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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庆忌距离吴王僚最近,既不及拔剑抵挡,便挺身挡在父亲面前。吴王僚、太子庆忌一行先后离开,酒肆立即安静了下来。有一名刺客直冲到吴王僚面前,挺剑刺出,吴王僚仓促不及拔剑,但剑到其胸前时却停了下来,反倒有一点剑尖自刺客胸口冒出。专诸喜怒不见于色,只摇了摇头。吴国王都位于五湖之东,名为子城。城池不大,王宫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地域,多是官署及权贵宅第,市集及居民区都在城外。

世间万事万物,发生与存在,原因与结果,总有它的道理。所能做的,只是顺其自然。再抬起头来,却是阴翳满天,不见星星与月亮。她本是个红尘之外的女子,无忧无虑,冰清玉洁,不染一丝尘埃,却意外卷入诸多稀奇古怪之事,而今既置身其中,亦已是不能自拔。

刚经历了一场大风波,正是众人情绪最松懈之时,又有刺客自房顶跃下,挺刀行刺吴王僚。

庆忌距离吴王僚最近,既不及拔剑抵挡,便挺身挡在父亲面前。却见白光闪动,他强烈感受到了兵刃的阴阴寒气,死亡已近在眼前。

就在白刃将入胸口的一刹那,一只陶杯横里飞来,打在了刺客手腕上,力道极为巧妙,刺客手劲顿失,短刀也被带向斜里,虽因惯性前冲,刺中庆忌腋下,却已避开要害。

事情发生得极快,只在电光石火之间。那刺客一击不中,料想再无机会,也不待侍从上前擒拿,张口咬破藏在嘴中的囊丸,毒汁流出,瞬息面色发黑,口鼻流血,倒地而死。

刺客服毒自杀后,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见其死得极其惨烈,相顾骇然。

庆忌定了定神,忙命侍从护送吴王僚和叔姬先走,用力按住伤处,走到月女面前,问道:“刚才是你救了我吗?”

月女道:“是啊。我虽然不喜欢你,可你舍身护父,令人动容。这样的忠勇之士,不该横死在刺客剑下。”

孙武生怕月女言语无忌,冲撞了太子庆忌,忙咳嗽了声,道:“月女还有一层意思,她是吴国子民,吴王和太子有难,理该出手相助。”

庆忌也不理会孙武,仍惊异地打量月女,问道:“你……你一个小女孩儿,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身手?”

月女笑道:“这不算什么。跟小白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侍从进来道:“大王召太子殿下速去。”

庆忌一时不及询问这位更加了不起的小白是谁,便匆匆点了点头,道:“救命之恩,必当后报。”

那侍从环顾酒肆众人一圈,道:“大王有令,今日之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句,否则定斩不饶。”

大概吴王僚觉得因吃鱼而遇刺,太过丢脸,所以专门下了一道不准张扬的严令。侍从还特意问过孙武诸人姓名及住处,以示吴王僚不是信口一说,若有人泄露行刺之事,必会追究。

吴王僚、太子庆忌一行先后离开,酒肆立即安静了下来。孙武等人望着堂中横七竖八的尸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音道:“却不知适才那使剑的灰衣男子是什么人。他进来酒肆,我等竟毫无察觉。不过也多亏了他,不然吴王僚怕是今日会血溅当场。”

原来冲入酒肆的四名蒙面刺客个个武艺出众,且目标明确,直奔吴王僚而去。酒肆中虽然侍从众多,然酒肆空间狭小,又间杂摆放着木案,人多反而成了累赘。庆忌虽然勇猛,一时也只能抵挡一名刺客。有一名刺客直冲到吴王僚面前,挺剑刺出,吴王僚仓促不及拔剑,但剑到其胸前时却停了下来,反倒有一点剑尖自刺客胸口冒出。原来灰衣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出剑刺中了刺客背心,且一剑洞穿。

事发时孙武人不在当场,听陈音大致说了经过,叹道:“灰衣男子救了吴王僚性命,吴王僚却从始至终未发一言,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这份疑心,也可谓举世无双了。”

王孙胜自到吴国,不被重视,一直未得吴王僚召见,心中怨气颇重,插口道:“不只疑心极重,而且刻薄寡恩。”

月女忽想起了什么,“哎哟”一声,道:“一直不见专诸、专毅,会不会出了意外?”

寻来后院,却见专诸被人打晕,倒在柴垛边,专毅却是里外不见人影。

月女忙上前拍醒专诸。专诸尚在迷糊之中,摸摸额头的伤,问道:“出了什么事?”

月女道:“适才有刺客行刺吴王僚。”

专诸大吃一惊,道:“吴王僚?大王来了五湖酒肆吗?”

月女不及多说,先问道:“专毅人呢?”

专诸道:“我放心不下师父,叫毅儿带了点吃的,到桃花村探望去了。”月女闻言,登时长舒了一口气。

刚好专毅自桃花村归来,惊见变故,骇然色变,冲到后院,见到父亲安然无恙,这才略略放心。

孙武跟过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堂中还躺着数具尸首,酒肆怕是暂时不能开张了。”

专诸喜怒不见于色,只摇了摇头。专毅道:“师公他老人家不肯更改主意,坚持要将酒肆关了。刚好酒肆就发生了大事,难道这是天意?”

专诸斥道:“小子少胡说八道。还不快去村里叫人,帮忙将这些尸首抬出去。”专毅无奈,只得应命去了。

武将月女拉到一旁,低声告道:“王孙胜想先行离去,我和陈音得护送他回返阳山。月女你……”

月女道:“孙武哥哥先去忙吧。我留下来,看能不能帮上忙。”

孙武微一沉吟,即道:“如此也好。吴王僚接连遇刺,也许会迁怒于五湖酒肆及桃花村。你救了太子庆忌,应该足以保护酒肆及村民周全。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可莽撞行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安抚好王孙胜,再回来接你。”

月女满口应了,送走孙武一行,这才返回酒肆。却见专诸正蹲在一名刺客身旁,往其怀中摸索什么,很是惊讶,问道:“专诸君在做什么?”

她走路不带声,专诸不知她人已进来,闻声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这才起身道:“这些死人有刺客、有侍从,不能就此埋了,大王一定会派人来处理。我实在料不到大王会亲自来五湖酒肆吃鱼,还会在这里遇刺。现下好了,酒肆多半会受牵连。我倒没什么,可师父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怎么经得起折腾?所以我想……”

月女道:“我猜到了!专诸君想先查寻刺客身份,追出幕后主使,如此不但能将功赎罪,还能大大立上一功。”

专诸道:“正是此意。想不到月女也这般聪明。”

月女笑道:“孙武哥哥说我脑子还行,有时候挺开窍的,但有时候也是一个小笨蛋。”又问道:“依专诸君看,这些刺客是什么来路?”

专诸道:“应该是楚国派人行刺吧。不过我还没有找到证据。”

月女道:“也是,除了楚国,再也想不到旁人了。”又自告奋勇地道:“专诸君,我来帮你搜这些人身上,看能不能发现线索。”

忽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以为是专毅引村民来了,忙迎了出去,不想却是计然。

计然面带焦灼,见月女活蹦乱跳地出来,神色立即和缓了下来,先问道:“月女没事吧?”

月女摇头道:“我没事,我的朋友都没事,吴王僚也没事。不过刺客和几名侍从死了。”

忽想到一事,忙问道:“计君既早知吴王僚的身份,又知酒肆会成为凶险之地,你该不会跟那些刺客……”

计然忙将月女拉到桃林中,正色告道:“我虽然事先预警,但我跟那些人没有任何关系。”

月女不解地问道:“那你怎么能事先有所觉察?”

计然便说了早由胜邪剑猜到太子庆忌身份一事,又道:“我离开酒肆后,看到林中有人正用黑巾蒙面,还带着弓箭。五湖民风淳朴,这荒郊僻岭之地,怎会平白冒出这些全副武装的人?料想必是为吴王僚而来。”

月女道:“那计君为何不事先警示吴王一行?”

计然摇头道:“我是宋国人,不想无端卷入吴国的是非。”

月女道:“这不是吴国的是非,而是楚吴两国的是非,一定是新楚王害怕吴国会趁丧伐楚,所以抢先下手,派刺客行刺吴王僚。”

计然摇头道:“我可不这么看。新楚王年少登基,王位不稳,自顾不暇,如何还能空出手来折腾行刺一事?况且行刺他国之主,无论成与不成,都会加深两国仇怨,后患无穷。”

月女歪头想了想,道:“计君说得也有道理。”又问道:“那么你认为是谁派了刺客?”

计然不答,只道:“国君遇刺是大事,会有许多人来操心、追查,月女没事就好,何必再多管闲事?”

月女道:“而今五湖酒肆牵涉其中,我想帮专诸父子,自然想查明真相。”

计然劝道:“而今楚国多事,吴国亦是是非不断,月女听我一句劝,不要插手这些事。”

月女却甚是固执,坚持要帮专诸父子,忽又想到什么,问道:“计君何以一再强调吴国的是非?莫非你认为刺客是公子光所派?”

计然一怔,忙问道:“月女怎么会做此想?”

月女道:“我曾听孙武哥哥跟他的朋友陈音聊天,说是公子光有雄才大略,必不甘心受吴王僚压制,极可能会找机会动手。”

计然“嘘”了一声,四下环视一圈,这才道:“这些话,月女可别再对旁人提起。”

月女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吴王僚微服到桃花村吃鱼一事极为隐秘,若不是熟知王宫内情之人,如何能得知其行踪?不由得愈发心急,道:“如此,专诸私下调查刺客身份,岂不是有危险,或许会遭到公子光手下灭口?该怎么办?”见计然不应,便道:“我得去找孙武哥哥,商量个法子。”

计然忙将她拉住,道:“别去。”叹了口气,道:“我来替你想办法。”

月女忙问道:“计君有什么好法子吗?”

计然道:“专诸想查明刺客身份,无非是怕五湖酒肆和桃花村受到牵连,只要设法解决源头,令吴王僚不追究酒肆及村民之责,不就没事了吗?”

月女道:“这件事,我可以办到。”

计然闻言大为意外,问道:“月女能办到?”

月女点头道:“我今日凑巧出手救了太子庆忌,我可以去找他,让他向吴王说情。”又道:“可专诸未必肯就此放弃,他还想查明幕后主使,好在吴王面前立功呢。”

计然摇头道:“我只见过专诸两面,不过以我观察,他可不像是爱邀功领赏之人。你想想看,他愿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拜师学习厨技,会是那种贪图名利之人吗?”

月女道:“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计君,你眼光好生厉害,我与专诸认识这么久,都比不上你更了解他。”

计然笑道:“我游历列国数年,见过的人、事多了,眼睛自然明亮些。”

二人便一道回来酒肆。月女说了要去找太子庆忌求情一事,专诸闻言大喜,道:“如此,我也不用再费神追查这些刺客来历了。”

月女见计然所料不差,便朝他笑了一下,又道:“事不宜迟,我和计君这就赶去王都,求见太子。”

离开酒肆,计然问道:“月女是乘车来的,还是另有坐骑?”

月女笑道:“什么乘车坐骑的,我走路惯了,从不用那些。从穹窿山到这里又不远,不过才几十里地,我一口气便能跑完。”

计然原先只知月女性格奇特,适才听到她说出手救了吴国第一勇士庆忌,而今又不将几十里路程放在眼里,这才深信她身怀异术。

月女见计然神色古怪,问道:“计君干吗这般看着我?”

计然苦笑了一下,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眼睛瞎了,有眼不识泰山。”

月女笑道:“什么泰山不泰山的,我还是月女啊。”又问道:“计君到过许多地方,一定也到过泰山吧?”

计然点了点头,道:“泰山巍峨雄壮,绝壁入云,兼之有烟雾缥缈,苍松相托,雄浑而明丽,静穆又神奇,堪称天下第一名山。”

月女听了,忍不住露出向往之色来,道:“要是能到泰山顶上看一回月亮就好了。”

计然道:“月女若是想去,我可以做个向导。”

月女摇头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走了,孙武哥哥就只剩一个人了,谁来照顾他呢?”

