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香气

文_韩松落

1983年，我们全家从新疆和田返回兰州，临行前，兰州的亲戚写信来，要我们带一箱哈密瓜。

那时候交通不便，新疆的物产很难在内地见到，但哈密瓜的名声传遍了全中国，亲戚自然非常好奇，他的心思，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于是，父亲打了一只简易的小木箱，装了五六个哈密瓜，从和田带到了兰州。在兰州火车站，我们抬着那只小箱子刚一下车，就遭到了围观，人们纷纷问：“是从新疆来的吗？这是真的哈密瓜吗？”有一位大叔，甚至急切地表示，愿意出五块钱买一个。要知道，那时候，一个工人一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

但我们在兰州定居下来之后发现，兰州的白兰瓜，就是兰州人自己的“哈密瓜”，味道和哈密瓜相近，比之一点也不差。我们的兰州亲戚，大可不必托我们从几千公里之外带哈密瓜回来。

白兰瓜又叫蜜瓜，据说是从美国引进的，而且引进的历史并不长。1943年，美国的生态学家罗德明到兰州来考察，觉得兰州非常适合种植一种在美国被称为Honeydew的甜瓜，并主动表示，回到美国后，捎些种子带来。第二年6月底，美国副总统亨利·华莱士访华，路过兰州，果然带来甜瓜的种子，同时带来的还有92种草籽和一种“三角锄”，因为那种锄头比较小巧，适合小脚女人锄草的时候使用。没多久，这种蜜瓜就在兰州试种成功，开始名叫“华莱士瓜”，20世纪50年代，变了名字，叫“白兰瓜”。从那时起，它的异国前史，就渐渐模糊了，不过四五十年，人们就习惯了它的存在，就觉得，它是土生土长的，而且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几千年。

一段物种交流史，竟然距离我们这么近，整个过程清晰可辨，想一想，简直不像真的。由白兰瓜的落地过程，我似乎也想明白了辣椒、葡萄、玉米的来历，它们也该是这么来的吧，而且，一旦落地，不出五十年，就像已经存在许久了。

白兰瓜不大，一个就是一两斤的样子，椭圆形，淡黄色，有麻纹，拿在手里，其实挺像小一号的哈密瓜。白兰瓜熟透之后，瓜瓤呈淡黄色或者乳白色，非常甜。后来，甘肃农业大学培育出了一种新的甜瓜，表皮是金黄色，非常光滑，名叫“黄河蜜”。“黄河蜜”的味道和白兰瓜很接近，只是瓜瓤更软更甜一点。

白兰瓜的确适合西北，这边的阳光通透，日照时间长，早晚温差大，有利于积累糖分，尤其是河西走廊沙漠边缘的那些地方，更是盛产西瓜和白兰瓜，以至于别的地方产的瓜，也往往要假托“民勤瓜”“武威瓜”。去河西的时候，我也专门去瓜地里看过，那正是正午，铺在土地表面的碎沙石在日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白兰瓜就生长在碎沙石中间，瓜秧和叶子是黑褐色的，似乎已经半枯，但白兰瓜圆滚滚的，躺在沙石和瓜秧中间，看上去一点没受天气的影响，那情景让人非常惊奇。

7月份一过，白兰瓜和“黄河蜜”就上市了，淡黄，金黄，饱满，圆润，形状均齐，像是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装满大卡车、小货车、三轮车，整车的瓜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谁也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长大，被什么样的烈日灼烤过、滋养过，它似乎一直那么尊贵。卖瓜的人，坐在旁边，为它助威，大声地喊着“民勤瓜”“武威瓜”。而在不太遥远的新疆，哈密瓜也应该上市了。它们像平行空间里两个相近的故事，在相近的地理环境里，总会有相近的果蔬，是某一片大地选择了它们，也是它们选择了某一片大地。

它们是西北夏天的一部分，西北的夏天，也被它们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香气，到了秋冬时节还让人念想，直到第二年，那香气又在街角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