焦太夫人又吩咐赵氏,“阿赵,你将二娘她们送回去安歇,将此事告知阿许她们。”

见焦太夫人与吕诵先行离去,赵氏对顾画生和顾香生道:“二娘,四娘,咱们也回去罢?”

“是你,是不是你!”顾画生倏地抬起头,恶狠狠盯住顾香生,露出择人而噬的表情,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却被赵氏拦住。

顾香生冷冷道:“二姐姐这是魔怔了罢,大中午的不歇息不说,无端端跑到这里来,若不是我担心你,去向阿婆禀报,现在你还能得救吗?还是你根本就希望我们不要过来?”

顾画生很激动:“那碗药茶,肯定是你把它调……”

“二娘!”赵氏也冷下脸,她提高了声音:“您这是准备将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过来看热闹,顺便看见您这副样子,是也不是?”

顾画生张了张嘴,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赵氏挥挥手,两名婢女上前,强行将她搀回去。

许氏和李氏听说出了事,匆忙赶过来,拉住赵氏询问个不停。

赵氏也不敢吐露太多,只将前因后果略略一说,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已经不知作何反应。

其实何止是她们,连顾香生到现在,也还觉得滑稽。

她万万没想到顾画生会胆子大到用这种拙劣的方法来陷害自己,但凡自己粗心大意一点,喝了那碗下药的茶,再对信上内容信以为真,现在这出闹剧的主角,指不定就换成自己了。

现在害人终害己,看着顾画生提泪横流的样子,她真是半点同情也提不起来。

然而顾画生真有胆子独自做出这种事情吗?

顾香生不明白,就算她们两人不和,终究也是同一个父亲,同姓一个顾,哪来那么大的仇恨,非要将她置于身败名裂的境地?

没有让她们等太久,焦太夫人很快就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顾家与吕家的婚约——这是自然的,出了这种事情,顾画生名节有损,掩盖得再严实,迟早也会有风声传出去,除了用联姻来解决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正如焦太夫人所预料的那样,吕家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意思,虽然贺国公夫人听见这件事情之后异常吃惊,并且对顾画生先前被撞见与和尚在一起的事情颇有微词,但在吕诵本人也同意的情况下,这件事依旧非常顺利地定了下来。

为免出现意外,双方商定,在顾琴生成亲之后,也就是年底之前,也挑一个日子尽快成亲。

就这样,顾家人出门礼佛,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一门亲家。

但顾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为这门亲事高兴,顾经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甚至差点气得要把顾画生打死。

顾画生自然不肯乖乖被打,眼明手快躲到许氏身后去,许氏也软语劝着,顾经怒道:“慈母多败儿,这些年若不是你总护着她,她如何会变成这样?!”

李氏道:“大兄,您说这话,我可就要替嫂嫂抱一句不平了。二娘又非嫂嫂亲出,若是管得严了,外头说不定有人要说她苛待原配子女呢,二娘不自爱,怎么能怪到嫂嫂头上呢?”

“你少说两句!”顾国见自家大哥脸色不对,忙出声道,将李氏拉到一旁。

顾经羞恼交加,气得不知说什么话才好,见顾画生依旧躲在许氏后面不肯出来,伸手便要去揪。

“够了!”焦太夫人不想再看眼前这场闹剧,断然喝止。“你们全都出去,二娘留下来,阿赵,你去将四娘也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们。”

赵氏应声离开,焦太夫人看着众人道:“眼前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此事是二娘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将来有什么后果,自然也要她自己去承受,你们勿须多说,如今婚事有些仓促,但正好与大娘的一并准备,对外头,所有人一律不准胡言乱语!”

李氏道:“阿家,就算我们不说,也难保吕家那边的人能管住嘴巴啊!”

焦太夫人冷冷道:“我管不了他们,可管得了你们。”

众人见她面色不佳,也不敢多话,便都应了下来,陆续离开。

老实说,出了这种事情,顾家真正能高兴得起来的也没几个,就算是李氏,也要为她两个女儿着想,担心顾画生的事情连累了女儿们的名声。

顾香生很快就过来了。

焦太夫人将所有人屏退,只余画、香二人。

“现在,将你所知道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准有所隐瞒。”她对顾画生冷冷道。

顾画生的表情带着惊惶和紧张,其中又夹杂一丝丝的不忿和不甘:“阿婆,这并不是我……我只是路过那里,结果吕诵就忽然冒出来,对我,对我……阿婆,我真的是被陷害的!”

她掩面哭了起来。

只可惜在场另外二人,焦太夫人无动于衷,顾香生面无表情。

等她哭了好一会儿,焦太夫人才缓缓道:“这件事,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出来的,定然还有别人在指使。你若是如今还藏着掖着,不敢坦白,日后再出了什么麻烦,别说顾家不可能为你遮掩,到时候吕家退婚,你就剩下两条路可走了。”

顾画生惊恐抬头。

焦太夫人看着她:“要么去庐州乡下,与黄氏作伴,要么暴病而亡,顾家就当没有你这个不肖子孙。”

顾画生猛地摇头:“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焦太夫人厉声:“那就说实话!”

她这一威逼一恐吓,彻底把顾画生本来就不甚坚强的心防给彻底打碎了:“阿婆,是同安,一切都是同安让我做的!”

果然。

顾香生心底浮现出这两个字,没有丝毫意外。

焦太夫人:“说清楚点!同安公主为何要这么做,又为何找上了你?”

顾画生抽抽噎噎:“上回品香会上,同安原本让人调换了四娘的香露,但后来思王出面给四娘解围,同安耿耿于怀,不肯罢休,就说要给四娘一个教训,让她不能再缠着徐澈……”

焦太夫人怒道:“别人让你一起坑害自家人,这种事你竟然也能答应,你还是不是姓顾!”

顾画生哭道:“孙女本来也没答应,可同安说,若是我不答应,就要往外散布,说上回将四娘香露换成馊水的人是我,因为当时谁都看见我当场说话了,如此一来,我的名声可就没了!”

其实真正原因是,同安公主向她许诺,如果能够让顾香生彻底死心,不再和徐澈牵扯上,那么她就会在刘贵妃面前进言,推荐顾画生为益阳王妃。

但顾画生知道,这个原因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不然焦太夫人只怕更饶不了她。

一旦开了个头,接下来的坦白就顺利多了。

东林寺本来就是皇家寺庙,同安公主想要下手,完全有地利人和的优势。

她先是伪造了徐澈的信件,借寺中沙弥之手传递给顾香生,又拿了能够令人神智混乱的药,下在要给顾香生的那碗药茶里,让顾画生劝她喝下去。然后借着信件引顾香生到碑林去,再事先在那里安排一个和尚在那里,作出顾香生与和尚幽会的假象。

到时候只要顾画生大声一喊,引来旁人,顾香生的名声也就毁了,肯定没脸再缠着徐澈不放,就算她有脸,徐澈也不可能还愿意跟她在一起。

只是顾画生万万没有想到,顾香生根本不按计划来,非但把茶碗给调换了,反而让自己给喝下去。

阴差阳错,顾香生没有被放倒,她倒成了中招的人。

顾香生接口:“我不知当时二姐姐在药茶里下的是什么,只觉有些蹊跷,所以将那杯茶调换了一下而已,若是早知如此,无论如何我也会阻止她的,毕竟二姐姐对我不仁,我也不能对她不义啊!”

顾画生闻言倏地抬头,朝她射去怨毒的一瞥:“你这贱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已经扑上去将顾香生撕个粉碎了。

“闭嘴!你还有脸骂你妹妹!”

焦太夫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是气同安的狠毒,更不是气顾香生的将计就计。

而是气顾画生的愚蠢。

“你说这一切是同安指使的,可有证据?”

“有,碑林那个……”顾画生咬牙,强忍难堪说下去,“那个和尚,就是她找的!”

焦太夫人:“这些有什么用!到时候一问,人家一推二五六,一问三不知,你难道还想去与她当面对质不成?”

顾画生绞尽脑汁地想,忽而灵光一闪:“还有,当时给送来药茶的时候,也是有人事先告诉我,哪杯茶是有问题的,让我给四娘……”

焦太夫人打断她:“那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

顾画生:“大约这么高,我听他说是叫明慧……”

她手忙脚乱地比划,恨不得立时撇清自己的嫌疑。

顾香生接道:“听形容,应该也正是给我送假信件的那个人。”

焦太夫人却长长叹了口气,已经没力气发火了:“东林寺并没有明字辈的僧人!”

顾画生强辩:“那或许是没有露面的小辈呢……”

焦太夫人打断她:“不管是不是寺庙的小辈僧人,你现在找过去,他们也不会有这个人了,你信不信?”

顾画生:“不,不可能,同安为什么要骗我!”

她膝行过去,一把抱住焦太夫人的腿大哭:“阿婆,阿婆您救救我,我不想嫁给吕诵!现在这件事不是还没几个人知道么,只要吕家不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焦太夫人恨其不争:“你怎么就这么蠢,被别人利用了一场还不知道!同安要对付四娘,她自己不出马,却总让你当马前卒,你怎么也就傻傻地听了,你当同安真是和你一样傻么!现在好了,出了事,你顶着,同安却站在岸上,连鞋子都没沾湿,她既然有所准备,就不会给你留下把柄,我就算现在带着你进宫与贵妃对质,你难道觉得能有什么结果吗!”

顾画生哭得说不出话。

至此,她方体会出害人害己的后悔滋味。

要知道吕诵的妹妹吕音,前些日子与她在品香会上才吵过一架,如今转眼,顾画生就要嫁入吕家,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遭遇吕音怎样的嘲笑。

从小到大,顾画生在顾家虽然谈不上恣意妄为,但起码也没有人给她下绊子,与她过不去,日子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她完全无法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困难了。

焦太夫人见她哭得这样撕心离肺,心里却没有一丝恻然,只有恨其不争的愤慨。

她沉沉道:“你出生不久,你阿娘就过世了,我总念着你还年幼,对你多有纵容,没想到反而养成你无法无天的性子!本以为你就算性子稍微任性一些,也出不了什么大错,谁知现在竟连陷害自家人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这场婚事既然定下来,就无法更改了,说到底,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顾画生泣不成声:“不,我不想嫁过去,阿婆,求求您……”

焦太夫人的语调倏地严厉起来:“听着,事已至此,就要学着面对!吕家说到底,也并不差到哪里去,你先是出了这等丑事,人家还肯娶你,反倒是通情达理了!吕诵如今有实职在身,若是再加把劲,以后未尝不能成为一方大将,到时候你夫贵妻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回去擦干眼泪,好好准备,顾家不会在嫁妆上亏待你的!”

顾画生还想再恳求,焦太夫人却已经不想再听了:“就这样罢,你先下去,四娘留下。”

“阿婆……”顾画生不肯走。

焦太夫人直接闭上双眼,摆出一副不欲多说的表情。

顾画生又哀求了几句,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只能怏怏起身离去,临走前不忘恶狠狠瞪了顾香生一眼。

恨意刻骨。

顾香生目不斜视,只在焦太夫人没注意的角度,回了她一个隐蔽的笑容。

顾画生见状,更是怒意上涌,拳头紧紧攥着,连面容都狰狞起来。

只是她也知道,今时今日,自己若还做出什么事,焦太夫人是万万不会再原谅她的。

经一事长一智,事到临头,她总算能用脑子想一想了。

听见脚步声远去,焦太夫人复又睁开眼。

“这次的事情,的确是二娘有错在先,你做什么,都是出于自保,我不会怪罪于你的。”

“多谢阿婆宽宏大量。”顾香生道。

“个中内情,你也不必与人说,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二娘固然名声受损,到时亦会连累你们。”

顾香生应了下来。

焦太夫人:“方才二娘说,同安公主因徐澈而对你心生不满,看来她说的,并非子虚乌有?”

顾香生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说:“孙女与徐澈的来往的确多一些,不过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距之处。”

焦太夫人叹了口气:“本来,徐澈虽为平国宗室,但品行才华俱可,与你堪为佳侣,我没道理不成全你们。但现在,你自己也瞧见了,同安公主有意于徐澈,甚至通过陷害手段,来污你名声,就算没了一个顾画生,还会有另一个顾画生愿意为她驱使,不知还会生出多少事端。”

见顾香生想说什么,她摆摆手制止,又继续说下去:“但是,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会为儿子着想,贵妃若是有意为益阳王筹划,就不会让女儿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即便是为了女儿本身着想,同安与徐澈身份悬殊,也不会是良配。所以,你们暂且等上一段时日,未必没有转机,这段时间,就暂且不要在同安跟前露面了。”

这番话是站在顾香生的角度上为她考虑的,顾香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踌躇道:“阿婆,这次,其实我应该事先与您商量一声,不该……”

焦太夫人摇摇头:“不怪你,正如我方才所说,是二娘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她自己种下的因,就该她自己来承受结果,我之前时常但心,以二娘这样一个性子,以后要嫁入什么样的人家,才能过好日子。如今看来,吕家总算不是一个太坏的选择,只要她幡然悔悟,愿意将性子收一收,以后未尝不会比大娘好,一切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不过,”焦太夫人话锋一转,“往后这种捧杀的手段,还是少用为妙。”

顾香生一愣:“孙女不明白阿婆所言何意?”

焦太夫人似笑非笑:“二娘一错再错的这件事上,你敢说没有自己在其中刻意放纵,冷眼坐看她最后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么?”

太夫人人老成精,顾香生本不奢望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她的眼睛,不过这件事她还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说白了,如果顾画生不是一开始就存了陷害她的心思,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焦太夫人语重心长:“我不是说你这件事做得不对,只是想给你一个提醒。正如郑庄公对其母姜氏和其弟共叔段一样,纵其为恶,令其恶果自食,姜氏与叔段愚蠢,自然未有察觉,但郑庄公的臣子们,却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用心。你了解二娘,固然能够奏效,但以后,在不了解对手的情况下,如果贸然使用这一招,却很有可能会反噬己身,你明白吗?”

顾香生默然不语,心中却蓦地警醒。

焦太夫人说的是对的。

见她听进去了,焦太夫人也很欣慰:“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将来嫁人,你必然也要管理自己的家,但古人早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反过来说,大国也好,小家也罢,道理说白了都是一样的,”

顾香生郑重行礼:“多谢祖母教诲,孙女受用不尽。”

焦太夫人叹道:“也怪我疏忽不周,当年你祖父骤然去世,我要掌管这一大家子,尚且分身乏术,你们又还小,我便也让许氏带着,没有多加过问。大郎和大娘还好些,那时候他们也算晓得一点事了,我又曾带在身边教养过一段时日,如今性子也不会差得太远,唯独二娘,因为我疏于管教,你娘又不敢管家,以致酿成今日后果,殷鉴未远,你更要以她为戒,切不可自作聪明,重蹈覆辙。”

顾香生:“是,孙女定会一日三省,不令阿婆失望。”

焦太夫人笑道:“罢了,一日三省就免了,别尽挑些好听话,你们这些少年人,个个心比天高,但凡能听进一点半点,我也就高兴得很了。”

且不提顾画生回去之后如何哭闹不休,顾家与吕家的婚事就此板上钉钉,再无更改回旋之余地。

这桩婚事很快传了出去,众人颇感错愕之余,自然觉得很奇怪。

品香会上顾画生与吕音争执的场面历历在目,前者却转眼就要嫁给后者兄长了,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吕家那边因为长子将要迎娶顾画生入门,自然不会在外面散布谣言,焦太夫人那边,则隔日就入了宫,也不知她与刘贵妃说了什么,同安公主被禁足于宫中,暂时不得外出,各中内情也就此被按捺下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关于两家的婚事,不时有流言蜚语传出,但因事涉皇家,且同安公主保持缄默,一言不发,此事的热度也就慢慢过去。

很快,六月中旬,诸国会盟到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再没有谁会去关心一桩无足轻重的婚事。

早两年前,诸国会盟本就应该在魏国举行了,只因临时出了一些变故,加上齐国那边刻意拖延,竟到了今年才终于再次举行。

时隔几年,虽然各国之间商贸不断,但齐魏两国的官方交流却几近于无,期间齐魏边境打过两场小仗,魏国取得的优势并不明显,若非因为齐国北边也面临着威胁,这两年的兵力大多集中在那边,现在的情况只怕还不止如此。

有鉴于此,几个国家,尤其是齐魏两国,的确都需要一场会盟,能够让他们聚在一起,重新坐下来商谈盟约,换取下一阶段的休养生息。

尽管谁都知道,这其实很可能就是一场表面功夫。

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根本不需要用一纸盟约来维护自己。

齐国这回派来的正使姓蒋,单名一个琮,来头不小,是齐国大皇子夏侯淳的舅舅,任中书侍郎。

其余几国派来的使臣也都是宗室或重臣。

魏国这边自然要以相应的诚意对待,皇帝亲自接见,私下商谈盟约,又大宴来使,盛情款待云云。

不过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与小辈们没有太大关系,真正和顾香生他们有关的,是诸国会盟最后一个环节,东林射猎。

东林寺再往东便是皇家猎场,每逢夏秋两季,皇帝常常会带着宫妃来此避暑解闷,射猎也成了一大盛事,今年因有诸国会盟,规模自然空前,除了骑射比赛的环节,还会有游猎行乐。

而后者,像顾香生这样的世家女子,也是可以一并参与的。

一大清早,猎场早已重兵防守,在众人的翘首企盼之下,皇帝姗姗来迟,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

众人纷纷跪倒,唯独各国使臣例外,他们仅是躬身,无须跪拜。

永康帝笑道:“诸位远道而来,朕不胜欢欣,惜国小物乏,无以待之,这几日,令诸位多受委屈了!”

这话自然是谦虚,魏国当年眼见前朝大势已去,趁机先占了最有利的地盘,自古江南最繁华,如今虽然还有个吴越,但魏国却占了南方更广袤的大部分地区,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魏国能迅速壮大,跟齐国南北对峙的主要原因。

皇帝能这样说,别人当然不能这样应和,南平使臣便笑道:“陛下过谦了,小臣临行前,君上还让我带话给您,说这些年多得陛下圣德照拂,平国方能岁岁丰年平安,我平国上下臣民,对陛下皆感激不尽!”

南平其实不叫南平,人家的国号是平,只因地处南方,别国才将其称之为南平,以求念起来更加顺口。

小国自然有小国的生存智慧,若换了别的国家,肯定不愿意这样低声下气近乎奴颜媚骨地来讨好魏国,但是南平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作为齐魏两国之间的缓冲和平衡点,其余两国都不愿意轻易去动它。

它也由此得以维持得来不易的安稳,否则别说齐国,就是魏国随便挥兵进攻,南平这个国家转眼也就不复存在了。

永康帝哈哈大笑:“朕愿与南平作袍泽兄弟,订百年友好不犯之约,但齐国作何想法,朕就不得而知了。”

话刚落音,蒋琮声音洪亮接道:“陛下说笑了,我齐国何尝好战喜伐?自然也是希望天下太平,万事皆无的。南平素来安分守己,齐国断断没有无事生非的理由!”

弱国无外交,南平使臣看着蒋琮公然与魏国皇帝打嘴仗,尴尬地笑笑,赶紧闭嘴,以免惹祸上身。

这种时候自然就轮到尚书令王郢来打圆场了:“陛下,今日比赛诸事已准备妥当,是否命人开始?”

永康帝想想等会儿还有机会能让齐国吃瘪,方才被蒋琮顶撞的不悦便也稍稍消散,颔首道:“开始罢。”

所谓比赛,共有三场。

一场是立定射箭,命中越高为胜;

一场则是纯粹的赛马,参赛者同时出发,以先到者胜出;

最后一场,则是参赛者骑于马上疾驰而过,一面有人在林中放出鸟雀等猎物,以中标数目定胜负。

各国各派出参赛者数人,三局两胜。

自然,作为东道主,如果魏国输了这三场比赛,甚至连一场都没有胜出,皇帝是断然不可能接受这种结果的,所以魏国这边派上的人选,都是历来在军中精于骑射的人物。

头场射箭共三轮,第一轮八十步,第二轮百步,第三轮百五十步,以射中距离以外的靶子为准,能正中靶心者,自然也称得上百步穿杨,神乎其技了。

擂鼓响过,场中各人将弓拉满,箭矢离线而出,直直飞向远处的靶子。

场中一声低呼,大家纷纷起身远眺。

在场虽也有吴越、大理、南平等国射手参加,但众人的注意力自然大多集中在齐魏两国的射手身上。

前面的人站了起来,视线被挡住,顾香生也不得不跟着踮着脚尖往那里看。

只见魏国的箭靶上,一支箭矢堪堪插入红心。

再看齐国,也是正中红心。

其余几国射手的箭靶上,也大都能够擦着红心射中,基本没有落空的。

蒋琮抚掌大笑:“早就听闻魏国射手穿杨射柳,百无一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可见世人传言南人多文弱,又说魏国新近重武轻文,可见都是以讹传讹!”

自己本来要说的台词被抢了大半,永康帝到嘴的话只能又咽了回去。

他面上笑而不语,心里对这个装疯卖傻故作豪爽的蒋琮着实讨厌极了。

奈何人家是北齐使臣,还是大皇子夏侯淳的舅舅,听说夏侯淳很得北齐皇帝看重,极有可能成为齐国储君,即便是为了这层关系,皇帝知道自己也得稍微克制一下,但他贵为天子,在大魏早就唯我独尊惯了,连太子都是说废就废,遇上蒋琮这种用语言来占便宜的无赖,又不能跟他较真,更不能以天子之尊拉低身段和他吵架,骤然被堵上这么一下,也足够别扭的了。

就在这时,英国公程载道:“这可巧了,我也听说齐人与北方蛮族混血,因而粗鲁蛮横,如今瞧见蒋侍郎粗中有细,方知谣言欺人啊!”

皇帝心里大爽,哈哈一笑:“好了,二位都不要打嘴仗了,还是看勇士们如何发挥罢!”

但他没能高兴太久,第二场百步靶子的比射,魏国输了一筹,箭矢虽也在刚好射中红心,可当仆从们取下靶子拿过来一看,明显是齐国的箭矢射得更准,稳稳当当落在红心正中,分毫不移。

蒋琮见状大笑,一面起身拱手道:“承让,承让,没料想魏国好客至此,这前面的让过了,下面可不好再相让了,不然我有何面目回去见我国陛下呢!”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言论,当即就让在场的魏国人都牙齿痒痒起来,但大庭广众之下,齐国射手的确技高一筹,这是谁也抹不去的事实。

永康帝微微一笑,虽然心中不快,尚且能维持风度:“蒋侍郎不必客气,为时尚早,胜负如何不必急着下定论,朕记得,第三轮是百五十步?”

“陛下记得不错,正是百五十步。”回答他的是金吾卫大将军曹宏彬,也是负责筹划这次射猎的人之一。

永康帝下巴微微一扬:“既然齐国射手如此了得,非难度愈高不能体现其箭术高潮,临场改为百八十步何如?”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愣,连蒋琮也不例外。

却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响应:“陛下,儿臣愿效犬马之劳!”

说话者并非旁人,正是益阳王魏善。

皇帝见状呵呵一笑:“不错,吾家有儿初长成,勇气可嘉!怎么,蒋侍郎那边可有异议?若你不愿意,朕自然也主随客便。”

蒋琮笑道:“陛下雅兴,岂有不从之理?齐国自然舍命陪君子,只不知其它几国意下如何?”

两大强国都商量好了,吴越、大理诸国使臣自忖反正也是陪客,输赢无妨,便都答应下来。

魏善本就是一身云蓝色骑装而来,倒也无须另外更衣,便直接拿了自己惯用的弓箭,替换下原先那位魏国射手,准备上场。

却见蒋琮居然也除下外裳,露出下面的劲装,又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见魏国人一脸讶异地看着他,便笑道:“贵国二殿下既然上了场,齐国又岂能以区区无名射手相提并论,只好由我来厚颜献丑了,这不会不合规矩罢?”

皇帝捻须而笑:“早就听闻蒋侍郎骑射功夫了得,今日正可开眼!”

蒋琮又朝魏善拱手笑道:“二皇子英气勃勃,想必弓箭娴熟,还请手下留情!”

魏善回礼:“蒋侍郎客气了,请!”

虽然表现得很谦虚,但魏善无疑有着强大的自信,这并不是他狂妄自大,而是自小锻炼出来的结果。

不同于老大魏临,魏善的骑射功夫向来为人熟知,多次受到皇帝的夸赞,每年游猎也屡屡战绩不凡,他这一主动请缨,给了魏国人极大的鼓舞,单是顾香生身边的人,无不兴奋起来,众人睁大眼睛,都等着这位益阳王殿下射出一个满堂彩。

当然,蒋琮会亲自和魏善比试,说明他自己肯定也有两把刷子。

至于其它国家的射手,明显已经成了陪衬。

空旷猎场一时寂静,除却上空掠过的鸟翅扇动之声,旗帜迎风猎猎之声,竟再无人发出半点噪音。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魏善和蒋琮身上时,顾香生却看到了坐在蒋琮原来那个位置旁边的夏侯渝。

后者似乎也正朝她这边看过来。

由于离得实在太远,顾香生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他在朝自己笑,只能下意识回以一个笑容。

大病初愈,夏侯渝就要出席这种场合,身为齐国质子,这是他注定的职责,不过若是一直坐在那里也就罢了,但等会的射猎环节,他肯定也是得上马参与骑射,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顾香生不由多看了几眼,遥遥确认对方的身体状况应该还能支撑,这才回转视线。

此时魏善,蒋琮,以及其它诸国射手,已经在场中站定,将弓拉满,聚精会神望住前方。

鼓声砰的一声响,如同重重敲击在众人心头!

他们手中的箭已离弦而出,如流星般掠过众人的眼界之内。

即便许多人的脑袋急急跟着箭矢转动,也跟不上它疾驰飞去的速度,直到他们听见箭入靶子的声音。

一副上好弓箭的射程远远不止百八十步,但目标物的大小对于射箭者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毕竟射中一个人和射中一只苍蝇,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是骑射同样精湛的顾香生,也不敢保证自己在这样的距离下能够稳稳正中靶心,因为它考验的不仅是手上功夫,还有心理因素,假使在极短的时间内手轻微颤抖,也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这样的比试,事关两国颜面,魏善若是赢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魏国身为东道主,占尽地利人和,如果还比不过,那可就显得太……

永康帝同样眯着眼,一瞬不瞬盯着魏善的箭靶,眼看着那支箭矢似乎正中红心,他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便见旁边不远处的箭靶传来沉闷一声,蒋琮射出去的箭,竟有半截没入红心之中!

侍卫们将靶子一一拿过来。

这样的距离,的确只有魏善和蒋琮二人正中红心,但从力道上来看,蒋琮无疑更胜一筹。

蒋琮将弓箭一扔,朗声笑道:“我年纪比二皇子大些,用的力气也比他大些,这不足为奇,真正算起来,赢的还是二皇子才是!”

虽然他这样爽快,但皇帝的心情并未好上半分,只面上还笑道:“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他小小年纪,难道连输赢都不肯承认么,二郎,你自己说,你是输是赢?”

魏善落落大方:“虽然同中红心,但蒋侍郎力气更胜一筹,自然是赢了,我认输。”

皇帝笑道:“自然二郎如此说,蒋侍郎就不必谦让了,直接下一场罢。”

程载挑眉看蒋琮:“这第二场,蒋侍郎总不成又要亲力亲为了罢?”

蒋琮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嘲讽:“英国公说笑了,方才二皇子上场,我自然要舍命陪君子,就怕齐国寻常武夫不配二皇子身份,既然二皇子不参加第二场,我正好也可偷懒了,方才那一箭,可是让我的手到现在还疼呢!”

说罢还甩了甩手,以示自己刚才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众人自然也跟着捧场一笑。

第二场比的是赛马,跨越障碍物且绕过指定目标再回来,先到者为胜,魏善方才小输一场,即使那并不是他的问题,也使得他谨慎了很多,不敢再轻易出来主动请命。

没了魏善和蒋琮参加的比赛同样精彩,魏国骑手在最后关头憋足一口气,终于险险胜过齐国半个马头,给魏国人争回一口气,让他们尽出刚才的憋闷。

蒋琮似乎早有所料,脸上也不见意外之色,反倒悠然自得捻须微笑,跟其他人一样恭贺魏国取胜,让永康帝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第三场射猎,出乎意料,最后取胜的却是吴越使臣带来的一名军士。

这个结果似乎更能让众人接受,在皇帝看来,哪怕是吴人赢了,也总好过让蒋琮那张熊脸再挂上得意的笑容。

三场比试既毕,魏、齐、吴越各赢一场,看起来好像挺公平的,但实际上魏国身为东道主却只赢一场,好面子的皇帝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

但他自然不肯让其它国家的人看了笑话,依旧故作大度道:“今日一比,方知各国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来人,将战利品赐下!”

英国公程载闻言,亲自将皇帝御赐的宝刀一一送给三场比试的优胜者。

魏、吴两国的倒也罢了,蒋琮见程载将宝刀递到身前,方才明白魏国皇帝的用意,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以他堂堂齐国来使兼中书侍郎的身份,接受魏国皇帝的赏赐,而且还是一场小小的射箭比赛优胜的赏赐,好像有点掉价了。

但要是不接受吧,又好像看不起魏国皇帝似的,虽然齐国国力强盛,目前也还不想跟魏国打仗,激怒魏国皇帝的后果难料。

蒋琮很清楚,这不是齐国派他过来的目的。

迟疑片刻,抬眼瞧见魏国皇帝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蒋琮只好起身苦笑着接下宝刀:“多谢陛下赏赐!”

“蒋侍郎何必客气,你既然赢了其中一场,那便是你的本事,我们魏国人素来敬重有本事的人,若不赏你,反倒人心不平了!”见扳回一城,皇帝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游猎,无胜负之分,只为行乐。诸君若有意,不妨下场一试,今日得猎物最多者,朕当亲自嘉奖,以彰其勇!”皇帝又笑着对众人道。

终于到了大家最喜欢的环节,众人闻言齐齐欢呼一声,俱都起身各自准备去了。

刚刚看比赛的时候固然也紧张刺激,但总归没有亲自下场来得好玩,更何况皇帝等人与蒋琮虽然言语往来,暗含刀光剑影,但因为离得远,除了魏临魏善夏侯渝那些人之外,许多人都听不见,自然也就无从体会其中的的汹涌暗潮。

永康帝目光一转,落在蒋琮旁边的夏侯渝身上。

后者从方才便一直安静坐着,没说过话,低眉顺眼,柔弱无害。

“蒋侍郎,朕听说,齐人剽悍,三岁能骑马,五岁能射箭,八岁就能上场打仗了,是也不是?”

蒋琮哈哈笑了起来:“陛下说笑了,齐人固然马上功夫好些,那也是自小练出来的,又不是从娘胎里生下来就会了,所谓三岁能骑马,或许还有可能,若说八岁上场打仗,那就委实太过夸张了!”

皇帝微微一笑:“传闻纵然有所夸大,想必也事出有因,既然蒋侍郎也说齐人三岁能骑马,如今夏侯五郎已经十一,朕却从未见过他上马打猎,不知今日你这个当舅舅的到来,他可愿一展身手,让朕看看齐国男儿的风采?”

蒋琮面上带笑,心头却不禁破口大骂起来。

夏侯渝一个不知名庶妃生的,跟他算是哪门子甥舅?!

再说了,对方从小就在魏国为质,养成如今一副弱不禁风,比魏国男人还要柔弱的模样,跟齐国勇士哪里有半分相似?魏国皇帝这样说,摆明了是想看齐国的笑话,让夏侯渝出个大丑,顺便报复自己方才把魏国二皇子比下去的事情!

“陛下,这不大妥当罢?”蒋琮为难道,“五郎这孩子生在齐国,却是养在魏国,只怕来了魏国之后连马都没有摸过,万一摔出一个好歹,让我回去如何与我们陛下交代呢?”

“喔?”皇帝的笑容淡了一些:“蒋侍郎这样说,是怪我们魏国咯?夏侯五郎,你自己说说,你愿不愿意下场射猎?”

夏侯渝被点了名,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才听懂皇帝的话,慌忙起身拱手:“臣,臣……”

臣了半天,也没臣出个所以然。

这等柔弱之姿,着实让齐国人丢尽了脸面!

程载不由提醒道:“夏侯五郎,陛下问你,可愿参与游猎?”

夏侯渝余光一瞥,蒋琮也正盯着他看,很明显是不希望他答应的。

他深吸了口气,弱声道:“臣愿意。”

皇帝笑道:“好!来人,去给夏侯五郎备马!”

蒋琮面色略略一沉,随即也笑了起来:“没想到五郎外表柔弱,竟也会精于骑射?”

夏侯渝小脸微红:“让舅舅见笑了,精通说不上,只是前些日子刚学了点,如今堪堪只会上马下马,小跑一阵罢了,只是今日人人下场游猎,我也心痒得很。”

蒋琮被他那一声舅舅叫得面皮一抽。

程载也道:“蒋侍郎且放宽心,夏侯五郎年幼,我们为其准备的马,必然是温顺易骑的,小孩儿好玩,他陪你坐了大半天,殊为不易,可不好再拘着他了。”

蒋琮皮笑肉不笑:“我自然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头魏国众人也上了马,陆陆续续奔入林子,准备大干一场,魏初也催促顾香生:“怎么还不走,同安今日也入林子了,以她那拙劣的箭术,一定会让身边的人射了猎物再据为己有,再晚了今日我们可就要落后了!”

“等一等,”顾香生说着,一边回身望向夏侯渝那边。

后者正向皇帝拱手行礼,然后走向旁边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一匹马,在侍卫的帮助下,有些艰难地爬上马。

马是成年马,而夏侯渝的身形又显得有些瘦小了,是以看上去颇为吃力滑稽。

目睹这一情景的不少人都笑出了声。

魏初自然没有笑,只是咦了一声:“阿渝怎么也要下场?他能行么?”

顾香生没有说话。

夏侯渝终于爬上马,但那马却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似乎不愿意自己背上多了一个人,正焦躁地喷着鼻息,若非侍卫拉着缰绳,很有就此奔出去的趋势,哪里有半分程载说的温顺易骑?