计然心头微微叹息,不再多语。

北行二三里地,有车、马停在湖边柳树下。除了驾车的御者外,还有两名侍从等在那里。

侍从念辞一见到计然,便迎了上来,道:“渔父可算回来了。”又问道:“这就回渔场吗?”计然摆手道:“不,去王城。”

月女好奇问道:“你叫渔父吗?”计然道:“我本名辛研,字文子,号渔父,但用得最多的,还是计然这个名字。”

月女道:“还是计然好听。不过渔父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计然道:“渔父跟渔夫相近,这里是五湖,处处是渔夫,耳熟有什么稀奇?”又笑道:“你能一口气跑几十里地,我可不能。这就烦请月女破一回例,请登车吧。”

吴国王都位于五湖之东,名为子城。城池不大,王宫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地域,多是官署及权贵宅第,市集及居民区都在城外。

入子城后,天色已晚。计然道:“今晚是来不及了,月女先跟我到朋友家凑合一晚,明早再赴王宫求见太子庆忌,如何?”

月女奇道:“渔父在城中也有朋友吗?”计然道:“有一位老相识。”

一路驰来大夫邢平宅邸。邢平是吴国大功臣狐庸之子,也就是曾名动天下的申公巫臣之孙。

当年申公巫臣为报复楚国,亲自到吴国面见吴王寿梦,教习吴军兵车阵法,又留下爱子狐庸在吴国任职。后狐庸当上吴国相国,先后辅佐寿梦、诸樊两代吴王,功劳极大。狐庸卒后,最终安葬在吴国,未运回申公巫臣在晋国的封地邢地[1]安葬,其子邢平继续在吴国担任大夫之职,也是几朝元老,极得历任吴王敬重。

到了门前,侍从鱼亭报了计然姓名,门役进去通报时,月女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家人姓邢,对不对?”

计然道:“邢大夫本姓芈,与当今楚王同姓,氏屈,后又改氏为邢。”

月女摆手道:“不管那些!我是说,有个邢大夫之子,名叫邢野,是不是跟这家人有关?”

计然道:“是啊,邢野是邢平大夫的独生爱子,月女认得他吗?”

月女道:“我怎么会认得这些权贵人物?我曾听专毅说过邢野这个人,曾在五湖酒肆闹事,还拔剑威胁五湖公,结果没过几日就莫名死了,旁人都说这是报应。”

计然大为惊异,道:“邢野不禄了吗?哦,我是说他过世了吗?”

月女道:“渔父不知道吗?”计然道:“我新到吴地不久,未曾拜访邢大夫,是以不知他竟遭丧子之痛。”

月女道:“这户人家家风不好,我们还是不要在他家过夜了。”

计然道:“目下已是夜禁时分,子城又没有客栈之类,月女不如将就一下。邢大夫老来得子,或许是有些宠溺过头,但他本人是极好的人。”

话音刚落,一名六旬老者便率侍从迎了出来,正是吴国大夫邢平本人。

邢平躬身行礼道:“不知渔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还欲行大礼,却被计然扶住。

计然道:“今日我携朋友冒昧前来,还望邢大夫不要见怪。”又为月女引见。

月女因邢野曾持剑威胁五湖公,料想邢平教子无方,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甚为冷漠,只点了点头。

邢平不知月女来路,见她大大咧咧,无甚礼数,料想必是大有来头之人,忙上前见礼,将贵客迎入堂中,命人置酒做饭。

月女道:“我就不吃了,想直接休息。”

邢平见计然并无异议,便命侍女引月女前往客房歇息。

等月女离开,计然这才问起邢野之事。邢平立时老泪纵横,捶胸顿足道:“可怜我的野儿横死家中,迄今未能查到凶手。”

计然闻言大吃一惊,问道:“邢野不是病故吗?”

邢平道:“野儿身子强健,哪会突然病故?有人半夜潜入我家,以利刃刺死了他。”

原来当夜邢野心情烦闷,独自在后园饮酒,喝得半醉不醉时,起身如厕。侍从见小主人久久不归,赶去察看究竟,才发现人死在了茅房外面。

计然道:“既是如此,邢大夫为何不请吴王下令,捉拿凶手?”邢平摇头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是吴国中枢重臣,竟然不敢公然追查杀害爱子的凶手,还要千方百计地隐瞒真相,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既不肯多说,计然也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酒菜如流水般上案,计然倒没什么,倒是邢平被触动心事,接连举杯,喝得酩酊大醉。计然便命侍从扶了老大夫回房就寝,自己也到客房歇下。

到了半夜,忽听到外面动静大起,计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披衣起床。

侍从念辞及鱼亭已提剑守在门前,见计然出来,忙告道:“似是后园出了事。”

赶来后园时,却见月下正有两人激烈相斗,一人是月女,手持树枝,另一人是个蒙面男子,手持短剑。众侍从、下人围在一旁,不敢靠近。

邢府家臣包库见计然赶来,忙过来行礼,道:“大夫君酒醉不醒,还请渔父给拿个主意,要如何是好?”

计然见月女已大占上风,便摆手道:“派人守住后路,以防那蒙面人逃走。”

却听月女叫道:“中!”以树枝点中那蒙面男子肩头。

蒙面男子半身酸软,步法大乱,又被月女点中手腕经脉,短剑脱手飞出。

包库忙带侍从围了上去,叫道:“你已无路可逃,这就投降吧。”

那蒙面男子抚摸手腕,惊异地打量月女,问道:“想不到邢府竟伏有绝顶高手,你是谁?烦请告知姓名,也好让我知道败在了谁手下。”

月女道:“我是……”

计然咳嗽了声,插口道:“足下是谁?何以深夜闯入重臣宅第?”

蒙面男子不答,他因失去兵刃,再无力对战强敌,遂不再反抗。包库上前用剑指住他胸口,命人将他反手缚住,带到计然面前。

计然伸手撕下那男子的蒙面巾,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搜其身上,什么都没有。

计然转头问道:“你们认得他吗?”包库摇头道:“从未见过此人。”

计然料想蒙面男子的出现极可能与邢平的难言之隐有关,但他毕竟是客,不能喧宾夺主,便命包库将那男子关押,等到邢平酒醒后再行处置。又将月女带回自己房中,问道:“月女是怎么跟那人动上手的?”

月女起初支支吾吾,后经不起计然催问,终于说了实话。原来她不是不饿,而是不愿意与邢平同室而食。等到半夜时,便溜出房间,到厨下去寻吃的东西。胡乱塞了一通后,出来时见到一条黑影闪过。

今夜月光皎洁,月女又时常在山林中夜游,目力远异于常人,一眼看到对方脸上蒙了面巾,立即起了疑心,尾随其后,跟了过去。

到后园时,那人有所警觉,忽拔剑转身,攻向月女。月女随手折下一根树枝,与他动起了手。

二人虽然都没有出声,但不一会儿便有巡夜的下人听到动静,一边呼叫,一边赶了过来。

月女大致说完经过,道:“渔父不会将我到厨下偷吃一事告诉主人吧?”计然道:“不会。”

月女道:“可我是客,半夜出门,还遇到窃贼,跟他打了一架,主人不会觉得很怪异吗?”

计然道:“就算邢大夫知道了月女是因为偷吃而撞见窃贼,他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你极可能抓住了杀死邢野的凶手。”说了邢野是遇刺而死一事。

月女怔了许久,才道:“原来世间所谓报应,多是附会之说。”又叹道:“樊翁附会了一番神灵示警,五湖公便要关了酒肆,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很是不安。”

计然道:“明日见过吴太子后,我便与你同赴桃花村见五湖公,设法解决这件事,好不好?”月女道:“好。”

计然道:“现下你回房去睡吧。”一直送月女入房,这才转身离开。

月女早将卧榻上被褥撤掉,只剩下硬邦邦的木板。她跃到木板上躺下,不知为什么,心中很温暖很安详。她虽与孙武为邻,孙武教她识字,向她展示世间各种光怪陆离,为她打开了通向外界的大门,但始终只是如此而已。她总觉得是自己在照顾孙武,而今与计然在一起,她忽然有了一种被呵护被怜爱的奇异感觉。

次日一早,月女起身时,已有侍女等候在门前,捧着一套新衣衫,请月女换上。月女以往都是以葛麻穿网为衣,认识猎户、孙武后,才开始穿着布衣。她见那套银白衣衫绵绵软软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但颜色倒是喜欢,便依言穿上。

洗漱完毕后,月女跟侍女来到堂中,计然早已等在那里,还准备了一满案吃食,五颜六色,各种形状都有。

月女道:“这些都是什么?”

计然道:“这边几豆是点心,这几豆是干果,你尝尝看。”

月女便随后抓起一块,塞入口中,几口咽下,当即赞道:“好甜,好吃。”计然道:“好吃就多吃点。”

月女道:“你不吃吗?”计然道:“我已经吃过了。”

月女个子虽小,肚量却大,将案上的食物扫去大半,这才起身,理理衣衫,笑道:“好了,我吃饱了,我们这就去王宫找太子吧。”

计然应了一声,刚要出门,邢府家臣包库匆忙过来,道:“大夫君请渔父立即去书房议事。”

计然道:“我先陪月女去趟太子宫,再回来找邢大夫议事。”

包库道:“大夫君务必要马上见到渔父。”

计然料想邢平是为昨晚那蒙面男子之事,但又不放心月女,不免十分为难。

月女遂道:“我可以一个人去找太子。”

计然道:“你可以吗?”月女笑道:“当然可以。”

包库忙道:“月女既是要去王宫,臣可以派人护送。”

计然这才放心,点点头,道:“那好,办完事马上回来这里。”

送走月女,计然遂赶来邢府书房。邢平面容憔悴,背着双手在窗前走来走去,显是十分烦躁,见计然进来,便命侍从尽数退出,亲自掩好门窗,跌足道:“现下要怎么办才好?”

计然问道:“邢大夫是在为昨晚之事烦恼吗?”

邢平忽然发了怒,道:“都怪那个月女,竟然将对方捉住,害得老夫目下处于两难境地。”

计然闻言色变,厉声道:“月女遇到窃贼,出手将他擒住,本是想为主人做件好事,邢大夫不加感激罢了,如何反倒怪起她来?”

他素来温和宽厚,这一动气,兼之容貌丑陋,形容立即变得说不出的可惊可怖。

邢平忙躬身道:“请渔父息怒。我其实不是怪月女,而是怪我自己懦弱,没有为野儿报仇的决心和勇气。”

计然这才收敛怒容,道:“邢大夫已经猜到月女昨晚捉住的窃贼,极可能就是杀害邢野的凶手?”

邢平点了点头,道:“可我不能杀他,但又不能放他。”

计然道:“邢大夫不能杀他,想必是忌惮他背后的主使之人。不能放他,想必是一旦放他走了,他背后之人就会知道邢大夫已经怀疑到他。”

邢平道:“渔父聪明绝顶,事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而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请渔父拿个主意。”

计然道:“如果是我,一定会杀了他,他害人性命在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邢大夫不肯作此选,甘愿放弃杀子大仇,想必是另有顾虑。那么就当他是窃贼好了,打一顿后,移交给司寇署处置。”

邢平大为意外,问道:“渔父是说,将那人当作真窃贼处置,送交司寇署?”

计然点了点头,道:“而今吴国大司寇不是由新回国的季札兼领吗?他既主管纠察刑狱与司法审讯,又是新官上任,必想要有所作为。那窃贼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交由季札来处置,最合适不过。”

邢平连连击掌,道:“妙,大妙。”又慌忙解释道:“我不将事情原委相告,非不肯,是不能,也担心因此牵累渔父,还望渔父体谅。”

计然点了点头,又道:“邢大夫不如继续装醉,窃贼这件事由我来处置。如此,他背后的主使便再无疑心。”

邢平道:“甚好,甚好。”又问道:“渔父最近可有回晋国?”

计然道:“我早已经是宋国人,对于晋国,怎可再用一个回字?”苦笑了一声,露出罕见的莫名惆怅来。

辞出书房,计然便引侍从来到关押窃贼的地窖,道:“你来邢府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那窃贼先是不答,被问得急了,只道:“让昨晚击败我的女子来,我只跟她说话。”

计然冷笑道:“你一个窃贼,不服罪求饶,还敢乱提要求。来人,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再捆送司寇署。”

窃贼反而吃了一惊,问道:“你们要将我送交司寇署?”

