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路天主教堂

香山路天主教堂

从去年的秋天到今年的开春，我五次寻访了庐山上的这座教堂。来了两次以后，看护教堂的梅婆婆，昏花而精于世故的眼睛认识了我。她说，你又来了！

我第一次被建筑师带到这里时，建筑师像出示家中的红宝石一样向我们推介了庐山别墅中的珍品。梅婆婆掏出钥匙把教堂一侧的门打开，然后把灯摁亮，室内一下变得辉煌起来。她狐疑地看一看客人，又开始无所顾忌地向人发泄不满。她的声音很高亢，一点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据说梅婆婆因为不懂法，曾自作主张找人砍伐了教堂边的树而遭处罚。人老了变得有点“愤世嫉俗”。1996年联合国专家考察庐山时，这里是主要考察地点。那天，梅婆婆破例被接到街上餐馆招待了一顿。大概招待的是她在庐山颇有盛名的数落声，当然也应该包括她许多年守护教堂的功劳。

第二次我带了客人来，梅婆婆从紧挨着教堂的爱德休养所出来，我小心地说，梅婆婆，我来看你了。梅婆婆眨眨眼睛说，不是看我，是看教堂吧。教堂不属对外开放的景点，来的多为行内学者专家。教堂的门是锁着的，要进去看就要请梅婆婆开门。

冬天，庐山被大雪装扮成了玉色宫殿。人迹稀落的路上，偶尔听到两边树丛传来像是鸟儿的一种啼叫。这啼叫声一点不让人觉得热闹，反而使山谷更加空寂。踩着脚下吱吱作响的冰凌，人会蓦地被树上雪团落下的瑟瑟声惊住。这样的冬天，梅婆婆用链条锁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叫了半天，她在里面应了，然后拿了钥匙开门。她把我引到了火炉边。

“一个人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是不是很孤单？”

“不孤单。这是修炼，懂吧？”

不孤单的梅婆婆对着冬天来访的我滔滔不绝地讲着从前。

从小在九江英租界育婴堂长大的梅婆婆，在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就上了庐山，在教堂里洗衣做饭看房子。

老人活在倒流的时间里。

这次她不肯把几步之遥的教堂门打开，她说出门要滑倒的，你开春再来吧。

站在教堂正立面，仰起头就能看到坡面屋顶上的十字架穿过了树林的高度，抚握着天空上的白云。大门前，像石拱桥一样的台阶，上面通向正门，下面的拱形门通向隔湿层。一座台阶就让石结构规范而简略的教堂变得有了跳跃和起伏。大门上面有两个并列的狭长的窗子，窗子上部环绕着荡漾开的罗马圈，隔成小块的窗子镶着古典几何图案的玻璃。这玻璃曾使联合国遗产委员会专家德·西瓦尔发出一声惊叹，因为这玻璃同巴黎圣母院的玻璃一模一样。

香山路天主教堂放在法国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堂。它的价值是与庐山整体联系起来看的。建筑师从梅婆婆提供的当年建教堂时捐款的原始记载上推测，此教堂建造时间在1894年，当时教主为法国天主教“江西北境六府主教”樊迪爱。樊迪爱常驻九江。九江教堂原址在九江市湓浦路与大中路交接处。那座大教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拆除。但许多九江人记忆中仍固守着那恢弘而暗淡的背影。

按教堂建造的时间比照，建筑师认为这应该是庐山建得最早的一幢保存完好的近代别墅，也是庐山风格各异的教堂中最高的一座。欧洲文化对庐山的入侵最直观地体现在建筑上。英国社会活动家霍华德在《未来的田园城市》中提出以疏林草地、河流鲜花为自然风貌构成城镇，使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像磁体那样相互吸引。香山路天主教堂坐落在庐山早期规划最有特色的东谷一带，建造时间与世界上最早提出花园城市的理论处于同时代，起点高。它的建造就地取材，中西文化和谐交融。

在树林的环拥中教堂静默无声。空山中能听见脚步的回音，但是，我们很容易忽视了就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一扇驳落的门、一堵沉思的墙。

春天再回到教堂时，已是满山的郁郁葱葱。屋檐下滴着小雨。一切都像从茧中破壳而出，梅婆婆声音更高了。她说先听我讲一讲天主六天造成天地万物的故事。

世界上最初混沌一团。耶和华在漆黑中飘飞着，飞着飞着，他突然感觉四周黑乎乎的太沉闷，便说，要是有光来照亮这个世界就好了。随着他的话音，宇宙中立刻充满了光明。耶和华给光明起名叫做“白昼”，把天上和地下的水分开。又过了一天，耶和华命令地上的水都汇聚起来，形成湖泊和大海，他看着从水里露出来的光秃秃的地面说：大地上应该长出植物，话音一落，大地上长出了姹紫嫣红的花草树木瓜果蔬菜。第四天，耶和华制造了太阳和月亮，又制造了亮晶晶的小星星给不刺眼的月亮做伴。第五天，耶和华把目光投向大海和天空，他造出各种各样的鱼和水生动物放到水里，又造出飞禽走兽，让它们在天空和大地上飞翔奔跑。到了第六天，耶和华用泥土捏出了亚当和夏娃，从此便有了人类。第七天，耶和华便休息了。

讲完了故事，梅婆婆把教堂的门打开，她慷慨地打开灯，灯光点燃了她眼里的闪光。这一刻，我找到了一个老旧的人与一座华美的建筑之间所固有的联系。她说庐山上的老教友只剩下两三个人了，都老得走不动路了。

教堂正前方是透亮的大幅圣母升天像，脚下簇拥着一群小天神。墙壁左右挂着耶稣的故事连环画。头顶上是绿色线条交叉的弧形穹顶。踩着红漆木地板，沿着一排排长椅往后走，后面是一个小巧的木楼，楼顶上有一口钟，长长的粗绳子垂下来，绳子扯动就可以把钟敲响。

一个世纪过去了，高峻的教堂好像让时间在它身边作过长长的停留，并细致地注视着它平稳而又精雕细琢的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