齐国人见蒋琮一动未动,便没有上前帮忙。

魏国这边没有皇帝的命令,自然也不会妄动。

夏侯渝伸出手,似乎努力想要安抚马,不过却收效甚微。

“我过去带他。”顾香生道,策马小跑过去。

“诶!”魏初回过神,有点懊恼自己没有拉住她,只能赶紧跟上去。

然而当她们刚刚走出没多远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蒋琮忽然起身走向夏侯渝,一面道:“男子汉大丈夫,骑个马都如此犹犹豫豫,将来怎么成大事,让舅舅来助你一臂之力罢!”

说罢握着手中的刀柄,朝马屁股上一拍。

但就是这一不轻不重的拍,拍出了意外!

那匹马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忽地嘶鸣一声,疾奔出去,侍卫猝不及防,手上拉着的缰绳也被挣开,被狠狠带出几步,差点没被拖在地上跑,只能松开手。

但马却由此更没了束缚,直接向前狂奔,转眼就成了一道影子!

夏侯渝瘦小的身躯趴在马上剧烈颠簸,将将要被甩下来,短短眨眼之间,险象环生!

所有人没料到这一幕的发生,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顶多发出一声声惊呼,报以惊恐的表情。

程载和蒋琮算是反应极快的了,片刻之后,他们跑向旁边最近的马匹,一把将缰绳夺过来,翻身上马,追向夏侯渝。

然而终究差了一段距离,想要立刻赶上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夏侯渝已经遭遇了极大的生死危机,马越奔越快,他原本只有一只手抓着缰绳,此时在颠簸下根本看不清眼前景物,只能死死抓住自己手边能抓住的东西当救命稻草,却阴差阳错揪住马匹的鬃毛,引得马吃痛嘶鸣,直接抬起前蹄,想要将自己背上的人狠狠甩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纤素手自旁边伸了过来,精准无误地抓住他的腰带,在他即将被掀翻下马的那一刻将人抢下!

“坐上来!”顾香生大喝,借势将人丢到马上。

夏侯渝的反应也很快,顾香生本以为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子,但对方出乎意料竟然还保持着清醒的神智,依从她的指令,很快跨过马背坐稳在她身前。

此时,两匹马堪堪擦身而过!

化险为夷!

只差那么一点点,顾香生就不可能抓住夏侯渝!

只差那么一点点,两匹马就要撞在一起!

如果夏侯渝反应稍稍再慢一点,顾香生也不可能支撑得住他的重量,后果只能是顾香生松开手,又或者两个人一起坠马。

但现在,这些假设完全都不存在。

两人都平安无事!

不单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魏初捏了一把冷汗,连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的人们,也都发现自己刚刚的呼吸几乎都凝固了。

程载和蒋琮二人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就算夏侯渝在齐国的地位再不重要,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若是在魏国的地盘上出了什么差错,天知道齐国会借此贪得无厌漫天要价索取什么。

蒋琮似乎也没想到自己那一拍会拍出如此严重的后果,见状讪讪一笑:“五郎这马上功夫的确不行啊!”

程载沉着脸色接上他的话:“那就有劳蒋侍郎好好调教一下了,免得贵国皇子因为骑术不精而受伤,到头来却怪到我们头上!”

蒋琮打了个哈哈:“英国公言重了,我齐国岂会如此蛮不讲理?”

皇帝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反而相顾左右,询问:“方才救了夏侯五郎的,是谁家的小娘子?”

那匹受惊的马很快被侍卫们追上制服,而顾香生带着夏侯渝,并未回皇帝那里,而是直接奔入了林子里面。

入了林子,在顾香生有意控制之下,马的速度逐渐缓下来。

魏初从后面追上:“阿渝,你没事罢?”

又埋怨顾香生:“你方才真是太冒险了,若是与那匹疯马相撞在一起如何是好?”

顾香生笑嘻嘻:“现在不就没事了么?”

夏侯渝闷闷道:“香生姐姐,谢谢你。”

魏初奇道:“阿渝,你的脸怎么都红了!”

受到惊吓不应该是脸色发白吗?

夏侯渝面露窘迫:“香生姐姐,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顾香生这才发现自己将夏侯渝困在自己与缰绳之间,方才情势紧急也未顾及,对方身材再瘦弱也终归是个男孩子,饶是努力僵直了身体,仍难以避免挨着她的胸脯。

虽然尴尬的应该是顾香生,但她不知怎的,看见夏侯渝耳根爆红的侧面,却禁不住扑哧一笑,然后才翻身下马,又朝夏侯渝伸出手:“来。”

魏初忍着笑,怎么看都觉得这一幕应该是男女角色倒置了。

夏侯渝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发誓自己甚至看见顾香生眼睛闪动促狭的神采,但对他而言这个高度要强行下马,的确很容易扭伤。

他只好慢吞吞地伸出手。

顾香生干脆利落,直接将他半扶半抱下来。

无良的魏初在旁边爆笑出声。

夏侯渝的脸再次红成了猴屁股。

魏初笑了半天,终于良心发现,生怕把对方给气哭,连忙转移话题:“你大病初愈,骑术又不精,为何方才还非要上马?”

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夏侯渝又恢复成平日脸色有些苍白的模样:“是陛下提议的。”

魏初和顾香生闻言默然。

蒋琮这次来魏,并没有带来其他替换质子的人选,可见夏侯渝还必须继续在魏国待下去。

只要一天还在魏国寄人篱下,他就不能不看皇帝的脸色。

刚才蒋琮几次想要看魏国的笑话,顾香生她们虽然离得远听不见对话,但从几方人的脸色上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蒋琮来头背景再大,永康帝固然不必畏惧他,可若为了一个蒋琮,冒着跟齐国翻脸的风险,似乎也没有必要,恰好旁边还有个更弱小的夏侯渝,后者自然而然成了出气筒。

魏初气闷:“可那个蒋琮明明是你们齐国人,却还给你拖后腿,若刚才不是他拍了一下马,那匹马很可能根本就不会受惊!”

方才那一场惊变颠得夏侯渝至今仍有些头晕眼花,他又不愿意在顾香生和魏初面前露怯,只能挨着马虚站着,摇摇头:“我若出了什么事,麻烦的是魏国,蒋琮回国也不会受到什么严惩的。”

远处传来雁鸣,紧接着是马蹄踏踏,箭矢掠过林叶的声音,顾香生笑道:“罢了,今日是出来游猎的,若我们空手而回,会让人给笑话的,来,上马,姐姐带你去打猎!”

说罢她翻身上马,又朝夏侯渝伸出手:“上来!”

想到方才的尴尬情景,夏侯渝还有些犹豫,就听见对方笑道:“怎么?你还想坐前面?”

夏侯渝闻言不由瞪了她一眼,抓着她的手上了马——自然是坐在后面,不过他仍是努力挺直背,双手虚搭在顾香生腰间的衣裳上,避免碰触到对方的肌肤。

“抓紧了,这回若是再掉下去,我后面可没长眼睛!”顾香生喝道。

“香生姐姐,我今年也十一了!”夏侯渝忍不住提醒她,手下却二话不说直接握住对方柔软的腰肢。

就在顾香生和魏初刚打算掉转马头,便有一行人策马从林子那头过来。

“呵,我当是谁呢?怎么,这都好一阵了,你们还两手空空,该不会是找不见猎物罢,要不要让我的侍卫帮帮你们?”

一听这无比熟悉的声音,顾香生就算不用回头也能认得。

“这小半会,公主就猎到这么多了?”魏初看着同安公主身后侍卫马背上挂着的猎物,微微挑眉。

“那是自然。”同安公主微微扬起下巴,“顾四娘,听说你家二姐也要成亲了?”

“有劳公主挂心,的确如此。”

同安公主似笑非笑:“怎么这么匆忙呢,而且联姻的还是吕家,你二姐姐不是和吕音不合么?”

顾画生会成为陷害顾香生的帮凶,这里头固然有她自己脑子糊涂,容易被煽动的缘故,但始作俑者却是这位同安公主。

如今顾画生已经为她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反观同安公主,却轻轻松松脱了身,由头到尾只被关几天禁闭,便什么事也没有。

顾香生回想焦太夫人曾经给自己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同安公主或许不是顾画生那样头脑简单容易对付的人物,她的确任性妄为,但比起顾画生,却谨慎周密多了。

品香会被调换香露也好,东林寺的事情也罢,顾香生就算知道是她干的,也没法找出实质的证据,就算找出证据,单凭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也没法拿对方怎样。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却不影响她的判断,顾香生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我就不知道了,想来就算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些微别扭,哪里还有隔夜仇的,如今她们都要成姑嫂了,感情必然会更上一层楼才是,公主与我家二姐姐感情也不错,难道听到这件事情也不为她高兴么?”

同安公主扯了扯嘴角:“自然是高兴的。”

她似乎懒得与顾香生继续废话了,挥挥手,一行人掉转方向,往另一头去了。

顾香生对魏初歉然道:“害你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了。”

魏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走罢,咱们也找猎物去,今天可不能空手而归!”

顾香生一夹马腹,驱马向前:“走!”

夏侯渝正听两人说话听得认真,冷不防顾香生忽然策马前行,他猝不及防,整张脸几乎撞上对方的后背。

撞人的满脸通红,被撞的反倒哈哈笑了起来:“阿渝你难道是睡着了么?”

“没有!”夏侯渝又羞又恼,暗暗发誓自己回去一定要找机会学好骑射。

三人在林中搜寻一阵,魏初运气不错,不一会儿功夫就猎中两只禽鸟,一头香獐子,而顾香生射中两只麻雀之后便罢手,不再多杀,只带着夏侯渝一边跟在魏初屁股后面,一边悠游林中,闲聊漫谈。

若没有偶尔因四下射猎而惊起的鸟群走兽,这里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不过人一多,难免总会遇上熟人。

这不,迎面又来了两个人。

周瑞打招呼:“阿隐,十娘!夏侯五郎你也在啊,怎么,马不够骑吗?”

他进林子进得早,自然没有瞧见之后发生的那惊险一幕。

夏侯渝从顾香生身后探出头来:“我马术不精,香生姐姐便带着我。”

顾香生摸摸鼻子,眼睛飘来飘去,就是不看周瑞身旁的另外一个人。

徐澈温和道:“阿隐,我有事情与你说。”

周瑞惊奇地看着他们俩,目光来回游移,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顾香生没想到徐澈会当众说这样的话,不由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都不是外人,有话在这里说便好了罢?”

素来随和的徐澈这时却出奇地坚决:“不行。”

魏初干笑一声:“没事,你们说罢,我方才正好看见那边有只山猫,周大郎,你陪我过去罢!”

周瑞也很识趣:“好的,好的!”

魏初又看夏侯渝:“阿渝,来与我同骑罢。”

夏侯渝眨巴眼睛瞅着顾香生卖萌:“香生姐姐……”

可惜顾香生这次没有同意:“你随十娘和周大郎他们过去。”

夏侯渝只好下了马,走到周瑞那边。

等三人走远,徐澈和顾香生二人也下了马,牵着缰绳往前走,徐澈反而沉默下来,顾香生却有点按捺不住:“你究竟要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徐澈道:“我恐怕,这两日就要回国了。”

顾香生完全没料到对方要跟自己说的是这件事,一时之间,竟结结实实愣住了。

徐澈看见她的表情,歉意苦笑:“那一日品香会上,平国使臣也去了,当时便与我说起这件事,宴后我本来想与你说来着……”

顾香生也想起来了,那天正好发生了她的香露被人调换一事,后来在马车上,徐澈追上来,的确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但那时候她正饿着,余气未平,就不肯听,再之后又出了东林寺的事情,顾家好一阵忙乱,加上诸国会盟将近,徐澈同样琐事缠身,两人就没有再私下碰过面。

然而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私下说话的机会,却迎来了这样的消息。

顾香生张了张嘴:“这也太突然了,可你们平国那边,又有谁来替换你?陛下肯放你走?”

徐澈道:“我不过是南平一闲散宗室,来替换我的却是我国天子的幼弟,陛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顾香生有些糊涂:“既然对方身份尊贵,怎么会……?”

徐澈苦笑:“你生在世家,对皇家之事应该也略知一二。”

顾香生恍然大悟,这也就是说南平国内也有争权夺位的政治倾轧啊!

可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国家再小,只要有权力,免不了就会有争斗。

但明白过后,她随即又心情一沉:“这么说,你一定是要回去的了?”

徐澈看着她微微失落的表情,缓缓道:“你愿意和我一道回去么?”

顾香生啊了一声,难掩意外。

徐澈最喜欢看她偶尔反应不及的呆傻,不过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将这份情绪压抑下来:“你若是愿意与我一并回南平,我今日便上门去向顾家长辈提亲。”

这件事委实过于突然了,就算顾香生也曾想过以后跟随徐澈去他自己的国家,可也没想过来得这样快,仓促之间,要让她下一个足以影响一生的决定,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很难作出什么反应。

顾香生蹙眉:“可以让我多想想么,这太突然了,我还没有与家中长辈提过!”

徐澈显然也明白自己的提议太过强人所难,但……

“诸国会盟结束之后,我就要启程了,最迟也就是几天后的事情,所以这几天一定要将事情定下来。”

顾香生道:“能晚几天再回去么?”

徐澈苦笑:“我身份特殊,必须随着本国使臣一道回去,若没了质子的身份还在魏国多加逗留,恐怕朝廷就要怀疑我的用心了。”

顾香生忽然道:“徐郎,你当知我所求,并非荣华富贵,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耳,若我随你回去,我能倚赖的,便只有你一人,你能保证得我一人足矣,而不纳妾么?”

徐澈想也不想:“自然可以!”

顾香生又问:“那如果贵国天子,令尊令慈要你纳妾,要你另娶,你能坚决不从么?”

徐澈沉默下来。

顾香生见状苦笑:“若你只是你,我自然义无反顾,可你在魏国数年,回去之后天子定会补偿你,说不定会给你赐婚,你家中的父母,只怕也早早给你相好了妻室,忠孝当头,你能保证自己一定毫不动摇么?”

这年头,风气再开放,女子也不比男子,如果顾香生跟着徐澈去南平,她就等于抛弃了一切,万一在南平过得不好,她到时候再想回国,不说难不难,就算能回来,难道下半辈子就待在顾家看别人的脸色吗?

所以两天时间,这个决定,她实在下不了。

徐澈摇摇头,眼里浮现出淡淡的惆怅:“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

见他这样,顾香生不禁咬住下唇,想说点什么,终究又忍住了。

二人就这样默默无言,走了相当一段路,直到周瑞魏初他们回来,一眼就看出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周瑞魏初对视一眼,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阿隐,你就猎了两只麻雀,不再多射一点回去么?”

顾香生打起精神,摇头笑道:“这其中一只还是阿渝的份,反正我们又不争什么头筹,有东西回去交差即可。”

魏初与顾香生不同,她打猎就是为了求个痛快,今日满载而归,自然是高高兴兴的,顾香生虽然不喜欢滥杀,却从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魏初,也不觉得魏初这样做就是残忍,所以两人虽然性情略有差异,情谊却从未改变过,总能玩到一块去。

夏侯渝接过顾香生递来的麻雀,顺势走在她旁边,偶尔抬头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他们在林子里逗留的时间不短,但也不是最晚回去的,起码在顾香生一行出来时,同安和魏善等人还不见人影。

出了林子,他们将猎物交给专门负责收理的侍卫,因猎物上的箭矢都有各人标示,这些猎物在游猎之后会分别发还给别人,至于想如何处置就由自己决定了。

徐澈和夏侯渝要回到皇帝跟前的位置,魏初借着与顾香生一道回去的路途问道:“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香生也不瞒她:“徐澈要回国了。”

“啊?”魏初的反应和之前顾香生一模一样,“不会罢?怎的如此突然?那你怎么办?他这是想始乱终弃么?没想到徐春阳竟是这种……!”

未竟的话被顾香生捂在嘴里,后者无奈道:“你就不能小声点儿么,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啊?他让我与他一道回去,我还没有答应他。”

魏初:“那你怎么不答应他?”

顾香生反是一愣:“你觉得我该答应?”

魏初想也不想:“对呀,既然他不是想要始乱终弃,说明对你还是有情有义的,他让你一道回去,必然是要找上你们家提亲,明媒正娶,迎你入门,只唯一不好的,便是你去了南平之后,咱们就很难再见一面,我……”

“且慢,且慢!”顾香生不得不啼笑皆非地打断她,“去了南平,山高皇帝远,万一他们的皇帝要他另娶呢?万一他的父母不满意我,届时我孤身一人在南平,岂不举目无亲,求助无门?”

魏初不以为意:“不会罢,魏国强大,南平弱小,顾家又是大魏世家,徐氏即便是宗室,也不敢轻易得罪于你,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何必杞人忧天呢,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顾香生蹙眉,难道真是她想太多了吗?

不得不说,魏初所说,才更像是一个十四岁少女的想法。

而她,稚嫩的躯壳之中多了一份成熟的心智,遇事可能比同龄人沉稳,但也意味着思量更多,不够决绝。

可这毕竟,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啊。

二人回到座席上,顾家人参加游猎的人不少,除了顾香生之外,顾眉生和顾乐生也早早就回来了,顾凌和小焦氏也早早入林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顾琴生婚事将近,她本身性格也是喜静不喜动的,便没有一起过来,顾画生则因为上回的事情,现在仍被禁足,为防她又在外面闯祸,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焦太夫人严禁她出席这样的场合。

顾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见顾香生回来,表情更是一沉:“阿隐,你过来。”

顾香生走过去,跪坐:“阿爹找我?”

顾经板着脸教训她:“你可知你方才救夏侯渝之举有多鲁莽?齐魏之事,岂是你这种小女儿家能掺和的!”

还未等顾香生有所回应,那头就来了一位内侍,说天子想要召见顾香生。

顾经吓了一跳,忙对内侍道:“小女无状,御前失仪,还请陆内官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陆青失笑:“定国公多虑了!”

他也不多解释,只让顾香生跟着自己走。

顾经:“那可否让我同行?”

陆青:“陛下并未点召定国公。”

顾经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离开。

顾香生也不知皇帝叫她过去,是不是为了救夏侯渝的事情兴师问罪,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来到御前匆匆抬眼一瞥,却见天子近前,除了各国使臣之外,魏临也赫然在列,正冲着她微微一笑,又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这个举动令她顿时放下半颗心。

“这就是顾家四娘子,听说跟魏十娘一般,是个活泼好动,英姿飒爽的人物,怎的到了朕跟前,却变得这般拘谨了?”头顶传来呵呵一笑,不需要抬头,顾香生也知道这就是皇帝的声音。

在此之前,她从未与皇帝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虽然生在世家,没少听到关于皇帝的种种传闻,但当亲身站在这里,与当朝天子面对面谈话时,顾香生发现自己就算多了一世的阅历,也做不到完全镇定和冷静。

不过这种紧张感只是对她自己而言,在别人看来,这个小姑娘已经足够淡定了,她并未乱了分寸,还能中规中矩地行礼:“拜见陛下,方才过来之前,家父曾再三叮嘱,是以香生不敢放肆。”

皇帝好笑:“朕还当顾子寿在朝上拘谨,私下应该是个随和风流之人,枉费他辞赋文采飞扬,对待儿女也如此婆妈迂腐。顾四娘,你可知朕找你来,所为何事?”

顾香生:“请陛下明示。”

皇帝点点程载:“她还装傻呢,你来说。”

程载对着顾香生沉下脸色:“你方才贸然带着夏侯渝离开,难道不是御前失仪?”

顾香生恭谨道:“回禀陛下,夏侯渝在大魏长居,与我等俱有情谊,他年纪尚小,胆子亦小,我怕将他受惊过度,贸然在陛下失礼,所以才先将他带来,以免御前有所闪失,坏了陛下的雅兴。”

皇帝不见怒色,反是对程载笑道:“你瞧瞧,她这是舌灿莲花,都把你的因果颠倒过来了!”

此时蒋琮笑道:“齐国崇尚强者,瞧不起胆小懦夫,顾小娘子固然是好意,但像五郎这样的表现,若是放在齐国,我们却不会出手,他要么自救,要么等死,不会有第三条路了。方才千钧一发,顾小娘子为了救五郎,将自己也置于险境,你这条命比起五郎可要贵重多了,若我国陛下知道了,只怕也不会给你任何奖赏。”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

虽也知道齐国皇室祖上有北方蛮族混血,民风剽悍,可也没想到蒋琮会当着夏侯渝的面,将一番弱肉强食的话说得如此直白赤裸。

再看夏侯渝,他就坐在蒋琮旁边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微垂着头,更显脖颈柔弱,与高大的蒋琮形成鲜明对比,明显更像文雅的南人,而非勇猛的北人。

顾香生目不斜视,并未去看蒋琮,而是依旧朝向皇帝,回应道:“奴虽年幼不晓事,也明白忠孝的道理,救夏侯渝,是为全朋友之义,更是为魏国颜面,而与齐国无关,贵国陛下知道与否,更与我分毫无干。”

皇帝哈哈大笑:“蒋侍郎,你那一番话可算是白说了,顾家小娘子看来并不买你的账啊!”

话虽如此,他的笑声却表明主人心情舒畅。

蒋琮并未因为顾香生的顶撞而露出不悦之色,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可惜是女非男,否则指不定能成为苏秦张仪一类的人物呢!”

皇帝笑罢,又问顾香生:“你既然救了夏侯五郎,可要什么赏赐?”

顾香生道:“能全朋友之义,又为大魏挣得脸面,便是最好的赏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虽然谦让,朕却要赏罚分明,听说你年将十五,尚未婚配,这样罢,便赏你一个如意郎君如何?”

顾香生大吃一惊,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忍不住抬起头。

瞧见她一脸惊愕的模样,皇帝禁不住开玩笑:“方才英勇无双的顾四娘,怎的忽然就胆小如鼠了?”

顾香生完全没想到皇帝不按理出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仍反应不过来。

再看旁边众人,似乎也毫无预料,虽然不像她这样吓了一大跳,可也都露出意外的神色。

蒋琮事不关己,凑热闹道:“不知陛下要将顾四娘许给何人,小臣留在此间数日,说不定还赶上喝杯喜酒呢!”

皇帝:“只怕估计顾家舍不得她早嫁,会将她留到及笄,这杯喜酒,看来蒋侍郎是赶不上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透露究竟自己要把顾香生许配给何人。

这年头不像戏文,皇帝也不兴给臣子做媒,顾香生从来就不担心赐婚这种稀奇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谁知道如今最不可能的事情却反倒成了现实。

她被这个消息震得七荤八素,脑子里一团浆糊,连什么时候从御前告退也有些浑浑噩噩,完全少了一半的心思。

等回到顾家的座席,顾经迫不及待问她:“陛下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顾香生深吸了口气:“陛下说要给我赐婚。”

“啊?!”顾经的反应同样没比她好上多少,喜不见多少,惊倒是震惊得很。

“陛下为何忽然说要给你赐婚,你到底说了什么!”顾经直觉顾香生过去之后没说什么好话。

顾凌和小焦氏他们也回来了,夫妻俩也不知在林中谈了什么,行止看上去要比出来前自然一些,许是两人解开了多日的心结,不过顾香生现在已经没空去关心他们的事情了,她自己的未来都被皇帝一句话牢牢攥在手中。

顾凌点出一个可能性:“陛下会不会,想要四娘入宫?”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了一下。

皇帝如今年过四十,这个年纪自然不能说很老,他自己也还年富力强,虽说现在随着年纪增大,容颜有些衰老,但还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老夫少妻对民间或许是个话题,但对于皇帝而言绝对不是。

九五至尊这四个字,首先就有了超然物外,与众不同的特权。

再说了,如今中宫虚悬,太子之位也空着,这意味着只要是皇帝的儿子,就人人都有机会……

顾经心头微动,看向顾香生的目光也多了一丝不同。

顾香生没注意到父亲神情上的变化,但针对小焦氏的话,她却摇摇头:“我看陛下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刚刚还没从徐澈的事情缓过来,又要陷入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顾香生发现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实在并不舒服,她第一次意识到,就算生在公卿世家,锦衣玉食,也会面临许多不确定的事情。

对顾画生的作死,她可以直截了当反击回去,对同安的暗设陷阱,她也自忖可以一一化解,但皇帝的旨意呢,难道她能当面反抗吗?

自然是不能的,顾家给了她生下来便比平民百姓优渥百倍的生活,让她不必操心生计,四处奔波,她自然也要为这份优渥付出一定的代价,对男儿而言,这份代价就是努力向上,保护家族,对女子而言,这份代价则是婚姻。

像顾琴生,如果她喜欢的对象不是王令,而是哪个落魄家族的子弟,可以想见他们的婚事一定不会这样顺利。

最重要的是,顾香生讨厌极了皇帝这种自以为幽默的卖关子,自己究竟要被发卖,啊不,是被赐给谁啊!

她有种抓狂的欲望,恨不能摇着皇帝的肩膀问个清楚!

游猎结束,皇帝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离开,顾家的车队跟在后面。

小焦氏与顾香生同乘一车,仔仔细细询问了她与皇帝的对答,然后安慰道:“你别被你大兄的话吓坏了,陛下应该不会要你进宫的。”

顾香生唉声叹气:“我一点也不想将我的未来托付给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

小焦氏扑哧一笑:“我嫁给你大兄,已经算是知根知底了罢,可到头来,我不也料不到七夕的事情?所以啊,许多事情别总计算得清清楚楚,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呢?我看陛下对你救了夏侯五郎之事很是称许,应该不会随便给你赐婚的。”

顾香生还有些犹豫:“话虽如此……”

小焦氏道:“赐婚一事,我素闻是将女子赐与臣下为姬妾,还从未听说皇帝将谁赐给臣下为妻。只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自前朝以来,世家势力盘根错节,连天子也轻易不敢得罪,以你的身份,和方才的表现,绝然不可能被赐与谁为妾,但若是为妻,没有对方的同意,陛下肯定也不会贸然许下这个诺言。”

顾香生心头一动:“嫂嫂的意思是?”

小焦氏:“依我之见,陛下要么只是玩笑之言,要么……”

如今皇帝膝下五子,以思王魏临最为年长,且尚未娶妻,皇帝总不会是要将顾香生嫁给思王罢?

小焦氏自己也被这个可能性吓了一跳,为免顾香生再受惊吓,她也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其实顾香生的承受能力并没有那么差,只是忽然之间毫无防备,被皇帝一句话砸下来,登时晕头转向,无所适从,在回顾家的这一路上,经过小焦氏的开解,她已经稍稍冷静下来并恢复思考能力了。

自己当时的确是被皇帝的话吓到了,现在回想起来,皇帝那个语气,很有可能仅仅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而且天子日理万机,转过头说不定就忘了此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没忘,但小焦氏说得也很对,皇帝真要许婚,能将她许给谁呢?

顾香生又非庶出,更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如果将她许为妾室,那就不是奖赏,而是侮辱了,皇帝昏了头也不可能这么做;如果是许为正妻,就算顾香生愿意,顾家愿意,男方也不一定愿意啊,如果双方不情不愿,这桩婚事就不是金玉良缘,反倒成了怨侣了,皇帝不至于闲着蛋疼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除非这个许婚,指的是将她许配给自己的儿子。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顾香生还没自恋到觉得自己因为救了夏侯渝,就得到皇帝如此看重的程度。

所以总结起来,方才皇帝那句话,随口玩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然而徐澈那边……

顾香生揉揉额头,觉得头开始疼了。

焦太夫人并没有出席这次会盟游猎,当顾经向她禀告发生在游猎上的事情时,她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吃惊的神情,却屏退众人,只留下顾香生。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她问顾香生。

顾香生:“孙女觉得,陛下很可能只是戏言罢了。”

焦太夫人沉吟片刻:“我不这么看。”

顾香生吃了一惊,好不容易被自己安抚下去的小心灵,又因为祖母的一句话而高高提起:“阿婆觉得不是?”

焦太夫人道:“陛下固然有可能是开玩笑,不过既然叫你过去夸奖一番,最后却什么都未赏赐,显然他心中是有所打算的,但现在还很难下定论。”

她见孙女被吓到,反是笑着安慰:“你也不必过分担心,反正不会是坏事,陛下不可能胡乱给你赐婚的,否则便不是奖赏,而是欺侮了,顾家虽然不如从前,可毕竟也是跟随太祖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就算冲着这一点,天子也不敢寒了世家臣子们的心!”

这种说法恰恰与小焦氏不谋而合。

天下还未一统,皇帝尚要倚靠世家,虽然中央集权,君权至上,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哪朝哪代,天子都不可能真的就为所欲为,在顾香生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曾经就有一位宰相直白地对天子道:您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与百姓共治天下啊!

如今魏国的士大夫阶层还没到达鼎盛时期,能够影响皇帝决策的是世家门阀。

这种情况下,皇帝给臣子许婚,不是一件张口就来的随便的事情,那得是保证在男女双方家族门当户对,你情我愿的基础上,这样才能达到许以恩惠,而非逼人成仇的效果。

但顾香生现在需要烦恼的不仅仅是这个,她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因为除了焦太夫人之外,她也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帮她排忧解难。

“阿婆,孙女还有一事……”她将徐澈在林中对自己说的话一字未漏,和盘托出。

焦太夫人一笑:“若非徐澈忽然要回国,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顾香生有些迷惑地摇摇头。

焦太夫人又道:“如果你决定非徐澈不可,我也可以进宫为你说项,你们身份相当,倒也算得一桩好姻缘,想必陛下愿意成人之美。但你须得考虑一件事,那就是去了南平,举目无亲,人地生疏,你是否能够适应,我听说这次徐澈之所以能回国,是因为平国皇帝之弟被遣来与他交换,而平国天子如今膝下无子,几方人马正虎视眈眈,可见内部倾轧之烈,你能保证徐澈回国之后不会被卷入其中么?”

顾香生没有说话。

她和徐澈互有好感,可要说到生死相许,好像又还没到那一步,如果时间许可,循序渐进发展下去,也许感情会逐渐深厚,直至非君不可。

但现在,要她在两天时间作出决定,跟着徐澈离开魏国,前往前途未卜的南平,这个决定似乎异常艰难。

焦太夫人拍拍她的手:“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与阿婧不同,她内外皆柔,秉性如水,你则外柔内刚,什么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动摇,如今我问你的问题,你却一个都答不出来,到底应该如何抉择,你心中应该有答案了。”

顾香生低下头:“我就是觉着,自己有些对不住徐澈……”

焦太夫人失笑:“傻孩子,他若对你情比金坚,便不会将选择丢给你,哪怕你不愿去南平,他也愿意留下来陪你,可见不是情非得已,只是用情不够深,仅此而已。”

这番话让顾香生深受震动,也刷新了她以前对焦太夫人固有的印象。

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焦太夫人调侃:“怎么,你觉得我是个精明顽固的老婆子,成日里只会计算顾家得失,教训晚辈?”

顾香生吐吐舌头,忍不住撒娇:“您明明知道孙女不是这个意思!”

焦太夫人悠悠道:“人生漫漫,总会遇上许多人和事,其中有些注定与你有缘无分,终将错过,最后能够牢牢抓在手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若顾香生如今真是十四岁的小姑娘,也许还对这番话没有太大的感触,但此时,太夫人的话语中所流露出的复杂意味,也被她捕捉到了。

想来不管如何精明强干的人,年轻时免不了都会有一些毕生难忘的际遇,就连太夫人也不例外。

顾香生若有所悟:“多谢阿婆开解。”

焦太夫人一笑:“我这把年纪,也开解不了你们多久,人永远要在每件事情上作出选择,选错了不要紧,只好不后悔,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顾香生:“孙女谨记。”

当天之后又过了两天,宫里一直没有传来消息,那天皇帝在游猎上说的话,仿佛果真只是一个玩笑。

顾香生暗暗松了口气,别人如何看法暂且不论,她的确希望皇帝早就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会盟结束,各国使者陆续离去,平国天子之弟来质,徐澈与其相换,不日也要归国。

当城墙边上的嫩绿换作郁郁葱葱的颜色时,这意味着盛夏已然到来。

耀眼的阳光下,一行人徐徐出城,为徐澈送别。

“春阳,此去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方能再会,且干了这一杯酒!”王令举杯道。

“这可是王郎君特意从他老爹的珍藏里偷出来的御饮,一滴都不能浪费了哟!”周瑞调笑。

这一杯接一杯,众人陆续上前敬离别酒,徐澈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三五杯,闻言连忙摆手苦笑:“你们就饶了我罢!这酒我喝过,入口绵软,后劲却大,你们也不希望我醉在半路上罢?”

有人玩笑道:“醉在半路也不错,花眠柳宿,岂不风流快哉!”

众人听了这话,便都哄笑起来,徐澈虽然也跟着笑,视线却时不时瞟向人群后面。

他这些年在大魏的人缘不错,送行的人也不少,他本身的身份不足道哉,来者要么冲着与他本人的交情,要么冲着徐澈的名气才情,这也算人走茶不凉了。

但他最希望出现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其实早在林子里的那天,二人不欢而散时,他心里也已经有所预料。

并非无情,而是情不够深。

他们开始得太晚,而又结束得太早。

徐澈掩下心头微微怅然,准备上马,却听周瑞道:“春阳不妨再等等,兴许还有朋友没来呢?”

人群之中,知道徐澈与顾香生事情的人很少,周瑞算是一个。

听了他的话,徐澈摇摇头,怅然一笑。

“徐郎君,该启程了。”南平使臣提醒道。

徐澈颔首。

“等等————!”清亮而熟悉的喊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踏踏马蹄。

徐澈下意识回头,便见两名少女骑马自城门处飞驰而来。

其中一人身着浅黄色衣裳,衣袂飞扬,身姿窈窕,正是他久等而不至的人。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心头缓缓炸开,那一瞬间,徐澈感觉自己既像是喜悦,又像是释然,单是这样看着那少女朝自己越来越近,他已忘了一切,眼睛深深凝视,心里只想留住这美好的一刻。

“你们怎的那么心急,这才什么时辰呀,城内不能纵马疾驰,我们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赶上的!”魏初的抱怨让徐澈回过神。

不忍让南平使臣背黑锅,徐澈拱手笑道:“早些启程,才能早些歇息,没想到你们会来!”