计然道:“主人未醒,不能起身理事,难道还要留你这窃贼在邢府白吃禄米吗?快快行刑,打完送走。”

侍从们一齐动手,将窃贼拖出地窖,反吊在大树下,取鞭抽打了一顿,直打得那窃贼昏死过去,这才将其手足捆住,用木杠穿了,抬去司寇署。

处置完窃贼,计然便自回客房。到正午时,邢府家臣包库引侍从回来,告知司寇署官吏仲臣听说有窃贼光顾邢大夫宅第,极为重视,立即接下案子,将窃贼收押。

仲臣还特意告道:“大司寇目下不在官署,等他老人家回来,臣一定立时禀报。”声明一定会请大司寇季札来审理此案,以示对邢大夫的尊敬。

计然听完,只点了点头,只是还不见月女回来,不免有所担心。正欲出门察看时,月女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计然忙迎上去,问道:“瞧月女这高兴的样子,事情一定是办成了?”

月女笑道:“我到王宫时,太子庆忌正引军出宫,说要去搜捕刺客同党,幸亏遇到了。他听了我的要求,说大王欲到五湖酒肆吃鱼是十五当日才临时决定的,肯定跟五湖酒肆和桃花村无干,刺客应该是一直在监视王宫动静,尾随了大王一行。”

计然道:“太子庆忌号称‘吴国第一勇士’,倒不完全是有勇无谋之辈。”

月女道:“是啊,太子庆忌人虽然蛮横霸道,但在这件事上,还算通情达理,而且他很爽快地向我保证绝不会牵连无辜。”

又笑道:“太子那‘吴国第一勇士’的头衔如何来的?他又没有跟吴国所有人比过武艺,如何敢称第一?”

计然笑了笑,又问道:“既然事情办得顺利,月女为何现下才回来?邢府到王宫又不远。”

月女道:“我没有到过王宫,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太子便派人领我进去转转。出宫时,又遇到了叔姬和她的侄女滕玉,叔姬拉住我,问了不少孙武哥哥的事情。”

又告道:“原来叔姬不是吴王僚的亲妹,只是堂妹,她跟公子光倒是兄妹。只是她那么年轻,太子庆忌跟她年纪差不多,还要叫她姑姑,总感觉有些可笑。”

计然道:“大家族就是这样。我有好几个侄子,年纪比我大许多,足以做我长辈了呢。”

月女道:“原来渔父也是出身大家族。兄弟姊妹众多,一起嬉闹玩耍,应该很好玩吧?”

计然道:“那要看什么样的家庭。如果只是寻常百姓之家,兄弟和睦,手足友爱,人多自然热闹。但若是王室大族,为了利益,难免会有争权夺利之事,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亲兄弟,也会六亲不认……”忽觉得不该在月女面前提及这些事,忙道:“总之,凡事都是有利有弊。”

月女叹道:“我倒真希望我有许多的兄弟姊妹。可惜,我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计然已大致知道月女身世,见她有些伤感,忙道:“先不说这些了,我们这就动身出发去桃花村吧。”

月女本是个阳光少女,伤感只是小小情绪,听说要去桃花村,登时又振奋起来。

二人辞出邢府,一道上车。因并排而坐,距离极近,月女转头便能看到计然面容,迟疑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渔父,你……你……”

计然道:“你想问我脸上的这些坑洼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受的伤,对不对?”

见月女点了点头,便坦然告道:“是后来受的伤。我小的时候,母亲落难,带我去投奔亲戚。因为途中出了意外,御者、侍从都离散了,我们母子二人只能徒步行走。母亲心中郁结,脚下很快,我步子小,落后很远。途中经过一户农家,那户农家养有一只很凶恶好斗的公鸡,又高又大,毛色鲜艳。我当时年纪还小,见那公鸡长得漂亮,便停下来多看了几眼。它立即冲上来,用尖嘴啄我的脸,又快又狠,直啄得我鲜血淋漓。母亲闻声赶到后,我已经倒在了地上,那公鸡还不肯放过我。母亲起先是愕然,随后才一边笑着,一边赶过来,将公鸡赶走。后来到了亲戚家,也请医师看过,但还是留下了许多伤口。”

月女想不到计然丑陋面容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大为同情,问道:“渔父当时那么小,一定很痛吧?”

计然道:“初受伤时,应该是很痛的,不过长大了也记不得了。真正让我感到痛的,是我母亲后来不时对人提及此事,即便在我成人后也是如此,而且是当作一个有趣的笑话来讲。有一次,我实在不能忍受母亲的语气,等客人走后,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她,希望她不要再提及此事。不想心情不佳的她竟然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挖出来!’那可是我的母亲啊,竟然要挖出她唯一亲生儿子的眼珠,以发泄心中不快,虽然只是想想说说,却也实在可惊可怖,令人永远难以忘怀。”

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很早便已明白,母亲只是因为不能顺心如意,将一腔怨气撒在了我身上,并不是真心想要挖我眼珠,可许多年后,即便我已经成人懂事,仍然清楚地记得她这句话,难以释怀。”

其实他早就明白,从他出世之日起,便是母亲用以在父亲面前与其他女人争宠的工具。而后母亲惨败,被迫流亡他国,便对儿子再无爱意。只是这番可笑又可悲的经历及沉重的个人感受,他从未对人说过,也以为再也不会提起,想不到今日告诉了月女。

月女柔声道:“渔父是觉得你母亲没有真正在意你,心中对她失望,才感到心痛,对不对?”

计然道:“嗯,有点吧。不过认识月女之后,我才觉得自己相比于你,实在已经很幸运了,我根本没有资格怨怪我母亲。”

月女笑道:“我没觉得自己不幸啊。我虽然不知道我娘亲是谁,但她抛弃我时,一定是不得已才那么做。而上天也待我很好,让小白发现了我。”

计然道:“我还没有见过小白呢,它一定很有灵性。”

月女笑道:“不但有灵性,有时候我觉得小白比人还要聪明。等忙完桃花村的事,我就带渔父去见小白,它一定会喜欢你的。”

车子刚好驰过市集,计然听到“咚咚”的锻打声,随手挑起帘子,竟看到一个熟人,正在剑坊挑选宝剑,大为意外,忙命御者停车。

侍从鱼亭问道:“渔父可是有事?”

计然道:“你们陪着月女,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跃下车子,也不带侍从,独自朝剑坊走去。

剑坊学徒白鹭正向主顾介绍宝剑,那主顾是个壮年男子,颇为不屑地道:“这些剑都太过稀松平常。”

白鹭之妹桑碧闻言接口道:“太稀松平常?我们吴国宝剑可是天下第一利器,能在中原当货币使用。”

当年季札出使鲁国,路经徐国[3],徐国国君对其佩剑一见倾心,爱慕不已,只是不便启齿。季札看出徐君心思,但因为剑为吴国标志性饰物,他尚有使命在身,遂未解佩剑,只在心中默默许诺,等到完成出使任务,便将佩剑送给徐君。

然及归国时,徐君已薨,季札仍慨然解下佩剑,挂在徐君墓旁的松树上。侍从大为不解,问道:“徐君已死,何再予之?”季札答道:“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而背吾心哉!”遂传为美谈。徐人因此而作歌道:“延陵[4]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一句“千金之剑”,足以证明吴国宝剑的价值。

那壮年男子自是知晓吴剑享有盛名,虽犹有傲慢之气,却也不反对桑碧之语,遂道:“你们坊主干将在吗?叫他出来见我,我要定做一柄宝剑。”

白鹭告道:“师父外出采石,还得过一个月才能回来。”

壮年男子道:“主事的剑师都不在,造出这一堆废铜烂铁,也就不足为奇了。”

桑碧闻言很是生气,道:“足下显然不是吴国人,是专门来挑事的吗?”

壮年男子面色一沉,道:“你这个女子牙尖嘴利,却不知……”忽有人拍了拍他肩头,转头一看,讶然道:“计然?你怎么在这里?”

计然道:“我素来遨游四海,人在吴国有什么稀奇?我倒是想问,你怎么人在这里?”

壮年男子道:“我来吴国办一件私事。”

计然道:“你该知道,以你目下的身份,实不该在吴国出现,如何还敢公然在王城市集抛头露面?”

壮年男子面色不豫,道:“什么该不该的?”又傲然道:“我堂堂大丈夫,可不愿意藏头缩尾。”

计然沉吟片刻,虽有所迟疑,仍然问了出来,道:“五湖酒肆那件事,跟你有关吗?”

壮年男子一怔,正待回答,有侍从奔过来告道:“主人,找到她人了。”

壮年男子遂道:“上次那件事后,你渔父不是说要跟我绝交吗?你不再是我朋友,少来管我的事。”狠狠瞪了计然一眼,扬长而去。

计然返回车上时,月女忍不住问道:“适才在剑坊门前跟渔父说话的男子,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他是谁?”

计然不愿意瞒她,告道:“是我以前在宋国的一个朋友,名叫华登。”

月女道:“华登?我好像听孙武哥哥提过这个名字。对了,昨日在五湖酒肆,你跟范蠡也提到过。”

计然道:“我们宋国,除了王族之外,还有两大公族,向族和华族。向族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向戌,他凭借个人才干,一手促成了晋楚息兵,即世人所称的‘向戌弭兵’,这月女是知道的。后来宋国又发生了不少事,总之就是你争我夺,都想要更多的权势,结果起了内讧。向、华两族联合起来跟宋国国君作对,还一度挟持国君,但后来事败,两族主要人物出逃,流亡他国。华登曾投奔吴国,跟太子庆忌交好,是庆忌力劝吴王僚发兵援救华族,还派了吴国公子苦雂率军随同华登前往宋国。但后来齐、晋中原诸国联兵救宋,打败了华族,吴军主帅公子苦雂也被联军俘虏。华登等人又转向楚国求助,后来更是投奔了楚国。而吴国公子苦雂则死在了齐国。”

月女道:“楚、吴两国是敌国,华登先吴后楚,不是大大得罪了吴国吗?”

计然点点头,道:“听说吴国太子庆忌对此事不能释怀,将公子苦雂之死怪到华登头上,曾派刺客前往楚国行刺华登,但未能成功。”

月女道:“那华登如何还敢来吴国?”

计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华登为人傲慢自负,但不傻,一定是有特别的缘由,不得不来。”叹了口气,道:“算了,不必再理会华登之事。”

月女道:“可华登不是渔父的朋友吗?”

计然道:“之前华族劫持了宋国国君,举国震惊,我受人托请,出面劝说,华登不听,我一气之下,声称要与他绝交。他仍记恨当日之语,说不再拿我当朋友。”

车子忽停了下来,御者回头告道:“有人拦在路中,似是要见渔父。”

侍从念辞策马上前,问道:“拦路者何人?有什么事?”

那人答道:“我找月女姑娘。请问月女在车上吗?”

月女闻声大为惊讶,笑道:“竟然是来找我的。”跃下车子,问道:“我就是月女,是你找我吗?”

那男子躬身道:“是小臣主人想见月女一面。”

月女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那男子道:“这个……小臣不方便说。我家主人就在前面不远,月女一去便知究竟。”

计然也跟着跳下车来,道:“我陪月女一起去。”

侍从鱼亭道:“渔父……”计然摆手道:“你和念辞先留在这里。”

来人引月女与计然西行。走不多远,便见到一名袍服少年引数名侍从等在树下。

袍服少年先迎了上来,问道:“你就是月女吗?”引路男子忙引见道:“这位是王孙波,是公子光之子。”

月女道:“原来是王孙找我。王孙有何见教?”

王孙波看了计然一眼,问道:“这位是……”月女道:“这是我的好朋友计然。”

王孙波踌躇道:“月女可否借一步说话?”月女应道:“可以呀。”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对方话意另有玄机,忙道:“不可以!计然哥哥是我亲信之人,王孙不必避讳。”

她改称计然为计然哥哥,而且是脱口而出,显然在内心深处,已将他当作了至亲至信之人。

王孙波无奈,只好道:“听说昨日五湖酒肆发生了大事,月女当时人也在场……”

月女未及回答,计然已插口道:“王孙怕是道听途说听错了,行刺发生时,月女人并不在场。若要了解行刺经过,还请王孙去问吴王和太子。对了,叔姬公主也是见证人,她是王孙的亲姑姑,王孙要想了解昨日五湖酒肆情形,找她更合适。我和月女还有要紧事要赶去桃花村,就不陪王孙了,告辞。”不待王孙波回应,拉着月女便走。

月女虽然没有反对,却很是疑惑,问道:“王孙波看起来文质彬彬,谦和有礼,他不过想打听昨日五湖酒肆的事,我们就这样走掉,会不会太没礼貌?”