魏初笑嘻嘻:“美徐郎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自然要赶来多看几眼,大魏往后可就又少了一位美人了,多可惜呀!”

徐澈苦笑,没有计较魏初拿他的相貌来开玩笑。

南平使臣一行心有戚戚然,他们逗留的这几天,已经深刻体会到徐澈在京城女子心目中的魅力,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要挑在大清晨的时候悄悄走,不然等消息走漏出去,恐怕就不是眼前这种正常送别的景象了,到时不知天黑还能不能成行呢。

“好啦,十娘,不要欺负老实人啦!”顾香生接过她的话头,语调轻快道:“我们等到六合庄开门,打包了一些热菜,都是你平日里喜欢吃的,所以才来吃一步,虽说南平也有美味佳肴,可潭京的六合庄只此一家,就当是为你饯行了!”

徐澈看着少女清丽柔美的脸庞,平日也不算口舌笨拙的他,此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瑞忍不住戳了戳他,见徐澈没有反应,只好代他接过顾香生手里的食盒,递给徐澈的仆从,又低声催促徐澈:“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以后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徐澈暗叹一声,他的确有许多话想说,但等真的看见她时,却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谢谢你们,谢谢你,阿隐。”

他深深地看了顾香生一眼,仿佛要将对方容颜镌刻下来。“愿你以后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即便最后伴你左右的那个人不是我。

“嗯。”顾香生眼底隐然有水光闪过,但很快,她扬起灿烂的笑脸,拢袖弯腰,郑重行了个拜礼:“此去山高水长,望君善自珍重!”

那一瞬间,徐澈几乎想伸出手,将她拉入怀中。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转身上马,对南平使臣道:“走罢。”

然而这头还没等所有人都上马,城门那边又传来一声大喊:“不准走,徐澈——!”

不同于方才魏初和顾香生的那一声喊,这下众人却是被惊到了。

周瑞甚至大惊失色地对南平使臣等人道:“快快!快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少女鲜衣怒马,后面还跟着两三骑,朝他们这边飞驰而来,甚至由于速度太快,没来得及刹住,差点都要相互撞上。

“不准走!”同安公主高高扬起下巴,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徐澈,你要留下!”

顾吕两家的婚事前一阵曾经传得沸沸扬扬,谁也没法理解他们抽的是什么风,好端端突然就结了亲,伴随着这门亲事一起传出来的,还有许多真真假假的传言,东林寺的事情也由此演绎出许多版本。

当徐澈从夏侯渝口中得知顾香生差点被牵扯其中,背后还少不了眼前这位同安公主的手笔时,任他脾气再好,估计也扯不出笑容。

“我奉陛下诏,离魏返平,不知公主又有何凭恃,让我留下?”

同安公主:“我可以现在就入宫,求阿爹让你尚主,大魏强国,南平小国,你若能当大魏驸马,还会想着要回南平么?”

徐澈冷冷道:“公主天之骄女,澈万万高攀不起,如今离别在即,我等立时就要启程,还请公主莫要拦阻,就此告辞!”

但同安公主骑着马横在他们前面,却不肯让出半步,甚至还放狠话:“你若敢离开京城一步,我就让沿途关卡都拦着你们,让沿途官驿都不敢接待你们!”

徐澈抿抿唇,与南平使臣对望一眼,接收到来自对方的同情目光,心里不由苦笑。

但这苦笑,却不是因为当真被公主难住,而是同安公主说的这些,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莫说她现在只是一个公主,就算是太子,估计也没有这种权力,退一万步说,即便官驿不接待,难道他们就不能去住民间的客栈么?

也只有同安自小生于宫廷,不识人间疾苦,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威胁来。

同安见徐澈没有说话,还以为自己的威胁奏效了,便缓下神色,柔声道:“徐郎,随我回去好不好,我保证现在马上就入宫去向阿爹禀报!”

其实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皇帝不同意她嫁给徐澈也没关系,就像她那位小姑姑一样,即使成过亲,不同样可以在府邸里蓄养面首么?

以徐澈的身份,就算回国,顶多也就是个闲散宗室,但他在魏国,自己却可以给他十倍百倍于此的荣华富贵,她就不信徐澈会不动心!

周瑞皱眉:“九娘,别闹了!”

在场之中,只有他还算可以稍微说两句。

但同安公主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盯着徐澈不放。

徐澈什么也没说,他的目光甚至都不落在同安身上,直接一夹马腹,绕过她,往前疾驰。

南平使臣团一行人连忙跟上。

同安公主愣了一下,气急败坏,还真就要追上去。

周瑞眼明手快,上前拉住她的缰绳:“九娘,陛下不会同意你将徐澈留下的,你这是将儿女私情置于国家大事上胡闹!”

“你让开!”同安公主怒道,奋力要抢回自己的缰绳。

周瑞:“你若真能回去征得陛下同意,就算他当真回了南平,你也可以让陛下强召他回来,但你若是未经陛下同意,现在就将人拦下,你当陛下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双颊被怒火都烧红了,同安不甘心地瞪着徐澈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又狠狠瞪了周瑞一眼,将缰绳抢回来:“你别以为我喊你一声表哥,你就当真能像我兄长似的教训我了,我告诉你,你娘虽然是我姑母,但你姓周,不姓魏!”

她掉转马头就要回去,却忽然看见人群之中的顾香生,当下冷笑一声,驱马向前:“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香生淡淡道:“公主说笑了。”

她装作没听懂,压根就不作回应,同安公主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憋闷得很,越发将没有留住徐澈的怒火转移到对方身上。

顾香生见她转身欲走,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冷不防对方蓦地回身,举起手中马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这边抽过来!

顾香生当下一惊,反应极快地侧身闪开,但她毕竟还骑在马上,人能闪开,马却避闪不及,侧面仍旧被鞭尾扫中,当即就吃痛嘶鸣,蹬起前蹄,想要将背上的顾香生甩下去!

出来送行的人群里多半都没骑马,此时都被这一变故弄得不得不四散奔逃,场面一时混乱之极,幸而是在城外,若是在城内,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乱子来。

同安公主一鞭之后抽身而出,也不急着回去,就在旁边隔岸观火,看顾香生被马匹折腾颠簸,几欲跌落下马,心里快意之极,巴不得对方就此摔下来,再被马蹄一脚踩断骨头!

但是她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顾香生的骑射极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之前顾香生当着许多人的面,救下同样被受惊的马折腾的夏侯渝时,同安并不在场,那时候她已经入林打猎去了,所以也没有亲眼看见。

然而那是救人,而非自救,难度比现在还大。

当时那样危急的关头,顾香生也能够化险为夷,又如何会畏惧眼前区区困境?

她用力拉住缰绳,将马死死牵制住,无论它如何动作,自己都牢牢伏在马背上,绝不动摇分毫。

终于,马也折腾累了,疼痛感逐渐过去,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

顾香生则伸出手,慢慢抚摸它的鬃毛和颈部,一下又一下,安抚着马的情绪。

同安公主的笑容消失在脸上,眼看没有好戏了,而顾香生估计也不会再有机会让她偷袭,她撇撇嘴,转身带着随从准备回城。

正当她刚刚调转马头朝前踏出几步时,就听见身后响起几声惊呼,还未等她回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感觉身旁一阵快风掠过,自己手上蓦地一空!

她低头一看,手上的鞭子已经落在对方手里,而顾香生手里正抓着她的鞭子当头劈了过来!

“公主!”

“大胆!”

“放肆!”

身后好几个人惊呼出声。

同安公主啊的一声尖叫,下意识闭上眼睛。

鞭风从耳边掠过,卷起发丝飞扬,啪的一下,鞭子抽在旁边两寸左右。

饶是如此,她胯下的马仍旧不可避免惊了一下,有些躁动不安。

同安惊悸未定地睁开眼。

顾香生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公主当知道这个道理才是。”

此时,几名随从已经将公主团团围住,一边警惕地盯着顾香生。

但顾香生并没有再动手,也没有将鞭子归还。

同安公主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不准备和她耗下去,丢下一句“你等着”,便带着人回城了。

“干得好,就该灭一灭她的嚣张气焰,要不然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魏初恨恨道,“我的那些姑姑们,也没见有这样跋扈任性的!”

其余人也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夸奖顾香生方才那一下真是大快人心,也有的抱怨同安公主何等嚣张,自己差点就被马踢到了云云。

周瑞叹道:“公主之中,同安最得今上宠爱!”

人群之中有人道:“顾四,你方才便该一鞭子抽下去,她只怕就横不起来了!”

“那一鞭子下去,阿隐有理也要变成没理了。”王令实事求是道。

顾香生朝这位准大姐夫递去感谢的眼神,又与众人寒暄两句,便和魏初一并回城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次顾香生的表现给在场不少年轻郎君留下深刻印象,过后几天,顾家竟收到一些上门说媒的邀约,令人啼笑皆非,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却说顾香生刚回到顾家,就看见门口停了几辆马车,等她回到自家小院时,才听见林氏和碧霄她们说,顾家来了亲戚,而且还是许氏那边的亲戚。

“听说是您的大表兄和二表兄明年要进京赶考,所以许家舅母带了儿女顺道过来拜访。”碧霄道。

顾香生有点讶异:“他们是生徒还是乡贡?阿娘留他们住下来了?”

碧霄摇摇头:“应该是生徒罢,娘子应该会让您过去见一见罢,毕竟是嫡亲的亲戚,听说娘子命人在涛园给他们收拾了厢房,也禀告过太夫人了,应该会住到考完试罢。”

时下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常科就是每年都会举行的常规考试,而制科则是皇帝心血来潮临时下诏,为了招揽人才而举行的考试。

大魏很少举行制科,唯一一次还是在当年太祖皇帝登基之时,为的是收服天下读书人之心,顺便昭告天下宣示其得位的正统性。

所谓生徒,就是在国子监,弘文馆,以及地方各州县官学里学习并且顺利结业,取得考试资格者。

而乡贡,则是自学成才,从县、州地方官府举行的考试一级级自己考上来的人。

乍听起来,乡贡自然要更厉害一些,但也不能否认生徒里会出人才,如今大魏官场,许多人便是通过这两种途径当上官的,当然不排除一些世袭的爵位,像顾香生的二叔三叔这样,他们没有通过考试就被授予官职,但那毕竟只是很少一部分,时代在发展,九品中正制已经无法再适应统治需求了。

考试分为三种科目,秀才、明经、进士。

秀才科在前朝就已经停止了,剩下明经和进士。明经就是考帖经和墨义,有点类似后世的默写填空和阅读理解,进士考的是诗赋。

这一看就知道了,前者死记硬背就能考上,后者则需要一定的才华,所以自前朝起,坊间就流传“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思是三十岁中明经科就算是晚了,而五十岁如果能考中进士,那还算是年轻的,可见两者难度不一。

值得一提的是,像顾香生的老爹顾经,当年考中的就是进士科,还得了榜眼,可见他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文名得来不虚。

对许氏的亲戚,顾香生并没有太多记忆,许氏门第不高,她的父亲,也就是顾香生的外祖父曾任五品谏议大夫,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她很小的时候,外祖父就已经致仕,并且举家回了老家,多年以来未曾见面。

顾香生甚至也只记得有位大表兄,连后来出生的二表兄都未曾谋面,更不必提什么表妹了。

碧霄这话刚说了没多久,许氏那边果然就来了人,让她过去见亲戚。

舅母袁氏生了二子一女,长子许应如今二十五了,已经成亲生子,次子许茂十八,两人果然都是上京参加来年的礼部试的,考试明年二月举行,今年十一月就要报名,所以和许多士子一样,两人便提前一些日子过来,好早做准备。

袁氏便跟着他们一道过来,好趁机看看多年未见的京城风物,许家小女儿许笙只比顾香生小了三个月,却从没来过京城,这次袁氏带她一起,自然也有让她趁机开开眼界的意思。

许应三兄妹先拜见姑母,许氏一一含笑应了,又对袁氏道:“难为嫂嫂将两个侄儿都教得这样好,来日金榜题名,登科及第,许氏一门又要光宗耀祖了!”

袁氏笑道:“承你吉言了,不瞒你说,阿应和阿茂在家乡读书时,的确得了师长交口称赞的,都说今科若无意外,定能中榜,只可惜前几年大郎生了一场病,方才白白耽搁了几年!”

许氏看许应果然有几分苍白虚弱,惋惜道:“那的确是可惜了,听说阿应已经成亲了,怎么这次不一并带过来我瞧瞧?”

袁氏笑道:“她刚有了身孕,不便舟车劳顿,就不一起过来了。”

许氏嗔道:“当年阿应成亲,嫂嫂也未告知一声,害得我连贺礼也来不及准备,还是后来才补上的!”

袁氏笑道:“大郎娶的是当地小户人家的女儿,不值一提,你还要管着国公府一大家子,这点小事就不烦你费心了,我与你阿兄都明白你的心意,一家人不必多作计较的!”

说话间,外头便有婢女来报,说是几位小娘子和小郎君都来了。

许氏让人请他们进来,一面对袁氏道:“大郎还在当值,下午才能归家。”

进来的是顾琴生,顾画生,顾香生和顾准四人,他们先向袁氏行礼,然后又与袁氏的儿女互相见过。

若换了以前,这种场合,顾画生定然是不会来的,但自从婚事定下来之后,她的确安分了许多,这些日子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也没有去找顾香生的茬。

当然她很可能明白找茬也是没用的,因为不管如何,她都没法改变今年十月,自己就要嫁入吕家的事实了。

袁氏笑眯了眼,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不仅将顾琴生三个女孩儿夸了个遍,连顾准也被她拉过来由头到尾地摩挲,嘴里不住地夸赞。

“荪州乡下没什么好东西,国公府也不缺好东西,这几串珠子便给你们拿去玩儿罢!”说着袁氏将见面礼拿来分给四人。

四人分到的都是手串,这种云蓝色的珠子是荪州特产,京城里也有人卖,不过价格要贵一些,珠子中间还缀着银珠和流苏,手串谈不上昂贵,但总算一份心意,四人都收下并且道谢。

袁氏笑道:“阿宝年纪还小也就罢了,阿婧她们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想必都已经许了人家了罢?”

许氏:“大娘许了尚书令王家,二娘许了贺国公吕家,都是年内就要成亲了。”

袁氏啧啧称赞:“可当真不得了,我身在荪州那样的小地方,也听过王家和吕家的名声呢,想来对方郎君定然都是仪表堂堂的人物!四娘明年也要及笄了,想必你也开始为她物色人家了罢?”

许氏微微一笑:“的确差不多了,这两天也有人上门给四娘说媒,太夫人说不合适,就都给推了。”

又聊了两句,袁氏道:“我这个小女儿,自小便在荪州长大,未曾见识过京城繁华,不知妹妹能否让人带她上街转一圈,也算全了她的心愿,省得她成日里总在我耳边唠叨!”

“阿娘!”许笙不依了。

许氏笑道:“这是应当的,大娘这些日子忙着帮她嫂嫂的忙,怕是抽不出空,二娘,你也有好些日子没出门去走走了,不如便与四娘带阿笙他们出去转转如何?”

顾画生答应下来,许应说自己要留下来复习功课,顾画生和顾香生便带着许茂,许笙和顾准三人出门去了。

待晚辈们都退下,屋里只剩许氏和袁氏二人,袁氏便笑道:“阿菱,你将国公原配的子女教得可真好,她们都很听你的话呢,先前在老家时,你阿兄还唠叨着,说怕你过得不好,现在见你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回去向你阿兄交代了!”

许氏:“多谢兄长和嫂嫂惦记,自父亲故去之后,我竟也没能回老家看一看你们,咱们姑嫂该有十数年未见了,这一眨眼过得可真快啊!”

袁氏:“谁说不是呢,我还记得当年离开京城时,四娘不过小小那么一点,还得人抱着呢,如今一看,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转眼就要嫁人了!只你半分也不显老,还跟我离开时的时候一样,难怪我听说国公多年来也未曾纳妾呢!”

许氏柔美的脸带上几分羞意:“嫂嫂别哄我,哪里有不老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袁氏摸着自己的脸,摇摇头,难掩羡慕:“我哄你作甚,你也不是不知道,荪州那地方风沙大,哪里有京城来得滋润,别人看我都像四十岁,看你顶多十七八!”

许氏扑哧一笑:“嫂嫂说得也太夸张了!”

以前许氏还未出嫁时,袁氏对这小姑子连说话腔调都比别人柔上三分,扶风弱柳的模样,总有些看不惯,那会听说许氏要嫁入定国公府去当人家后娘,还觉得她去了那等门第,估计是成日里被人欺负得哭哭啼啼。

谁知道许氏偏偏命好,婆婆强势却还算公道,不会欺压她,丈夫也吃她这一套,十数年下来,两人一对比,高下立见,看着对方仿佛少女的柔美娇贵,袁氏若说心里不酸,那是假的。

可人和人之间的命运就是这样奇特而微妙,前一刻可能还在同一阶层的人,转眼就天差地别了。

“阿菱,有件事,虽说由我来说不大合适,但若我这当嫂嫂的不开口,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

“嫂嫂但说无妨。”

袁氏:“方才你说给四娘提亲的人家,太夫人都不满意,要我说,你毕竟才是四娘的亲娘,太夫人再厉害,总不能连这个都不让你插手罢?”

许氏笑了笑:“太夫人毕竟是一家之主。”

袁氏恨其不争:“可太夫人毕竟老了,你才是国公夫人,国公府的女主人,我听说太夫人对二儿子多有偏袒,现在若不多争取些过来,可别以后什么事都让别人给夺了去了!”

许氏叹道:“可现在太夫人将家交给大郎媳妇在管,我总不能去与儿妇抢夺管家的权力罢?”

袁氏道:“这样自然不大好,不过有些事情,该抓在手里的,还是不要放手的好。在家的时候有你阿兄与我宠着,你自然事事无须操心,等四娘她们以后出嫁,长房里头可就剩下你和儿媳妇几个了,难不成你被太夫人管了大半辈子,还要再被儿媳妇管不成?”

就在姑嫂二人促膝长谈之时,顾画生她们也已经在街上闲逛。

虽然许茂不是外人,不过毕竟不方便同乘一车,几人索性便骑马出门,等到了天门街附近再下马,将马匹交由下人管理,他们一行则步行前往。

天门街是东市最热闹的街道,绫罗绸缎,玉石珍玩,一应俱全。

许笙是个小姑娘,但凡小姑娘,就没有不喜欢珠宝首饰的,看见银楼玉器铺子都两眼发光,正好与顾画生的爱好不谋而合,许茂和顾准都是男的,对这些却不太感冒。

顾香生见状便道:“二姐姐和阿笙去看首饰罢,我与二表兄和三郎他们去那边集市走走,巳时再在原来下马的地方集合,如何?”

大家听了都很愿意,就这样说定了,顾准早盼着要去看吞火剑和叠椅子的杂耍,迫不及待就拉着顾香生走。

等看完杂耍,顾香生将意犹未尽,脚站在那里跟生了根似的顾准拖走,一面对许茂道:“今日有花市,我想顺道去看看,二表兄可有兴趣?”

许茂自然是没意见的,难得还表现出一点兴趣:“现在也有花市?”

顾香生笑道:“每天都有,不过视季节而定,品种也不一样,一般来说初一十五的花商最多,春天品种最齐全。”

话说回来,顾香生与这位二表兄其实也相差没几岁,不过两人的共同话题却寥寥无几,若能聊上几句,也免于一路尴尬。

许茂道:“四表妹精于花道么,不知喜欢什么花?”

顾香生:“精通说不上,只是平日里喜欢伺弄罢了,喜欢的也很多,不过我自己种的多是茶花为主。二表兄这是头一回来京城考试么,不知考的是明经科还是进士科?”

许茂:“大兄考进士科,我考明经科。”

顾香生很惊讶,她也是随口一问,本以为两人应该都是考明经,没想到许应竟然选了进士。

“看来大表兄定然是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之士!”她不由赞叹了一句。

许茂却道:“明经科也并不容易,你大姐姐将要结亲的王家,当朝尚书令王郢,正是明经科出身!”

顾香生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失言了,本是随口称赞许应,没想到将许茂给得罪了,忙补充一句:“听说明经科也是极难的,那我就先祝二表兄你们一举高中,双双及第了!”

许茂这才唔了一声:“那就多谢四表妹的吉言了。”

顾香生暗暗咋舌,便也不敢再和许茂随意说话了,免得无意中又伤了这位二表兄的自尊心。

几个人来到花市,这里已经将近中午收摊时分,零零落落,花没有几盆,都被太阳晒得焉搭搭的。

许茂奇道:“京城花市是这样的?怎的比荪州那边还萧条?”

顾香生:“我们来得不巧,花市卯时就开,现在已经快收摊了。”

循着街道走了一段,顾香生却好似发现什么,径自朝旁边一处走去,花商正准备将这些花一盆盆装上车载回去,见有客人来,忙露出笑容介绍道:“小娘子这是看中了什么,昨儿我家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新喜临门,您若是看中了,价格好说,就当为小儿积德了!”

旁边碧霄叽的一声笑出来:“掌柜的,我们上回来,你也说刚生了儿子,价钱好说,你这是天天生啊,也不怕将家里娘子给累坏了!”

花商被拆穿伎俩,也不脸红,反是嘿嘿一笑,诉起苦来:“没法子呀,近来生意难做,不过小娘子你们既然是来买过,就该知道我刘二的花都是最好的,童叟无欺,绝不……”

顾香生没听他扯下去,直接指着其中一盆茶花道:“这是什么品种,我怎的从未见过?”

花商精神一振:“这便是茶中之王,十八学士啊!瞧您也是爱花之人,应当听过这十八学士的名头罢,当年前朝高皇帝,就曾经赋诗称赞过这白十八学士,说……”

顾香生无奈打断他:“多少钱卖?”

花商:“小娘子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这茶花中的珍品,怎可用俗物来衡量?不过既然看您诚意拳拳,那就这个数罢,算是花逢有缘人了!”

他伸出五个指头。

碧霄:“五钱?”

花商:“……这位小娘子说笑了,当然是五两银子!”

碧霄睁大眼睛:“这株破花要五两?你还不如去抢呢!”

花商口若悬河:“这株可还不是普通的白十八学士,开花之时,花瓣上带着一线红,又名点绛唇,就像一位美人浑身剔透,唯独唇上一点胭脂,乃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放在平日,五两都难寻,实不相瞒,这个品种原本就比寻常茶花还更娇弱些,原本是活不成了,又让我给救活过来,若能开花,那可就不止五两了!”

顾香生:“你说救活这花,实际上不过是给它换了新土,它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五两是不值的,若是一两,我还愿意买。”

花商:“不行不行,一两我就亏死了,这花我也是从旁人手里买回来的……”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碧霄笑嘻嘻:“原来是捡了个大便宜,实话实说罢,你买回来的时候用了多少,足够一贯么?”

理论上一贯钱就等于一两银子,但实际流通中没有这样刚刚好的比例,时下京城比较普遍的兑换标准是,一贯大约七百多钱,不足一两。

花商的表情就像是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我整整花了四两才买下的,你们总得给我点赚头罢!”

顾香生:“一两。”

花商:“等着花开了,必然艳动京城,可比牡丹还要……”

顾香生还是伸出一根手指:“一两,否则免谈。”

许茂忍不住皱眉:“四表妹,拿一两来买这盆花,未免太奢侈了,须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花商生怕顾香生真被许茂说动,转而不买了,连忙道:“行行行,一两就一两!”

顾香生终于露出笑容:“碧霄,给钱。”

主仆二人欢天喜地地捧着花回去,顾香生高兴是因为她自己的确觉得花一两来买这株还没开花,连叶子都没几片的植株很值得,碧霄高兴则是因为以往顾香生来买花,有时候花的还不止一两,这回算是捡到大便宜了。

许茂左看右看,都没看出这盆花价值一两。

“四表妹平日里也这样花大价钱来买花?”

顾香生喜滋滋地:“也不经常,这回的确是捡便宜了,我没见过白十八学士,不过这株茶花的品种我的确未曾见过,说不定等开花了会有惊喜呢!”

碧霄忍不住吐槽:“您总是这样说,以前还曾花了五两买了一盆花回去,也说没见过,结果连花都没开,那盆东西就死了!”

看来顾香生还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要知道在荪州,一两银子就足够一户普通百姓人家将近半个月的吃喝了,许茂显然被碧霄的话和顾香生的豪爽行径震住,一路回去都没再说话。

待顾香生带顾准去买了他最爱吃的点心,回来处与顾画生等人集合,许笙的表情却与许茂截然不同,她捧着手中的匣子,高高兴兴与许茂说:“二兄,二表姐给我买了耳珰和镯子呢,你可要看一看?”

许茂板起脸:“无功不受禄,你怎能随便收受别人的礼物?再说了女子重贞娴,何须这些身外之物点缀?”

许笙想来也知道自家这位二兄是什么性情,无趣地吐吐舌头,不吱声了,一面偷偷将匣子藏起来,免得又被兄长啰嗦。

但顾画生可不是好欺负的主儿,许茂方才那最后一句话,明显得罪了她。

她讥讽道:“衣裳也是身外之物,二表兄何须还穿着衣裳呢?”

许茂:“衣裳可蔽体,首饰不过徒费钱耳,好女子便该以《女诫》为鉴,以德容言功为修,怎能成日里不事生产,将父兄的钱花在这上头?”

顾画生昂起头:“我生为定国公嫡女,代表的自是顾家脸面,若无华服美饰,又如何在京城立足?须知京城人便是你口中所说的以貌取人,以衣取人,这些事情从荪州乡下小地方来的人自然不会懂的!”

顾香生心底更认同顾画生的话多一些,不过她也没兴趣为对方捧场,所以乐得看戏,干脆从头到尾不吭声。

但许笙却难堪得紧,见许茂还要反驳,忍不住道:“二兄别说了,阿娘让我们来顾家作客的,不是让你来与姐妹们争论的,若阿娘知道了定要训你的!”

许茂面露不悦之色,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许笙,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一行人乘兴而去,败兴而返。

回到小院,碧霄便迫不及待邀功:“四娘,我方才是不是接得特别好,您看见没,我说您花了五两银子买一盆花的时候,许二表兄的脸色都青了呢!”

说罢她自己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顾香生故意板起脸:“谁说我是故意的啊!”

碧霄洋洋得意:“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岂不枉费我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

顾香生忍不住戳她额头,也笑了:“得意得尾巴都快跟小狐狸一样翘起来了!”

提及那头小狐狸,碧霄和诗情便有些难过,那只狐狸在伤好之后,就被顾香生放回林子里去了,雪白可爱的一团小东西,朝夕相处也有了些感情,如今得而复失,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顾香生见她们一脸惆怅,便安慰道:“下回让人带只猫过来给你们养罢!”

林氏却是瞪了两人一眼,笑骂道:“只听见下人讨主人欢心的,还未听过主人反过来讨下人欢心,你们俩可算是破天荒了!”

“谁让四娘疼我们呢!”碧霄娇嗔。

在顾香生主仆几人笑闹的时候,袁氏也在问一双儿女:“你们出去都玩了什么了?”

许笙忙不迭将匣子拿出来献宝:“阿娘您瞧,二表姐给我买的!”

袁氏打开一看,讶然道:“三色宝石玉簪花儿?我先前没听说你二表姐竟是个如此大方的呀!”

许笙得意:“许是见我长得可爱,投缘了呗!”

许茂皱眉:“阿娘,您不说说她么,见了首饰就两眼放光,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还敢说投缘,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被讥讽么?”

许笙:“二兄,人家说的那是你!二表姐买样东西给我,你却看不过眼,处处针对,她不生气才怪呢!阿娘,我待会儿可要找个机会去给二表姐赔罪才行!”

袁氏打圆场:“好啦,多大一点儿事,都别吵吵了!大娘,顾四又送了你什么?”

许笙低头摆弄着首饰,漫不经心:“我们分开走了,四表姐和二兄一道,您得问他。”

许茂皱眉:“你道谁都与你一样?我堂堂一个男人,若要沦落到四表妹来给我买东西,岂非可笑?”

袁氏:“当然不能让她给你买,咱们和他们虽说是亲戚,可人家国公府能让咱们住到明年,已经是格外看重亲戚情分了,你既然与她一道出去,当然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番才是啊!”

许茂还没听明白:“表现什么?”

袁氏索性将话摊开:“我打听过了,你四表妹还未订亲,你也尚未娶亲,都说表兄表妹是前世修来的缘分,顾四生得好看,又是国公府嫡女,除了生辰有些瑕疵之外,你二人都称得上般配。”

许茂:“阿娘,你是不晓得,四表妹竟然花了一两银子去买一盆不知能不能开出来的花,怕是平日也大手大脚惯了,这等女子,我可消受不了,我未来的娘子,自然得像大嫂嫂那样,贤良淑德,勤俭持家的才行!”

袁氏气笑了:“你嫂嫂那样叫勤俭持家?你快别气我了!”

许茂:“我还听她婢女说,她以前曾干出拿五两银子买了一盆花的事情来呢!这样的女子若嫁进许家,只怕也是要败家的。”

袁氏:“你懂什么,人家是国公府嫡女,生来锦衣玉食,你当是小户人家精打细算过日子啊?像你嫂嫂那样,成日里为了一点银钱斤斤计较,这就叫勤俭持家了?这叫吝啬!”

不待儿子反驳,她又语重心长:“咱们许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你祖父致仕之后,家里就没再出过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你们姑母虽说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可毕竟是外嫁女,又没掌家,指望不上什么,你们大兄也已经娶了妻,如今我能指望的,就是你们了。如果二郎你真能娶到顾四,不说对你仕途有没有好处,起码不会像你嫂嫂之于你大兄,只能在家打理家务,你大兄将来若是外放为官,你嫂嫂那样的,如何上得了大雅之堂?再说了,若能与顾家结亲,以后你妹妹也更容易找到一户好人家。”

见儿女若有所思,袁氏笑叹:“都说儿女是债,我为了你们,可算是操碎心了,你大兄当年的婚事,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憾恨,如今既然有机会为你们寻觅更好的,自然要试一试才知道!”

……

“阿娘!”

麟德殿内,刘贵妃正在翻看尚宫局呈上来的册子,冷不防外头气势汹汹,一人大步迈入。

宫廷上下,能如此不经通报而擅闯贵妃寝宫的人,除了皇帝,就只有同安公主了。

刘贵妃轻轻叹了口气,头也不抬:“你又来烦我了。”

“阿娘!”这次的语调带上三分委屈,“您是不是不疼我了!”

以往百试百灵的招数今天却不管用了,刘贵妃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腻白修长的手指将册子翻了一页,大有充耳不闻,继续看下去的架势。

册子被一只手飞快地夺走!

“阿娘!”

刘贵妃皱眉:“若是想说徐澈的事情,就免开尊口了。”

同安抱住她的手臂哀求:“您去和阿爹说一声,将徐澈召回来好不好,阿爹最听您的话了,他一定会答应的!除了徐澈我谁也看不上,若不是徐澈,我就不嫁了!”

刘贵妃看着女儿头顶的发旋,沉默良久,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可惜却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

“阿霁,为娘只是贵妃,而非皇后,你觉得你阿爹对我的这份宠爱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阿,阿娘?”同安一愣,随即有点不知所措:“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丧气话?”

刘贵妃不答反问:“你对徐澈,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喜欢,有几分是想和顾四娘斗气?”

同安想也不想:“自然是真心喜欢!顾四是什么身份,她怎么有资格与我斗气?!”

刘贵妃叹了口气:“或者我这么问罢,你喜欢徐澈,是喜欢他那张脸,还是喜欢他的人?如果有一天他年老色衰了,你还会喜欢他么?”

同安的想法却与母亲截然不同:“放眼京城,我就没见过比徐澈还要好看的男人!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您操那么多心作甚?南平那种蕞尔小国,咱们大魏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吓得他们将皇子奉上,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徐澈呢,只要阿爹肯开口,徐澈只能乖乖回来!”

她撅起嘴:“阿娘,您太偏心了,二兄要什么您就给什么,怎么不问问我要什么?难道您忍心我以后下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再像小姑母一样将丈夫偷偷弄死……”

未竟的话被刘贵妃的手遮住:“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谁告诉你的!你最好给我忘得一干二净,没有证据的事情,你也敢随便这么说出口,小心你阿爹将你治罪!”

同安拉下她的手:“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不是只对您说么,外头私下也有人说,哪里还需要我说!”

刘贵妃好气又好笑:“你也好意思说我偏心你二兄,你二兄当初要娶顾四,我几时答应过他了?”

同安:“顾四那等人,自然配不上二兄!可我不一样啊,我本来就是天之骄女,嫁谁都是下嫁,那还不如嫁一个好看的呢!哼,您还不知道罢,这次在城外,顾四这贱人竟敢对我挥鞭子,早晚有一天,我要……”

刘贵妃:“住口!以后不准如此称呼顾四了!”

同安:“阿娘!”

面对女儿既委屈又不解的眼神,刘贵妃只能吐露实情:“说不定过几日,你就要改口了。”

同安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大惊失色,失声道:“难道阿爹要将她纳入后宫?!”

“想什么呢!”刘贵妃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忙截住她的话头,“是你要管她叫嫂嫂了!”

同安:“那也不行,二兄怎么能娶这么个女人!”

刘贵妃无奈:“不是你二兄,是你大兄。”

同安张大嘴巴,完全没料到竟然会是这种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贵妃:“那天游猎之后,陛下便将你大兄和二兄叫到跟前,问他们,对顾四之前在场上救人的事怎么看。你二兄说,顾四英勇,巾帼不让须眉,你大兄说,顾四有仁爱之心,又识大体,为了朋友和朝廷的颜面,不惜舍身救人,值得嘉奖。陛下就说,朕答应为她觅一如意郎君,你们谁愿娶她?”

即使已经得知结果,同安仍听得紧张万分:“二兄怎么答的?”

刘贵妃:“你二兄后来说,当时他想到了我的嘱咐,不愿违逆我的意愿,便对陛下说他觉得顾四太过活泼了,只怕并非皇室子弟良配,请陛下另外对她进行赏赐。”

同安:“然后陛下就将顾四塞给大兄了?”