计然摇头道:“王孙波可不只是要打听五湖酒肆之事。”

王孙波身份显赫,如何会亲自来向月女打听昨日情形,而不是去找亲姑姑叔姬?他又如何知道月女在计然的马车上?

一定是他昨日派人去了五湖酒肆,从专诸处打听到月女与计然在一起,而且会到王宫找太子庆忌为桃花村说情,于是派了人手专门等在路上。

堂堂王孙,如此煞费苦心地寻人,会只为向月女打听五湖酒肆的事吗?显然不是。

吴王僚与公子光不和之事,举世皆知。而今吴王僚外出吃鱼遇刺,在外人看来,敌国固然有嫌疑,但公子光嫌疑亦重。吴王僚不是傻子,又最关心王位宝座,一定会最先怀疑公子光。

公子光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会成为首要怀疑对象,处境岌岌可危。王孙波身为人子,为父排忧解难尚且来不及,却在此关键时刻来找月女,分明是想利用月女于太子庆忌有恩这一节。

月女听了计然一番分析,尚有些半信半疑,道:“那王孙波看起来完全不像坏人,原来也是想利用我吗?”

计然知道她心地善良,于人间险恶一概不知,叹了一声,不愿再深谈,以免世俗玷污了她纯净的心灵,只道:“月女,解决完五湖公这件事,就不要再理会旁事,我跟你回山林去看小白,好不好?”

月女也觉得外界人心实在复杂难测,便点头道:“好。”又笑道:“计然哥哥待人这般好,小白一定会特别喜欢你的。”

计然心中叹道:“我也不是一视同仁、待所有人都这般尽心尽力。”

一路驰来桃花村。临近村口时,远远见到五湖酒肆前站着许多人,山坡下也停有不少车马。

计然看了车子旌旗,道:“那是大司寇季札的车驾。”料想必是季札接管了吴王僚遇刺案,颇感惊异——

吴王僚遇刺,公子光有重大嫌疑。以吴王僚以往指派公子光出征,希冀其战死沙场的做派来看,无论刺客是否跟公子光有关,吴王都极可能借此机会铲除公子光。而季札为人公正,深孚众望,除了秉公调查之外,一定还会竭力避免吴王室自相残杀的惨剧发生。如此,吴王僚利用行刺事件铲除公子光之图谋,反倒不能得逞。

应该是季札料想吴王僚必猜疑公子光,要利用行刺事件大做文章,公子光又极力自辩,季札为免手足相残,遂自请查案。

月女却想不到计然那般深远,一听到季札的名字,便欢声笑道:“季子亲自来五湖酒肆了吗?哎呀,我想去见见他。我听他的大名很久了,他几次拒绝吴王的位子,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

她既然这般说了,计然自然要如她所愿,便命御者停下车子,又命侍从在原处等候,自引月女朝五湖酒肆而来。

刚上山坡,便有吏卒上前拦住,道:“大司寇在这里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月女道:“我是专门来见季子的。”

吏卒见她大大咧咧,对季札虽有尊敬之意,却没有常人的卑微与畏惧,倒也不敢怠慢,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臣也好去向大司寇通报。”

月女道:“我叫月女。”

吏卒又转头问道:“足下是……”

计然却不肯报出姓名,只道:“我是月女的侍从。”

吏卒见他形容丑陋,倒也信了,转身奔进酒肆。片刻后又赶了出来,道:“大司寇请月女进去。”

月女问道:“酒肆中该不会还是满地死尸吧?”

吏卒道:“太子殿下一大早便率军来过,将刺客尸首全部运回了王城,说是要等候大王处置。”

月女闻言大为意外,忙问道:“太子庆忌今日又来过五湖酒肆吗?”

吏卒道:“是,大司寇到时,太子殿下人还在桃花村,说是来追查刺客身份。”

即便已有司寇接管案子,太子庆忌此行也算是情理之中,月女问明太子没有罪及五湖酒肆及桃花村,只是例行向村民问了一番话,询问可曾看到可疑之人可疑之事,便命人抬了尸首离去,这才放了心,自引计然进来酒肆。

季札已年近五旬,满头白发,皮肤颇黑。他正站在堂中询问专毅,见月女进来,先举手示意,等专毅回完话,这才招手叫她。

月女歪着头,道:“季子好大的名气,可看起来也只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跟寻常老翁没什么两样。”

专毅忙咳嗽了声,示意月女不可乱讲话。

季札倒是不以为意,笑道:“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当然看起来跟寻常老翁没有区别。”又问道:“昨日就是月女救了太子庆忌,对不对?”

月女道:“季子已经知道了?”

季札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救下‘吴国第一勇士’,可是不简单。”

月女道:“我只是碰巧而已。好啦,我只是专门来见见季子。既然见到人了,我心愿已足,也该走了。”

季札道:“等一下!”招手叫过计然,问道:“足下是……”

计然道:“我是月女的侍从,姓甚名谁不重要,不敢劳季子动问。”

季札点了点头,但仍紧盯着计然不放。

月女奇道:“季子为什么一再看他?”

季札道:“他的眉眼,跟我一位故友很像。”又问道:“你是晋国人吗?”计然道:“我是宋国人。”

季札闻言,摇了摇头,道:“那就断然不是他了。”

计然也不多言,自与月女退出。

专毅追出来道:“天色不早,月女还要赶回穹窿山吗?”

月女道:“我要和计然哥哥去桃花村找五湖公,今晚大概会借宿在村里。”

专毅道:“那可太好了。一会儿送走大司寇,我做几条炙鱼,给你们送去。”

月女笑道:“不要太麻烦了。”专毅道:“有什么麻烦?爹爹交代了要多去看望师公,我今早去过,后来太子和大司寇陆续来了酒肆,一直不得闲,正好晚上再走一趟。”

计然问道:“令尊呢?”专毅道:“爹爹一大早就被人叫走了,大司寇也在这里等他回来问话呢。我还怕爹爹会有什么事。”

计然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多半是有人想向令尊打听昨日五湖酒肆发生了什么事。”

专毅道:“爹爹自己也这么说。”

下来山坡,计然交代侍从及御者先回去。侍从念辞摇头道:“渔父人在这里,臣等怎能擅自离开?渔父若不愿臣等跟随,大可自行在桃花村借宿过夜,臣等等在村口便是。”

计然点点头,正欲偕月女进桃花村时,孙武快马赶至。月女欢呼一声,叫道:“孙武哥哥!”

孙武翻身下马,道:“果真在这里找到了月女。”

月女道:“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计然哥哥也在这里。”

孙武听到月女称呼计然为计然哥哥,大为惊异,看了计然一眼,虽然勉强招呼了一声,但目光中明显有了敌意,将月女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月女一直跟计然在一起吗?”

月女道:“是啊,计然哥哥陪我跑东跑西,帮了我不少忙呢。”

孙武踌躇片刻,还是讪讪开了口,道:“有件事,我想请月女帮忙。”

月女笑道:“孙武哥哥怪里怪气的,你跟我之间,还说什么请字。”

孙武道:“但这件事,可能并非月女情愿。”

月女道:“就算是我不喜欢的事,为了孙武哥哥,我也是情愿的。”

孙武遂下定了决心,道:“那好,我想请月女去查明吴王僚于五湖酒肆遇刺一案,查清楚那些刺客到底是受谁人指派。”

月女极为诧异,问道:“孙武哥哥为什么要管那件事?”

孙武道:“因为我想管,但我自己不大方便出面,所以想请月女帮忙。”

月女道:“这很奇怪啊,孙武哥哥一向不爱管闲事的。”

孙武道:“月女就当我想以此向吴王邀功吧。”

月女闻言,心头微感失望。如果孙武说只是因为好奇,想知道真相,她还能接受,可他说的理由,实在有些出乎她意料。

孙武道:“月女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月女忙道:“不,我愿意去做这件事。不过,我想要计然哥哥帮我。”

孙武先是一愣,随即问道:“月女知道计然的来历吗?”月女道:“知道啊,计然哥哥是宋国人。”

孙武摇头道:“这不叫来历。这个人,月女才认识了两天,根本不了解他。”

月女笑道:“我了解计然哥哥啊,自从我在桃花岛上遇到他,看到他痴痴凝视桃花的那一刻起,我就了解了他。”

世间有一种人,虽处于红尘之中,却远避尘嚣,襟怀淡泊,安于林泉,喜与白云流水、仙鹤野花为侣——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计然明显就是这种人,月女第一眼看到他时,便已深信此点。

孙武却是大惑不解,月女遂解释道:“计然哥哥跟我是同类人,热爱花草树木,热爱世间万物。你知道吗,他为了看日出,竟肯在桃花岛等上一夜。就跟我一样,为了看到最大最圆的月亮,可以爬到笠帽峰峰顶,等上半夜。”

孙武一怔,他未到过桃花岛,不知那是遍地沼泽荆棘、人难以立足之地,也不懂只有极热爱风光的人,才会冒险登岛,又见月女全心全意地信任计然,心头竟有了微微酸意。但他毕竟是目光远大的男子,又深知用人不疑的道理,便点头道:“既然月女相信计然,那么我也信得过他。”又道:“那么吴王僚遇刺那件事……”

月女笑道:“我既答应了孙武哥哥,一定会全力以赴,查个水落石出,孙武哥哥就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孙武道:“如果月女还需要人手,我可以请陈音来帮你。”

月女笑道:“不必了,有计然哥哥就够了。而且陈音不正为追求一名女子而烦恼吗?已经够他头大的了。”

孙武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凡事多加小心。”

他本待过去拜请计然多关照月女,但又觉得自己已有利用月女之嫌,月女倒无所谓,不会多作他想,可计然是个明眼人,他实在不好意思面对,遂只朝对方点了点头,便自行离去。

计然不明所以,走过来问道:“孙武不是来接月女的吗?”

月女摇头道:“不是。”大致说了孙武此行的意图。

计然意外之极,问道:“孙武竟然也要插手此事?”

月女道:“我也觉得奇怪呢,孙武哥哥隐居山林好几年了,只一心撰书,从来没有管过外间闲事。”

计然道:“孙武也不是那种想靠这种事到吴王面前邀功请赏的人。”

月女点了点头,问道:“计然哥哥愿意帮我吗?”计然笑道:“当然了。正好我最近很闲,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月女道:“可我本来答应了计然哥哥,不再理会这些事,要带你去山林看小白的。”

计然猜到她虽然有歉疚之心,但仍然想如孙武所请,替其达成心愿,便道:“不急在一时,日后有的是机会去看小白。”

月女这才释然,歪着头出神了半天,道:“我在想,刺客会不会跟齐国有关,所以孙武哥哥才特别关注,还说他自己不方便出面?毕竟他自己也是齐国人。”

计然心念一动,沉吟道:“这倒是有可能。几年前宋国内乱,华族反叛宋君,吴国受华登之请,派军援助华族。宋国虽是小国,却与周为客,地位特殊,吴国此举,等于公然与宋国及中原诸侯甚至周天子作对。晋、齐等国联合出军,打败了吴军,俘虏了吴国公子苦雂,吴国自此与晋、齐结怨。吴国公子苦雂更是死在了齐国。”

虽则齐国距离吴国甚远,但东面临海,而吴国舟师强大,远远领先于诸国,已有浮海远航的能力。若吴国起意报复齐国,派舟师自海路抵达,可谓轻而易举。

而中原诸国均是车战,根本没有水军建制,齐国亦是如此。即便感到了吴国的威胁,有心发展舟师,然齐国没有营造大船的技术,仓促之间,又哪里来得及?

或许齐国推测吴国将要以舟师伐齐,为改变不利处境,决意抢先下手,派刺客行刺吴王僚,国君若薨,吴国必然局势动荡,没有余力再兴师伐齐。

吴王僚遇刺之日,孙武人亦在五湖酒肆。或许他为人精细,当时便从刺客身上看出了端倪,又或许是后来从齐人口中听到了风声,大概猜及行刺事件与齐国有关,却又不能完全肯定,因而请月女出面调查。

孙武自己既是齐人,确实是不方便出面的,一旦旁人知晓,必定质疑其动机,并因此而怀疑到齐国。

月女道:“如果真是齐国所为,会不会牵累孙武哥哥?”