刘贵妃:“当然不是,是你大兄主动提出求娶的。”

同安睁大了眼睛:“他疯了么?顾四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跟着了魔似的!”

刘贵妃冷静道:“陛下既然会那么问,就意味着这件事他已经上了心,肯定要在你两位兄长之间择定一人婚配。你大兄自从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就一直行事低调,陛下不喜欢的事情,他一件也不会做,连带与那些文臣都疏远了许多。如今他能主动提出来,说不定反倒是正合了陛下之意。”

同安也开始顺着母亲的话思索起来。

她自小生长于宫廷之中,早已见惯了杀人不见血的勾心斗角,纵然性格里有着骄纵任性的一面,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会用计,只会横冲直撞,这从她之前对付顾香生,却不亲自出面,只借顾画生的手来完成就可以看出来了。

同安:“您的意思是,阿爹对顾四说的话,其实并不仅仅是他心血来潮的奖赏,而是早就想好了的?”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还是有些不解:“那阿爹为何要选顾四呢?比顾四出身好,条件更好的人不是很多么?”

刘贵妃:“陛下选顾四,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出身。顾家虽为勋臣公卿之家,又有世袭爵位,身份贵重,然而如今家族人才凋敝,也无实权在身,选她为思王妃,陛下就不必担心思王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大兄虽然秉性柔弱,可并不愚钝,说不定他也正是看出陛下的心意,方才主动选了顾四。”

更重要的是,皇帝不愿意魏临多与士人有所接触,却并不代表他自己不愿意拉拢士人阶层。而顾四的父亲顾经,文名满天下,在士人阶层中有相当程度的影响。

有了这一层关系,这桩婚事对皇帝而言,就又多了一层意义。

不过这一点,刘贵妃未必想得到,朝中许多人也未必能想到。

闻弦歌而知雅意,同安先是蹙眉,而后惊喜起来:“这么说,阿爹定然是属意二兄当……”

无须刘贵妃用严厉的眼光制止,她自己也识趣地将后半句话都吞回肚子里去,然而脸上喜色犹然未褪,一迭声地问:“阿娘,是不是,是不是?”

刘贵妃没好气:“我怎么知道,这些话出于你口,也止于你口,我不想听见你在外头胡乱嚷嚷!”

同安噘嘴:“就算我不说,旁人又不是傻子,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

末了又哈的一声:“我还以为顾四捡了个大便宜呢,结果还不是低人一等,若放了以前,说不定我还得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太子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大兄还是太子,也轮不上她来当这个太子妃了,嘻嘻!”

刘贵妃正色:“不管你大兄现在是什么身份,他终究是你们的大兄,陛下可以处置他,却未必乐意看见你们对他不敬,你自己应当知道怎么做了?”

同安:“阿娘您可真是的,我又不笨!你几曾见过我对大兄当面不敬了?”

刘贵妃:“如果顾四真成了思王妃,你以后也要喊她一声嫂嫂的,别落人话柄,平白给你二兄惹麻烦。”

同安:“知道啦,知道啦!等她真能嫁进来再说罢,阿爹已经遣人去顾家了?”

刘贵妃:“应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罢,别忘了上回东林寺的事情,你偷鸡不成蚀把米,若非顾二在你前头挡着,现在你也要被扯下水,这段时间,我不准你再去纠缠顾四了!”

同安:“哼,您还说您不是偏心二兄呢,对二兄您哪里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那是因为你平日就让人不放心,你二兄自从坠马之后,可比以前稳重许多了……”刘贵妃揉揉额头,“为娘的烦心事可够多了,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同安察言观色:“是不是宫里头谁又不安分给您找气受了?我去教训她。”

刘贵妃好气又好笑:“给我找气受的只有你!我统御六宫多年,寻常手段也不会放在眼里,唯独你的事情,让我束手无策。眼看你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等操办完你二兄的,就该轮到你了,你若是再这样任性不懂事,我看满京城还有哪家子弟敢娶你……”

同安不乐意了:“怎么又说到我头上来了!”

刘贵妃:“好好,不说你,明年春闱之后,后宫就又要进一批新人了!”

同安这才明白母亲的烦恼来自哪里:“是采选?”

刘贵妃:“采选只是一小部分,去年一些宫女到了年纪,已经悉数放出宫,是该补充人手了,不过陛下后宫也该充盈了,不过这些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只要管好自己就成。”

大魏制度大部分沿用前朝,后宫也不例外,但凡女子入宫,要么礼聘,要么采选,要么进献,要么则是获罪官宦之后罚入宫掖。

顾名思义,自然以礼聘入宫的女子地位最高,豪门世族和官宦人家的女子被礼聘入宫之后,便会被授予品级,或者成为嫔妃,或者成为女官。

而采选则多是从民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大多是从宫女当起,也有少数直接被册为低品嫔妃。

作为一个后宫实际上的管理者,以及皇帝的后妃之一,刘贵妃当然不愿意新人入宫,因为这意味着她又会多了一批潜在敌人,不过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之一,如果她不做,肯定多的是人愿意做。

刘氏能总摄后宫多年,这方面的工作,必然是向来做得还不错,而且很得皇帝赞许的。

……

顾香生自然还不知道发生在麟德殿的对话,更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预定下来,当然,不止是她,顾家的人也还毫无所觉——很明显,大家都觉得那天皇帝在游猎上说的话,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这一天,顾香生正待在屋子里临帖,诗情和碧霄二人则正逗着小猫玩得不亦乐乎。

小猫是从后厨那里借过来养两天的,后厨本来也不养猫,某一日忽然跑来这么一只小猫,总是偷吃后厨的食物,久而久之就和众人混熟了,也不惧生,被碧霄带过来两日,已经和她们二人玩得上蹿下跳,还总想去偷吃院子里的花。

“四表姐在么?”脆生生的少女声音自外头传来。

顾香生一时有些耳生,没反应过来,还是诗情提醒:“四娘,是许家小娘子。”

顾香生噢了一声,搁下笔:“我去迎一迎。”

外头果然站着许笙,少女一身水绿衣裳,娇俏可人,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

在京城几日,她身上从州县来的印记已经褪去许多,举手投足间也能看出努力在模仿顾家姐妹的痕迹,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诟病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然而然的道理。

“四表姐安好,”许笙的眼睛灵动而活泼,笑盈盈一派天真的娇稚。“阿娘亲手做了些小点心,让我带来给你。”

“自家姐妹何必客气!”顾香生将人迎了进来,又让碧霄她们上饮品。

食盒打开,里面是四色点心,做成四种形状和颜色,小巧可爱。

方才还在和碧霄她们玩耍的小猫,见她们起身招呼客人,自己转眼被冷落,便跳到高几上,懒懒趴下来睡觉。

“哪儿来的小猫,好生可爱!”许笙看见了,便要走过去摸。

顾香生:“是原来灶房养的,碧霄见了喜欢,就借过来养两日再送回去。”

许笙闻言,刚要伸出去的手便没碰,又收了回来,笑道:“四表姐待下人可真好,都当成妹妹来宠了!”

顾香生:“碧霄她们自小随我一道长大,的确与我亲妹妹也无二致。”

许笙:“我自小就没姐妹,身边也没有太亲近的同龄人,听了四表姐的话,心里可真是羡慕得紧。”

顾香生笑道:“你如今来了顾家,我们自然就是你的姐妹了。”

饮品端上来,正是这个季节最解渴的冰镇酸梅汤,另有西瓜一碟,消暑解闷。

二人边用点心边聊天,许笙就道:“我刚来京城,什么都不懂,时下那些流行的玩乐,更是闻所未闻,不知四表姐能不能教教我?”

顾香生笑道:“当然。不过也没什么好教的,寻常宴会,你去个一两趟,就什么都摸清楚了,来来去去不外乎那几样。这时节适宜举行船宴,月底便有一场,届时可与我一同前去。”

许笙很高兴:“那可太好了,多谢四表姐!”

顾香生闲来无事喜欢栽花,她自己就种了不少茶花,不过院子里除了茶花之外,还有紫藤玫瑰绣球之类,盛夏时节,这些花开得正艳,从支起的窗户往外看去,姹紫嫣红,高低错落,直如花海一般,异常绚丽。

许笙看得都呆了:“四表姐,你这里的花开得好美,我能去看看么?”

顾香生:“自然可以。”

近距离亲眼欣赏,比方才从窗子看过去还要更美一些,那些不能受到阳光直射的娇嫩花朵被移到了廊下,紫藤则爬满墙壁和竹架,垂下沉甸甸的花串。

许笙忍不住跑过去,折下一枝,盘成花冠形状戴在头上,回身朝顾香生绽露灿烂笑容:“四表姐,好看么?”

如果顾香生是个男人,她现在一定会很有心情欣赏这幅人比花娇的场景,但可惜她不是。

而且在她看来,与其将花生生从枝上折下,不如让它们继续留在原来的位置。

“好看。”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许笙又走到廊下的茶花面前,在其他人尚且来不及阻止之前,啪的一声,就将其中开得最漂亮的一朵摘下来,又插到自己的发髻正中,笑嘻嘻道:“这下便更是好看了罢?”

“然后呢?”顾画生剥着荔枝皮,一面问。

“然后四表姐的脸色就都变了,还借口说自己乏了,害我不得不起身告辞!”

顾画生笑了一下:“那花可是你四表姐亲手种的,宝贝得很。”

许笙:“那点心还是阿娘辛辛苦苦做了让我带过去给她的呢!不就是一朵花么,她竟就这样摆脸色,连亲戚情分都不顾了!”

顾画生将剥好的荔枝递给她,挑眉笑道:“这不稀奇,你四表姐素来便是个脾性古怪的,亲姐妹尚且受不了她,更何况是你呢!”

许笙接过荔枝道了声谢,送入口中:“好甜!”

顾画生笑道:“这叫糯米红,是荔枝里最甜的,不过京城到处都有,不算稀奇,你在荪州应该也吃过罢?”

许笙:“荪州那种小地方,哪里比得上京城呢,要什么有什么……说起来,二表姐你可比四表姐好多了,生得貌美,脾气又好,能给你当妹妹,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顾画生受她追捧,心里受用,嘴上却道:“论起血缘,你四表姐才是比我更与你亲近呢,你这样说可不对,若是被你阿娘她们听见,难免要不高兴的!”

许笙:“可我说的是实话呀!我阿娘还想让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呢,可四表姐这脾性,别说我二兄了,连我都受不了!”

顾画生:“亲上加亲?”

许笙吐吐舌头:“二表姐可别往外说,是我二兄,正好与四表姐年纪相仿,我阿娘便有意撮合他们。”

顾画生:“二表兄一表人才,学问又好,的确和四娘很般配啊!”

许笙:“算了罢,四表姐这样厉害,二兄可消受不了,免得嫁过去之后害得我家鸡犬不宁。”

顾画生一笑:“这你可就不懂了,许多女子未嫁人之前,的确是有些骄纵任性的,可等嫁为人妇,性子也就渐渐平和下来了,咱们大魏虽说风气尚算开放,可也讲究三从四德,不管民间还是士族,女子都要谨守本分才是,等她真成了你二兄的人,估计也就不敢不懂事了。你看我现在性子可还算好?”

许笙点点头:“二表姐的性子自然很好呀!”

顾画生:“可我未订亲之前,脾气也大得很,说来也奇怪,订亲之后,性子反倒就一日日好起来了。”

许笙奇怪:“真有那么大的效果?”

顾画生:“那是自然,老话不是都说男女和顺,阴阳调和吗,正是这个道理。”

许笙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听着听着就脸红起来,忙岔开话题:“可就算如此,二兄不喜欢四表姐,四表姐也不可能主动去找二兄,他们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奇怪的笑容在顾画生脸上一闪而过,她压低了声音:“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怕你不愿意。”

许笙:“什么法子?”

顾画生:“你附耳过来。”

许笙将信将疑地靠过去,只听顾画生耳语几句,当即脸色大变,由红变白,连连摇头:“不不不,这,这不行,不行!”

顾画生:“阿笙,我是真心喜欢你,把你当亲妹妹来疼,才会与你说这些。就算你不为你二兄着想,也该为你自己想想,你不是很喜欢京城的繁华,不想回荪州么?若你二兄能娶四娘,你以后说不定就能嫁到京城来,而且有了这门亲戚,你往后议亲的对象,门第也会只高不低。”

许笙咬着下唇:“可二兄……”

顾画生:“此事对你二兄就更是百利而无一害了,以他的才华,十有八九定能中榜,就算不能,有了这门亲事,以后他想通过举荐入仕,也多了一层保障,不管怎么说,四娘是国公府嫡女,我阿爹肯定愿意为女婿在陛下面前求一官职的,届时你二兄还可免了读书之苦,岂非一举数得?”

许笙还是摇头:“不行不行,万一被发现了,那可就惨了……”

顾画生好整以暇:“待生米煮成熟饭,就算被发现,她当嫂嫂的,还能对你这小姑子如何?”

饶是许笙再犹豫,也被她说得禁不住心动了。“……那要是我二兄不同意怎么办?”

顾画生古怪一笑:“那就不必和他说,直接两人都放倒,将他们脱了衣裳弄到一块,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任谁想反对都不行。再说了,你二兄其实心里乐意着呢,他只是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若你肯为他筹划好一切,他心里感激你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埋怨你?”

铛的一声脆响,谈话声戛然中止,二人齐齐转头,便见珠帘后面人影闪动。

“谁在那里,出来!”顾画生厉声道。

夏草战战兢兢掀了珠帘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瓷盘。

“二,二娘,我来给您送果子……”

顾画生:“你都听见了?”

夏草:“没,没……”

经此变故,许笙有些不安:“二表姐,我还是先回去好了,阿娘还在等我回去吃晚饭呢。”

顾画生:“好罢,不过此事你知我知,为免生变,你还是不要与你阿娘说了。”

许笙点头:“我知道轻重的。”

顾画生亲自送她出去,又回来处置夏草:“你方才都听见了多少?”

夏草跪了下来,脸上表情都快哭出来了:“二娘,您可千万别这样做!上回东林寺的事情就惹得太夫人大发雷霆,这次要是再……太夫人不会放过您的!”

顾画生冷笑:“上回是我太大意,才会着了顾香生的道,这一次又不是我亲自出手,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夏草却害怕得不行:“可这事实在是太冒险了……”

顾画生:“冒险的是许笙,不是我,要不要做,怎么做,取决的也是她,不是我!”

夏草:“可……”

顾画生盯住她:“你不会将此事去和祖母禀告罢?”

夏草赶紧道:“婢子怎敢!”

顾画生:“是不敢,而不是不愿意罢?”

夏草惊恐道:“二娘……”

顾画生:“这几日,你不得离开我半步,若被我发现你胆敢在太夫人面前透露半句,你这辈子可就别想赎为良籍了。”

“婢子对您忠心耿耿,绝不对旁人泄露半句!”夏草连忙指天誓日地保证。“可许小娘子那边,难道她不会对别人说么?”

顾画生撇撇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就不信她不动心!不管怎样,这事对她都只有好处,她还没傻到那份上!”

涛园那边足够宽敞,如今也没有别的外客,住下袁氏母子四人绰绰有余,许应和许茂白日里在园中读书,晚饭则时常在一起用。

当晚吃饭时,袁氏便觉得女儿有些心神不宁,不由询问:“可是白天玩得累了?”

“女儿没事。”许笙摇摇头:“只是先前在四表姐那里,遇到了一点不快。”

袁氏听了,自然要问怎么回事。

许笙将事情一说,袁氏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估计是你四表姐很宝贝那花罢,你们上回和她出去,不也见她花一两银子去买一盆花么,明儿你去给她道个歉也就是了。”

许笙软语撒娇:“阿娘,您怎么净说我的不是!就算我摘花不对,可那不过也是一朵花罢了,国公府要什么有什么,四表姐未免也太小气了!她还没过门呢,您就将她当成儿媳妇来疼,不要女儿啦?”

袁氏戳着她的额头笑骂:“傻话,儿媳妇能和女儿比么?”

许笙看了许茂一眼,撅起嘴:“可惜二表姐已经订了亲了,要不然以二表姐那样好的脾气,我倒宁愿她当我二嫂呢!”

许茂皱眉:“你胡说什么呢?”

许笙:“那二兄你倒是说说,阿娘让你多与四表姐亲近,你怎么却成日都关在房中读书?她生得貌美,又是国公府嫡女,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

许茂:“书中自有颜如玉,大丈夫何患无妻,待我高中,不怕顾家人不主动来问,岂不更好?”

许应身体不大好,也不耐烦在这里听他们家长里短,用了饭便起身告辞回房去了。

见许应离开,袁氏便道:“你妹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你别成日都闷在屋里,若是这回能高中,那自然最好,可若是你命中注定得晚几年才能入仕呢?难不成就这么蹉跎光阴,白白浪费了?你自小在荪州长大,可曾见过比你四表妹还要年轻貌美的女子?”

想起顾香生的笑容,许茂也有几分心动:“我怕她仗着国公府千金的身份使小性子……”

袁氏:“女人么,没嫁人前,谁还没几分小性子,出嫁之后的贤良淑德,那都是过日子锻炼出来的!你看连你妹妹长这么大,还常干些不靠谱的事儿呢,人家还是国公府嫡女呢,就不许再任性骄纵几分啦?”

许茂没说话,但脸上表情明显松动了许多。

许笙见状,又想起下午顾画生对她说的话,也更多了几分心热,她试探道:“要不这样,过两日,我将四表姐她们请过来吃点心,到时候二兄你就别躲房中读书了,也过来与我们一道说话,如何?”

袁氏笑道:“这样甚好,过两日我正好要与你们姑母出门,这儿正好就留给你们少年人了,免得我这老婆子在旁边多有妨碍。”

过了几日,袁氏陪许氏出门到城中寺庙上香,说是上香,其实也是许氏见袁氏暌违京城多年,带她出去走走。

临走前,袁氏不忘吩咐小厨房多准备些点心,以备许笙招待之用。

许笙遍邀顾府的同龄女眷,所有人皆应约而来,连二房的顾眉生姐妹也都很给面子,济济一堂,异常热闹。

除了女眷之外,还有许茂和顾准二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自然不能光是吃喝,听说京城新近流行双陆和六博,便设法借来几套,让众人掷骰子,随机分配对手,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

这些游戏简单易懂,连年纪小的顾准也玩得津津有味。

趁着顾香生站在旁边观战顺便指点顾准,许笙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四表姐,咱们去别的屋子说会儿话好不好?”

涛园如今就住着袁氏几人,与许笙屋子相邻的屋子还有两间都空置着。

待二人独处,许笙道:“那日摘了四表姐一朵花,后来我才听说,那花是你亲自栽培出来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向你赔不是,还望你别生我的气。”

说罢郑重朝顾香生行了一礼。

顾香生扶住她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不必如此。”

许笙委屈道:“那天我真怕惹了你生气,想去见你,又怕你不肯见我……”

顾香生:“我当然不会生你的气,那花再珍贵,也抵不过咱们的亲戚情分……不过我这会儿却觉得有些头晕,先借你这儿坐坐,稍等片刻再过去玩耍。”

许笙担忧道:“四表姐你没事罢?我出去找人过来给你看看吧。”

“不用了……”顾香生还没来得及阻止,许笙就已经走得没影了。

她摇摇头,索性趴在案上歇息。

未几,门从外面被推开。

似乎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放得极轻,几近无声。

对方一步步走近顾香生,在她面前停住,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昏睡过去,好一会儿,才伸手探向她的衣领……

然而,当指尖才刚刚碰触到衣裳,她的手腕就被紧紧抓住!

“啊!!!”

许笙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尖叫出声,脸上一片惊恐之色,似乎完全没想到顾香生会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

“明明是你打算干坏事,怎么倒像是我想欺负你似的?”顾香生好笑。

“你,你……”许笙竭力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四表姐怎么醒了,我还以为你身子不舒服所以才睡着了呢!”

话刚说完,紧闭的房门就被从外面推开来!

许笙猛地回头,却见一名中年妇人带着几名仆妇走了进来。

对为首那妇人,许笙还有几分印象,自己似乎上回在焦太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还曾见过她。

然而眼前这一切完全超出她的想象之外,许笙脑子乱哄哄的,心也砰砰跳得厉害,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顾香生甚至还有闲情冲她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我没有中了你的迷药晕倒,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呀?”

“不,我……”许笙张了张口,却不知要从何处辩解起。

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就算做了贼,终究还是有几分心虚的,远没达到脸不红心不跳,说谎不打草稿的地步。

赵氏冷冷道:“去将二娘带过来。”

她手下两名仆妇答应一声,便出门转向隔壁屋子。

不过一会儿,顾画生的叫嚷便传了过来:“谁让你们这样放肆的!松手!”

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人被惊动,一并跟过来的动静。

所有人还在那边的屋子里下棋,便忽然看见两名仆妇冲进来,将棋盘边上的顾画生一把扯起来,押了出去。

“二娘!”顾琴生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跟在后面。

许茂却是脸色微微一变。

其他人虽然不明所以,也都跟了过去。

于是他们就看见眼前的一幕:许笙的手腕还牢牢被顾香生攥在手里,前者一脸惊恐,后者好整以暇,赵氏和另外两名仆妇则站在门口,顾画生则一路挣扎被押过来。

“这是怎么了?”顾琴生忍不住问。

“大姐姐这问题问得好,你不如问问二姐姐,她也许会告诉你答案?”顾香生道。

顾画生色厉内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香生又转向许笙:“表妹也不肯说么?”

许笙:“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顾香生:“那看来只能由我说了。”

她环顾一周,视线落在人群外面的许茂脸上,微微一笑,道:“容我先擅自推断一下。许表妹很为兄长着想,希望他能与我成亲,这样一来,即便是冲着定国公府的面子,许茂将来的仕途也会顺利一些,可我毫无此意,于是她便想出一个好点子,请大家都过来玩耍,然后在我的茶里下药,再将我单独叫过来,等我药效发作昏过去之后,便除下我的衣裳,再将兄长叫过来,与我作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样子,最后再故作无意中撞见,将所有人都惊动过来,这样我的名誉受损,不管情愿与否,都只能嫁给许二表兄了。”

说罢她还朝许笙眨了眨眼:“我说得对么?”

许笙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

顾香生:“方才我留意了一下,上茶的时候,只有我那一杯,是你亲手递给我的。不过也许你刚来没多久,还没听过一件事,当日在东林寺,你二表姐也曾用同样的伎俩,想诱我上当,只可惜功败垂成,反倒将自己给赔了进去。你怎么会那么傻,竟然相信你二表姐是出于好心给你出的点子?”

顾画生怒道:“这些都是你好表妹想出来的法子,与我又有何相干!”

赵氏冷冷道:“二娘以为将夏草软禁起来就没人知道了?早在上回东林寺的事情之后,太夫人便命灵芝在你左右监视,以防你又闯出什么祸来,早在你上回在给许小娘子出主意的时候,灵芝就已经将你们筹划的一切都禀报上来了,是四娘想着将计就计,捉贼拿赃,这才任由你们胡闹到现在!”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一切,顾琴生不敢置信地看向顾画生,以她柔弱温顺的性情,难得也厉声道:“二娘,果真有此事吗?!”

顾画生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顾香生见状,又补充道:“出了上回的事情之后,灵芝原是要被发卖的,是我让阿婆将她继续安在你身边,因为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很了解二姐姐你的为人,知道你一定不会那么轻易认输的,只是没想到,下药这种点子,第一次都不管用了,你还想用上第二次,真以为好招不怕老吗?”

许笙哭道:“四表姐,你都知道了,这都是二表姐给我出的主意!我只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阿娘和二兄都不知情,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年少无知!”

顾香生摇摇头:“如果你二兄不知情,又怎么配合你来演这一出戏,可惜你没把他也一道迷昏了,否则倒还可信一些,你说是不是,二表兄?”

许茂自然百口莫辩。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仅仅是一念之差,拗不过许笙的哀求纠缠,神使鬼差答应她的请求,竟然会将这一切推向完全无法挽回的境地。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许笙还待再说,赵氏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了:“将所有人都带到太夫人那里去,一切自有分晓。”

焦太夫人早有预料,听见这件事东窗事发,只叹了口气,就让人去将已经出门的许氏和袁氏都马上叫回来。

袁氏万万没想到女儿胆敢瞒着自己做下这等事情,待来到焦太夫人面前时,只能慌慌张张辩解道:“太夫人,这里头许是有什么误会……”

焦太夫人也不与她寒暄废话,直接就让灵芝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越是听下去,在场所有人的脸色就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袁氏和许氏大惊失色,顾画生面色晦暗,许茂神情颓丧,许笙则哭个不停。

待灵芝讲完,袁氏终是忍不住,给了许笙一巴掌。

对这女儿,她平日里恨不得放在手心上宠着,如今这般表现,也的确是气得狠了。

许笙被这一巴掌打得愈是大哭不休:“明明是你说要让二兄与四表姐多亲近的,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么!”

袁氏被她说得既是气急败坏又是难堪:“我说让他们多亲近,没说让你干出这种事来!”

许笙捂着脸:“我早就听说了,四表姐生辰不好,以后想在京城找门好婚事也不容易,二兄有什么配不上她的,亲上加亲不是更好么?!”

焦太夫人冷下脸,毫不留情:“就是冲着你这样的小姑子,我也不会让孙女嫁入你们家!阿许,他们都是你的亲戚,你自己说,要如何处置?”

许氏无措地绞着帕子:“一切听凭阿家决断!”

焦太夫人:“那好,劳烦你们今日便搬出去,顾家容不下你们这尊大佛。”

许笙叫起来:“太夫人,这点子还是二表姐出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样恶毒的计谋!”

焦太夫人:“你二表姐如何,那是顾家的事情,我自会处置,就不劳你费心了。”

袁氏求情道:“此事的确是阿笙理亏,不知老夫人能否念在她年幼无知,饶了她这一回?”

焦太夫人瞥了她一眼:“此事没有酿成恶果,得亏是四娘机警,早有防备,否则如今她怕是哭都没处哭,只能忍气吞声嫁入你们家了罢?”

袁氏被她说得无比难堪,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自然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就在这时候,外院管家来报,说是礼曹梁尚书上门拜访,已经在外头了。

焦太夫人有些意外,也顾不上处理袁氏等人了:“快开中门迎接!”

礼曹尚书上门,自然与小辈们无关,顾经不在,许氏也不好露面,便任由焦太夫人起身去外院待客,其余人等则待在太夫人的屋里,大眼瞪小眼,很是尴尬。

还是顾琴生先忍不住,质问顾画生:“二娘,你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顾画生冷笑:“大姐姐,又不是你嫁入吕家,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这句话?你生来便是公府嫡长女,祖母对你高看一筹,连婚事也比别人顺利,尚书令家的郎君,何等美满,何等般配,你怕是早就将我这个亲妹妹抛诸脑后,一心一意等着进王家去当他们的宗妇了罢!”

顾琴生忍无可忍:“你会嫁入吕家,还不是你自己作来的!”

顾画生:“是啊,所以我就该乖乖引颈就戮是不是!要不是顾香生,这一切本就不会发生!都是她,全都是她害的!”

顾香生听着这滑稽的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是自己先去害别人,结果害不成别人,还要反过头来怪别人不给她害。

若说顾画生以前还只是小恶,但在东林寺之后,她心里的小恶非但没有熄灭,反而酝酿成大恶,一路朝着走火入魔的方向狂奔不回了。

“你别得意!”顾画生也看见她的表情了,张牙舞爪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嫁得什么好人家!”

顾香生懒得与她废话:“二姐姐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情罢!”

袁氏面色灰败,却没有心思去理会顾家姐妹的争执。

不可否认,对二子的婚事,她心里的确有功利的想法,甚至许笙做出来的这些事情,她也未必没有想过。但想和做,终究是两回事,她没有做,正是因为她明白其中后果,若是做不成亲家,就要反为仇家了。

但袁氏万万没有想到,许笙年幼无知,受了顾画生的怂恿,就当真不管不顾,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更糟糕的是,事情非但不成,还中途败露了,阴谋从一开始就被别人看在眼里,女儿却还自以为聪明,傻傻落入圈套中。

想及此,看见许笙还在哭个不停,她的心情越发灰恶了,后悔自己平日宠她太过,以至于许笙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至此。

“阿隐,”袁氏斟酌词句,“此事的确是阿笙的错,可她也是受了怂恿,以她一个人,不可能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舅母在这里代她给你赔不是了,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她口中那个“怂恿”的人冷笑一声,讥讽道:“撇得好生干净啊!她自己若是无心为恶,谁人能怂恿得了?我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去做,还是给她下了迷魂药了?”

袁氏面色难看。

顾香生没有理会她们狗咬狗,只淡淡道:“我原不原谅的,于大局也无所助益,此事自有太夫人定夺,舅母不必代表妹道歉了,香生受不起。”

袁氏又将恳求的眼神投向许氏:“阿菱……”

被顾家赶出去另觅住处是小事,袁氏怕的是顾家就此与他们一刀两断,此事若传出去,别说二儿子的前程名声毁于一旦,就是大儿子只怕也要受连累,更别说许笙了,到时候别人一提起许家,就会想到他们用卑鄙手段逼婚的笑话来。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许氏避开她的眼神,只蹙眉道:“嫂嫂如何能干出这种事来,阿笙是你的女儿,四娘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将心比心,还请嫂嫂勿须多言。”

连最有可能帮自己说话的人都不肯开这个口,袁氏终于绝望了。

焦太夫人还未回来,但有她跟前的赵氏坐镇,连许氏都不敢轻言退场的话。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所有人,包括许茂,都待在一个屋里,虽说四周都放着冰块,外头也有凉风袭来,众人仍旧觉得手心和背部阵阵冒汗,湿透夏衫。

也不知过了多久,焦太夫人才终于在仆妇的簇拥下回来。

“先前阿许说让你们在这里寄住一段时间,直到许大郎和许二郎考完春闱,当时我也是心软,觉得亲戚一场,没道理不答应,没想到竟给顾家招了一头白眼狼。”

出乎意料,焦太夫人的语气不复之前凌厉,口吻平和许多,不知是否因为出去一趟,多了缓冲的缘故,也并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

这让袁氏以为出现了转机。

她连忙接道:“太夫人,我们这就搬出去,此事的确是阿笙的不是,也因我管教不严的缘故,我在这儿给您赔罪了,不过大郎和二郎与此事干涉不大,还请您……”

袁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以焦太夫人的精明,如何会猜不到她要说什么。

她摆摆手,阻止袁氏继续说下去。

“此事,顾家也脱不开干系,即便是为了顾家人的颜面,我也会下禁口令,你不必担心许大郎他们的前程。”

袁氏又是羞愧又是后怕:“多谢太夫人慈悲。”

焦太夫人道:“阿赵,你随许家娘子去看看有什么行李需要帮忙收拾的,顺道帮他们在外头寻个客栈安顿下来。”

赵氏:“是。”

袁氏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忙带着儿女起身告辞,许笙还想说什么,却被袁氏一把捂住嘴巴,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余下全是顾家人,许氏请示:“阿家,今日孩子们都乏了,不如就此散了罢?”

“且慢。”焦太夫人道,“方才梁尚书前来,说了一件事,是与四娘有关的,你们也顺道听听无妨。”

众人一听,都很意外,忙凝神倾听。

焦太夫人终于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陛下有意为思王纳四娘为正妃,梁尚书此来,正是奉帝命前来提亲。”

“啊!”

“啊!!”

这可不单单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而是好几个人同时发出来的,可见众人始料不及,惊诧莫名。

至于当事人顾香生,就更是完完全全的意外了。

她的表情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民间婚事有六礼之说,皇室也差不多,顶多是在某些环节上加以细化或扩大。

在承袭前朝规制的基础上,本朝亲王纳妃也有自己的一套流程。

首先是纳采,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提亲,皇帝颁旨,顾家自然不可能拒绝,但皇帝也要顾及顾家的面子,象征性地派礼曹尚书过来征询一下意见,备上雁礼求婚。

等顾家收下诏书,就可以进入问名和纳吉阶段了,也就是将顾香生的生辰八字要过去,让司天监的人与思王的生辰八字进行卜算,看他们俩是否八字相合,如果得到的是吉兆的话,皇家那边便会派人来下聘了。

虽说时下有“三月三鬼怪出”的说法,但皇帝既然都已经派礼曹尚书过来了,那就证明皇家并不在意这个说法,之后的问名和纳吉也只会是像民间那样走走形式罢了。

毕竟这天底下的夫妻成婚之前,不可能每一对在卜算上都得到吉兆,更多的人会采取规避的方式:篡改生成八字或者多卜算几次,以求得到个好结果。自己心理上过得去就可以了,很少有人当真因为在这上头遇到阻碍,就干脆另找对象,连婚也不结了,这样只会亲家变仇家。

从焦太夫人的语气来看,这一趟她必然是已经收下梁尚书带过来的手诏。

果不其然,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将诏书递给许氏。

“你是四娘的母亲,理应看一看的。”

许氏接过手诏,轻声念了出来:“配德元良,必俟邦媛,秘书少监顾经四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作俪藩闱,实惟朝典。可思王妃,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及至听到许氏念出上面的内容,众人这才渐渐回过神,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顾家四娘子顾香生,是真的要嫁入皇家,成为思王妃了。

顾画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前一刻自己还在嘲笑并诅咒顾香生嫁不到好人家,下一刻,对方所嫁的门第,就已经远远超过自己了。

一想到自己以后见了面还要向对方低声下气地跪拜,她就脸色煞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人反应过来,纷纷向顾香生道喜,恭贺之言不绝于耳,连许氏这个当母亲的,素来与女儿感情淡淡,此时眉梢也带着喜色,看向顾香生的眼神几乎能柔出水来。

唯有顾画生恍惚出神,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夕。

然而焦太夫人没有因为她失魂落魄就放过她:“二娘的所作所为,虽说今日只在顾家,然则若一经传出,顾家将颜面扫地,是以在她出嫁之前,我会安排她先寄居城外影梅庵,等出嫁前夕再回来。”

太夫人这样说,显然是已经下定主意,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顾琴生本还有点心软,准备为顾画生求情,被祖母一记凌厉的眼神扫过来,登时不敢再开口了。

顾画生满脸惊恐:“阿婆,我不要去那里!我会乖乖的,我不会再惹事了!您饶了我这一回罢!”

焦太夫人:“我已经绕过你一回了!上回东林寺的事情,我本可以直接将你送往庐州乡下,可我还是网开一面,还亲自去见吕家娘子,赔尽老脸,为你挽回一桩婚事!可你呢?你非但不知好歹,还贼心不死,竟敢怂恿许笙去暗害四娘!许笙固然年幼无知,可你这从中煽风点火的,也是该死!”

顾画生伏地哭道:“我只是不想嫁去吕家,心里难过,所以才会一时糊涂……阿婆,我知错了!”

“一时糊涂?”焦太夫人冷笑:“你糊涂得够久了!一步错,步步错,当初我若直接将你送去庐州,当初也不至于闹出这等丑事来,幸好许家投鼠忌器,也要为儿女着想,肯定不敢大声张扬,否则今日之事若是闹出去,顾家也讨不了好去,这一点,想必你们都心知肚明。”

众人与她的目光一对上,都不约而同低下头。

在顾家,焦太夫人有着绝对的权威。

她又对顾画生道:“只要你在庵中好好反省,跟吕家这桩婚事就不会取消,否则,你若是再敢做出什么事来,我会直接修书一封给吕家,说你暴病而亡了。生,还是死,你自己选择。”

顾画生打了个寒噤,连抽噎声也小了许多。

焦太夫人冲着赵氏微微颔首,后者很快让仆妇将顾画生带了下去。

没了顾画生,场面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紧绷了,焦太夫人稍稍缓和了神色:“再过一个多月,大娘就要出嫁了,接下来的一年里,顾家约莫是要喜事连连的,大家肯定也会跟着累一些,你们要养足精神,尤其是大娘,届时欢欢喜喜出嫁,阿婆才会放心。”

顾琴生红了双颊:“孙女让阿婆费心了……”

焦太夫人笑道:“一辈子的大事,费点心算什么,我巴不得你们一个个都成了亲就赶紧给我多生几个外孙呢!”

许氏跟着凑趣:“阿家说得是呢,等大郎媳妇也生了孙子,咱们家就更热闹了!”

焦太夫人含笑看向小焦氏:“你阿家的话,你可听见了?”

小焦氏方才还跟着打趣顾琴生的,此时却也只能红着脸讷讷无言。

焦太夫人:“好啦,我有些乏了,你们先下去罢,四娘留下来,我还有些话要与你说。”

众人便都齐齐告退。

顾香生见焦太夫人面露疲惫,关切道:“阿婆若是身子不适,不如改日再说罢?”

焦太夫人微微摇头:“不知怎的,我这阵子总是胸闷头疼,也不单单是今日被二娘气着的缘故。”

顾香生:“不若请大夫来看看罢?”

焦太夫人:“不必了,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会开那些苦得要命的药,喝了也不见起色……不说这些了,你坐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待顾香生在她身旁坐下,太夫人便拉着顾香生的手道:“怎么,很意外是罢?”

顾香生点头苦笑:“何止是意外,简直都吓得魂飞魄散了!”

焦太夫人嗔道:“净会胡说!这是你的喜事,也是一辈子的大事,哪里来的魂飞魄散,真是童言无忌!哎,其实非止你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本以为陛下只是在开玩笑,谁知他竟真要将你配给思王!”

顾香生道:“孙女直至此刻,还有些心神未定,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还请阿婆给我说道说道。”

焦太夫人:“若是放在思王未废之前,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当时思王即为储君,那太子妃的位子,也未必轮得上你,如今对你而言,却是好坏参半。”

顾香生不解:“此话怎讲?”

她本以为,以焦太夫人谨慎不站队的原则,反而会觉得当思王妃比当太子妃更加低调安全呢!

焦太夫人一语道破天机:“若思王从头到尾都是思王,将来身登大宝的另有他人,你觉得他到时会是个什么处境?”

顾香生低低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魏临身为嫡子,又是长子,还曾经当过太子,从名分的正统性来说,就算刘贵妃当了继后,益阳王魏善也未必能超越他。

不管谁当了皇帝,只要不是魏临,他的身份对皇帝而言都会是一根眼中钉,肉中刺。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魏临没有争储的心思,远远避开,但如果有人想造反,立马就可以打着他这面旗号来扯虎皮做大旗。

换而言之,如今不当太子,魏临的处境反而更为险恶了。

想及此,顾香生不由抽了抽嘴角:“那您还说是喜事呢,被您这么一说,我都不想嫁人了!”

焦太夫人笑道:“我又不是吓你,只是将情况摆出来,让你心里有个数,再说嫁不嫁,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没等顾香生哀叹前途黯淡,她又道:“陛下既然让你嫁给思王,看中的不仅是咱们顾家不掌权,门第与思王般配,而且必然也是因为你那日在游猎上的出色表现,令陛下多有赞赏。从这一点来看,陛下对儿子还是关心的,否则大可挑三娘或其他人,何必选你呢?”

顾香生苦笑:“您说了半天,我反倒更忐忑了!”

焦太夫人:“傻孩子,争是不争,不争是争,所谓危机,其实也是机遇。换了二娘,可能还听不明白,但是你,我并不担心。太子虽然被废,但陛下也并非无情到底,你与思王成婚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外头可能会有许多风言风语,不过这些,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顾香生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但她习惯于有问题就当面问清楚:“阿婆的意思是,让我帮助思王……?”

焦太夫人摇摇头:“路要怎么走,你自己心里有数,你是个有主见的,就算我说什么,等你回头反应过来,也未必就会听,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将局面给你说明白,以后你才能走得更顺利一些。”

顾香生心中感动,又有点惭愧:“孙女不懂事,从前还总惹您生气……”

焦太夫人笑道:“好啦,别说你,你们个个都没少惹我生气,就连你爹……算了,我都懒得说他了,不过你须得记得,世间之事,总难两全。你外柔内刚,凡事太过苛求,最后容易伤人伤己。像上回救夏侯渝,本是好事一桩,但你救了他之后,非但不带他去陛下面前,反而一走了之,若有人想参你个御前失仪,也绰绰有余。所以许多事情,往后还得做得更圆滑些,宫中情势,只会比顾家复杂百倍,许多人也许怀着二娘那样的恶意,却不会像二娘那样愚蠢,你必须要步步小心,才不会被绊倒,因为一旦摔倒,就未必有机会重新爬起来了。”

说罢,她又觉得自己好像形容得过于恐怖了,生怕将顾香生吓坏,便安慰她道:“别担心,如今还未订下婚期,起码也得明年才能出嫁,这些日子你就跟在我身边,多看看,多学学,总不会有错的。”

顾香生答应下来,还想再问什么,便见焦太夫人捂着额头,不由吓了一跳:“阿婆,您没事罢?我去喊阿赵!”

焦太夫人:“哎哟,别喊了,她一进来,肯定又是一惊一乍,疼是一阵阵的,等这阵子过了就没事了!”

顾香生还是不放心:“那明天一定要找个大夫来瞧瞧才行!”

焦太夫人:“好好,你快赶上阿赵那样啰嗦了!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想必你心里还没缓过劲来,先回去好好歇着罢,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今日许笙邀请顾家姐妹去玩的事情,李氏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直到下午时分,她还未看见顾眉生和顾乐生回来,心里不由奇怪,还询问左右:“平日里也没见三娘五娘和她们玩得这样好,难不成真是年纪相仿的人在一起要更投缘些?”

在她近前伺候的仆妇笑道:“这还用说么,三娘她们还小,自然愿意和同龄的女孩儿多待在一起,否则若只有两姐妹,日子久了也难免寂寞,可惜上回品香会之后就没有什么乐子了,不然她们还可多去玩玩!”

李氏嗤笑:“这还叫没什么乐子?如今京城的宴会已经比我年轻时要多得多了,那会儿哪里有什么品香会!我啊,宁可三娘五娘她们出门多找些玩伴,也不愿她们成日与顾家大房的人厮混在一起!”

仆妇道:“也不知许家娘子他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李氏撇撇嘴:“谁知道呢,最快也要等许家大郎二郎考完再走罢,若是人家脸皮厚,想继续住下去,只怕我那嫂嫂也不会拒绝的,谁都知道她可是天下第一老好人呢!”

仆妇骇笑:“不至于罢,若是那两位考不上,难道还有脸继续住下去么?”

李氏:“我瞧那两人好像是个用功的,说不定最后还真让他们考上了呢,届时我那嫂嫂可就扬眉吐气了,四娘不还没有许亲么,正好亲上加亲,就是不知许家会不会嫌弃她的生辰。”

这回可轮到仆妇撇嘴了:“咱们顾家的小娘子,哪里轮得上许家那种门第的人来鄙视?”

李氏一笑:“说得也是,不管如何,四娘总是姓顾。话又说回来了,我实在弄不懂许氏在想什么,四娘再不好,也是她亲生女儿,我若是她,再想想三娘和五娘,我可对女儿摆不出那副脸来!”

仆妇自然要凑趣笑道:“您对三娘和五娘可是再慈爱不过了!”

李氏叹了口气:“可惜我这肚子就是出不了一个男孩,你说许氏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当年看她嫁进来当了继室,头台又是女儿,出身门第又普通得很,本以为日子定是过得憋屈,谁知道这些年太夫人虽然紧紧攥着掌家大权不放,却对许氏不亏不欠,反倒便宜了许氏,挂着国公夫人的名,却是个富贵闲人,什么也亏不了她,什么都不用干,这人比人啊,得气死人!”

仆妇赔笑:“您和郎君还年轻,说不定还能生个小郎君,再说三娘五娘也争气,以三娘的品貌,将来嫁的人,比起大娘必定只好不差!”

李氏啐她一口:“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玩什么老树开花!”

旋即又忿忿不平道:“太夫人不肯帮忙,夫君怕是没机会再升迁了,我如今的希望啊,就全在三娘和五娘身上了,可太夫人的心都偏到天上去了,只顾着大娘,别的孙女就都不管了,你看看三娘,太夫人哪里还记得有这个孙女的存在?!”

仆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外面婢女来报,说是三娘和五娘回来了。

李氏也顾不上与仆妇闲聊了,赶紧让女儿们进来。

顾乐生活泼一些,进了屋子就嚷嚷起来:“阿娘,你定猜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李氏:“怎么?”

顾乐生道:“朝廷来了位梁尚书,阿婆出去接了,听说是要册四姐姐为王妃,还有啊,许家人都被赶出去了,二姐姐也要被迁去尼姑庵里了!”

李氏大吃一惊,登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且慢,且慢!怎么这样多的变故?四娘被册封什么王妃?二娘怎么回事?许家人又因何被赶出去,都一桩桩细细与我说来!”

顾眉生两姐妹便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氏听得合不拢嘴,脸上满是惊愕神色。

要知道方才她还与仆妇谈到顾香生,觉得她婚事不易,估计最后也就只能和许家结为亲家了,岂料得人家一转眼就被钦点为思王妃,这变化着实来得太快,李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虽说思王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王爵也没有封地,显得有些岌岌可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皇帝废黜,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也是一位亲王啊!

再说许家人,那可是许氏的娘家人,别说旁人,就是李氏也没想到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来。

“还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眼界心胸狭隘得很,居然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李氏哈的一声,满脸讥讽不屑:“二娘失心疯了,依我看,太夫人还是仁慈了,干脆就将她掐死得了,省得继续祸害别人!”

“娘子!”仆妇轻咳一下,提醒她这里还有两位小娘子在场呢。

李氏也醒过神来,赶紧对两个女儿道:“好啦,今日这么一通折腾,你们也乏了,赶紧去歇着罢!”

待两姐妹离开,李氏便气道:“这下好了,连四娘的亲事都定下来了,三娘那边还没着落呢!若按先来后到,怎么也该轮到三娘当这个思王妃才是!”

这仆妇跟着李氏久了,也是有几分见识的:“思王现在可不是从前的太子呢,地位天差地别,四娘去当这个思王妃,还说不好是祸是福的,三娘洪福齐天,还是不要落入这等险地才好!”

李氏方才还羡慕嫉妒,听见这句话,难免又担心起来:“那思王将来若是有个万一,顾家岂不是平白无故被连累了?”

仆妇道:“不如等郎君回来,您与他商量商量?郎君毕竟在朝为官,见多识广,定有些主意。”

李氏:“只好这样了。”

等傍晚顾国回来,李氏便迫不及待迎了出去,亲自为其宽衣洗漱,弄得顾国有点受宠若惊:“你都十数年没为我做过这些了,今日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讨厌!”李氏笑骂一句。

若说她有什么比得过大嫂许氏的,那无疑就是夫妻感情了。

李氏积了一肚子的八卦,此时见着顾国,便一股脑倾吐出来,直听得顾国目瞪口呆。

“你是说,陛下有意册四娘为思王妃?此事不会有假罢?”顾国对许家的事情毫不关心,直接便问起顾香生的事情。

“这还有假?”李氏白了他一眼,“梁尚书亲自上门,还有诏书为证,阿家怎敢开这种玩笑?”

顾国一拍大腿:“哎,那可就麻烦了!若换了从前,四娘自然是走了大气运,可现在,太子都被废为思王了,四娘一嫁给他,咱们家不就毫无选择地成为思王党了?刘贵妃那边定会将我们视为眼中钉的!”

李氏原也只是觉得不妥,还未想那么深,此时听到思王党和刘贵妃,她也有点慌神:“那可怎么办?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顾国:“还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陛下下的旨意,又不能让四娘不嫁!”

李氏哎呀一声:“你说咱们怎么就这么倒霉,成天好处没捞着一点,被连累的倒霉事倒是一桩接一桩,且不说四娘这事,我还担心二娘被送去尼姑庵和许家的事情,会不会牵连到三娘和五娘的婚事呢?”

顾国摇摇头,也觉得棘手:“如今四娘的亲事都定下来了,三娘的事情却还没个着落,这样的确不妥,你明日找个机会去问问太夫人罢,还有,备一份厚礼送去给四娘那边,算是为她的婚事祝贺。”

李氏不情不愿:“这桩亲事都说不上是好是坏呢,有什么好庆贺的,还得额外花一笔钱财呢!”

顾国:“你也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怎的学了这般小家子气?无论如何,四娘都要成为思王妃了,于情于理,咱们身为长辈,肯定都要送礼的,反正等阿娘百年之后,咱们定是要分家的,到时候许家和二娘的事情,就与咱们无关了。”

李氏吃惊:“你可算想通了?之前不是说坚决不分么?”

顾国撇撇嘴:“不分又能如何,定国公的位置又不落在我头上,难不成以后还要看着兄嫂的脸色过日子么?不妨告诉你罢,我近来很有机会往上升一升,得到一个外放的官职,届时天高皇帝远,顾家的破事儿与咱们又有何相干!我看这家里头就老四最聪明,知道自己是庶出,阿娘不待见他,便早早离了家去云游,老三就没他这份魄力!至于大兄,哼,徒有文名却迂腐之极,若不是占了个长子的名分,如今国公爵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大郎也是,和大兄一样,谨慎有余,锐取不足,迟早会将国公府败光的!”

他兴致勃勃地点评兄弟,李氏却没有他那样高兴,反而显得忧心忡忡:“若是分了家,三娘和五娘的嫁妆怎么办?”

顾国不耐烦了:“你怎么就净是担心这些细枝末节?就凭着阿娘更偏心我这一点,她也不会亏待三娘五娘的!”

就在顾国李氏夫妻二人说着私房话的时候,许氏也正在给顾经说今日发生的事情。

顾经对顾画生被迁去庵里暂住一事并未有太多触动,在他看来,这个女儿的确闯下太多祸事了,再不管教的话,只怕就要闹出大事,现在焦太夫人的处置倒也还算妥当,只是……

“许家人既然被阿娘赶出去,你就莫要去寻了,此事本就是他们理亏,让他们吃个教训也好,若是许大郎和许二郎能在春闱中榜,你嫂嫂说不定还要求上门来,你可不能因为心软就答应她的要求!”

说到这里,顾经还有些余怒未消。

“这事儿都怨我,若我不将他们请进来住,如今也没有这么多事了,还闹得二娘也跟着……哎!”许氏埋怨自己。

顾经瞅了她一眼:“你能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亲戚一多,有时候就是来坏事的,没有半点好处!还有,你得寻个机会好好与二娘说说,教她为人妻室的道理,免得将来她嫁入吕家之后,又弄出什么事来,届时别人可就要指着顾家的脊梁骨骂了!”

许氏一一答应下来,又笑道:“还有一桩事情须得与夫君商量,四娘的亲事虽然有朝廷负责,不必我们操心,不过四娘嫁的人毕竟是思王,总不能与寻常婚事等同,我这个当娘的,也想为她尽一份心,到时候嫁妆上可能会比大娘二娘她们加多一些。”

顾经嗯了一声,面色稍霁:“这是应当的,四娘嫁入皇家,规格与大娘她们本就不一样,自然要区别对待,不过你也别做得太明显了,免得阿娘心里不痛快。”

许氏柔声道:“你放心罢,阿家待四娘,并不比大娘少了亲近呢!”

顾经露出一丝笑容:“先时在游猎上,四娘贸贸然救了夏侯渝,我还担心陛下会因此迁怒顾家,没想到转头却将四娘配给思王,这可真是那句老话,祸兮福所倚了!”

许氏迟疑:“可我也听见外头一些风声,说是思王被废了太子,如今过得不很如意……”

顾经一挥手打断她的话:“妇人之见!陛下若真厌弃了思王,怎会还容他在京城待着?早早就像三皇子那样,将他打发到别处去了,正因为如此,思王才更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你看刘氏最后也还是没能被立为新后,可见陛下到底还是对思王存念旧情的!”

许氏笑道:“那就借夫君的吉言了!”

皇帝有意将顾香生许为思王妃,令礼曹尚书亲自上门颁诏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当游猎上皇帝那一句玩笑说出来之时,许多人听入耳中,私下难免揣测皇帝是不是要将顾香生纳入后宫,当然也有人结合先前魏善对顾香生表现出的好感,猜测皇帝也许是要将顾香生配给益阳王。

然而顾家门第虽然不差,顾香生却并非顾家长女,京城之中比她貌美优秀的适龄女子也比比皆是,皇帝似乎没有必要也不太可能将她许配给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当正妃。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事情竟然是这个发展。

竟然是最没有被料到的思王。

据说这桩婚事,还是思王亲自在皇帝面前求来的。

这个流言一出,许多人立时带上几分看好戏的心情。

要知道当初益阳王对顾四表现出好感时,全京城可是没几个人不知道的,兄弟阋墙,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怎么都让人觉得热闹无比。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顾香生,也再一次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议论的主角,许多女子虽然嘴上不显,心里却难免羡慕兼且嫉妒。

但,怎么就偏偏是顾香生呢?

她上辈子到底修了多少福,才修来这样的好姻缘?

不过羡慕的人有之,暗中看笑话的人自然也不少,许多人因为思王如今的尴尬地位,都觉得这桩亲事非但不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反而将顾家也拉入思王这个泥潭,自此之后,顾家算是被牢牢与思王绑在一起了。

对顾香生而言,即使皇帝的旨意下来,她目前的生活也没有太大改变。

唯一的变化是,太夫人让她不必再去家里的女先生那里上课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抽出两个时辰,在太夫人处理家中事务的时候随侍左右,一面旁听一面学习。

“这是我自娘家带过来的一匣子珍珠,成色还算不错,你拿去玩儿!”

今日焦太夫人身体不适,事情都交给小焦氏处理,顾香生也就过来小焦氏这边帮忙打打下手。

午后用过饭,姑嫂二人闲来无事,卧在榻上小憩片刻,一边说着体己话,小焦氏便从旁边抽屉中拿出这么个匣子递过来。

顾香生一看,这些珍珠颗颗饱满圆润,洁白无瑕,哪里只是“还算不错”,简直称得上上品了。

“嫂嫂这是作甚,别人也就罢了,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这样客气么?”她笑着将匣子推回去。

自打顾家象征性接受提亲,礼曹那边就开始了一系列流程,如今已经到了纳吉阶段,顾香生与魏临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被放到宗庙里去,由司天监监正亲自占卜吉凶,这两日就会有结果,如果得到的是吉兆,到时候皇家会派人过来送纳吉礼,并进入下聘阶段,如果得到的是凶兆,那就焚香祈祷,继续进行占卜,直到得到吉兆为止。

一般来说,既然是出于皇帝意志的婚姻,给出司天监监正不至于还不识相地给出一个不好的结果,这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能够混到监正的位置上,就算业务水平不足,人情世故方面也是绝对及格的。

虽然有许多人因为魏临如今的身份而对这桩婚事并不看好,甚至暗暗幸灾乐祸,但也有不少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开始来巴结讨好顾家,也有不少人,如今纳吉还未完成,就打着添妆的名义上门来送礼了。

焦太夫人不耐烦接待,便将大部分客人都丢给了小焦氏,除非身份贵重或者辈分大的客人,否则她便不亲自出面,小焦氏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精神却反而比前些日子与顾凌闹别扭的时候好了许多。

“你当我是那些听说你要当王妃了,就争先恐后过来巴结你的人么?”小焦氏半开玩笑似的嗔怪,“我这人性子怪,对喜欢的人,便是送多少也大方,对不喜欢的人,送一点点也计较,便是见你可人疼,才会送你的,你若不收,我可就丢到外头的池子里去了!”

顾香生:“嫂嫂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拿着罢!”小焦氏也不等顾香生说完,便将匣子塞到她手里。“这玩意时间久了也会变色,我现在暂时也用不上,你就当帮我的忙好了!”

话已至此,顾香生也只好收下来。

小焦氏一笑:“我也看出来了,你平素不爱戴那些样式繁复的宝石头面,但你现在要赴的宴会必然比以前多很多,总不能次次都用同一批首饰,传出去会给人笑话的,如今你代表的可不止是顾家了,还有思王的颜面,这些珠子不值什么钱,正好让你打几根簪子,做些小玩意,等过些日子正式添妆时,我再送你一些别的。”

这是小焦氏的心意,若顾香生一味推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她便也没有再拒绝:“那就谢谢嫂嫂了!”

小焦氏笑道:“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现在看见你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顾香生奇道:“放心什么?”

小焦氏:“我本以为,照你宁折不弯的性子,圣旨一下,你心里肯定有些别扭,但现在一看,你并没有半分不乐意,想来你自己也是满意这桩婚事的罢?”

顾香生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并不是嫂嫂说的这样。”

小焦氏故意问:“那是怎样?”

顾香生敛了笑容,低低叹一声:“其实我自己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太无情了,徐澈前脚刚走,我后脚便订了亲,虽是陛下赐婚,可我这心里头……好像也并没有觉得很不情愿,这让我觉得好像对他有所亏欠似的……”

小焦氏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笑还一面抓着她的手:“我们家阿隐可真是个实诚孩子!这种事情哪里有什么亏欠不亏欠,你与徐郎君有缘无分,他没有为你留下,你自然也用不着心有愧疚,再说了,我觉着你俩之间,怕还是少了些男女之情,只是你错将倾慕当作爱慕了!”

顾香生不确定:“可在那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也有过与他携手白首的念头。”

小焦氏:“喜欢有许多种,由浅到深,也可以是欣赏倾慕,未必就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

她落落大方毫不讳言:“我未出嫁前,也曾喜欢过别家的郎君呀,想着对方若是愿意上门提亲,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嫁了,但现在既然已经嫁给你大兄,那么与我白首的人就变成了他,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顾香生:“嫂嫂是嫁给大兄之后才喜欢他的,还是先喜欢了,然后才嫁给他的?”

小焦氏嘴角噙笑:“有区别么?自从阿婆向我父母提起此事,就意味着我的未来已经被定下来了,既然你兄长品行还不错,我与自己说,为何我不能试着去喜欢他呢?虽然后来黄氏的事情,他一度让我十分伤心,但后来,我渐渐也想开了,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毫无缺陷,比起世间大多数人,顾凌的品行已经足可称道了,固然他在黄氏的事情上有些糊涂,可那也是因为黄氏比我多跟了他那么多年,若他毫不顾念旧情就抛弃了黄氏,我反倒要担心这种人能不能共患难。”

顾香生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但若换作是我,只怕我是没法原谅的。”

小焦氏反问:“那你要怎么做?若你是我,会与你大兄和离吗?还是直接将黄氏打死或发卖,然后与你大兄一辈子形同陌路?”

顾香生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没有经历过,所以任何回答都只是假设,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头上,就永远不可能给出正确的答案。

小焦氏:“咱们性子不同,做法自然也不同,我不是强求你要照着我的法子去做,思王也不是顾凌,只是夫妻之间,毕竟不能以寻常对错论之,若事事较真到底,怕是这一辈子也就没法过下去了。”

早在诸国会盟之前,纵然顾凌百般不情愿,黄氏最后还是被遣送到庐州乡下去了,连孩子也会在那里生完再送回来给小焦氏抚养。

当时这件事情过后,顾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与小焦氏说过话,两人也是分房睡的,让底下的丫鬟婆子好一阵着急,连顾香生也充当和事佬劝了顾凌一通,最后还是在焦太夫人的干预下,顾凌才从书房重新搬回卧室。

时过境迁,小夫妻俩渐渐恢复往日的交流,黄氏的事情似乎不再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及至上回游猎的时候,顾香生就已经看见顾凌和小焦氏二人并肩说说笑笑了。

顾香生一度以为两人已经和好了,但从此时小焦氏的话看来,其实她心里对于顾凌在黄氏的处理态度上还是心怀芥蒂的,只是小焦氏为了以后的长久和平,选择了遗忘和退让。

“你也许觉着,我现在对你说这些话太早了,”小焦氏拍拍她的手,“但你大兄仅仅是国公府世子,性子也不复杂,却还出了黄氏的事情,思王不是个糊涂人,应该也不会做出与你大兄一般的糊涂事,我不过是先与你说一声,好让你心里有个数,免得以后万一遇见什么情况,却措手不及。”

说罢她又自失一笑:“其实也许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你听过便罢,不要往心里去。”

顾香生回握住小焦氏的手,感激道:“我自然知道嫂嫂是为了我好,这些我都会记住的。一旦有了心理准备,遇见再坏的情况都不怕,若是能遇到好事,那便反而是惊喜了。”

小焦氏笑道:“正是这个理儿,举一反三,你可比我强多了,你心思灵巧,将来的日子必也过得比我差,我自然是不必替你瞎操心的。”

顾香生道:“我听说昨日二姐姐派人回来要过东西了?”

一提到顾画生,小焦氏的表情语气顿时为之一变,变得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她才去几天,这都派人来要过几回了!”她叹道,“不是说庵里没有这个,就是说庵里没有那个,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希望太夫人能放她回来!”

顾香生:“想来阿婆应该不会答应罢?”

小焦氏:“自然不会,太夫人见都不见,直接就交给我去打发,又说以后若是二娘再派人回来,直接不让进门就是!”

她又叹了口气:“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有些人成日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生要没事找事?你说贺国公家的门第也不算差,我听说那吕诵在军中很得上司赏识,说不定以后还是有大前程的人,结果二娘不想着嫁过去之后如何与吕家人相处,反倒还贼心不死,想找你麻烦!”

顾画生在顾家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差,连小焦氏这等亲嫂嫂,都宁可向着顾香生,而不向着她,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顾画生却似乎对自己被发落到尼姑庵这件事很不甘心,三天两头派人回来要东西是假,京城官家女眷们常去的尼姑庵,条件会清苦到哪里去?

她实则不过是为了彰显存在感,让顾家人不要忘记自己罢了。

如无意外,她十月就要出嫁,焦太夫人怎会忘记,可她越是这样折腾,就越会惹人反感。

小焦氏:“大娘二娘她们娘亲原先留下的一笔嫁妆,太夫人本来是打算一分为二,作为她们嫁妆的一部分,但现在,太夫人让我将其中抽一部分出来,给大娘那边放上九分,只留一分给二娘,可见她老人家对二娘也是完全死了心,竟不顾及吕家对二娘的看法了,你说说,二娘这是何苦来哉?”

顾画生落到这等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不说别人,顾香生就丝毫不会同情,小焦氏想必也是很清楚这一点,才会与她说起这些。

姑嫂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却有人来报,说是许氏请四娘过去叙话。

说来也好笑,顾香生宁愿在焦太夫人跟前待一天,也不大愿意去和亲娘说话,闻言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找借口推掉。

小焦氏见微知著,如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道:“这次你可得去,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好事。”

顾香生:“嫂嫂如何得知?”

小焦氏:“你只管去就是了,若不是好事,回头你来找我算账。”

她说得这般笃定,顾香生只得将信将疑地去了。

说起来,母女俩自从上次顾香生请安时发生的小小不快之后,竟未再单独见过面,顾香生每次来请安必定都带着顾准,之后又出了许家的事情,不知是心虚还是愧疚,许氏也没有再找过顾香生。

这会儿许氏将下人悉数屏退,余下母女二人共处一室,场面一时竟有些尴尬,顾香生请了安之后,想不出要说什么才好,索性便沉默着。

许氏只得先开口:“阿隐,你是不是还怪着我?”

顾香生:“阿娘这话从何说起?”

许氏叹道:“上回的事情,的确是委屈你了,我也没想到阿笙竟能胆大包天到做出那等事情来,幸而太夫人公正严明,及时处置,才未酿成大祸,你,你心里还难受么?”

她也不知多少年没安慰过人了,此时话一出口,那味道不免就变得怪怪的,二人角色倒置,反倒是许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顾香生求安慰。

这都叫什么事啊?

顾香生有点无奈:“我不难受了,阿娘不必担心。”

许氏有点小心翼翼地问:“是我将你舅母她们带进来住,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若是心里怪我,我也……”

顾香生截住她的话头:“阿娘想多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您希望发生的,我自然不可能怪您。再说阿婆已经作出处置,那就直接揭过此事罢。”

许氏露出笑容,拉着她的手坐下:“我知道你是个体贴的好孩子,是我从前糊涂,见你懂事,便也疏忽了你,如今一转眼,你就要出嫁了,虽说太夫人那边也会给你准备嫁妆,不过我这个当亲娘的,自然也不能不出力。”

说罢她拿过旁边一个镜匣,因有些沉,两只手也搬不大动,许氏直接往顾香生面前一推。

“来,打开看看。”

对这个黄花梨木镜匣,顾香生再熟悉不过。

此物之前一直在许氏屋子里放着,据说还是她出嫁时从许家带过来的,与先前送给顾画生的簪子同为前朝遗物,许氏没有用这个镜匣来装首饰,却对其爱如珍宝,常常摆出来赏玩,顾香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得到亲娘将心爱之物赠送的荣幸,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阿娘,这是您的心爱之物,女儿不敢收。”顾香生又将镜匣推了回去。

许氏微微一笑:“你先打开看看。”

顾香生只好将镜匣打开,那三层小抽屉一推出来,登时如同光华绽放,耀花了她的眼。

这些首饰,有宝石簪子,有玛瑙耳珰项圈,还有羊脂白玉镯子,金累丝碧玺双蝶分心,样样制作精巧细致,连宝石亦是上好成色,毫无瑕疵,顾香生自问已经在顾家见惯了十多年的富贵,她也不是什么见钱眼开之人,但骤然瞧见眼前这些东西,依旧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还将镜匣合上:“这些东西太贵重了,阿娘还是留着自己用罢。”

许氏含笑:“傻孩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些东西日后不也是要留给你的么?”

顾香生:“二郎长大之后也要娶妻……”

许氏笑道:“你就不必替他担心了,我也已经为他留了,但这些就是你的,还有两匣子宝石玉珠,到时候一并放在你的嫁妆里再给你。”

顾香生想起小焦氏的话,不由暗叹嫂嫂料事如神。

“那就谢谢阿娘了。”既然许氏坚持,她也没有再客气,当即便道谢收下。

虽说母女俩私下相处,总透着一股疏离,但顾香生还没有傻到将自己应得的东西往外推,往后要嫁入皇家,嫁妆自然是越丰厚越好,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跟亲娘还客气什么!”许氏嘴上嗔怪,心里也觉得无论自己还是顾香生,估计说话都觉得别扭,倒还不如赶紧把正事说完,早早将人打发了,免得彼此尴尬下去。

“太夫人让你跟随左右,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太夫人执掌顾府数十年,为人处事的手段自不必说,我当年若能学到她的一两成,如今也不至于什么也不会,只能当个富贵闲人,甩手掌柜。”

顾香生笑道:“能当富贵闲人也是福气,阿娘的福气,别人就比不上。”

许氏听了,心里就不大乐意。

想当年刚刚嫁入顾家时,她也想过独当一面的,奈何焦太夫人手里死死抓着权力不放,许氏根本半分也插不进手,她又玩不过焦太夫人,久而久而只好放弃,一心一意当个富贵闲人,如今小焦氏接手,她更没了指望,也就不再去奢想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这一点上,许氏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并不会像别人那样自不量力去和婆婆争权,将内宅弄得乌烟瘴气一团糟糕。

但被顾香生这么一说,许氏还是难免别扭。

“我有些乏了,你便先去玩儿罢,咱们娘俩改日再好好说话。”她拍拍顾香生的手。

顾香生识趣道:“那女儿就先告退了,阿娘好生歇息。”

她不是财迷,不过沉甸甸的镜匣抱着还是十分有成就感的,那里面的首饰头面价值不菲,拿到外面也能卖上很大一笔钱,亲王纳妃,一切由皇室官家操办,无须女方费太多的心思,也不要求王妃的嫁妆如何丰厚,但有些规矩毕竟是共通的,大家都盯着这桩婚事,若届时顾香生的嫁妆太寒酸单薄,必然会被人嘲笑,这几乎是肯定的,而嫁妆越丰厚,新娘的腰杆子自然也就越硬。

所以父母亲朋给的这些东西,日后就是她立足傍身的本钱之一。

抱着镜匣正要告退,便见下人来报,说顾经回来了。

许氏道:“既然你阿爹回来,你就顺道请个安再走罢。”

顾经进来,见了顾香生,原本板着的脸也露出一丝笑容,又见顾香生身后婢女手里抱着的镜匣,问明缘由,笑呵呵道:“这样说来,为父也得给你添妆才行,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他最近心情不错,原因大部分就是出在顾香生的这桩婚事上。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思王,顾经自己是坚定站在思王这边的,这不仅因为他觉得思王将来的胜算更大一些,更因为他作为一个受儒家经典浸润熏陶的文人,打从心底认为思王才是代表正统的那一方,而益阳王,无论将来刘氏能否成为继后,他在名份上始终要低思王几分,正所谓嫡长子继承,不仅讲究子,更讲究母,母亲是元后,儿子身份自然比继后所出的孩子高贵。

如今女儿能嫁给自己心目中认可的储君,顾经自然是极为高兴的,这些天在秘书省当值,任谁都能看出他脸上的欢悦,大家知道顾经脾气犟,自然也都挑些好听的话奉承讨好。

这些话听得多了,顾经难免也有些飘飘然。

以往不怎么关注重视的女儿,如今也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顾香生没法读到顾经的心理活动,但这并不妨碍她大概能猜出顾经大概的想法。

“女儿倒是有一样东西想要,阿爹也有,就是不知阿爹舍不舍得割爱?”