计然沉吟道:“说不好。不管怎样,我们先查明真相,再将结果告诉孙武,由他处置,如何?”

月女道:“甚好。可是要如何着手呢?”

计然道:“孙武不找别人,只托请月女,除了你是他最信任之人外,想来也因为你救过吴太子庆忌,这是一层很大的便利。”

而今最想查到行刺事件幕后主使的,自然是吴王僚和太子庆忌。吴王僚身为一国之君,至高无上,必定会倾尽全力追查。就算月女没有任何眉目,也能从太子庆忌那里打听到相关线索。

其实孙武跟之前王孙波的想法类似,明显是想利用月女。但计然既知月女极在意孙武,便不能说破,以免她伤心难过。

月女果然未完全会意,只道:“虽然我可以向太子庆忌打听,但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人。”

计然道:“那好,我们就自行调查。”

月女笑道:“是。有计然哥哥帮我,月女一定可以做到。”

桃花村村落不小,人家不多,静谧宁静,在苍茫暮色中独有一番滋味。五湖公居所位于一片桃林中,穿越其间,口鼻尽是桃李芬芳,当真心旷神怡。

到了柴门外,月女先扬声叫道:“五湖公在吗?月女来瞧你了。”不见人应,又不见屋中点灯,便自行推门入院,又笑道,“我们自己进来啦。”

到堂前时,忽顿住身形,笑颜凝固,花容失色。

计然忙问道:“怎么了?”月女道:“我……我闻见了血腥气。”

计然忙将她扯到一旁,道:“你留在外面。”拔出护身短剑,持剑入堂——

昏黑中,尚可见到堂首歪倒着一名老者,双目瞪圆,胸口一个大血窟窿。

月女已跟了进来,见到眼前一幕,立即举手紧捂双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计然道:“那就是五湖公,对吗?”

月女点了点头,虽未出声,眼泪却夺眶而出。

计然道:“月女先出去叫人。大司寇还没走的话,请他派人来这里。”

往案上寻到火石,点燃案上油灯。回头却见月女仍留在原地不动,先是一怔,随即上前搂住月女。月女将头深埋在计然怀中,痛哭出声。

计然等她哭了一阵,发泄出情绪,这才温言抚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才好。我们能为五湖公做的,就是找到凶手,替他报仇。”

月女抽泣道:“可是谁会想要杀五湖公呢?昨日他人又不在酒肆,对吴王僚遇刺一事毫不知情。”

计然心道:“话虽如此,可昨日五湖酒肆刚发生行刺事件,今日五湖公就遇害家中,要说这两件事没有联系,鬼都不信。但为什么要杀五湖公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忽听到有人结结巴巴地惊问道:“你们……你们两个……”却是专毅提着炙鱼到了。

计然忙放开月女,未及解释,月女已哭道:“专毅,五湖公被人杀了。我们来的时候,他人就已经……已经……”

专毅大骇,丢下竹篮,奔到堂首,见五湖公身子僵硬冰冷,早已气绝多时,遂伸手为他合上眼睛,站其身来,咬牙切齿地道:“是谁做的?到底是谁做的?”

计然道:“你今日来过这里一趟,对吧?”

专毅点点头,道:“我早上来看过师公,他老人家气色还行。”

计然道:“你可有将昨日发生之事告知五湖公?”

专毅摇头道:“没有。爹爹说师公心情不好,酒肆那件事只会让他更烦心,不如先瞒着,日后再告诉他不迟。昨日爹爹也将这番话拜托过村民。”

月女道:“但今日太子庆忌来过桃花村,也不知道太子来找过五湖公没有。就算太子没来,他引军入村,动静不小,怕是五湖公也知道外间发生了大事。”

计然道:“太子庆忌应该没有来过。”

到五湖公住所,须经过桃林。太子庆忌出行,必定前呼后拥,那么多人涌进桃林,不但会留下大片凌乱的脚印,还会碰掉许多桃枝、桃花,但目下桃林甚为齐整,且脚印不多。

专毅也道:“太子肯定没有来过这里,他入村只是为寻找目击证人,太子早知道师公昨日不在酒肆,又何须白跑一趟?”转头看了五湖公尸首一眼,道:“但我实在想不明白什么人要害师公性命。”

计然问道:“五湖公可曾与人结怨?”

专毅道:“没有。师公从来没有离开过桃花村,哪里会跟外人结怨?桃花村里,村民世代打鱼为生,生活清苦,自从五湖酒肆声名远扬,师公以高价收购村民打的鱼及所酿桃花酒,村民们生活好了许多许多,村里人人都感激他呢。”

忽想到一事,又道:“也不是人人都感激师公。村里长者樊翁就看师公不顺眼,前晚他还说过,师公带坏了桃花村世代相传的风气,怕是不得善终。”越想越觉得樊翁是凶手,转身便要去樊家寻其对质。

计然道:“等一等!”又问道,“樊翁多大年纪?”

专毅道:“怎么也得有七八十岁了吧。”

计然摇头道:“凶手不是樊翁。五湖公胸口一刀正中要害,且深入肺腑,是孔武有力者所为。樊翁哪有此等气力?”

月女一直抽泣不停,忽插口道:“樊翁可有儿子?”

专毅摇头道:“樊翁没有成亲,也没有子嗣。”又道:“除了樊翁外,我再也想不到旁人与师公还有嫌疑了。”

计然问道:“大司寇还在五湖酒肆吗?”

专毅道:“还在。爹爹刚回来了。大司寇正在酒肆向他问话。”

计然道:“那好,你先回酒肆,告诉大司寇,说桃花村出了命案,请他派人来处置。我和月女会暂时守在这里。”

专毅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不解地道:“月女跟师公只是相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月女哭道:“我……”

计然忙道:“快去吧,夜长梦多,万一大司寇一行走了,可就麻烦了。”

专毅也觉得有理,遂点了点头,疾步去了。

等专毅脚步声走远,计然才道:“月女如此悲痛,并不是你跟五湖公感情深厚,而是你觉得你自己对五湖公之死负有责任。若不是那晚你纵走望月鱼,五湖公人应该在酒肆中,不会遭此毒手,是也不是?”

月女哭道:“我的心思,计然哥哥怎么都懂?”

计然道:“可月女有没想过,吴王僚早定下昨日要去五湖酒肆吃鱼,甚至不惜派人事先封锁路口。也就是说,昨日行刺吴王僚之事必定会发生。五湖公受此刺激,即便没有望月鱼之事,今日也依然会待在家中。”

月女道:“那只是有可能,五湖公也有可能去了酒肆呀。”

计然无言以对,呆了半晌,才道:“我告诉你,世间万事万物,发生与存在,原因与结果,总有它的道理。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顺其自然。”

月女听了这话,深为震撼,反复回味,只觉得深奥无穷,她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过了一刻工夫,外面火光闪烁,却是大司寇季札亲自引人到了。也有村民听到动静,赶来察看究竟。最先抢进门的却是专诸,他直奔到五湖公尸首旁跪下,不见悲恸之情,只那么呆呆望着,眼神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吏卒举火环立四周,堂中瞬时亮如白昼。季札亲自扶起专诸,这才命有检查外伤经验的吏卒上前检视五湖公伤口。

那吏卒比画一阵,起身禀告道:“五湖公是被利器刺死,伤口平整,宽不过一寸,凶器应该是柄短剑,而且锋锐之极。凶手强壮有力,一剑刺中要害,直入肺腑,五湖公应该立时毙命,连出声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季札点了点头,又问了计然、月女发现尸首的经过,便将专诸一人叫到院外问话。

计然道:“这里没我们事了,我们先出去吧,到外面桃林中走一走,也许会好受些。”

月女闻言,便与计然来到林中,寻了最偏僻之处,倚树而坐,抬起头来,却是阴翳满天,不见星星与月亮。

二人都默不作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女才幽幽道:“如果十五那晚空中无月,望月鱼出水望月时,会不会也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计然听了,只觉得心中如蚁啮一般,一点一点地作痛。她本是个红尘之外的女子,无忧无虑,冰清玉洁,不染一丝尘埃,却意外卷入诸多稀奇古怪之事,而今既置身其中,亦已是不能自拔。

忽听到专毅在林中叫道:“月女,月女,你在这里吗?”

月女应了一声,立即起身,迎过去问道:“是不是又出了事?”

专毅道:“没有。大司寇已命爹爹设法将师公安葬,带着人走了。爹爹说明日到市集买口棺材,再办后事。”又道:“但我适才听到大司寇跟爹爹交谈,说是要先查吴王遇刺的案子,因为吴王下了命令,务必捉到幕后主使,因而师公的案子得缓上一缓。”

月女道:“那专诸怎么说?”

专毅道:“爹爹还能怎么说,自然是说表示理解。”又道:“大司寇可以等,我可不能等,我不能让杀人凶手跑了。我跟爹爹说,想自己调查师公被杀一案,可爹爹居然厉声斥责我胡闹,还说这是司寇署该管的事。”

计然插口道:“尊父是为你好。他大概猜到五湖公被杀一案不简单,怕你因为私自调查而身陷险境。”

专毅坚决地道:“我不怕,只要能为师公报仇,我什么都不怕。”

计然不及阻止,月女已经脱口说了出来,道:“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专毅喜出望外,道:“月女肯帮我吗?”

月女点点头,道:“我一定会帮你找到杀死五湖公的凶手。计然哥哥也会帮忙的,对不对?”

计然只得道:“对。”

专毅道:“实在太好了。对了,有许多人都说月女救了太子庆忌。庆忌是我吴国第一勇士,月女竟能救得他性命,想来你身手极其了得。认识月女这么久,我竟是不知你身怀绝世武功。”

月女笑道:“哪有什么绝世武功!不过是日常跟小白嬉戏玩耍的招式罢了,我从来都打不过小白的。”

专毅听了半信半疑,道:“月女的功夫,当真是跟那只白猿学的吗?”

月女道:“是啊,不然还能有谁?”又问道,“五湖公的案子,你打算如何着手?”

专毅道:“我打算先去找樊翁,问他为什么要说师公不得善终。”

计然道:“不必白跑一趟,樊翁跟五湖公被杀,决然无关,他只不过不满五湖公将商业气息带进了桃花村。”

专毅也知不会是樊翁杀人,闻言便就此作罢,道:“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

计然沉吟道:“五湖公住处在山脚下,是桃花村的最里处。凶手赶去那里杀人,要经过多户人家。昨日五湖酒肆发生了大事,今日太子庆忌还带兵来过村里,村民应该都不会出门,也会格外留意外面的动静,或许有人看到了凶手模样。明日一早,我们挨家挨户去访村民,看有没有谁看到过陌生人。”

专毅细细一想,果然这才是最好的线索,连连拍手,道:“好,好,就这么办。”

又引计然和月女来到村民家求宿。桃花村民风淳朴,村民很爽快地接纳了客人,还连连为房屋太过简陋而道歉。

次日一早,计然出屋时,月女早已等在院中。计然见她眼睛红肿,忙问道:“月女一夜没睡吗?”

月女摇头道:“睡不着。”

计然道:“你该不会在这里站了一夜吧?”

月女摇了摇头,道:“我跟大婶同床,虽难以入睡,可也不敢随意翻身,生怕惊扰了她。早上等她起来后,这才起身。”

刚好专毅提鱼到来,三人坐在院中吃了炙鱼,一起去找村民打听情形。问了几户人家,都说除了太子庆忌一行外,没有见过陌生人。

刚问到第五户人家时,专诸赶了过来,一把揪住专毅胸口,怒道:“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叫你不要再管这件事!”

专毅畏惧父亲,不敢回应。专诸又道:“你马上给我滚回棠邑[5]老家,陪你娘亲去。”

月女上前劝道:“专诸君,专毅只是好心,想捉到凶手,为五湖公报仇。”

专诸冷笑道:“月女怎么也多管起闲事来了?这不是你一个小女孩该管的事。”又指着计然道:“他们两个年纪小,你堂堂成年男子,也这般不懂事吗?尽跟着瞎胡闹。”

计然遂上前握住月女的手,道:“我们走吧。”月女道:“可是……”

计然道:“这确实不是我们该管的事。”牵了月女出来。

御者及侍从尚候在村外,计然扶月女上车,命道:“回渔场。”

到了菱湖渔场,刚好在门前遇到范蠡。范蠡见到计然、月女二人,亦是惊讶万状,问道:“你们二位如何会来这里?”

侍从鱼亭道:“这位就是渔父,是渔场的主人,如何来不得?”

范蠡大吃一惊,道:“你就是渔父吗?范蠡竟是有眼不识泰山。”

计然道:“范君何须客气。我很久不来吴国,竟不知渔场中藏龙卧虎,有你这等能人。让你栖身在这小小渔场,实在太委屈了。”

范蠡见月女神色不豫,问道:“月女怎么了?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

月女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计然叹道:“前日范蠡君离开五湖酒肆后,又发生了很多事。进去再说吧。”

三人入堂坐下,月女仍是一言不发,计然便大致说了这几日之事,只略去邢平一节。

范蠡道:“那日在五湖酒肆得计君好意提醒后,我便自后门离开了。想不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吴王僚遇刺,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月女撇嘴道:“吴王僚遇刺确实是大事,人人都要去追查行刺的幕后主使,现下也没人再管五湖公的案子了。等司寇署忙完吴王的案子,腾出手来,凶手早逃之夭夭了。”

范蠡道:“原来月女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

计然道:“谁说没人管五湖公的案子,不是还有我们吗?”

月女闻言喜道:“现在没有了专毅,计然哥哥还愿意继续追查凶手吗?”

计然点了点头,道:“专诸当面令月女难堪,我非管到底不可。”

范蠡忙道:“范蠡不才,也愿意出些微薄之力。”

月女欣然道:“范君也肯帮忙,实在太好了。”

计然之前与范蠡有过交谈,对其印象极佳,也知道对方是个有才干的男子,遂道:“能得范君襄助,再好不过。从今日起,你我朋友论交,我属下车马,任你调遣。”又道:“范君叫我渔父便可。”

范蠡道:“多谢渔父信得过我。既然月女与渔父要查吴王僚遇刺案,五湖公一案,便交给我吧。”

计然道:“甚好。”又告道:“五湖公被杀一案,专诸一定知道些什么。他身为五湖公弟子,不报杀师大仇倒也罢了,还对爱子发火,将其逐回家乡,行为实在太过反常。”

月女忙问道:“计然哥哥是说,专诸可能知道是谁杀了五湖公?”计然道:“正是此意。”

月女道:“既然如此,专诸为何不将实情告诉季子呢?季子是天下公认的圣人,又官任大司寇,断然不会徇私枉法。”

计然道:“或许是季札跟专诸说过要缓查五湖公一案,专诸觉得司寇署不会尽心尽力,告诉季札也是白搭。”

范蠡道:“但就算吴王遇刺案是重中之重,专诸将线索及怀疑对象告诉季札,他不会不派人查。”

计然道:“或许凶手来头太大,专诸有所顾虑,担心即便是季札那样的圣人,也可能庇护对方。”

范蠡恍然有所醒悟,道:“所以专诸才担心儿子私下调查会招致危险,找借口将专毅送回了家乡。”

计然点了点头,道:“但以我观察来看,专诸这个人绝不是懦弱之人。”

范蠡道:“我明白了,渔父认为专诸可能会独自去为五湖公报仇,我只需暗中监视他的动静,便能按图索骥,查到凶手。”

计然笑道:“有范君来主持这件事,我可以完全放心了。”

当即叫进来心腹侍从阿巴,为他引见范蠡,命他听范蠡号令。范蠡也不推辞,吩咐了一番,阿巴应命去了。

月女道:“这么说,五湖公一案已经算是有了眉目。那么,吴王僚遇刺案,该怎么办才好?”

计然道:“月女忙了几天了,今日先大吃大喝一天,好好休息。明日再来想办法,如何?”又道:“这处渔场颇大,而且还有荷塘,很好玩,我派人带你去游湖。”

月女虽然意兴阑珊,但也确实感觉疲累,便答应了,又问道:“计然哥哥不陪我去吗?”

计然道:“我也想去,不过我还有事要同范蠡君商议。你先自己去玩,玩得累了再回来,我陪你吃饭,好不好?”一再软语相哄,终于送走了月女。

范蠡瞧在眼中,问道:“渔父与月女相识不久,却如此宠爱她,是因为怜悯她的身世吗?”

计然叹了口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范蠡又好奇问道:“月女当真身怀绝世武功吗?”

计然道:“也许在她自己看来,那不叫武功,不过是日常跟白猿嬉戏的招式罢了。”

范蠡摇头道:“当真是奇人奇事。”又问道:“渔父不让我亲自去监视专诸,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商议?”

计然道:“范君认为吴王僚遇刺这件事,幕后主使是谁?”

范蠡一怔,反问道:“难道不是楚国吗?”似是认为楚国派遣刺客刺杀吴王僚是顺理成章之事。

计然闻言颇为意外,随即笑了一下。

范蠡问道:“渔父何以发笑?”计然道:“你是楚人,认为是自己母国派遣了刺客。孙武是齐人,也认为是齐人谋划了行刺吴王僚一事。”

范蠡闻言也笑道:“也许都是因为心中仍挂念自己母国。而今吴国强大,楚国和齐国虽是大国,对其也是畏惧有加。”

又道:“我之所以认为是楚人所为,是因为我留意到最近橱溪城舟船开始频繁调动,应该是有伐楚之意,只不过……”橱溪城即为吴国造船之所。

计然道:“只不过吴王僚不愿意再用公子光担任主帅,可又一时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所以暂时搁置了下来。”

范蠡道:“正是。”

或许楚国派在吴地的眼线,也留意到吴国舟师不寻常的调动,意识到吴军将要伐楚。楚国鉴于楚军接连败于吴公子光之手,料想难以对敌,遂想出了行刺吴王僚的法子,虽然难免会加深两国仇怨,但一旦事成,确实可以有效解决楚国的燃眉之急。

范蠡问道:“渔父以为呢?”

计然道:“我原先觉得楚国新君年幼,国内局势动荡,应该无暇他顾,但后来在市集遇到一个不该在吴国出现的人,便开始疑心楚国卷入其中。而今听了范君一番高论,愈发认为楚国嫌疑重大。但孙武是个精细之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认为可能是齐人所为。”

范蠡又问道:“渔父所称不该在吴国出现的人,到底是谁,是楚国人吗?”

计然道:“华登,他算不上楚国人。”

范蠡大为意外,道:“吴国曾接纳华登,又派军援救华族,结果最后华登投奔了楚国。想来吴王僚对华登恨意不浅,他竟然还敢来吴地!”

又道:“渔父怀疑是楚君派华登来吴国主持行刺吴王僚一事吗?”

计然点点头,道:“华登不是蠢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吴国送死。宋国内乱时,他曾在吴国避难近一年,熟悉吴地人情,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范蠡道:“我听我朋友文种提过,吴国太子庆忌也曾派刺客到郢都刺杀华登。华登来吴国主持行刺吴王僚一事,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又道:“渔父为何不将这些当面告诉月女?”

计然道:“月女答应了孙武,要查明吴王僚遇刺一案真相,她一定会遵守诺言。但我早年与华登有旧,不愿意亲手将他送上死路。昨日我在市集遇到他,本待出言警示他,但他记恨当日我声称与他绝交之事,不愿再理我。”

范蠡道:“渔父希望我以楚国人的身份,出面劝他尽快离开吴国吗?”

计然点头道:“我确有此意,只是怕范君为难,不敢明言。”

范蠡愕然道:“何有为难一说?”

计然道:“范君有经世之才,鸿鹄之志,自楚入吴,必是想有所作为。若是私下助我纵华登逃走,则是与吴国作对,即使日后有机会,怕是也难以取信于吴王了,又何谈一展生平之志气?”

范蠡慨然道:“渔父前日好意在五湖酒肆提醒我,我虽不知你真实身份,但已视你为朋友。而今听了这番话,更是引为知己。不错,我来到吴国,是想建功立业。功名终可得,知音却难求,我愿意替渔父出面,找到华登,劝他即刻离开吴国。”

计然闻言大为感激,直起身来,深深揖拜下去。

范蠡道:“渔父何须客气。实在要谢的话,等事情办成,请我吃鱼饮酒足矣。只是我要如何才能找到华登?”

计然道:“我自会派手下去寻华登,寻到人后,再交由范君出面。”

二人计议已定,又随口谈论旁事。计然既与范蠡亲近,便实话告知自己身份,原来他出身晋国贵族,但幼年时家庭遭了变故,母亲携其逃到宋国,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生活。

宋国商业发达,为天下之首。计然天生有计算之才,少年时便崭露头角,后干脆开始自己经商,到十六岁时,已成为宋国巨富。他厌倦名利,遂开始游历山水,顺带也经营生意,而今商业已遍布各诸侯国。

范蠡听了很是佩服,佩服的倒不是计然如何富有,坐拥天下财富,而是他放弃世人企慕的贵族身份,甘于与商旅为伍。

又漫谈了许多事,二人越聊越是投缘,不知不觉间,竟已日暮。

侍从阿巴奔进来告道:“渔父,范君,专诸今日出门,到市集买了一口棺材。到都亭桥附近时,有个人拦下专诸,跟他说了很久的话。臣另外派人跟踪了那个人,结果发现他进了公子光宅第。”

计然道:“或许是公子光想向专诸打听吴王僚遇刺一事。”又问道:“专诸回桃花村了吗?”

侍从阿巴道:“回了。接下来几日,应该会忙于操办五湖公后事。”

范蠡道:“我去过五湖酒肆多次,跟五湖公及专诸父子相熟,不如明日一早我赶去桃花村拜祭五湖公,顺便探探专诸口风。”

计然道:“如此甚好。”

刚好月女游湖回来,直嚷道:“渔场好大,我好饿啊。计然哥哥,你这里有吃的吗?”

计然忙命人去准备酒菜,又特意嘱咐厨子往汤水中加些宁神的药草。

饭菜上来时,月女见侍从往计然案上多放了一豆黑褐色的豆子,半湿不干,不禁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计然道:“是大苦[6],一种豆子制作的药材。我小时候有寒热的毛病,全靠吃大苦才好,后来便干脆将它当作调味品来吃了。”示意侍从分了一些给月女。

月女用手拈起一颗豆子,塞入口中,随即连连摇头道:“好难吃,味道发苦。”计然笑道:“这是入药用的,要不怎么叫大苦?”

月女道:“除了大苦外,其他菜肴都很美味。计然哥哥,你有个好庖厨。”

大快朵颐一番,宴罢后,诸人便各自歇息。月女累了几天,晚宴时又饮得微醺,这一宿倒是睡得安然舒坦。

次日一早,范蠡自赶去桃花村,计然见月女尚未起身,便不命人惊扰。

正站在湖边观赏风光时,大夫邢平家臣包库快马赶来,道:“大夫君请渔父即刻入城,有要事相商。”

计然皱眉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事关那窃贼吗?我料想会有人救他,特意命你们打他一顿,让他短时间内动不了身,不能再兴风作浪。”

包库躬身道:“跟那件事无关。”

计然道:“那还会有邢大夫解决不了的事吗?你先回去,告诉邢大夫,说我现下还有别的事要忙,暂时不得闲。”

包库忙道:“渔父住得远,大概还未听到风声,而今满城风传,说寿梦大王曾留下一份手书,指明季札之后,由诸樊长子,也就是嫡长孙即位。”

计然道:“这样的流言蜚语,以前也应该有过吧?”包库道:“可而今情势不同,当今大王刚刚遇刺。”

计然道:“那旁人也只会怀疑公子光,干邢大夫何事?”

包库道:“这次传闻不比以往,最后还加了一条,说寿梦大王临终前将手书交给了心腹大臣保管,也就是相国狐庸。”

计然陡然醒悟,问道:“传闻是真的吗?”包库闻言,当即愣住。

计然心道:“是了,我竟糊涂了,就算是真有其事,干系何等重大,邢平哪会让一个家臣知晓?”

他知道邢平迂腐,既无其祖申公巫臣的雄才大略,又缺其父狐庸的老谋深算,既是先人与他有旧,少不得得替对方出个主意。

又嫌车驾太慢,忙命人牵马,又让人等月女起身后转告她,先留在渔场玩耍,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半途中,计然便已思虑清楚:这传闻表面捕风捉影,又在吴王僚遇刺后适时出现,看起来似是有人别有用心,要挑拨吴王僚及公子光相斗,但极可能是真有其事。不然如何一再有窃贼光顾邢府?