“喔?”顾经没想到她还真提出要求,但自己话一出口,自然不好再反悔,便问道:“你看中什么了?”

“女儿记得,阿爹书房中似乎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白牛角加狼毫,墨是松烟墨,上有金箔楼阁,精巧非凡,纸是云母冷金笺,砚是渔夫垂钓澄泥砚,是也不是?”

“……”顾经面皮抽搐,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记得倒是清楚!”

顾香生笑嘻嘻:“许久以前听阿爹给我们讲过,心里也觉得喜欢,所以还记得。”

顾经:“文房四宝甚为普通,只怕显不出什么特别来,外人都看中金银珠宝,不如我给你另寻些好东西当嫁妆如何?”

顾香生眨着眼睛:“不用了,我就喜欢那一套,将来嫁过去之后,还可以将这套文房四宝拿出来给思王用,阿爹不会是舍不得罢?”

顾经:“一套文房四宝,我有什么好不舍得的?”

顾香生也不说话了,一副期盼孺慕的表情,弄得顾经拒绝也不是,答应又舍不得,作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才勉强道:“既然你喜欢,我回头就让人找出来给你。”

顾香生喜笑颜开:“多谢阿爹,我许久没见过那套文房四宝了,还想再听您讲上一回,您今日若是不忙的话,不知能否拨冗为女儿重新讲解一番它们的来历典故,也好让女儿给思王也讲讲。”

顾经:“……”

他本是打算先将顾香生打发走,然后随便找个借口,换些别的东西给她,但对方如今目光灼灼盯着自己,顾经脸皮又还没厚到欺骗女儿的地步,只好让下人去将那套东西拿过来。

那头林氏见她们回来时,诗情和碧霄各自都捧了一大堆东西满载而归,不由奇道:“这镜匣好生眼熟,莫非是娘子送的?”

“可不是么,今儿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碧霄心直口快,立马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林氏听罢,忍不住扑哧一笑,对顾香生道:“你呀,真是个促狭鬼!明知道郎君对那套文房四宝视若珍宝,还敢开口讨要,也不怕他生气!”

顾香生笑了笑:“反正是阿爹自己开口问的,我又没有主动问他要,他既然开了口,自然是不要白不要,他那样支持思王,我拿思王作借口,他也不会不给。”

林氏:“可你将这套文房四宝要来何用呢?”

顾香生眼睛不眨,毫不心虚:“好东西自然要多多益善,谁也说不准将来有没有用上的一天,阿婆也说了,我这次是嫁入皇家,嫁妆自然是越多越好的,难得阿爹阿娘大方一回,我可不能客气才是!”

林氏啧啧道:“焦大娘子那边也送了不少东西,想必太夫人更亏不了你,说不定等你出嫁时,那嫁妆都能铺出十里地去了!”

碧霄道:“便是要让那些不长眼的人看看,四娘本来就应该得到最好的!”

她口中的“不长眼的人”,指的多半就是顾画生和许家人了。

诗情有点担忧:“二娘想必不敢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了罢?我可真怕她在出嫁前又惹出什么事来连累四娘!”

提起这位二姐,顾香生神色淡淡:“她不敢了,若再闹事,等待她的就不是尼姑庵,而是家庙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等她嫁入吕家,自然就没空再给我找麻烦了,光是收拾自己的麻烦都来不及。”

林氏道:“四娘说得是,你们也不必多操心了,还是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准备,四娘跟着太夫人学习,你们也不能偷懒,按照规矩,思王成亲之后,想必会搬出来单住,你们将来都是要跟去侍奉四娘的,到时候可不能给四娘丢人,让别人小看了!”

诗情笑道:“有碧霄在就不怕了,这小妮子还说到了思王那里要先下手为强,将他手底下的人先治得服服帖帖,免得他们反过来给四娘来个下马威!依我看,单凭碧霄的凶悍,到时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里还有人敢放肆呢?”

碧霄张牙舞爪:“那你倒是先叫声碧霄姐姐来听听啊!”

几人正在说笑,却听得外头来报,说是思王派了人过来送东西,要亲自见到顾香生才转交。

林氏见顾香生表情意外,眼底却有淡淡欣喜,心里自然有数,便故意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知送的是什么定情信物,弄得这样慎重?”

顾香生素来不是个容易害羞的主儿,听了林氏的话,也只是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奶娘又想打趣我是不是?”

林氏含笑:“我怎敢打趣未来的思王妃?”

诗情和碧霄早已笑作一团。

一山还有一山高,顾香生只得投降:“谁去把人叫进来,人家还在外头等着呢!”

碧霄赶紧起身出去迎,不过片刻,便又回来,外头跟着一名小宫女,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婢子晴空,拜见顾四娘子!”那宫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声音脆嫩得像刚长成的萝卜一样,脸上两个酒窝带出可爱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讨喜。

顾香生还未说话,碧霄却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你叫晴空?”

“是!”晴空眨眨眼睛。

碧霄和诗情齐齐回看顾香生。

饶是顾香生脸皮再厚,听见这一个名字,也不由得脸颊有些发烫。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后面那一句,就是碧霄和诗情名字的由来。

而晴空的名字,正好嵌入了诗的上半句。

顾香生忍不住问:“你是刚刚改的名字,还是一直就叫的晴空?”

晴空歪着脑袋,脸上有些不解,仍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婢子十岁入宫,便被取名晴空,分配至东宫负责洒扫杂役,后来又与其他人一道,跟着思王迁至如今的长秋殿。”

碧霄心直口快:“你们那儿是不是还有个叫一鹤的?”

晴空扑哧一笑:“叫一鹤的没有,倒是有位叫云上的姐姐,在长秋殿负责小厨房膳食,我们这些人的名字都是思王取的。”

碧霄道:“我们二人的名字,正是叫碧霄与诗情。”

晴空恍然:“长秋殿原本的确还有两位叫碧霄和诗情的姐姐,但前些日子刚被殿下改了名字,想来就是为了早作准备,不至于让姐姐们撞名呢!”

顾香生断没想到思王那样一个曾经当过太子的人,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连这种小细节都打听好了。

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对他的婚事毫不上心不感兴趣,也断不至于这般用心。

感觉到诗情等人暧昧的眼神,顾香生终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话题:“你说你是奉思王之命而来?”

晴空笑吟吟道:“正是,思王吩咐长秋殿的小厨房做了些吃食,让婢子带过来给四娘子尝尝。”

顾家的厨子虽然比不上宫里,但也绝不至于缺什么东西吃,顾香生闻言就有些疑惑。

晴空将那精致的云母镶嵌山水人物的漆器食盒打开来,诗情和碧霄等人也都好奇地探头张望,想瞧瞧里头到底藏了什么乾坤,需要魏临特地让人从宫里带出来。

碧霄呀了一声:“这不是槐花煎饼么?”

满大街都是的槐花煎饼,别说顾家了,就连寻常小户人家也都能信手拈来,再常见不过的吃食。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区区一盘槐花煎饼,也要劳动思王专程派人送过来,难道说这是思王向未婚妻传递感情的独特方式?

那还真是够独特的,别人都送情诗书信,再不济也是钗子花草。

唯独思王送了一盘槐花煎饼。

然而顾香生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品香会那天,两人在嘉善公主的后院散步,顾香生忍不住嘴馋,就曾说起过槐花煎饼很好吃的事情,没想到时隔多日,魏临不仅记得,还真派人送来槐花煎饼。

看着这盘已经凉掉的槐花煎饼,身上感受到来自其他人好奇而探究的眼神,不知怎的,顾香生觉得自己的脸颊热度好像又有重新回来的趋势。

晴空心中的好奇之意不下于碧霄等人,不过她自小在宫中长大,更加明白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胡乱开口的道理。

眼前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长秋殿未来的女主人,在没有摸清对方性情的前提下,晴空并不希望自己因为犯了什么小过错而得罪未来的思王妃。

“四娘子,您需要婢子带什么口信回去么?”她询问道。

顾香生回过神:“你能稍微停留一下么?”

晴空点点头:“婢子只要两个时辰内回去就可以了。”

顾香生:“那你且等等,我也有份东西,想托你带回去,不知可方便?”

晴空笑道:“来时思王便已亲口交代,说四娘子若是有何物事要婢子带回去,让婢子务必遵从。”

顾香生拉着林氏来到小厨房,有些苦恼地询问:“奶娘,你可知道那槐叶和面捏成猫耳朵要如何做?”

林氏一愣:“你莫不是想做面食回赠思王?”

顾香生:“是啊,上回我曾听他说过这道面点。”

原来是小儿女借着点心传情呢,林氏心里好笑:“照你说的那个做法,应该是要捏成面片煮汤罢?”

顾香生:“对对,正是煮汤,还是奶娘英明!”

林氏:“四娘拍我马屁也无用,你看这槐叶煎饼,从宫里送出来,尚且已经冷了,更何况是那面汤,等思王见到,早就变成面糊,还不如做个槐叶冷淘呢!”

顾香生赔笑:“那就做个槐叶冷淘,我给奶娘和面!”

槐叶冷淘倒是容易,同样将面和切碎榨汁的槐叶揉在一起压扁,再切成面条状,煮熟之后用凉水再过一遍,可以充作凉食,蘸醋吃,也有在上面放些腌菜的,正适合夏日食用,开胃健脾,既能入百姓人家,又登得大雅之堂,素来很受欢迎。

林氏瞪她一眼:“你还是别捣乱了,思王如何会不知道你只会吃不会做?你还是乖乖在一旁看着就成了,免得中途出了差错,害得思王吃坏肚子!”

顾香生吐吐舌头,不吱声了。

一个时辰后,小宫女晴空带着林氏做好的槐叶冷淘,连同顾香生亲笔所写的一封信笺一道回宫。

此时已经将近戌时,往常这个时候,魏临一般都要在灯下看会儿书,不让任何人打扰的,她本以为今天也是如此,没敢让人去通禀,便带着那槐叶冷淘进了长秋殿的小厨房。

谁知过没一会儿,思王身边就有人亲自来找晴空:“你怎么到这会儿才回来,思王方才问了三回了,顾四娘子有没有让你带什么口信和东西回来?”

晴空忙道:“有有!有吃食和书信呢,我以为殿下在忙,就不敢叨扰!”

杨谷嗔怪:“你怎么就没个眼力劲!若非见你名字正好与顾四娘子家两名婢女相契,思王如何会遣你去顾家送东西?思王既有这份心思,说明他对这件事定是重视的,你一回来就该禀报上来了!”

晴空连连赔笑请罪:“都怪我年纪小不懂事,多谢杨内侍提点!”

她生得甜美可爱,又有思王发话,杨谷就不多为难她:“赶紧提上东西,与我去见殿下!”

待晴空随杨谷到思王跟前,后者果然正在看书,一边提笔作标注,极为认真,但一看见晴空,他就搁下了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的语气很温和,更谈不上质问,但晴空还是莫名紧张,忙回道:“四娘子也让婢子带了吃食回来送与殿下,还有一封书信。”

她将书信连同食盒一并呈上。

魏临一看那碗槐叶冷淘就笑了,再拆开书信,却见里头只写了一句诗: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

这诗出自杜甫,写的正是槐叶冷淘,不过顾香生独独引用这一句,乍看未免令人摸不着头脑。

古人有一冰心玉壶借喻志向高远,心存高洁之意,以他对顾四的了解,对方显然不是因为这首诗正好写了槐叶冷淘,就随意挑了这一句,而是借诗喻人,劝慰魏临。

因为这一句诗的下面,还有一句: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

魏临拿到这份平凡无奇的礼物,却是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杨谷心中惊奇万分。

他自跟在魏临身边十年有余,还从未见过魏临笑得如此开心。

“依奴婢说,顾四娘子未免也有些小气和记仇了,殿下虽然送了一盘煎饼,她也不能就回送一碗槐叶冷淘呀!咱们宫里什么没有,槐叶冷淘也做得比外头精致好吃呢!”

杨谷当然不是在说顾香生的坏话,他只是故意想逗魏临说话,让他开心一下。

魏临被废太子之位后,长秋殿内外都小心翼翼,唯恐惹了主人不开心。

不过他们惊奇地发现,魏临虽然一夜之间从太子变为思王,却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表现,既没有像被流放到黄州去的临江王那样大哭大闹以博取皇帝注意,更没有唉声叹气愁云惨淡哀莫大于心死,还是照旧吃睡读书,照旧对父亲态度恭谨,仿佛一成不变。

但怎么可能真的一成不变?

杨谷单是想想也觉得憋屈,魏临这个太子,打从出生时就册封了,他既是元后嫡子,又是皇室长子,大魏没有人比他更拥有储君的正统地位。

更何况他自小上进,礼贤下士,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若非说与文人走得太近也是罪过的话,那一开始也是陛下授意的。皇帝为儿子聘来名师教导,儿子表现出色,引得师傅们倾囊相授,忠心追随,谁知到头来,当儿子的却因为太过努力而引来皇帝父亲的不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偏偏皇家就有。

就算魏临表现得再平静,杨谷也能隐隐感觉到隐藏在对方内心的阴霾,这也是正常的,谁遇到这种事情,真能毫不在意?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自从思王迁来长秋殿之后,笑容明显少了许多,行事也更加低调了,平时没事的时候基本不踏出长秋殿一步,除非皇帝有召,或者朝会议政的时候。

仔细算起来,他会主动派人出宫给顾香生送东西,这还是废太子以来的头一遭。

杨谷甚至细心地发现,魏临在看到顾四娘子回信时所露出的笑容,也要比往常真心几分。

看来这门亲事还真是结对了。

先前听闻皇帝赐婚,他第一反应就是忿忿不平,觉得皇帝有意杯葛思王的势力,所以才为他找了个毫无势力的外家。

但现在看见思王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难道这桩婚事并非皇帝强硬指派,而真是思王自己心甘情愿求来的?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头魏临听了他的话,却破天荒为顾香生辩解:“我与她说过,先母曾为我做过槐叶和面捏的猫耳朵,想必她是觉得面汤难放,才做了这槐叶冷淘。”

杨谷恍然大悟,不免又觉得有些震撼,思王虽然好说话,却不是一个愿意轻易向旁人吐露心事的人,更不必说谈起已故的昭穆皇后了,他能对顾四娘子说起这些,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你做得很好,这里没有什么事了,先退下罢。”魏临温声对晴空道,随手将腰间一串玉珠璎珞解下来赏给她。

待小宫女退下,他又看了那槐叶冷淘一眼,竟是吩咐杨谷:“去拿一碟醋和一双筷子过来,我也有些饿了,正好吃点。”

杨谷又开了一回眼界,要知道魏临洁癖极重,轻易也不吃外头的东西的。

这回,竟是为了顾四连连破例。

思王与顾香生二人的婚事,正在有条不紊地筹备中,虽然思王如今已不是太子,但皇帝亲自下旨,令礼曹隆重操办,有了这句话,礼曹那边自然不敢半分怠慢,这就注定了一切都要按照流程来进行,甚至还会比既定流程再精细几分。

二人的生辰八字经过卜算,出乎意料地顺利,结果是大吉,无须再为了得出一个好结果而进行第二第三回,日期也定了下来,就在明年四月,也正好就在顾香生十五岁生日之后。

时间很充裕,从现在开始,到明年四月,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不过按照长幼有序,顾香生的婚事都定了下来,排行第三的顾眉生却还没着落,未免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李氏着急得不行,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说焦太夫人偏心,在她看来,焦太夫人正是因为自己连生了两个女儿,所以才冷落了他们二房,否则以顾国原本的受宠,顾眉生的婚事自然应该比顾香生更好才是。

在李氏看来,自家女儿自然是世上最好的,温柔听话,娴淑有礼,别说找个好人家,连配益阳王也绰绰有余,只是顾家已经出了一个顾香生,自然就不可能再有其他女儿嫁入皇家,这个念想只能断了。

这段时间她频频带顾眉生出席宴会,明里暗里打探,旁人对顾眉生也都赞不绝口,加上顾琴生和顾香生都找了一门好亲事,连带顾眉生能议亲的对象门槛提高不少,但上门来议亲的人,李氏依旧一个也不满意。

反是顾眉生性情内向,本来便不大愿意在人前频频抛头露面的,被母亲拉着连续参加了好几次宴会之后,竟也暂时不愿意再出门了。

李氏着急上火,忍不住骂她:“你看顾大和顾四,全都找着了一门好亲事,你若再这样蹉跎下去,难不成要与顾二一样,随随便便找一户人家将就吗?”

又迁怒顾香生:“话说回来,这事也得怪顾四,若非她这么早就定下来,我又何必着急呢!”

顾眉生听得又羞又恼:“阿娘别总怪别人了!四娘有什么过错,那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李氏犹自埋怨:“我倒也想顺其自然,可你不是比四娘年长么,自然应该比她早些出嫁,上门议亲的人家我俱都看不上,那些稍微中意的,他们又……哼,不就因为你阿爹没有个定国公的爵位么!满京城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竟还有何家的人上门提亲,想让你嫁给他们家那不肖的纨绔二子,真是气煞我也!”

顾眉生好声好气:“阿娘消消气罢,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李氏恨其不争:“你怎么脾气就这么好!若换了顾二,怕是已经自己去挣出个局面来了!”

顾眉生无奈:“您拿谁比不好,若我和顾二一般,如今是个什么下场?”

李氏话一出口也后悔了,有点讪讪:“我这不是急的么?”

顾眉生温柔一笑:“若真要问除了五娘,这顾家姐妹里我最喜欢谁,那反倒是四娘哩。她性子好,却又不像我这般绵软好欺负,大方懂事,又能体贴别人,能有这样的好姻缘,也是她自己修来的福气,我羡慕不来的!”

李氏哂笑:“福气?你可别当真了,嫁给思王算什么福气,若思王还是太子,才是福气呢!”

顾眉生蹙眉:“四娘姓顾,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娘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李氏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若思王如今还是太子,四娘可就是太子妃了,我自然也会替她高兴,但现在,谁知道思王什么时候会像三皇子那样被流放,更甚者……”

顾眉生惊得脸色发白:“阿娘,这话可不好乱说!”

“谁乱说了!”虽然此时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但李氏仍是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不妨告诉你罢,前些日子,朝野都传遍了,陛下前往郊外祭陵,却只带了益阳王一人,没带思王。”

顾眉生:“祭陵?”

李氏:“祭的正是太祖高皇帝,你想想罢,这种时候不叫上思王,反而让益阳王随行,是何道理?”

顾眉生她虽然也出身高门,却从来很少关心国家政事,这样的事情听听也就罢了,却是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李氏的。

“那四娘岂不是……”她转而为顾香生担忧起来。

“你这傻孩子,我怎么就生得你这么个软心肠,以后嫁入夫家,还如何当家做主?”李氏嗔怪道,“我已经与你阿爹说好了,日后若有机会,便马上分家,反正定国公爵位还有顾凌继承,无论如何也轮不上我们,倒不如早早脱身泥潭,免得日后受了连累!不过这话我也就与你说说,你可千万莫与五娘那直肠子说,否则她怕不立马就到处嚷嚷了!”

顾眉生唬了一跳:“阿娘,为何好端端的……”

她还未来得问明白母亲的打算,外头就有人带来焦太夫人的话,说让她们过去一趟。

李氏皱了皱眉,不见喜色:“太夫人总不会是想随便给你塞一门亲事罢?”

顾眉生:“阿娘,祖母不是这样的人!”

李氏嘟囔:“谁知道呢,除了家里的儿郎,太夫人眼里素来只有顾大娘的,现在顶多再加上个顾四,哪里有你们的位置,你比顾四年长,为了让你比四娘早嫁,说不定她真会这样做!”

说话间,母女二人已经来到焦太夫人处。

太夫人近来精神不是很好,动辄便头疼,大夫来看过之后,也说她是思虑过多导致的,让她要多静养,不能操劳,连着多日,焦太夫人这边免了众人的请安,自上回顾香生的事情定下来之后,李氏和顾眉生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她。

“阿家您可得多保重啊!”李氏一看到婆婆,就赶紧表示出自己的关心。

焦太夫人:“都坐。”

待她们母女二人坐定,焦太夫人夫人便开门见山:“这次让你们过来,主要是为了三娘的婚事。”

李氏一震,继而愤怒起来。

对顾眉生的婚事,焦太夫人之前一直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可如今连顾香生都定下来了,为了不让外人诟病顾家长幼混淆,焦太夫人竟然迫不及待就给三娘定下婚事,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这个当娘的意见!

李氏气得脸色都发白了,心口砰砰乱跳,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阿家,您怎么能这样!”

“阿娘!”顾眉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扯李氏的袖子。

但李氏却不管不顾:“难道三娘就不是阿家的孙女了吗,难道我们二房不是嫡子吗,您怎能随随便便就将三娘的终身大事许了出去!”

焦太夫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你怎知是随随便便?万春公主之子是随随便便的人选么?”

李氏张大了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完全反应不过来。

“啊?是周瑞?!”

焦太夫人冷着脸:“你若是不满意的话,现在再反悔还来得及,反正我也只与万春公主在口头上定下来而已。”

“不不不!”李氏忙道,“不能退,不必退,这桩婚事真是,真是太好了!”

当初魏初的父母,也就是将乐王夫妇,还曾一度想将周瑞与魏初拉到一起,不过此事因为魏初的兴趣寥寥而作罢,饶是如此,周家也并不缺愿意和他们结亲的人,且不提周瑞的娘亲是万春公主,周瑞本人同样是俊俏优秀的少年郎君,换作以往,顾眉生固然也很不错,但万春公主估计是不会愿意的。

李氏没有想到,焦太夫人非但不将就不随便,还给顾眉生挑了一桩顶顶好的婚事。

焦太夫人缓缓道:“这桩婚事能成,还是托了四娘的福,你要好好多谢她才是。若非知道四娘将要嫁给思王,万春公主也是不会答应的。”

当初魏临还是太子的时候,周瑞曾任东宫属官,如今东宫没了,他这官自然也就当不成了,但即使如此,周瑞依旧被打上了思王一党的烙印,这估计也是万春公主之所以会答应婚事的原因。

李氏讪讪道:“是托了四娘的福。”

她方才还在背地里抱怨焦太夫人顾着顾琴生顾香生等人,忘了还有两个二房的孙女,这会儿焦太夫人就给三娘找了一门好亲事,可以说,从某些角度来说,顾眉生嫁给周瑞,要比顾琴生嫁给王令还好一些。

因为周瑞是公主独子,只要不参加造反,这一辈子平安富贵,总是没有问题的,而王家是文官,官场上瞬息万变,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李氏虽然有些势利,可在对待女儿的事情上,她却没有半分势利,只希望三娘五娘两人能觅得好姻缘,平安和顺便可以了。

焦太夫人选的这一桩婚事,竟是十分之贴合李氏的心意,简直让李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也因此,平日里还会回两句嘴的她,此时竟乖顺地听着焦太夫人教训。

“阿李,我听说,你有了分家的心思?”焦太夫人缓缓问。

李氏一惊,忙笑道:“阿家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

焦太夫人:“果真?”

李氏:“自然了,您这个一家之主还稳健着呢,我们做小辈的哪里敢轻言分家二字!”

焦太夫人没有被她糊弄过去:“你的意思是,只要有朝一日我不在,你们二房立马就要分出去了?”

李氏语塞。

焦太夫人见状一叹:“顾家没了兵权,已是日益式微,若再不拧成一股绳,只会更令人看轻,这道理,我不说,你应该也明白。”

李氏自是唯唯应下了。

八月转瞬即至,伴随着顾香生的婚事即将进入纳征阶段,顾琴生那边也终于一切准备妥当,王家大办宴席,甚至求来皇帝亲书“金玉良缘”四字,让顾琴生风风光光地嫁入了王家,一扫婚事未定前因为态度暧昧而令焦太夫人不快的阴影。

顾琴生出嫁那天,焦太夫人亲自将她送上喜轿,顾家姐妹俱都出席婚宴,除了顾画生。

一开始,顾家对外的说法,是顾画生偶染风寒,怕冲撞姐姐的喜事,所以让她暂时住到庵里去。可这话也只能骗骗无知小儿,明眼人谁不知别有内情?没多久,便有许多谣言影影绰绰传了出来。

但想要制止谣言继续传下去,只能用一个新的谣言来制止,焦太夫人便索性让人传出另一套说辞,说是顾画生与许家亲戚有了矛盾,又嫉妒姐妹顾琴生和顾香生的婚事,所以气病了,这才被焦太夫人迁到影梅庵去。

京城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无论顾琴生的婚事,还是顾画生去了影梅庵,不过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部分,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掀起的涟漪十分有限,众人很快又会被新的消息占去注意力。

譬如回鹘人入侵,齐国北边燃起战火。

譬如吴越派来使者求婚,称愿以联姻结两国百年兄弟之好。

又譬如在顾琴生出嫁的第二天,皇帝后宫也添了新人——京兆尹女胡氏与太府卿女张氏姐妹等十数官宦女子被礼聘入宫,姐姐张氏阿盈封三品婕妤,胡氏维容与张氏阿蕴则封美人。

另外还有一批良家女子,经采选入宫,接替原先因年满廿五而被放出宫的老宫女们,填补后宫空缺。

一时之间,大魏后宫竟呈现一派姹紫嫣红,美人如云的气象,其中又以张氏姐妹,胡氏美人,因文思敏捷,才高貌美而最得宠爱。

再说顾琴生出嫁后三日,照规矩要归宁探望娘家,与她一并来的,还有王家的马车仆从,以及满车的礼物。

唯独没有王令。

顾家人大吃一惊,再看顾琴生,眉目之间隐隐忧愁,与出嫁前的含羞带喜判若两人。

向顾家长辈一一行礼之后,焦太夫人挥退顾家的男人和准备看热闹的二房三房,只余下长房女眷在场,便迫不及待地问:“王令为何没有与你一并回来?”

这门婚事虽然是顾琴生自己求来的,但王家是世家,又有一个王郢在朝为相,王令与顾琴生郎才女貌,堪称良配,这也是焦太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的原因。

但没有反对不代表满心赞成,王令在婚前便是个京城皆知的风流郎君,这让焦太夫人对长孙女的这桩亲事,心底隐隐总有一层隐忧,如今看见顾琴生的脸色,仿佛那层隐忧就此成真。

“阿婧,王令为何没有与你一起回门?”

顾琴生:“他有些公务要办,抽不出空暇,所以……”

焦太夫人忍不住骂人:“放屁!他一个太常博士,又不是丞相尚书,有什么不得了的公务,连陪妻子回门都没空了?!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感情不谐?”

此话一出,不单焦太夫人,其他人也都跟着心头一提,刚刚成亲不过三日,夫婿连妻子回门都不陪着,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顾琴生忙道:“没有的事,阿婆误会了!他,他待我极好……”

虽是如此,她脸上强扯出来的笑容,却表明并不是那么回事。

焦太夫人怒其不争:“你祖父虽然不在了,可咱们顾家也不是能任人欺压的,王家是尚书令又如何,他若待你无礼,我依旧可以去御前告状,你不必害怕,有事只管说!”

顾琴生讷讷:“真的没事,阿婆别担心。”

未出嫁时,她柔顺听话便很得长辈喜欢,但出嫁之后,这种性情却容易被人欺负,焦太夫人也不是没有教顾琴生管家,但性情天生,却很难矫正得过来,如今看见她郁郁寡欢,老人家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将她嫁入王家,王郢只得王令一名嫡子,顾琴生将来不仅要当王家的家,还要当王氏家族的宗妇,可她这样,如何才不会被人骑到头上去?

别说家族里的亲戚了,就连内宅几个妾室小婢,从现在看来,顾琴生也未必应付得了。

许氏也道:“阿婧,这屋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委屈但说无妨,我们都会为你作主的!”

顾琴生还是直摇头。

她不肯说,谁也逼不了她,焦太夫人急得直叹气,原想说点什么,又怕惹得她更伤心,屋内一时沉默下来,只听得顾香生忽然道:“阿婆,我想与大姐姐单独说说话可好?”

“好罢,你们好好说会儿话,我们这些老骨头就不在旁边烦人了。”焦太夫人心想让四娘劝劝她也好,年纪相仿兴许才更好打开话题。

顾琴生带着顾香生来到自己原来未出嫁时住的小院,看着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她不禁感叹了声:“一点都没有变!”

顾香生笑道:“自然没有变,即使大姐姐出嫁,这里也永远是你的家。”

顾琴生携着她的手入内:“我也不怕你笑话,当初还未嫁人时,我总想着自己到了夫家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可如今真嫁了人,我却觉得还是家里来得自在。”

顾香生问:“王家待大姐姐可好?”

顾琴生一笑:“很好,王家二老不是难相处的人。”

据说王令未婚时便蓄了不少美婢侍妾在房中,但她却只字未提此事。

顾香生:“大姐夫今日为何没有与姐姐一道归宁呢?”

顾琴生强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先前姐姐不好对阿婆说,如今只有我在,总没什么顾忌了罢,难道是大姐夫房中的奴婢胆敢给你气受吗?”顾香生一笑:“让我来猜一猜,又或者,你们压根就没有吵架发生不快,姐夫之所以没有陪你回来,是因为他压根就不在京城罢?”

顾琴生心头一惊,面上也跟着带了惊容:“你……”

“我猜对了?”顾香生朝她俏皮地挤了挤眼。

顾琴生觉得,整个顾家上下,除了焦太夫人,就数这位妹妹最聪明,有时候更是聪明得可怕。

她蹙眉:“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顾香生“先时思王与我书信往来,曾提及南蛮风俗与瘴毒之祸,那时我便觉得朝廷可能又要对南方用兵了,听说大姐夫通晓苍梧、九菌等部的方言,所以我斗胆猜测,他兴许是随行出征去了。”

顾琴生沉默片刻:“你猜得不错,南方百越诸族起事,朝廷派兵镇压,你大姐夫这会儿,应该是在路上了。”

虽然猜中事实,但顾香生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情绪,反露出沉思神色:“自太祖立国以来,南方诸族便成疥藓之疾,朝廷屡屡平叛,又屡屡反叛,寻常百姓也早已见惯不惊,为何这次却要隐瞒?”

诸族起事,说白了就是边民叛乱,从古至今屡见不鲜,特别是岭南、西南、西北一带,即使在大一统的太平时期,也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

如果说齐国的忧患来自于北面的回鹘汗国的话,那么大魏的威胁,除了齐、吴等国之外,就是南方诸族了。

大魏立国之后,南方数次反叛,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闹得最凶的那一次,朝廷派过去的知州被杀害,魏军也都全军覆没,后来还是太祖皇帝亲自出征,才将叛乱平息下来。

但这样的平息仅仅只是治标,不能治本,中原民族对蛮夷风俗本来就不了解,多少年也遇不上一个愿意放下身段,入乡随俗,花心力去治理的官员,若遇到荒年,又有官府盘剥横行,当地部族就会受不了压迫而起事,这一次估计也不例外。

顾琴生迟疑道:“你大姐夫临行前,曾与我提过几句,我也不甚明白。言下之意,似乎与吴越有关。”

吴越二字入耳,再略略一想,顾香生就恍然大悟,不难明白其中关节了。

吴越向魏国提出联姻,这不过是个名头,很可能只是因为吴国看见北齐忙于对付回鹘,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想要借此机会跟魏国结盟,趁火打劫捞点什么好处。

但如果吴越知道大魏现在也忙于扑灭南方的叛乱,说不定会改变主意,转头去与北齐结盟,来共同对付魏国。

所以,为了稳住吴越那边,大魏选择暂时压下消息,从地方调派军队过去。

虽然消息迟早也不可能掩盖得住,但能瞒一时自然是一时。

顾琴生从小到大哪里保守过这样重大的秘密,心中忐忑数日,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可以商量的,苦苦压抑的忧愁顿时都爆发出来,握着顾香生的手道:“好妹妹,此事如今所知者寥寥,连阿家都不知道,我既不能与旁人说,又担心夫君在外头遇到危险,为了掩盖他不在京中的事实,方才不得不假作诳言,让旁人以为我们夫妻不谐。但欺瞒阿婆,累得家人担心,实非我所愿也!”

顾香生安慰她:“陛下让大姐夫随行,想必是看重他通晓方言的才能,既然不需要上战场,自然就不会有危险,姐姐不必太过担心了。不过阿婆近来身体不是很好,你方才那一番表现,只怕她不明内情,事后要更担心了。”

顾琴生紧张起来:“阿婆身体如何了?我怎的半点都不知情?”

顾香生:“阿婆正是为了不让你担心,方才让我们瞒着不告诉你,她老人家经的事多,想必也能理解,大姐姐还是找个机会与阿婆透露一二为好,免得她当真以为大姐夫负了你,转头更要生气伤身了。”

顾琴生点点头,又叹道:“还是你细心体贴,我回头便与阿婆去说,还请妹妹也帮我说项,一是宽慰阿婆的心,二则帮我保守秘密,此事虽然迟早掩盖不住,可终究被越晚知道越好,免得齐、吴那边得知消息,又来浑水摸鱼,做出什么危害大魏的事情来。”

顾香生笑道:“姐姐先前深居闺中,对天下大势毫无兴趣,没想到如今不过去了王家两日,就连这些关系利害都说得头头是道了,不愧是宰相人家的儿媳妇呢!”