而邢平早猜及对方是为寿梦手书而来,料想窃贼背后主谋,不是吴王僚,便是公子光,任何一个都得罪不起,是以宁可隐忍下杀子之仇。

然这寿梦手书一事,当极为隐秘,知情者该寥寥无几,又是谁在关键时刻兴风作浪,放出了消息呢?

断然不可能是公子光一方。公子光已被吴王僚削夺兵权,王城禁军由太子庆忌统领,其余兵权则由吴王僚亲弟公子掩余和公子烛庸分领,公子光根本就没有与吴王僚一方对抗的能力。寿梦手书一事泄露,只会让吴王僚愈发猜忌公子光,势必除之而后快。

也绝不可能是吴王僚一方。吴王僚固然有能力除掉公子光,却会因此坐实寿梦手书之事,等于告诉世人说:公子光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王位。

能从这件事中受益者,排在第一的当属楚国——若是吴王僚与公子光因此而相斗,吴国大起内讧,便暂时没有工夫兴师伐楚了。

莫非这是行刺事件的后招?吴王僚因为贪吃炙鱼而遇刺,颇觉丢脸,下令封锁消息,是以除了官宦之外,常人不知此事。但流言仍适时而出,表明散布者极可能就是参与者。楚人料想吴王僚侍从如云,行刺多半不成,一旦事败,便散布流言,促使吴国内乱。但寿梦手书吴国机密大事,楚人又如何知道手书保管在邢平手中呢?

进来邢府时,却听到西边“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计然大感愕然。

包库忙解释道:“这是补釜匠在补镬。庖厨的鼎镬坏了,因为是先人传下来的,大夫君不敢扔,只好去市集请了补釜匠来补。”

计然以商业起家,对商机一类很是敏感,愕然道:“我许久不来吴地,竟发展出了专门的补釜匠吗?在其他各国,一般都是铁匠兼做补釜。”

包库道:“还不是因为吴地兵器锋锐,天下人都爱到吴国来买刀买剑,铁匠铺、剑坊等生意实在太好,根本不会接补釜或是补镬这种费力活儿,于是就有了补釜匠,听说是学艺不精,当不了铸剑师,所以才改做最简单的补镬。”

计然闻言,颇为感慨,道:“这补釜匠有自知之明,进不成,则退一步,离开竞争激烈的热门行当,选择了一个没有竞争的冷门,也算有商业眼光。”

包库也听不懂计然之语,只道:“渔父若是嫌吵,我这就派人打发补釜匠走,叫他改日再来。”

计然摇头道:“不必。”

一进堂,计然便被邢平拉住。邢平先迫不及待地问道:“渔父可有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计然道:“我听包库提了。”

邢平便命从人退出,连声问道:“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渔父快些给拿个主意。”

计然试探问道:“寿梦手书这件事,可是真的?”

邢平一愣,呆呆望着计然,似是不能相信一向超然的渔父竟会主动打听这件事。

计然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就当真有其事了。”又问道:“既然流言明确提及令尊狐庸的名字,想必是知情者故意泄露的,应该早有人知道了邢大夫手中有寿梦手书一事。”

邢平摇头道:“家父临死才告诉我这件事,还说除了我,世上没有第二人知情。”

计然道:“但毕竟有人知道了,不然何以有窃贼频频光顾府上,而今又有指名道姓的流言呢?”又问道:“想必之前有人当面试探过邢大夫这件事。”

邢平道:“渔父果然不愧神算之名。确实有人问过,虽然问得十分隐晦,但其实就是指先王寿梦手书。”立即又道:“不过恕我不能见告那人名字。”

计然点了点头,又问道:“邢大夫当时是如何作答的呢?”邢平道:“我当然是立即否认有这回事。”

计然道:“为今之计,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否认。邢大夫立即进宫,面见吴王僚,禀报市井流言一事,并告知这是敌国间谍有意挑拨吴国王室不和之举。”

邢平问道:“大王会信吗?”

随口一句话,就表明吴王僚不是寿梦手书的知情者,至少邢平没有怀疑吴王僚是窃贼背后的主谋,不然不会是问话,而会肯定地说“大王不会相信的”。

计然道:“如果在以往,吴王僚未必会信,可而今不是刚发生了行刺事件吗?敌国派刺客行刺未果,便又派人散布流言,挑拨吴王僚和公子光相斗。”

邢平一怔,转头四下望了一眼,见门窗紧闭,这才低声道:“行刺大王一事,难道不是公子光所为吗?”

计然大为意外,问道:“邢大夫何以认为是公子光派人行刺吴王?为何不是楚国,或是齐国?”

邢平陡然失笑,道:“渔父何以会想到齐国?绝不可能是齐国。”

计然问道:“邢大夫何以如此肯定?”

邢平道:“太子庆忌正妃华阳不久前病逝,大王决意为太子再寻一门好亲事,求娶齐国公主为正妃,齐君已经答应。这是吴国首次与中原联姻,大王十分重视。之前有吴国公子苦雂被俘后死在齐国一事,齐国也想与吴国修好,作出补偿,特意挑选了齐君最爱相貌最美的公主,预备嫁来吴国。”

计然道:“原来如此。”心道:“那么孙武怀疑齐人牵涉其中,一定有别的缘由。或者根本就与齐国无干,他是出于其他目的,想利用月女来查明行刺真相。”

邢平又道:“至于楚国,更不可能了。渔父该知道新即位的楚君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事?母亲又是宫廷丑闻中心的秦国公主孟嬴。掌权将军子常根本不想立他,君臣猜疑,哪有余力派人行刺?”

顿了顿,又道:“如果一定要说是敌国所为,我宁可相信是秦国。新楚王是当今秦君的亲外甥,秦国为保新楚王地位,倒是有可能替其出手。”

计然道:“秦地风俗淳朴,不大像会干行刺之事。”

邢平道:“渔父周游列国,见多识广,既然认为不会是秦人所为,必是对的。其实我也不相信秦国会千里迢迢派刺客到吴国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按嫌疑轻重来排位的话,公子光排第一,秦国第二,楚国第三,齐国不可能,就不提了,越国排第四。”

计然道:“对了,还有越国,我竟没有想到过。”

邢平道:“吴越结下死仇,是因为先王余祭遭越人刺杀。但自当今吴王即位后,两国关系有所改善,譬如越王献出湛卢、胜邪、鱼肠三剑,大王大悦。但越国终究还是楚国的附属国,要排楚国的话,越国也应该排上。”

计然道:“可听说而今吴王僚有伐楚之意,楚国就算国内局势动荡,也不得不有所应对,派遣刺客行刺,挑拨吴国王族内斗,也算是不错的对策。”

邢平道:“军事之事,是吴国机密,渔父终究是外国人,恕我不能见告。”

显然他不愿意提及吴师伐楚一事。但他既知将有征伐之事,却依然认定公子光嫌疑重大,必定是比旁人多知道些什么。

计然遂不再多问,道:“邢大夫着急请我来,无非是要让我想个法子。还是如我之前所言,邢大夫及时将流言上报,声称是敌国间谍所为。不过你可以先去找大司寇季札,你二人一道入宫……”忽想到什么,问道:“季札知道邢大夫手中有寿梦手书一事吗?”

邢平犹豫了下,答道:“我不知道,季子应该并不知情。”

计然大讶,道:“何以寿梦要瞒过最爱之子?”

邢平道:“因为……唉,实在抱歉,我不能见告。”

计然道:“那好,你就照我的法子去做。”

邢平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遂登车出门,往司寇署去了。

计然正欲上马赶回渔场,侍从东润奔过来,躬身行礼。

计然忙问道:“我派你去打探太子庆忌和司寇署两方,他们可有从刺客尸首发现什么?能确认对方身份吗?”

东润道:“不能。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前四名蒙面刺客,和后来自房顶跃下的刺客,不是一路。太子庆忌认为是两路不同的刺客,都想行刺吴王。”

计然闻言大为意外,问道:“能确认吗?”

东润道:“前后两路刺客服饰、兵器完全不同。第一路四名刺客,身上均穿有堂甲,第五名身上则没有。”

堂甲是楚国堂谿[7]所产甲衣,冠绝当世。然甲衣产于楚地,并不能证明刺客是楚国人,因为堂甲和吴国刀剑一样,均是深受时人喜欢的物事,通行华夏。

计然心道:“难怪四名刺客勇猛无敌,无惧吴王僚侍从刀剑,能径直冲到吴王僚面前,原来身上穿了宝甲。”

东润又道:“而且太子庆忌下令将刺客分尸、切成碎片后丢入鱼城喂鱼,动手的兵士发现那四名刺客身体里有相同的食物,而第五名刺客则大不一样。”

计然闻言,颇感恶心,便不再多问,点头道:“你做得很好。继续去打探,有什么发现和进展,随时来报。”

驰回渔场,却是不见月女,计然以为她去了桃花村,正待寻去,范蠡先回来了,告知并未见到月女。

计然道:“也许是回穹窿山了。”决定先不管她,问道:“专诸那边怎么样?”

范蠡道:“村民预备明日将五湖公下葬,专诸一直守在灵前。这人行为的确反常,一点伤心的样子也没有,但总是恶狠狠地砸自己额头,都砸出了一个大包,似乎是深恨自己没能保护好五湖公。”

计然道:“如此,倒是愈发证实了我们之前的猜测,专诸一定知道凶手是谁,而且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杀五湖公。”

范蠡道:“我试探问过,他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只言片语搪塞过去,口风很紧。不过我已经请渔父手下侍从严密监视,一旦专诸有所动作,我们会立即得到消息。”

计然点点头,又告知其市井流言,只略过大夫邢平手中当真持有寿梦手书一节。

范蠡道:“如此,倒越来越像是楚国所为了,行刺不成,便散布流言,挑拨吴国内斗。”

计然道:“怕是想要吴王僚性命的,不只是楚人。”说了太子庆忌发现有两路来历不同的刺客。

范蠡奇道:“原来渔父派了人到太子宫打探,这怕是得费不少财物不少力气吧?”

计然微微一笑,问道:“楚人是一路,另一路可能是谁?”

范蠡微一沉吟,即道:“那自然是公子光了。”

楚人和公子光都选择在五湖酒肆下手,应该只是时机、地点上的巧合,毕竟吴王僚出宫机会不多。两路刺客先后尾随吴王僚来到五湖,前四名刺客抢先动手,奋不顾身,拼死向前,酒肆的狭小空间给了他们很大便利,几乎得手,若不是神秘灰衣男子的那一剑,吴王僚怕是早已血溅当场。

大概就在最混乱之机,第五名刺客爬上了酒肆房顶。既然是人,便不可能真正做到悄无声息。当时堂中好手不少,像庆忌更是顶尖高手,却无人察觉到头顶动静,足见那刺客把握时机之准。他跃下时的那一剑,也是必杀之剑,即使杀不了吴王僚,也会当其面杀死太子庆忌。

可惜那刺客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野女孩,竟是身怀绝技,随随便便掷出一只陶杯,便坏了他的大事。

按月女后来悄悄告诉计然的说法,她本可以完全打掉刺客手中的兵刃,但由于厌恶太子庆忌,便有意让他受点小伤,以示惩戒。

计然也疑心是公子光派出了另一路刺客。事败后,公子光料想自己必成首要怀疑对象,但他已经没有筹码可用,听说月女救了太子庆忌,便派其子王孙波来接近天真善良的月女,却被计然及时阻止。

果真如此的话,公子光应该不知道寿梦手书一事,否则他该千方百计地取到祖父手书,以手书正大光明地废黜吴王僚,自己登上王位。即便武力不及吴王僚,他也可以依照惯例,凭寿梦手书向周天子及众诸侯求助。

吴王僚和公子光是寿梦手书干系最大、利益最重之人,二人却都不知情。邢平既然承认有人试探套过他的话,套话者应该就是窥测寿梦手书的知情者。

那么令邢平如此畏惧的人到底是谁呢?谁是那假窃贼的主人呢?会不会就是那人将邢平手握寿梦手书一事泄露了出去?