顾琴生嗔道:“真不害臊,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还敢调侃我,看我不在阿婆面前搬弄是非,让你的嫁妆少上几箱,到时候看你上哪儿哭去!”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愁云却也消散了许多。

也不知顾琴生和焦太夫人说了什么,等顾琴生临走前,顾香生再次见到焦太夫人的时候,后者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不过许氏与小焦氏等人依旧不知内情,都以为顾琴生与王令之间出了什么事,还劝她不要动气与王令争吵云云。

然而顾琴生孤身归宁的那一幕依旧看在了许多人的眼里,不过几日,王令与顾氏感情失和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无人不知。

正因为王令婚前风流之名远播,是以一时半会竟也无人怀疑王令眼下压根就不在京城,都觉得必然是他喜新厌旧,在顾琴生入门三日便厌倦了对方,另又有了看上眼的美貌侍妾,连国色天香的妻子也弃若敝履,而顾琴生一心痴恋王令,自然也不敢声张,生怕惹人笑话,只得自己默默吞了苦果。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了八月底,南方诸族叛乱的消息依旧传到了京城,与此同时,还有黄州、离州等地,也都相继出现叛乱——而当初三皇子魏节被流放的地方,正是黄州。

纷纷扰扰的消息齐聚京城,似乎将一潭浑水搅得越发混乱起来。

南方叛乱,地方起事,大魏用兵,齐国北伐,吴越异动。

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天下在平静了不到五十年之后,这个局面又将被打破。

人心浮动,天下将乱。

不过暂时来说,这些都是高居庙堂的股肱重臣所要担心的事情,距离寻常人,以及贵族人家的女孩儿,还有些遥远。

她们这个年纪所要操心的,不外乎是自己未来的夫家,明日行宴的衣裳头饰,内宅后院与兄嫂姐妹的关系,仅此而已。

“无端端去酒肆作甚?”

这一日,顾香生正在家中看书,却生生被魏初拉了出来。

“城东杜康酒肆,乃文人常聚之地,常有些人在那儿高谈阔论,在京城也很出名,你竟然不晓得?”魏初挽着她的臂膀撒娇:“好啦,就陪我去玩玩罢,你自订了亲之后就足不出户,难道光靠着看思王的信就能度日了?”

她瞅着顾香生的表情,一面咯咯笑了起来:“我记得当初你与徐澈也通过信罢,那会儿可没想现在这样难舍难分,看来你还真是喜欢上……哎哟!”

未竟的话消失在顾香生的手上,后者直接捏住她的嘴巴,恶声恶气地威胁:“我真该把你这张嘴给缝起来!”

说完这句话,她看着魏初的滑稽模样,自己当先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阵子京城里的各种宴会本来就少,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自己不也没有出门游猎?”

听了她的话,魏初叹道:“这时节本来最适合打猎,但现在应者寥寥,连周大郎都不和我们去玩儿了,害得我怕被我阿娘念叨,也不敢呼朋引伴了!”

虽说上层贵族生活奢靡,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想象,但自小耳濡目染,众人也都养成了对风吹草动极为敏锐的习惯,现在南边有战事,皇帝的心情肯定不可能好到哪里去,谁会在这种时候上赶着去触霉头?

顾香生笑道:“你当大家都还是小时候么?周大郎快要与我三姐姐成亲了,公主想必也是要他在婚前收敛一些。话又说回来,先前王妃不还想撮合你与周大郎么,如今你俩没成,难道王妃就不着急?”

魏初更要唉声叹气:“你别说了,一说我头就痛,我阿娘这阵子天天念,说了你,又说周大郎,再对我恨其不争耳提面命一番,再不出来找你透气儿,我都要被念没命了!”

“净会胡说八道!”顾香生戳戳她的脑袋:“以你的性子,会去酒肆听文人吵架,本身就是一件稀奇事,肯定是另有图谋罢?”

伴随着她的话,向来脸皮极厚的魏初竟然吭吭哧哧红了脸。

顾香生又问:“说罢,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品行如何?”

魏初噗嗤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娘呢!”

顾香生没好气:“我还不是怕你吃亏上当!”

魏初还很傲娇:“我能吃什么亏,就算吃亏,那也是别人吃亏!”

死鸭子嘴硬!

顾香生也懒得戳穿她了,说话间,二人来到酒肆,进了内堂,在伙计的引导下找一处地方坐下。

为了出入方便,两人今日换了一身男装。

当然,女扮男装和真正的男人差别还是很大的,一般不会真有人眼力劲差到那种地步。为了方便出行,大街上穿男装的贵族妇女也比比皆是,蔚然成风,那种虚凰假凤却被错认误会的狗血桥段是不可能出现现实里的。

酒肆里的确热闹得很,大堂之中正分为两桌辩得热闹,旁人亦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空朝顾香生她们看上一眼。

这年头没有“莫谈国事”的限制,乱世之中风气反而更加开放,虽然眼下不如战国时代那般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但高谈阔论的风气却更胜以往,尤其在大魏潭京,这种天下名士齐聚之地,处处都可以看见文人辩得面红耳赤的情景。

其中更以六合庄和杜康酒肆为翘楚。

但六合庄菜色精致,档次毕竟更高一筹,不是寻常人想进就能进的,饶是家境小康,一个月进上那么三五回,就要捉襟见肘了,相比之下,杜康酒肆的价格和环境都显得更亲民一些。

她们刚坐定没多久,便有声音传入耳中:“却说这京城世家,若论底蕴,当属张家和焦家为其中之最,想当年,前朝太祖皇帝立国时,曾命人撰世家谱,其中就以张、焦、林、王四家为首,可惜时过境迁,别说林、王两早已风流云散,连鼎鼎大名的醴陵张家,都没落至此,连女儿都被目为货物!”

顾香生听见这话,脸上便带了惊容:“这人如此大胆,竟敢口出狂言!”

也不怪她如此吃惊,皆因对方口中说的醴陵张家,就是如今任太府卿的张缄。

张缄是张家嫡支,也是如今张家唯一出仕的人,而前不久,张缄的两个女儿,张盈与张蕴,都和胡维容一道入了宫,成为皇帝的嫔妃。

所以那人所说“连女儿都被目为货物”,指的必然就是这一桩。

讽刺张缄攀龙附凤不要紧,话语之间,好像竟连皇帝也捎带上,端的是胆大包天。

魏初却见怪不怪:“这有什么,杜康酒肆素来是出了名的言行无忌,在这里头说话,不管如何过分,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去外头大肆宣扬,就不会有人多管闲事。再说了,陛下提倡文风,若因言获罪,岂非要将文人都吓跑了?”

顾香生一针见血:“就算你长篇大论,我也知道你只是为了某人才来的。”

魏初故作无辜:“为了谁?”

顾香生似笑非笑,纤纤素手往酒肆中某处一指:“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所指之人,正是那日在公主府里与魏初邂逅的那个书生。

魏初脸色爆红:“谁说是为了他!我自己想来看热闹不行么?”

顾香生压根就不接她的话茬,直接就奔着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去:“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他到底姓甚名谁么,若只是寻常文士,如何又能出入公主府,拿到品香会的请柬?”

魏初抿抿唇,终于揭开谜底:“他叫钟岷,字闲山,本人只是寻常书生一个,正准备参加明年春闱,他有个表舅,时任刑曹尚书。”

顾香生恍然大悟:“就是那个破了坠马案的崔沂中!”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既然准备参加春闱,必然是不肯利用关系为自己通融的清高之人,这样一个人,不大像是会出入公主府宴会的人,难不成他还是专门冲着你去的?”

魏初没有吱声,但她的脸色已经出卖了她。

顾香生心下好笑,还想再打趣她几句,便听见方才那人的点评受到周围不少人的应和,大家纷纷请他再多说一些。

对方心中得意,语气里未免也带了一些出来,喝口茶润润喉咙,便接下去道:“再说如今大魏几大家族,原本当以严、程、顾三家为首,可惜顾家自断臂膀,如今不过是陈年朽木,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烟消云散,不提也罢。”

旁人便有些讶异:“这一代的定国公,文名满天下,连当今天子都要礼让三分,想来顾家中兴有望,为何反倒是不提也罢?”

那人高声道:“依我看,若论文才,自然还是以齐国戚竞为首,所谓北戚南顾,实则不过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有人反对:“兄台所言未免过于武断了,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何能说顾公就一定不如戚公?”

说话之人,正是魏初心心念念的钟岷钟闲山。

那人摇摇头:“辞藻浮丽,连篇累牍,华而不实,一叹三咏,定国公的文章,如何能与戚公相比?别说戚公了,就是本朝尚书令王公,当世大儒孔公,哪位不比他强?”

顾香生奇道:“这人和我爹有仇?”

虽然她也不觉得自己老爹在文学上当真就达到了文豪的程度,可也不至于被贬低成这样吧?

魏初也很奇怪:“不知道,回头私下再打听打听。”

钟岷正待继续往下说,却听得旁边有人出声道:“好啦,正如方才所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事情辩出个高下,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说说近来的事情罢,我听说吴越有意与魏国联姻,不知诸位如何看?”

这人顾香生和魏初都认得,许久以前她们晚上去六合庄吃饭,遇上那里的对联比赛,当时为比赛充当评判的其中一人,就是眼前这个袁佑,对方还是大儒孔道周的学生,虽无官职在身,却素有些名望。

看在他的面子上,两方人马暂时休战,继而讨论起魏吴联姻的事情来。

这时候,魏初和顾香生她们也从酒肆伙计的口中打听清楚了,方才与钟岷辩驳的人,姓杨名贤,与在场其他人一样,都是明年将要参加春闱的士子,读书人好清谈,眼下也不例外,这些人又没官职在身,说话自然更加随意一些。

正如魏初所说,这杜康酒肆的言论的确甚为自由,颇有百家论战的局面,只是春秋战国的辉煌不再,这些高谈阔论,也免不了带上几分世俗之气。

那杨贤当先便道:“名为联姻,实则结盟,北齐忙于与回鹘打仗,吴越便想趁机捡便宜,又怕大魏在背后捅一刀,所以才想出结盟的主意,其实不过是为了拉拢魏国一起跳坑,合力发兵伐齐而已!”

这番推测有理有据,且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他话音方落,酒肆之中便陆续响起喝彩声。

杨贤微微一笑,朝四下拱手。

袁佑笑道:“好一个拉魏国一起跳坑!那依杨兄看,这个坑,大魏到底该不该跳呢?”

杨贤不假思索:“自然不应该!吴人奸狡,毫无信用,自己想捡便宜,又不敢出手,还妄想魏国会上当,联弱抗强之策,早在当年诸国用以抗秦时,就已经被证明是失败了的。只要唆使魏国上当,引得魏、齐打仗,吴人便可从中渔利,此等祸水南引之计,魏国万万不可上当才是!”

若说他先前那番话得到满堂喝彩,现在这个观点,却就有许多不同的声音了。

钟岷道:“杨兄此言差矣,战国距今已千年有余,正所谓今非昔比,何能将陈年典故生搬硬套?吴人固然别有用心,但若能与其联合,对大魏来说也并非全无好处。”

杨贤反问:“如今南蛮之地又起叛乱,朝廷势必要派兵平叛,西南尚有大理在侧,此时朝廷若是再分兵北上,国内空虚,若南蛮与大理趁势而起,大魏左右难顾,又该如何是好?”

杨贤旁边一人高声道:“不错!以吴越实力,想要称霸天下,只是痴心妄想!既然如此,他们想要与大魏联姻结盟,所图者,无非为保自身平安罢了。但若魏国当真与之结盟,吴人可信与否暂且不提,此举却一定会引起北齐警惕,继而招来为大魏招来无妄之灾,诸君莫忘了十五年前的深州之盟!”

所谓深州之盟,就是在永康六年,齐、魏双方签订的一个盟约。

当时刚登基没多久的永康帝满腔雄图大略,野心勃勃,想要统一天下。为了达到对别国形成震慑的效果,他首先选择的便是与魏国实力相当的齐国。

魏国首先找借口在魏齐边境点燃战火,战争一触即发,很快变成小规模战事,但因魏国这边指挥失当,最后反而连失二城,包括深州在内的两个州郡被划入齐国的疆域之内,永康帝的勃勃雄心也被这一仗彻底打垮,最后还订下了深州之盟,将那两个州郡拱手相让。

虽说那一场战事距今已经十五年,但许多大魏人都引以为耻,不愿多提,此时听见深州之盟,便都齐齐变色,沉默下来。

杨贤接上那人的话,道:“周兄所言,深得我心,与吴越结盟,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甚至会为大魏带来百年之祸,是以,倡议结盟者,与卖国无异!”

这话明显是针对钟岷方才的发言,而且说得实在是有些重了,钟岷脸色涨红,想要反驳,终因口齿不甚伶俐,而只能被杨贤等人压着打,在辩论中登时落于下风。

被杨贤称为周兄的人见状调侃道:“钟兄拙于言语,想必笔锋凌厉,不如你将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如何?”

众人闻言便都笑了起来。

钟岷言语讷讷,越发说不出话来。

他本就不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之人,否则也不至于那天在公主府找上魏初,却反被魏初驳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初急得对顾香生直叨叨:“怎么办,他说不过人家了,这可怎么办!”

顾香生苦笑:“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呢,现在扯着我的袖子干着急又是怎么回事?”

魏初:“我欺负他可以,但别人怎么一样?”

顾香生不禁为这番理论绝倒。

魏初却已经有点按捺不住了:“不行,我要帮他骂回去!”

顾香生连忙将人给按住:“他们文人吵架,你跑去掺和又算怎么回事,只会越发让他被别人耻笑的!”

钟岷若是知道心上人不仅看见自己的窘迫,还要为他出头,肯定不可能是兴高采烈的反应。

魏初沮丧:“那怎么办?”

此时杨贤等人的雄辩滔滔,已经引起不少人的共鸣,钟岷因为不善言辞,反被逼入不利的境地。

许多人都觉得,齐国北有回鹘牵制,南有吴越为屏障,根本不敢在现阶段对魏国做什么,如果不去主动招惹它,这种太平日子就可以继续过下去,现在这样的局面已经很理想,实在没有必要跟吴越结盟,兴起兵火之灾。

虽说眼前只是一场读书人的口舌之争,但杨贤的想法,未尝也不是现在魏国大多数人的想法。

袁佑也赞同颔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天下大势,不可逆也。然如今时机未至,贸然与吴越结盟,若吴越有所动静,齐国便可以此为借口兴兵南下,届时魏国南方叛乱未平,难免疲于奔命,而吴越却可借此扩展疆土,得渔翁之利!”

身为孔道周的弟子,他的发言是很有影响力的,杨贤见袁佑也站在自己一边,心头不由微微自得起来。

可还未等他的得意稍稍维持得更久一些,便听见一人朗朗道:“袁先生之言,恕我不敢苟同!”

听见这声音,杨贤一愣——不是因为有人驳斥了袁佑的话,读书人好辩,在酒肆这种地方高谈阔论,本来就要做好被驳斥的准备,而是因为反驳袁佑的,居然是个女人。

而且还是个少女。

一愣之后,杨贤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怒意。

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驳斥了!

他下意识望向声音来处,却又是一愣。

对方虽然穿着男装,也并未特意掩饰身份,只是容貌之清丽,却大大出乎杨贤的意料。

大部分人在对待美丽的事物时,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悉心维护,杨贤虽然还是很生气,但为了表示风度,并未疾言怒色,而是勉强压抑住怒意,沉下声音,不悦道:“小娘子何许人也,为何口出狂言,须知此处并非汝等玩耍之地,还是快快别处去罢!”

顾香生脆声道:“谁说我在玩耍了?听说杜康酒肆群英荟萃,皆为苏秦张仪之士,是以慕名前来,可难道这里原来只许男人辩,不许女人辩?只许士人辩,不许庶民辩?”

杨贤皱眉,只觉她胡搅蛮缠,正要出声斥责,却听袁佑缓声道:“坐而论道,自然人人论得,小娘子有何见解,不妨仔细道来。”

顾香生笑道:“还是袁先生明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要言之有理,于国有利,又何必分什么男人女人,贩夫走卒,须知巾帼不让须眉,屠狗之辈也能出豪杰,不以理服人,反倒以身份来论高低的人,眼光格局便可见一斑呢!”

被鄙视“眼光格局可见一斑”的杨贤脸色微青。

他要是张口反驳吧,正好坐实了对方的话,而且还显得特别小气,要是不反驳吧,又像是被对方说得理亏了。

不过杨贤不开口,不代表他的朋友也会坐实他被一个小女子欺负,方才帮着杨贤驳斥钟岷的周姓书生便道:“以身份论人,自有其道理所在。士者,国之栋梁也,进可治国平天下,退可教书育人桃李芬芳,女子却只懂得成日里梳妆打扮,为了点内宅琐事斤斤计较,何足道也?”

顾香生毫不动气,反是笑吟吟:“令堂难道不是女人?若无她十月怀胎辛苦养育,又何来今日的阁下?本朝太祖不禁女子谈论国事,却曾说过空谈误国,这‘空谈’者所指,肯定不会是‘成日里梳妆打扮,为了点内宅琐事斤斤计较’的女子罢?”

袁佑叹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周贤弟方才看轻你,的确是他言行欠妥,不过你说你不敢苟同我的话,却又有何依据?”

他一发话,顾香生也不再与杨贤等人纠缠:“袁先生勿急,且容我一一道来。”

“窃以为,方才杨郎君有句话说对了,今非昔比,时移势易,的确不能将春秋战国之策生搬硬套,吴越想与大魏结盟,必然也有它自己的打算,但此事于大魏,却并非半点好处也无。”

“恰恰相反,齐国如今耽于北方战事,无暇南顾,于魏、吴来说,正是大好时机,若两国能同心协力,未尝没有瓜分齐国的机会。齐国这个心腹大患一去,余者自然不足为虑,无法再对大魏造成威胁。”

“至于南方诸族叛乱,自古以来,未尝听说有国家因边民叛乱而灭亡的,可见疥藓之疾虽然一时为患,终究不至于影响全局。同理,大理虽自成一国,盘踞西南,却与世无争,偏安一隅,更无问鼎中原之野心,非大魏劲敌。有防范之心固然是好事,但若不问缘由就胡乱将所有国家都当成假想敌人,分不清轻重缓急,这才是大忌。”

“诸君不想打仗,便不提倡魏、吴结盟,可若等齐国解决完北面的威胁,反过来与吴越结盟,对付大魏呢?”

“天下之争,实则机遇之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难道等到那时候,诸君还要跑到齐国,将同样的理由在齐国君王面前陈述一番,劝他不要兴起战事么?”

酒肆之中,半晌寂静,没有人对顾香生的话进行回应,更没有人进行反驳。

这当然不是因为众人的反应和敏捷都不如顾香生,也不是因为顾香生的话就完美到无懈可击——这种话语上的辩论没有对错之分,只要有人想为了驳倒而驳倒,总是能找到些说辞的。

而是没有人想到,一名十几岁的少女,会说出这等见地不俗的话来,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比一般士子还要来得条理分明。

尤其是最后一番话,更是直白了当,直说得杨贤等人面上难堪,下不来台。

袁佑哑然失笑,起身拱手:“不知小娘子高姓大名?”

顾香生嫣然:“既然人人皆可辩论,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问明出处?袁先生着相了。”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拉起同桌的魏初,起身离开,飘然而去。

众人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她们离开,目瞪口呆之余,谁也没有注意到钟岷和另外一个人也跟着匆匆起身。

“许兄,你怎的作出如此情状,莫不是身体不适?”另一桌上,见许应一脸古怪惊悚的表情,同伴不由关切询问。

许应苦笑,他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方才被顾香生吓着了。

别人也许不知顾香生的身份,但他如何会不认识这位表妹?

方才自己坐在角落一桌,从头到尾没有露面,自然不曾被对方注意到。

对自家弟妹干下的那些糊涂事,许应提也不想再提,他宁可一开始就依靠自己的本事去考科举,也不愿意母亲带着一大家子来投靠姑姑家,结果闹出这么一桩丑事。

许应方才之所以没有露面,也是因为觉得尴尬,双方若是见了面,不必顾香生苛责,他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了。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但他不说话,不代表在场就没有人不认得顾香生了。

当杨贤满脸不悦地嘲讽“哪家女子如此牙尖嘴利,将来如何有婆家敢要”时,便有人道:“那小娘子姓顾,排行第四,刚刚才与思王订了亲!”

现场出现片刻的寂静,杨贤脸色一青,终于闭嘴了。

顾四娘子,不就是顾经的女儿么?

方才他还当着人家的面对人家老爹指手画脚呢,饶是杨贤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此时脸上也难免露出尴尬之色。

出了酒肆,魏初还有些兴奋,又有些感动:“四娘,我真没想到,你竟真的愿意帮我出头,若你是儿郎,现在我便以身相许啦!”

旋即又有些担心:“你这样公然出面跟那些文人辩驳,会不会引来陛下或大兄那边不快啊?”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你现在才担心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其实这事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方才那个杨贤指点江山,对我阿爹评头论足,我这个当女儿的若不帮他挽回些颜面,事后传出去,更会为人不齿,如今却有孝道为先,谁也说不了什么的。”

她这话刚说完,身后便有人喊道:“县主!顾四娘子!”

二人回过头,却见钟岷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视魏初顾香生左右仆从于不顾,先是对魏初拱手:“县主,好久不见,你为何躲着我?”

又对顾香生道:“方才多谢四娘子仗义出言相助,在下口舌笨拙,实在说不过那些兄台。”

顾香生觉得这个钟岷很是有趣,读书人最要面子,他却不吝于承认自己拙于辩才,还会向一个女人道谢,这在当下看来,却是十分难得的。

魏初恼羞成怒:“谁说我躲着你了,我躲着你作甚?你连辩都辩不过人家,还要四娘出言帮忙,我看不下去,自然就走了!”

钟岷认真道:“我是辩不过他们,但他们说的是错的,顾四娘子已经将我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我要谢过她。”

魏初扬眉:“谁管你谢不谢的,四娘才不缺你这一声谢呢!”

这对别扭的小冤家,顾香生摇摇头,却瞧见跟在钟岷身后不远的一个人。

“阿渝?”她惊讶道。

夏侯渝眨眨眼:“香生姐姐。”

懒得在中间躺枪,顾香生趁势对魏初和钟岷笑道:“依我看,你们这么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好好叙旧,我与阿渝还有事要说,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拎起夏侯渝便走。

走了许久,直到将魏初等人远远甩在身后,顾香生想起夏侯渝体质柔弱,兴许不耐久行,忙缓下脚步,扭头去看,这一看,却不由惊奇:“阿渝,你最近身体好多了?”

夏侯渝点点头:“打从上回大病一场,累得香生姐姐和张叔疲于奔命,我便不想再这样连累你们了,所以病愈之后,便开始跟着张叔学些拳脚功夫,一开始几乎难以坚持,如今练得顺了,一日不练,竟还有些不习惯起来。”

顾香生却不知道夏侯府的管家居然还会拳脚功夫,但仔细想想,张芹跟着夏侯渝千里迢迢从齐国来到魏国,若身边连一点倚仗都没有,那他这个皇子当得也太寒酸可怜了。

就算皇帝再不重视这个儿子,也不希望夏侯渝遭遇不测,否则齐国那边还得费心再找个质子丢过来。

她摸摸夏侯渝的脑袋,又有了一些惊奇的发现:“你长高了!”

多日不见,原本才刚刚到她手肘的高度,如今却明显长高了一些,已经快要到肩膀了。

夏侯渝眉眼弯弯,看上去很高兴:“我每天都在小树上刻下自己的身高,自从跟着张叔强身健体之后,的确受益匪浅!”

说罢又问:“香生姐姐,我听说你与思王订亲了,是也不是?”

顾香生调侃:“怎么,你要送我什么礼物吗?”

夏侯渝点点头,还真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橘子递给她。

顾香生一头雾水:“???”

夏侯渝扁扁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现在穷,连明珠都拿不出来,只能先用橘子,等以后有了明珠,再补上。”

顾香生嘴角抽搐,啼笑皆非。

若夏侯渝是说笑的也就罢了,偏偏他一脸认真,完全让人说不出打击的话。

没等顾香生回应,他又认真道:“香生姐姐,我想过了,思王容姿风雅,的确与你堪称良配,我知道我年纪小,如今处境又似无根飘萍,不敢奢望其它,只有一点放心不下,思王身份敏感,日后难保一帆风顺,届时香生姐姐若遇上什么难处,而我又能回到齐国,你便来投靠我罢!”

顾香生心头感动,虽然她一直没将夏侯渝的倾慕当一回事,认为那只是近乎儿戏,就跟益阳王一样,曾经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要追求顾香生的架势,弄得当时所有人几乎都以为顾香生可能会成为益阳王妃,但顾香生自己却很清醒,这种少年时的爱慕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人有了另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之后,自然会将原先的好感淡化,逐渐消弭。

在她看来,夏侯渝应该也是这样,小时候跟前跟后,香生姐姐香生姐姐地叫,软萌柔弱的样子能看得人心都化了,当他长大之后,这种思慕肯定也会跟着渐渐消失,或者转移到其它更加值得注意的事物上。

有朝一日,夏侯渝若能回到齐国,他所要面对的,必然是更加广阔的天地,也会经历更多的人与事,势必不会再记得一个小小的顾香生。

但此刻,夏侯渝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说出这一番诚心诚意的话,足可令顾香生铭记于心。

虽然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险恶,有顾画生这般处处落井下石,与人为恶的,有许笙那样拿着恶意当作天真,自私自利算计亲戚的,但同样,也有许多美好无法抹杀。

正如此刻。

正如夏侯渝。

当夏侯渝生病,顾香生照顾她,用私房钱为他延请大夫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得到夏侯渝的回报,但一个人若能记住别人的情义,无疑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谢谢你,阿渝。”她的眼神柔软下来,与夏侯渝四目相对。“我可记住这个承诺了,日后若有个万一,我去投靠你,你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

“那是自然!”夏侯渝先是笑得开心,而后又趁机拉住顾香生的小手,摸了又摸:“香生姐姐,你嫁人之后,我就不能再拉你的手了,现在让我多摸摸呀,好解一解我的相思之苦!”

一个长得像小姑娘的小郎君,对别人说一些只有登徒子才会说的话,对方是什么感觉?

反正肯定不会是惊怒交加,也不会是惊喜娇羞。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直接往他额头狠狠一敲:“好的不学!”

夏侯渝的反应,自然是捂着额头痛叫一声,泪眼汪汪。

京城文人三不五时齐聚杜康酒肆高谈阔论,这已经是常事了,但一名少女也参与其中,且将在场文人都驳倒,这其中还包括孔道周的弟子,却又是一桩奇闻了。

而且这名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即将成为思王妃的顾家四娘子。

实际上顾香生并没有将袁佑驳倒的意思,魏初的心上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偏偏顾香生也很赞同钟岷的观点,自然要帮忙说两句,更不必说自家老爹被品头论足,她若还坐视不管,反倒说不过去了。

而且袁佑的风度也比杨贤好,并没有因为自己被一个女人反驳了,就怒气冲冲地要找回场子,反倒拱手礼让,令话题就此终止。

不过越是荒诞离奇的八卦传闻,就越是有人乐意听,巴不得越离奇才越好。

是以顾香生在杜康酒肆的表现,很快就被一传十,十传百,变成她舌战群儒,最后连袁佑也拜倒在她的利齿之下了。

这可真稀奇,时下礼教不严,不禁女子抛头露面,但像这样的事情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顾家四娘子的名字再度传遍京城,不过这一回不是因为她要嫁给思王,而是因为她把袁佑也给驳倒了。

顾香生听见这个消息时,只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顾经原还生气地将女儿找过去,质问她为何要逞口舌之利,可当顾香生将杨贤评论顾经的话一说,这位老爹登时就没话说了。

难道别人当着你女儿的面骂你,女儿帮你出头,你还要骂女儿吗?

天下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女儿孝顺,代父出头,还驳倒了在场的文人,这有什么过错?

顾经非但不能斥责顾香生,还要反过来安慰她:“杨贤那人素来好争口舌,说话张口便来,不必与他一般计较,你往后是要当思王妃的人,还是要为思王的名声多想想才是,凡事三思而行。”

顾香生点点头:“他说阿爹您辞藻浮丽,华而不实,做出来的文章连半点深意也无,所谓北戚南顾,不过是您为了自己脸上贴金而捏造出来的名声,这些话,若是我没听见也就罢了,既然女儿在场,那肯定是要与他辩上一辩的。”

虽然方才已经听过一遍,但再听上一次,顾经还是忍不住眉心一跳,怒意丛生。

他平生最得意之事,不是自己生来就有荣誉富贵,又继承了定国公的爵位,而是靠自己文才挣来的名声。

杨贤的话,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你做得很好!”想及此,顾经提高了声音,对顾香生的行为给予肯定。

他的态度一日三变,从一开始生气质问,到附和安慰,再到同仇敌忾。

顾香生正色道:“不敢当阿爹赞赏,此为孝义,也是为人子女应该做的。”

顾经缓下神色:“我原担心你性情浮躁,明年刚及笄就要嫁为人妇,不知是福是祸,如今看来,你能心存孝义,这样很好,往后侍奉陛下与思王,也要如此才好。”

他说罢就想起之前被顾香生要去的那一套文房四宝,当时自己还心疼来着,现在看来倒还值得,回头得与许氏说一说,再给四娘多加些嫁妆,勿要吝啬。思王虽然已经不是太子,但毕竟还是嫡长子,顾香生此番嫁入宫中,必不能让人小看了去才好。

顾经:“过些日子,宫里就要来人下聘了,你的嫁妆也得赶紧备起来才好,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顾香生:“一切多劳阿婆与嫂嫂操持,女儿不曾过问,阿娘那边也给了一匣子的首饰。”

顾经闻言就皱起眉头:“怎的才给了一匣子,这也太小气了些,这样罢,我与你母亲说一说,务必要再添些才好。”

顾香生眨了眨眼:“那就多谢阿爹了。”

其实许氏给的首饰虽然只有一匣子,价值已经算不菲了,原非寻常一箱珠宝能够比拟,但顾经主动提出要多添些,她也断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顾经和蔼道:“你这孩子,何必见外!”

自打顾香生与思王订下婚事之后,他看这个女儿,是越看越满意,以往总觉得她过于浮躁,生辰也不好,将来能得到一桩还过得去的婚事就不错了,如今看来,大娘嫁得固然不错,四娘却还要更胜一筹,反倒是原配留下的二娘,差点败光了顾家的名声。

告退出来之后,碧霄忍不住吐舌头:“您可真厉害,郎君方才还怒气冲冲地训斥您呢,转眼就被您三言两语地解决了,顺带又诓了一笔嫁妆!”

“什么叫诓了一笔嫁妆,你这是找打呢!”顾香生故作恼怒,伸手去拧她的脸颊。“阿爹的心思不难猜,谁敢说他名不副实,那便是触了他的逆鳞,我在酒肆里出言的时候就料准了,谁都有可能说我冲动,偏生父亲大人是不会的!”

碧霄机灵地补充:“而且郎君对您这门婚事,是再满意不过了。”

连焦太夫人对这门婚事,都还存着三分隐忧呢,顾家上下,唯有顾经欢喜得很,仿佛在女儿身上实现了自己的政治夙愿。

读得圣贤书,致君尧舜上,这就是顾经的愿望,而在他心目中,唯有元后所生的思王,在文人中风评甚好的思王,能够实现他的这个愿望。

这一点,连碧霄一个小婢女都看出来了。

顾香生摇头失笑。

十月中,顾画生的婚事如期进行,相比顾琴生的婚事,吕家前来迎亲的排场小了许多,这自然是因为吕家武夫出身,不如宰相门第来得清贵,但其中也有焦太夫人与吕家娘子达成的默契:将婚事尽量简化低调,除了不能少的那些礼仪之外,其余的能省就省。

顾画生先前闹出来的事,虽然没有传得人人皆知,可也隐隐绰绰透出不少风声,吕家因为吕诵正好在东林寺坏了顾画生的名节,吕诵自己也答应娶人,这才让顾画生过了门。

但吕夫人心中对顾画生着实谈不上满意,她觉得顾画生唯一的可取之处,是门第还称得上般配,要不是吕诵过了婚龄还寻觅不到京城名门闺秀为妻,她也万万不会答应让顾画生嫁过来。

所以虽然吕诵是吕家独子,这桩婚事却并未大肆铺张,几乎在众人还未留神的时候,顾画生的姓氏前面就冠上了夫姓,成为吕家的儿媳妇。

吕诵身在边关,往来不便,成亲之后不过三天,就又匆匆离京赶回边关,留下顾画生这个新妇留在夫家。

不过这倒不是他有意为难顾画生,给顾家的人没脸,实是因为就在杜康酒肆那一场辩论之后,陆陆续续又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齐国出兵征伐吴越。

这个消息在十一月底传到魏国来,将所有人都震懵了。

此事还要从顾香生在杜康酒肆跟那拨文人辩论之后说起。

是否与吴越联盟的事情,不仅民间文人要辩,朝廷之上也闹得沸沸扬扬。

有如同杨贤那般坚决反对的大臣,也有人觉得反正吴越仅仅只是想要联姻而已,大魏多的是宗室子弟,娶个吴越宗室女子就能维系更亲密的关系,这笔买卖很划算,再不济,皇帝陛下正当壮年,后宫也还有许多位置,再多上一个不算多。

吵了将近半个月之后,皇帝最终还是下了决定,跟吴越缔结盟约。

永康帝后宫自此多了一位宋贤妃,对方乃吴越天子庶妹,据说姿容清丽,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虽说是公主,不过大魏后位虚悬多年,连刘贵妃都没机会得到,如今以四夫人之位相酬,不算委屈了人家。

若是放在平日里,魏吴结盟这样大的事情,肯定会引来齐国的注意,但那时候齐国正胶着于回鹘的战事,哪里抽得出空来关心南方,魏吴同盟就这么被结成了,两个国家若真能同心协力,那么就会与北面的回鹘一起,对齐国形成合围之势。

齐国纵然兵强马壮,也玩不起这样的南北作战,迟早会被消耗殆尽。

南方战事节节胜利,不光收复了原先乱民起事的两个州,连对百越土族的战事也十分顺畅,据说王令不久之后就可以跟随大军凯旋,顾琴生得知消息之后还很高兴。

一切形势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就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齐国突然对吴越用了兵。

十数万大军倾泻而下,直奔吴越。

吴越本来还想要借着齐国忙于北面战事的时候捡便宜偷袭,结果却被抢了先机。

魏国上下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第一个反应都是:齐国疯了!