邢平始终不提旁话,不问谁散布了流言,只向计然求一个解决办法,想必也猜及此节。

之前季札拒绝王位,吴王僚抢先即位,邢平未拿出手书,依照寿梦生前安排,扶公子光即位,已是大大的不该。就算邢平不愿意干涉王室家事,愿意承认既定事实,便该销毁手书,以免留下动乱的根源,甚至祸及自身。

可邢平没有这么做,想必是因为受过父亲狐庸之嘱托。而今他除了抵赖没有手书之外,再无他法。

但就算过了眼前这一关,此事仍有巨大后患,吴王僚和公子光心中留下了阴影,日后看邢平的眼光,必会格外不同,若邢平稍微露一点马脚,那便是灭门大祸。

虽则目下祸福全在邢平自身演技,好在从其语气推测,知情者不会将他手中真有寿梦手书一事告知吴王僚或是公子光。

知情者既知悉手书机密,又曾当面试探邢平,必是吴国王公贵族,如此兴风作浪,自然是想从中获利。吴王僚与公子光斗得两败俱伤,谁是最大的获益者呢?难道是第三任吴王余祭之子公子清?

但按照礼制,王位“兄终弟及”到第四任吴王余昧终止,改为“嫡长子制”,吴王僚死,理该太子庆忌即位。就算公子光凭手段扳回王位,那么他也是以第二任吴王诸樊嫡长子身份即位,下面该轮到其子王孙波。除非这些人都因内讧自相残杀而死,这才会轮到公子清。

当真是一团乱麻!而今吴国王室为争权夺势而相互角力,跟当年晋国何其相似!

好在这件事应该跟华登无关。但那知情者选择在吴王僚遇刺后放出风声,也可谓极善把握时机、借力打力了。

范蠡见计然陷入深思,也不打断,自走到书架前,翻阅卷书。月女忽冲了进来,嚷道:“我又饿了!计然哥哥,有吃的吗?”

计然朝外一看,湖面上金光闪闪,竟已是日落时分,一日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忙吩咐厨下准备饭菜,又问道:“你去了哪里?”

月女道:“我看计然哥哥一直没有回来,便想先回去看看小白和孙武哥哥。小白是见到了,孙武哥哥却不在,只有陈音满脸是血,躺在那里,说孙武哥哥去阳山找朋友了。我便一路寻去阳山,结果你们猜我遇到了谁?”

范蠡道:“听说阳山住着一个怪人,名叫公孙圣。是他吗?”月女笑道:“不是。”

计然沉吟片刻,问道:“楚国王孙胜和其祖母,以及楚臣伍子胥,是不是也住在阳山?”

月女道:“是啊,孙武哥哥就是去找他们。不过我说的怪人不是他们。范君当时人不在五湖酒肆,没见过那人,计然哥哥见过他,应该还记得的。”忽又想了起来,道:“不对,计然哥哥没见过,孙武哥哥才见过。”

计然道:“莫非月女说的怪人,是那在酒肆救了吴王僚性命的灰衣剑客?”

月女拍手笑道:“是他。计然哥哥好聪明,人不在场,竟然一猜就猜到了。”又道:“那个人好古怪,我因为曾在酒肆打过照面,主动跟他招呼说话,他对我爱理不理的。”

阳山高八百五十余丈,逶迤二十余里,是吴国王城一带第二高峰,仅次于穹窿山笠帽峰,以其背阴面阳,故曰“阳”,亦云“四飞”,以四面视之势若飞动也。此山山中有湖,但并不毗临五湖,并非吴地胜景。

计然心念一动,暗道:“若强行解释那灰衣剑客是去游览阳山,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先前在五湖酒肆适时出现,当时楚国王孙胜人也在场,而后此人又出现在阳山王孙胜住处附近,未免太过巧合。”忙问道:“那灰衣人到阳山做什么?”

月女道:“我也拿这话问了他,他不肯回答,总之怪里怪气的,一张脸拉得老长,比冰还要冷。后来孙武哥哥出来,见到灰衣怪人,也是很惊讶,上前招呼,但那人好生没有礼貌,直接转身走了。孙武哥哥听说陈音跟人打架受了伤,便急忙回去了。我惦记计然哥哥这边,就自己回来渔场了。”

范蠡好奇问道:“陈音是谁?”

月女道:“他是孙武哥哥结交的一个朋友。”

范蠡踌躇道:“我听朋友文种说过,楚军中有个神箭手名叫陈音,射术不在昔日养由基之下,后来因为得罪了主将,怕遭到报复,偷偷溜出军中逃跑了,不会跟月女口中的陈音是同一个人吧?”

月女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陈音,不知道他会不会射箭,至少我没见过。”

计然道:“你那张小弩,是不是就是这个叫陈音的人送的?”

月女道:“是啊。有一天陈音来看孙武哥哥,见我跟小白投石子玩,很是不以为然,说石头太小,又扔不远,随手便送了这张小弩给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袍下取出小弩。

范蠡讶然道:“这是琴氏弓弩。月女,你口中的陈音,一定跟我说的神射手陈音是同一人了。”

月女奇道:“陈音是神射手?哈哈哈,我怎么看他都不像。他就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最喜欢追逐漂亮女孩子,不管对方有没有主儿,所以常常因为争风吃醋打架受伤。”

范蠡笑道:“人不可貌相,月女看起来只是个娇弱的小女孩儿,谁又能想到你身怀绝技呢?”

月女笑道:“如果陈音真有范君说得那么厉害,哪会像今日这样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范蠡摇头道:“神射手只是射术高人一等,未必就武艺高强。总之,我很想见见这个陈音。”

计然笑道:“这有何难?菱湖离穹窿山不远,我明日就派人去接陈音来渔场做客养伤,如何?”

范蠡未及回答,月女拍手笑道:“那很好啊。陈音总说山林不好,说水边好,一直游说孙武哥哥搬到五湖来住呢。”

计然微一踌躇,又问道:“要不要将孙武一并接来做客?”

月女道:“孙武哥哥不常出门的,如果他愿意来,那自然最好。”

计然点了点头,道:“不过我们明日一早要先进城办事,等到晚些时候再去接人,我命人预备好晚宴,如何?”

月女对此自无异议,又听说明日要去寻人查案,吃过晚饭,便早早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一行人赶早骑马入城。侍从鱼亭先引计然到市集拜见市吏被离。

市吏听起来只是管理市集的官吏,在吴国地位却非同一般,是吴国王室安插在民间最重要的眼线,而且自第一任吴王寿梦起,便成为世袭官职。当年伍子胥来到吴国,无人引见,遂在市集乞讨卖唱,引起了市吏被离的注意,这才得以由被离引见给吴王僚。

彼时中国商业已然兴盛,又以宋国最为发达,商业及商人之“商”,均得自宋国,盖因宋为殷商故地。被离既主管市集,亦密切关注商业,他对富甲天下的计然早有所闻,上前拜见道:“久仰渔父大名,今日竟有缘见到。渔父放心,寻人之事,老臣一定会尽力帮忙。”又指着身后一名男子道:“这是臣的侄儿要离,若臣不方便时,便由他去见渔父,传递消息。”

那要离二十余岁,形容丑陋不说,身材极为瘦小,仅五尺余,腰围一束,堂堂男儿,看起来竟像个孩子。

计然点点头,道了谢,与被离略略寒暄,便告辞出来,带了月女到处闲逛,道:“月女随意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月女已知计然怀疑昔日好友华登到吴国是有重大异图,忙问道:“我们不是来寻找华登的吗?”

计然道:“我已经派了人四下打探华登落脚之处,稍后便应该有消息,我们就安心等在这里。”又问道:“卖布帛、珠玉的店铺,都集中在那边,月女想不想去看看?”

月女想也不想,摇头答道:“不想。”

计然道:“那我们就找家酒肆坐下,一边吃东西,一边等消息,如何?”

月女摇头道:“那也无趣得很。”忽想到一事,道:“上次路过那家剑坊,听到打铁声蛮有趣的,不如去那里看看。”

计然忙道:“好啊,我正好想定做一柄宝剑呢。”遂赶来剑坊。

剑坊弟子白鹭迎过来问道:“足下是要买剑吗?”

计然道:“我是慕名而来,想定做两柄上好的宝剑,由贵坊坊主干将亲自锻炼。这是酬金。”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递了过去。

白鹭打开一看,却是两颗滚圆的珍珠,均有鸽子蛋般大小。他见主顾出手极为阔绰,不敢怠慢,忙道:“师父人不在剑坊,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剑坊目下由师母莫邪主事。”

计然道:“莫邪与干将齐名,亦足以胜任。”白鹭大喜道:“是,我这就去请师母出来,请二位稍候。”又命妹妹桑碧过来招待贵客。

桑碧见计然容貌丑陋,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但看到案上木盒中的珍珠后,还是勉强正容上前,询问了计然姓名,问道:“计君想定做什么样的宝剑?”

计然道:“我那柄嘛,最简单最普通的样式即可,不需要花纹,但一定要用最好的物料。”

桑碧闻言大为意外,又看了看案头珍珠,道:“计君看起来……嗯,看起来不是普通人,当真不需要在剑上做任何装饰吗?”

计然道:“宝剑之利,不在装饰,而在锋芒。”

刚好引着师母莫邪出来。莫邪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强健,且脸色极黑,看起来跟五湖边打鱼晒网的渔妇没什么区别。她闻言接口道:“这位计君是个大行家。计君,我已经明白你的要求,你要剑身朴素无华,剑芒内敛于间,是也不是?”

计然道:“正是。”

莫邪道:“小徒说你要定两把剑,这是第一柄。第二柄有何要求?”

计然小道:“这要看月女的意思。”

月女讶然道:“原来另一柄剑是给我的啊。不,我就不要了。”

桑碧指着满架的宝剑道:“这么多剑,你就没有喜欢的样子吗?”

月女摇头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要剑也没什么用处。”

莫邪很喜欢月女,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剑也不全是伤人利器,有时候,它还是很好的装饰,一把至爱之剑,可以成为你一生的伴侣。你是个小女孩,自然不喜欢这些剑。我这里有一柄小木剑,是以前用作模子的。你先看看,如果喜欢,我就照着木剑的样子给你做一柄小剑,如何?”

月女不知莫邪是铸剑圣手欧冶子之女,其本人亦是吴国数一数二的铸剑名家,只随口应道:“那好吧,我先看看木剑再说。”

莫邪便从木箱中取出一柄小木剑来,看起来有些陈旧,却是纹理清晰,古意盎然,剑身上有细密纹路,曲折婉转,凹凸不平,如同鱼鳞一般。

月女一望之下,立即夺了过去,来回翻看,欢声笑道:“这个好看,这个好看。”

莫邪笑道:“月女既如此喜欢,我就亲自给你做一柄小剑,样子相似,跟这柄木剑差不了太多,好不好?”

月女笑道:“不必劳烦娘子,我只想要这柄木剑。”

一旁桑碧撇了撇嘴,道:“你想要木剑?你可知道这柄木剑的来历吗?”

月女道:“不知道啊,我只是喜欢它。”一边说着,一边将木剑插入腰间,转头笑道:“计然哥哥,你看我佩这把木剑,好不好看?”

却见计然死死瞪着那柄木剑,脸色极为诡异。

【注释】

[1]邢:今河南温县东北。申公巫臣事迹详见本书外一篇及同系列小说《和氏璧》。

[2]《吴越春秋·夫差内传》记述中黄池之盟时载“吴师皆文犀、长盾、扁诸之剑,方阵而行”。

[3]徐国:国都在今安徽泗县北。

[4]季札封地在延陵(今江苏常州一带)。

[5]棠邑:今江苏南京六合区西北,彼时属吴国所有。

[6]大苦即今豆豉(chǐ,部分地区方言念sī,譬如作者家乡),一种用熟的黄豆或黑豆经发酵后制成的食品。“大苦”一名见《楚辞·招魂》:“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豆豉是中国传统特色发酵豆制品,鲜美可口,香气独特,被誉为能“调和五味”,古人不但用来调味,而且用于入药。中医学认为豆豉性平,味甘微苦,有发汗解表、清热透疹、宽中除烦、宣郁解毒之效,可治感冒头痛、胸闷烦呕、伤寒寒热及食物中毒等病症。《汉书》《史记》《齐民要术》《本草纲目》等,都有记载。由于豆豉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多种氨基酸等营养物质,中国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曾大量生产豆豉供应志愿军食用,以增进食欲、补充营养。

[7]堂谿:谿同溪,地名,在今河南省西平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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