北边还在和气势汹汹的回鹘汗国打仗,却硬是分出十数万兵力来突袭吴越,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魏吴刚结盟没多久就出了这种事情,吴越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除了忙着调兵遣将应付这场战事之外,还派人过来向永康帝求援,请他不要忘了两国刚刚缔结的盟约,出兵相助。

这种情况下,魏国到底要怎么做,是出兵帮吴越,还是坐等两败俱伤,好从中渔利?

如斯大事,换了魏太祖,尚有可能在一夜之间下定决心,但如今在位的是永康帝,不是太祖皇帝。

吴越固然火烧眉毛,但这把火还未烧到魏国来,皇帝还有一些时间。

因为是否出兵的事情,朝堂之上重演当日是否与吴越结盟的争执,朝臣分为三派,各执一词。

有倡议时不可失,应该抓紧出兵襄助吴越的,有坚决反对出兵的,还有提议让魏国履行部分盟约的。

什么叫履行部分盟约?

就是出兵帮吴越,但不必派遣太多兵马,先探探齐国的虚实,如果齐国只是虚张声势,那么大魏就可以趁机派出大军,与吴越协作,趁它病要它命,就算一时半会灭不了齐国,将当年被齐国抢走的地盘再挣回来,一雪前耻总是没问题的。

向来好战的益阳王魏善一反常态谨慎起来,这个部分履行盟约的办法,正是他提出来的。

相反地,原先因为被废了太子之位而低调起来的思王,这次却据理力争,劝皇帝要全力以赴履行盟约,一则不能背信弃义,二则如果一件事不尽力去做,只出一半力,那倒不如干脆不要做的好。

围绕着这两位的相反意见,朝臣有意无意地站队,当然,支持益阳王的人占了大多数。

这倒也并不因为思王的势力都在上次废太子中被清扫大半的缘故,而是魏国如今南方还在作战,如果当真像思王所说那样全力支持吴越对付齐国,那大魏也会变成两线作战,疲于奔命。

以大魏如今的国力,有能力支撑南北两条战线同时作战吗?

魏人能像齐人一样发疯吗?

假如这时候再来个旱灾水祸,大魏会不会就此国力衰落?

即使大家都没有说,但每个人心里无疑都有答案。

皇帝同样考虑到这些问题。

摆在眼前的,是机遇,同时也可能是灾难。

他没有先帝的杀伐果断,却比先帝更像一个皇帝,这种时候,就算后宫那位宋贤妃如何哭得梨花带雨来求见,他也能硬起心肠让人将其挡在外头。

让皇帝犹豫的是,他同样将这个能够消灭齐国的势力挡在了门外。

如果齐国跟回鹘作战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蒙蔽魏、吴两国的判断……

这场仗的结果如何,现在还很难说。

就算全力出兵襄助吴越,但万一吴越是扶不起的阿斗,而齐人又过于凶悍,尤其是大魏如今还在南方作战,一旦两面受敌,就要倒大霉。

吃了败仗还是轻的,若是连国家都没了,以后到了九泉之下,他要以何者面目去见先皇,见列祖列宗?

吴越那么大一块国土,总不至于那么不济事,被人一打就散了罢?

窗外飘来桂花香气,永康帝的心情却很焦躁。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头也没回:“若还来禀报宋贤妃的事情,就不必开口了。”

想想宋贤妃的妍丽容貌和轻软娇俏的吴侬软语,永康帝的确有些不忍,但这一丝不忍与江山社稷比起来,就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陛下,不是宋贤妃,是思王。”陆青轻声道。

思王?

皇帝拧起眉毛。

这些日子,朝堂上,私底下,思王没少向他陈述大魏出兵襄助吴越的好处,就算是当初要废太子,遣走东宫所有师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儿子如此慷慨陈词过。

魏临到底在想什么?吴越跟齐国打仗,关他什么事,何以值得他如此牵挂,一反平日的低调柔弱?

许多事情堆在心头,如今连儿子都看不透,皇帝不由得愈发焦躁起来。

想及此,他断然道:“不见!”

……

思王跟陛下吵起来了。

思王被陛下训斥了。

思王坚持魏国要全力襄助吴越抵御齐国侵犯,却遭到陛下的训斥,这是不是说明陛下本身也是不愿意大兴兵戈的?

短短几日,各式各样的谣言从宫中流传出来,甚至还有思王即将再度被废黜的传言。

齐国疯了,难道思王也疯了不成?被废了太子还不知收敛,这是闹的哪一出?

就算大魏真的全力出兵帮吴越,也轮不到思王来带兵,他这样坚持己见,到底为了什么?

这种情况下,顾家还要与思王结亲,难道是好事不成?

许多人看着顾香生的眼神开始变了。

若说原先思王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经此一事,只怕在皇帝心中的情分已经彻底消磨殆尽。

就连顾画生这个吕家妇,也借着回娘家的机会,特意见了顾香生两三回,为的就是看看对方担惊受怕的模样。

可惜让她失望了。

顾香生好端端的,别说没有半分憔悴,脸色比往昔甚至还红润了几分,可见日子过得很惬意。

跟自己嫁入吕家之后,面对苛刻的婆婆和饶舌的小姑子,完全天差地别。

“现在外面都在说思王,也说咱们顾家,都说四娘不知幸或不幸,才摊上这么一门亲事。”顾画生心有不甘,绘声绘色地在焦太夫人面前说起来。

“那依你看,要如何是好?”焦太夫人的眼睛斜过来,“天家订下的亲事,还有我们反悔的余地?”

顾画生蹙眉,好似真为顾香生,为顾家担心:“孙女也是顾家女,只担心顾家将来受四娘连累,听说顾家给四娘准备了不少嫁妆,若是太过招摇,日后难免会受人把柄……”

焦太夫人哂笑:“十箱嫁妆和八箱嫁妆有何区别?就算咱们家只出一箱嫁妆,难道将来别人就会觉得四娘不是咱们家的女儿了?”

她本以为二娘嫁过去之后会有所长进,现在看来还是寸步不前,早知道当初就该还让她在尼姑庵里青灯古佛。

“二娘,你有如今的日子,已经是我网开一面的缘故,往后在吕家,你要想着如何侍奉公婆,与小姑相处,娘家的事情,就不必你多操心了。”焦太夫人淡淡道。

顾画生还记得小时候,许氏刚生了顾香生,祖母将她与大姐姐喊过去,揽着她们,让她们不要害怕,以后就算有了妹妹,她们也还是顾家金贵的小娘子,是有祖母和爹娘疼爱的。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本来应该最不受宠的顾香生得了一桩好姻缘,她却嫁入该死的吕家。

顾画生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头转过万般不甘,最终还是咬着牙乖顺答应。

若说在吕家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从前冲动易怒的顾画生,如今也学会了一点忍耐,一点察言观色。

人都是会成长的。

顾香生不知道顾画生都嫁为人妇了,还不死心想在焦太夫人面前搬弄是非,但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如今的顾画生已经是吕家妇,若是行差踏错,第一个要收拾她的就是吕家,吕夫人和吕家小娘子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跟顾画生作了婆媳和姑嫂,正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

今日日头正好,秋高气爽,阳光从窗棂透进来,暖洋洋的,让人禁不住就想眯上眼。

她正有些神智迷糊,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思王那边派了人过来,希望顾四娘子能过去见一见。

自打槐花煎饼之后,魏临三不五时送些东西过来,已然成了惯例,这段时间忽然次数骤减,顾香生送了几回信都没见魏临那边有回音,便知道传言未必不可信,魏临在宫里的处境可能真的不太顺利。

然而今日他却忽然遣人来拜见,而且希望顾香生亲自过去。

这还是头一遭。

顾香生闻言就是一愣:“对方要见我,可有说是何事?”

负责传话的是个后院负责洒扫的小婢女,闻言便摇摇头:“他还戴了个笠帽,瞧不清长什么样。”

这话听上去殊为可疑,诗情便道:“先让婢子过去瞧瞧。”

顾香生想了想:“算了,我亲自过去一趟。左右是在顾家,不会有什么事的。”

后门外头的确站着两个人,为首的身材颀长,虽然戴着斗笠,穿着粗布青衣,却没有半点仆役的味道。

扮起仆人也不像仆人,顾香生又不是没见过魏临,怎么可能连眼前这人的身形也认不出来。

饶是如此,她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之前还是流言蜚语的主角,怎么转眼就偷偷出了宫,还跑到这里来?

似乎感觉到她的迟疑,那人抬起头,被压得极低的斗笠之下,果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碧霄没有主人的那份镇定,差点惊呼出声,忙捂住嘴巴。

“听说近郊开了早梅,你还没去看过罢?”面对怔愣的顾香生,难得促狭地,魏临朝她挤挤眼。

顾香生深吸口气,忽然觉得这人哪里有旁人口中半点的温吞儒雅,行事分明胆大包天。

他打扮成这样出宫,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卫,宫里想必是不知情的。

“好。”人都出来了,难道她还能赶他回去不成?

只能无奈地任他牵着鼻子走。

侍卫能够只身跟着魏临出来,身手必然是极好的,不过顾香生还是多带了几个人。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没骑马,而是乘马车,她与魏临一辆,下人们一辆,赶车的是魏临那个侍卫。

顾香生有许多话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等魏临先开口。

却见魏临上了马车之后,笑容为之一敛,整个人都沉寂下来。

“你前阵子,是不是在杜康酒肆与人辩论了?”

顾香生点点头,想想他在宫中的处境,不由有些担心:“我给你添麻烦了?”

魏临叹了口气。

顾香生的心提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魏临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

顾香生:“……”

魏临:“逗你玩的。”

顾香生一头黑线,往日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你根本就是看我紧张的样子很好玩罢?”

被人戳穿心思,前太子殿下笑吟吟,毫无愧疚之意:“被你发现了啊。”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别人知道思王背地里是这副模样吗?满朝文武知道吗?说他软弱的皇帝陛下知道吗?

魏临捉弄够了,才翘着嘴角道:“你根本没给我添麻烦,父皇听说是杨贤等人先在背后非议你父亲之后,也说你有孝行,若无意外,明年春闱,杨贤是不用指望上榜了。”

只要皇帝下了结论,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说顾香生当众与士人辩论不好。

从前大家都道顾四娘子只识骑射,不同文墨,别说经史子集了,连诗赋都不会作。

但现在,“不通文墨”的顾四娘子却能说得满堂士子哑口无言,虽然她的话不可能被皇帝采纳,但那番话也由此传了出去,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听说没有给魏临添麻烦,顾香生这才松了口气,又暗暗瞪了他一眼,心里觉得这位思王是不是平日里压抑过甚,仅有的那点顽心都要发作在自己身上。

却不料对方正好也抬起头来,顾香生的白眼被他逮了个正着。

顾香生:“……”

魏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连马车外的人都能听见。

笑过之后,魏临这才认真起来:“近来我在宫中的日子,的确有些不好过,有没有连累你?”

顾香生摇摇头:“关上门过日子,他们说什么与我无关。”

魏临深深看她一眼:“往后成为思王妃,就算想关上门,也没有法子了,那些流言蜚语会从各个渠道钻入你的耳朵,让你不想听也得听,不想面对也得面对,你怕不怕?”

顾香生反问:“怕,有用吗?”

因为怕了也无用,所以只能面对。

魏临看着少女平静秀丽的面庞,随着年纪逐渐长开,这张脸越发比自己初见时还要精致几分,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一位大美人,风姿如兰,刚柔并济。这样的女孩子,嫁入皇家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她更也许应该找一个远离朝堂的清贵公子,夫唱妇随,周游天下,但现在她却已经许了他,日后身不由己,必然要卷入朝堂与后宫的争斗漩涡里。

她心里会埋怨自己吗?魏临禁不住想道。

在他还未被废之前,太子妃是炙手可热的位置,连他自己也觉得能够成为太子妃的女子,必然要是得体大方,进退得宜的,即使比不上历史上那些贤后,也不能拖自己的后腿才是。

再早几年,还带着一些年少轻狂的太子殿下,则更加偏爱成熟艳丽的女子,也曾偷偷臆想过他未来的妻子会是何等模样。

那些记忆中的想象,如今都重叠到了眼前这一张脸上。

这样仿佛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早该料到你会这样回答。”魏临微微一笑,似春风温柔了柳枝,轻轻洋溢着生机的耀眼。“我今天偷偷出宫,就是怕你听了那些流言,心里不好受,所以过来看看你,但现在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还为了过来捉弄她寻乐子吧?顾香生忍不住腹诽。

但魏临的话还没说完:“其实你听说的那些流言,倒有许多都是真的,我的确被父亲训斥了,不仅如此,父亲还当着二郎和大臣的面骂我‘只知纸上谈兵,半点不懂国政,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

顾香生微微一震,还没来得及安慰他,又听他道:“但我是故意的。”

什么?

她一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魏临这是发疯了吗?

没有。

他好端端的,既没有得失心疯,也没有神志不清,所以肯定别有缘由。

是什么缘由呢?

顾香生开始思索。

知父莫若子,魏临明知道皇帝犹豫再三就是不想出兵,偏偏还提议全力助吴,这是知道皇帝肯定不会照他的意思去做,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干呢?

如果从结果往回推,也许就不难理解了。

假设北齐的确是虚张声势,吴越自己就能对付,那皇帝肯定会后悔大魏因此错失跟吴国合作一起对付北齐的机会,更会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听从魏临的建议,从而也会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

假设北齐是真的想要灭掉吴越,那魏国就更加会后悔了,因为侵吞了吴越的北齐只会越来越强大,相反魏国按兵不动,却白白坐看别人壮大。

所以不管怎么样,魏临坚持全力出兵,结果都不可能更糟糕了。

相反说不定还能让自己绝处逢生。

这本来是极为隐秘的事情,说出来难免会让人觉得魏临投机取巧,但他还是选择向顾香生坦白。

就因为他们是未来的夫妻。

夫妻一体,本该患难与共,富贵共荣。

看着她的表情变化,魏临就知道以她的聪颖,肯定也想通了其中关窍。

“你会不会,觉得我心思险恶?”他缓缓道。

顾香生摇头,轻声道:“我能理解,有些时候,只有依靠自己努力去挣,才能挣出一条路来。”

像之前,她也曾父母不疼,祖母漠视,姐妹关系淡如清水,假如当初她没有在焦太夫人面前努力表现,就换不来焦太夫人的另眼相看,假如她没有事先提点顾琴生,也换不来对方的好感,假如她珍惜己身,没有挺身而出帮小焦氏申辩,也换不来对方的感激和情谊。

固然有些人生来就样样齐全,什么都不缺,但如果凡事都埋怨上天不公,自己不努力,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

她只是有点心疼,魏临出宫跑来和她表白心迹,是为了怕她误会担心,可见在宫里,他的确步步险恶,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马车后面隐隐传来碧霄她们的欢声笑语,魏临带着暖融融的笑意,伸手挽起车帘一角:“看,梅花开得真好。”

顾香生循着车帘外头望去。

是啊,今年冬天来得早,梅花开得也早,层层叠叠,粉白绯红,往常的傲霜风骨,此刻仿佛也带上几分绮丽。

她忽然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些期待起来。

冬天来得早,想必也会去得早吧?

……

然而在永康二十一年的春天还未到来之前,天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吴越接二连三的求援下,魏国终于答应出兵,却只派出了不足两万人的兵力。

二月中旬,齐国长驱直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吴越都城。

吴越军队节节败退,损失惨重,连带一起折损其中的,还有魏国派去帮忙的那两万兵力。

而顾画生的夫君吕诵,也在那两万人之中。

所有人仿佛一下子醒悟过来,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吴越要完了。

其实顾香生他们得到的消息有偏差,吴越都城还未被破。

不过也差不多了。

吴越虽然比不上齐、魏强盛,但好歹也是东南富庶之国,三代天子更是励精图治,将吴越经营得井井有条,安居乐业,怎么会在短短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差点让人给攻破了都城?

齐人固然剽悍,可也不是天兵天将,究其原因,还是吴越地处东南,无险可守,加上吴人不善战,遇上齐人的骑兵,很容易形成奔溃之势,所以一个国家光有钱是没用的,如果单凭富庶而无强盛兵力,只会成为一头肥羊。

吴越的前两代皇帝,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小心翼翼在两大强国之间周旋,不敢因为吴越的疆域比南平大,就忘乎所以。

但新登基的天子毕竟还太年轻,锐意进取也意味着容易冲动行事,看到齐国忙于跟回鹘打仗,还喜滋滋地以为有机可趁,结果冷不防被别人打到家门口,连防备都来不及。

面对齐国大军,吴越甚至连抵挡的能力都没有,吴越皇帝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但事实摆在眼前,齐人势如破竹,一副不将吴越灭国誓不罢休的架势,连吴人派去议和的使者都杀了。

可齐国不是正在与回鹘作战么,哪来这么多的兵力攻打吴越?难道与回鹘作战是假,图谋吴越才是真的?

已经没有时间让吴越皇帝思考那么多了,十万火急之下,他不得不集中国内所有精兵强将,将兵力调去与齐国作战,一面又派人去向魏国求援,他不相信魏国会坐实齐国一寸寸将吴越给蚕食了。

魏国的确派人过来帮忙了,但只有两万兵员,连塞牙缝都不够,纯粹是打发吴人。

吴越皇帝气得要命,两国这才刚刚缔结盟约,他连妹妹都送了过去,就得到这么个结果。

都说魏人狡诈,果然靠不得。

但别无他法,两万人聊胜于无,而且他们很乐意上前线打仗,吴越皇帝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结果那两万人跟吴越军队一起,上了前线,打了一场仗之后,就七零八落,形同一盘散沙,完全崩溃了。

难道当真是天要亡我吴越?吴越天子不由绝望起来。

然而更让他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

齐国人逼近吴越都城,兵临城下,却并不急着攻城,只是将都城团团包围起来,要让里头的天子主动投降,又派人去魏国兴师问罪,责问他们为何要派兵前来助吴。

此时的齐人就如同一头虎狼,死咬住吴越这块肥肉不放,据说充任伐吴副帅的还是齐国大皇子,景王夏侯淳,为了获得更多的战功,夏侯淳更不可能答应与吴越议和。

不仅如此,原先在旁边看热闹按兵不动的魏国也终于掺上一脚,二月下旬,就在吴越都城被围的第三天,吴越皇帝得到消息,魏国大军入吴越境,连下抚州、建州等数城,往吴越都城的方向逼近。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吴越皇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跟魏国结盟的是吴越,跟魏国联姻的也是吴越,怎么到头来,却成了齐国和魏国瓜分吴越了?

如今吴越都城被围,他之所以能得到消息,肯定也是围城的齐国人有意让他知道的缘故。

被齐、魏两大强国合围,吴越还能有脱困的希望吗?

没有。

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了。

吴越皇帝呆呆坐着,四周俱是宫人惊惶尖叫的吵杂声,嫔妃们聚在身边哀哀哭泣,他却恍若未闻,他弄不明白,怎么积极进取就成了错,他想将先皇交给自己的江山发扬光大,怎么到头来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瓮中之鳖?

不单他想不通,远在魏国,也有许多人被这瞬息万变的局势晃得头晕眼花。

时间要回到不久之前。

当时魏国还在犹豫要不要与吴越结盟,好不容易结了盟,吴越却忽然被齐国打了,还派人来求援,大家又为了要不要帮吴越而吵起来,思王因为坚持全力出兵,还被陛下好一顿训斥。

陛下最后不敢冒险,折中派出了两万人,但这两万人很快就被打得全军覆没,没了消息。

早在魏国派兵之前,大家就都意识到这不是一桩好差事,纷纷推诿,只有折冲都尉胡凌和果毅都尉吕诵主动请缨,于是两人分别被任命为主将和副将,领着那两万兵马前去驰援。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成婚不过数月的顾画生也成了寡妇。

顾画生虽然讨厌吕家,更讨厌黑黑壮壮,浑身上下没一点斯文俊秀的吕诵,可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守寡,惊呆之余,匆匆赶回娘家,确认消息,大哭一场,焦太夫人固然对这个孙女失望透顶,可也不能在她丧夫这个当口还说什么冷言冷语,反而劝慰了几句,顾画生想留在娘家住几日,她也由着她去了。

吴越形势越来越不好,魏国唇亡齿寒,自然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齐人如狼似虎,谁都担心他们在并吞了吴越之后,魏国就会是下一个目标。

此时大家都想起思王先前和皇帝据理力争,说要全力出兵助吴,事实证明思王的论断才是正确的,陛下没有听从思王的劝谏,以至于出现今日的局面,两万人能顶什么事,非但做不好表面文章,如今连吴越都要被灭了。

若齐国拥有吴越的富庶,再加上齐国本身的强悍,它下一步会如何走,谁也不敢想。

永康帝的心情同样不好。

派出那两万人,只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表示魏国没有违背与吴越的盟约而已,永康帝从没想着那两万人能活着回来。

果不其然,两万兵力很快就消耗殆尽,但他也没想到齐国的攻势竟是如此迅猛,短短时间就连克数城,逼近吴越都城了。

这种时候,魏国能做什么?

永康帝不是没想过出兵对抗魏国,但是现在南方战事未休,还有一部分兵力被拖在那里,万一北面的战事也同样失利……

他敲打着椅背,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烦躁。

朝上意见不少,很多人觉得要全力出兵助吴,为时不晚,免得战火烧到魏国身上来,也有的人觉得可以先坐山观虎斗,等吴越都城沦陷了再出兵也不迟。

永康帝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否则也用不着听那些人聒噪了。

就在这个时候,宫人来报,说思王求见。

他来干什么?来炫耀自己没有早听他的劝谏吗?皇帝越发烦躁了。

“不见!”

过了半个时辰,宫人说,思王还等在外头,好像非要见陛下。

永康帝怒道:“那就让他进来,朕倒想听听他会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皇帝近来心情不佳,巴不得绕着走,思王还偏要主动撞上来,真是自找罪受。

宫人出去通传之后,没过一会儿,魏临就走了进来。

他脚步轻快,脸上还带着喜气。

永康帝看了越发不快。

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难不成是幸灾乐祸?

谁知魏临行礼之后,无视永康帝的冷脸,开口便道:“阿爹,儿子昨夜梦见阿娘了。”

永康帝一愣。

魏临的生母昭穆皇后,很早就过世了,帝后感情甚笃,虽说永康帝性情犹疑,很难在大事上下决断,那么唯一能够让他下定主意的,总是昭穆皇后。

回想起早逝的妻子,再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永康帝不由心头一软,面上也多了几分和煦。

“你母亲与你说什么了?”

魏临:“母亲说,听说我要成亲娶妻了,很为我高兴,顾四娘子是个好女子,将来必然也是我的贤内助,还说阿爹您有龙气护身,这些年她没法给您托梦,让我敬祝您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永康帝仿佛当真听到了昭穆皇后昔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难为她都过世这么些年了,还惦记着我们父子俩。”

这句话一出,父子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拉近了一些。

但皇帝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目光灼灼看向魏临:“那两万兵马全军覆没的事,你也知道了?”

魏临:“是,刚刚听说了。”

皇帝:“朕先前未听你所言,才会如此。”

魏临脸上却没有半点骄矜,反是一脸认真:“阿爹折煞儿子了,那都是我误打误撞,就算说对了,如今情势,对大魏也没有半点好处,儿子反是应该惭愧自己未能为您分忧。”

听他这样说,皇帝心中熨帖不少,原先的不快也不知不觉逐渐消弭:“那你说说,如今的情形应该如何是好?魏国到底应不应该出兵助吴?”

魏临:“儿子不长于军事,怕说错了,阿爹不若还是问问二郎更好。”

皇帝:“让你说你就说,婆婆妈妈作甚!”

魏临:“那儿子就胡言几句了,若说得不好,您别见笑。”

皇帝反而笑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害羞扭捏,说罢。”

魏临:“以我浅见,不单要出兵,而且要出兵伐吴。”

皇帝不动声色:“你之前不是说全力助吴么,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魏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齐人势如破竹,吴越颓势难挽,我们再助吴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趁乱分一杯羹。”

话说得直截了当,简单明白。

皇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你先下去罢。”

魏临道:“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说。”

他本以为魏临要趁机索要点什么奖赏,却听长子道:“昔年母亲去世前,曾留下一些嫁妆,拉着我的手说将来要送给儿妇的,还请阿爹允可,让人将这些东西也加入聘礼里,也全了母亲的遗愿。”

皇帝看着他谈起未来的王妃时,脸上尽是笑意,连眼角也温柔缱绻起来。

这让皇帝想到以前他娶昭穆皇后的时候。

少年男女,情到浓时,恨不得以后日日相伴,白头偕老。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昭穆皇后早早就去了……

唉。

永康帝看着魏临的神色又柔和了几分:“去罢,你想加什么就加什么,不必知会礼曹了,这是思王正妃,自然要风光大办。”

许多人并不知道天家父子在宫闱之中的这番谈话,隔日朝会,永康帝询问对策,底下众说纷纭,益阳王建议发兵助吴,思王却提出发兵伐吴,两人的意见再次截然相反,其他人要么站队,要么中立,连尚书令王郢也不赞成此时发兵,理由依旧是南方战事未歇,担心魏国顾此失彼,被齐人有机可趁。

但这次皇帝好像下定了决心,竟然一反之前训斥思王的态度,赞同了思王的决定,并决定调派二十万大军,以英国公程载为主帅,益阳王魏善为副帅,发兵伐吴。

二月下旬,魏军一路东进,连下抚州、建州等地,趁着吴越忙着抵挡齐国之际,如入无人之境,将原本属于吴越的国土拿下。

乱世割据,本就是强者为王,没有对错之分,如果魏国不要,这些地方迟早也会被齐国占据了去,到时候齐国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连魏国也对它束手无策了。

所以自从深州之盟后就时常犹豫的永康帝,这次也终于下定决心,就算南方仍旧被战事拖着,也还是要出兵跟齐国抢地盘。

战事进行得比许多人想象得还要快。

二月廿五,魏军行至池州。

此时齐军刚刚拿下吴越都城江宁,吴越天子自缢,宫人有的殉死,有的降敌,城内一片混乱,因都城南门尚有吴越叛军抵抗,齐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下令屠城,一时之间血光四溅,哭声震天。

二月廿八,都城南门失守,与此同时魏军也赶至江宁,两军在原本属于吴越的土地上发生激战,齐军大败,江宁城落入魏军之手。

消息传来,魏国上下欢呼震天。

远在京城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细节,也是在过了一个月之后,顾香生他们才知道,原来当时魏军之所以能取得胜利,是因为有人在江宁城内早早设下埋伏,里应外合。

而埋伏的人,就是当初在吴越前线失踪的吕诵等人。

魏国终于大胜了一回。

十几年前在深州订下盟约的耻辱,如今终于可以全部洗刷掉了。

就在这一片喜气之中,一箱接一箱的聘礼,也由宫中抬了过来。

从宫门出来,直到顾家门口,聚集了长长一条人龙,大家伸长了脖子,张大眼睛,就为了亲眼瞧瞧这十数年未曾有过的盛事。

“啧啧,眼看都十数辆车子过去了,这聘礼还没运完啊,天家就是天家,真气派!”

“这有什么!想当年,陛下迎娶先皇后的时候,聘礼比这时候还多呢!”

“你也知道那是先皇后,现在可只是思王纳妃而已,思王连太子都不是呢!”

“你知道个屁!不管怎么说,思王也是皇长子,以前的临江王你知道罢,人家因为一个案子,就被流放到黄州去了,这辈子还不晓得能不能回来呢!思王也犯了案,陛下却只将他降了爵位,还留在身边,这里头的意思,难道不够明白啊?”

“不会罢,我听说陛下好像属意益阳王当太子啊……”

天家的事情,小老百姓茶余饭后也敢议论两句,但这些话听入顾画生耳中,却像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打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想想当初姐妹几个在焦太夫人面前挑选礼物,顾琴生之后就轮到她,她选了自己最喜欢的粉色双宫绸缎,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发愁过。

她讨厌顾香生,因为她长得比自己漂亮,因为她生辰不好被家里冷遇,还总能活得那样快活恣意,连益阳王也喜欢她,因为她抢走了别人本来应该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奇怪,不管喜欢和讨厌,别人说起顾家姐妹,谈论得最多的,不是容色倾国的顾琴生,反而是生辰和言行多被诟病的顾香生。

如果以前有人说她嫉妒顾香生,顾画生一定会觉得荒谬,但现在,她是真的很嫉妒顾香生。

嫉妒这十里红妆,嫉妒她就算没能嫁给益阳王,也能成为思王妃。

那些无知愚蠢的百姓,居然还以为思王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所以顾香生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甚至是未来的魏国皇后?

而她呢?

吕诵明明都死了,为什么还能复活!

顾画生恨得咬牙切齿。

“娘子,今日前门要迎宫中来使,咱们从后门进去罢?”马车外头传来婆子的声音。

“走什么后门,我是顾家下人不成!”顾画生怒道,尖利的声音吓了旁人一跳。“就走前门!”

但当马车来到顾家前门,顾画生反而后悔了。

虽然离成亲还有一个月,但为了迎接天使,顾家上下张灯结彩,连门子脸上都洋溢着一股喜气。

今天是纳征的日子。

纳征便是送聘,这是六礼中除了迎亲之外最隆重的环节,男方的聘礼运到女方家中,等女方出嫁时,再成为嫁妆的一部分重新运回男方家中。而聘礼丰厚与否,一定程度上也会说明男方对这桩婚事的看重,像顾琴生出嫁前,王家送过来的聘礼,就比前些日子吕家送给顾画生的聘礼要厚上许多。

因为是亲王纳妃,除了纳征之外,又多了一个额外的环节,就是册妃。

顾画生后悔自己选在今日回顾家来了。

此刻她正跟着顾家人一道跪在手拿诏书的礼曹尚书面前,听对方宣读册妃的旨意。

“维永康廿一年三月初一,皇帝遣使持节册命曰:於戏!惟尔秘书少监定国郡开国公顾经第四女,地胄清华,志怀婉顺,训彰图史,誉闻邦国。式遵典礼,作俪大藩,是用命尔为思王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明明不关她的事,顾画生却不得不跟着下拜行礼,跟着听礼曹尚书和宫中内侍接二连三的恭贺之词,还有那一抬抬的聘礼。

“纳征之礼,金器百两、采千匹、钱五十万、锦绮绫罗绢各三百匹、销金绣画衣十袭……”

礼曹尚书念完长长的礼单,又对焦太夫人笑道:“殿下对这次纳征甚为重视,不仅亲自过问了好几次,还命人加了十个箱子,都是当年昭穆皇后留下的,殿下悉数送来顾家,足见心意。”

焦太夫人自然要客气一番,身为主角的顾香生也不可能不在场,她跟着焦太夫人要向礼曹尚书行礼,后者带着诏书虚受一礼,又婉拒了焦太夫人留客,这才带着人回去了。

屋子里满是勋贵官眷,众人又纷纷向焦太夫人和顾香生等人道喜,好话不要钱似的奉上,她们可不单单是来观礼的,还是来为顾香生庆生的,以及顺道为她举行及笄礼的。

正可谓三喜临门。

因为再过两日,三月初三,就是顾香生的生辰。

以前在别人口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鬼节,如今却成了“与轩辕同日而诞,好生福气”。

尤其是在思王出兵伐吴的意见被皇帝采纳,又被证明这个意见何其明智,为魏国赢来了如此大的胜利之后,大家觉得思王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度成为储君的,妻凭夫贵,众人自然要趁热打铁,经营好与未来思王妃的关系。

顾画生暗自冷笑不已。

都是一帮趋炎附势的小人!

要是思王如今连王爵都没有,看她们还会不会这样溜须拍马!

迎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顾画生禁不住眯起眼,她这才注意到,顾香生今日打扮得异常隆重,鲜艳的玄锦百花裙却压不住衣裳主人本身的风姿,乌云一般的秀发堆在头顶挽成螺髻,不仅有金累丝钗梳,还有五色宝石分心,连顾画生看了都觉得眼红。

想当初她还为了许氏给的簪子而沾沾自喜,现在顾香生头上戴的,不知要比自己好多少。

亲生终归是亲生,她就知道许氏不会将好东西留给自己!

旁边还有人不识趣地和她搭话,提起顾画生最不想提及的话题:“听说吕家郎君在吴越立下大功了,与咱们魏国大军里应外合,将齐国人打得落花流水呢,等大军班师回朝,陛下肯定有封赏,你这县公世子夫人的诰命,说不定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顾画生有点不耐烦,却还不得不扯着笑容应付那些女眷,渐渐地,大家也看出她神色不对,都不大与她说话了,顾画生的目光却还死死粘在顾香生身上。

“二姐姐,二姐夫平安无事,你怎么却看着不大欢喜的模样?”顾香生终于从许多人的寒暄中抽出身来,走过来与她说话。

顾画生蠕动嘴唇,终于吐出话语,声音很小,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你要嫁的是思王,不是太子,有什么好高兴的?”

“嫁了思王未必就是荣华加身了,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享。宫里宫外,多的是人希望思王得咎落马。”

“宫中的女人如狼似虎,可没有我这么好打发,到时候你别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等她将这些话说完,顾香生才粲然一笑,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顾画生给气死:“原来二姐姐也知道你自己好打发啊?”

“你,你别得意……”顾画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但顾香生却压根就没等她说完,直接转身就走了。

裙摆扬起一个华丽的弧度,霎时晃花了顾画生的眼睛。

……

四月初九,大吉,宜嫁娶。

思王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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