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婆大闹郓城县

二十一　梅婆大闹郓城县　黄真义释袁士霄

话说众做公的拿住邝宝官，解进县里来。知县听说，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邝宝官推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小伙子跪在右边。

知县问道：“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人？”

婆子告道：“老身姓梅，有个女儿超风，典与袁押司作外宅。昨晚我女儿和袁士霄一起吃酒，邝宝官前来叫骂。今早袁士霄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把我女儿杀了。老身扭他到城门前，又被这邝宝官把袁士霄放跑了，特求相公作主！”

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放跑了凶犯？”

邝宝官告道：“小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因昨夜去寻袁押司，被这梅婆把小人打了出来。今早小人卖醪糟，见梅婆扭着押司，小人上去劝他们，却不知押司杀死她女儿。”

知县喝道：“胡说！袁士霄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能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便唤当厅公吏。

这时押司张文远来了，见梅婆告袁士霄杀了她女儿，正是他的情妇，就替梅婆写了状子，立了一宗案，唤当地仵作并坊厢里正一干人，来到梅婆家，开了门，取了尸首，当场验了。见身边放着行凶用的刀子一把，再验得是用刀杀死，便将一干人又带到县衙。

知县平时和袁士霄关系好，有心要开脱他，只把邝宝官再三推问。

邝宝官供道：“小人并不知这里的情况。”

知县道：“你这厮如何夜晚到她家闹事，一定和你有关系！”喝令左右狼虎一般的公人，把邝宝官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棍，前后语言依然一样。

知县明知邝宝官不知情，但又一心要救袁士霄，就把邝宝官取枷锁了，禁在牢里。

那张文远上厅禀道：“现有刀子是袁士霄的压衣刀，须拿袁士霄来对问。”

袁太公

知县见他三番五次来说，自知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袁士霄住处捉拿。公人到时，袁士霄已逃去多时，只拿得几家邻人回话说：“袁士霄在逃，不知去向。”

张文远又禀道：“犯人袁士霄在逃，他父亲袁太公并兄弟袁士汉现在袁家村居住，可以责限批捕，寻见袁士霄再到官理问。”

知县原本只想把责任推在邝宝官身上，可这张文远唆使梅婆天天上厅来告。知县情知阻挡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袁家庄向袁太公并兄弟袁士汉要人。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袁家村袁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取出文书，递给太公看了。

袁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袁士霄自小不肯本分，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到本县官长处和他脱离了关系，现不在老汉户内。执凭文帖在此，老汉取来叫上下看。”

众人都和袁士霄要好，便说道：“既有执凭，取来让我们看，也好抄去县里回话。”

太公随即宰鸡杀鹅，置酒款待了众人，每人送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叫他众人抄了。

众公人辞了袁太公，回县去给知县回道：“袁太公三年前已和袁士霄脱离了关系，执凭文帖，现有抄件在此。”

知县又是要开脱袁士霄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可出一千贯赏钱，海捕捉拿。”

那张三又挑唆梅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袁士霄确实被袁老汉隐藏在家，相公如何不与老身作主？”

知县喝道：“他父亲自三年前就已开除了他的户籍，现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再能拿他父亲兄弟？”

梅婆告道：“相公，谁不知他叫孝义袁士霄？这执凭必是假的，只求相公作主！”

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

梅婆在厅下叫屈哭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作主，只得去州里告状！”

那张三又上厅来替她禀道：“相公不与她拿人时，这梅婆到上司告状，倒是利害。如果来问，小吏难去回话。”

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叫来黄真、杨逍，当厅说道：“你等可带多人去袁家村搜捉犯人袁士霄来。”

黄、杨二都头领了公文，便点起士兵四十余人直奔袁家庄。袁太公得知，慌忙出迎。黄真、杨逍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身不由已。押司现在何处？”

袁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逆子袁士霄和老汉已无瓜葛，老汉已在前官手里开除了他的户籍，执凭在此。”

黄真道：“虽然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捉人。你让我们搜一搜，好去回话。”便叫士兵围了庄院。

杨逍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黄真说道：“真的不在庄里。”

黄真道：“我只是放心不下。杨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住门，我再细细地搜一遍。”

黄真自进庄来，把朴刀倚在壁里，把门闩了，走入佛堂内，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一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头只一摇，只听铜铃一声响，袁士霄从地窖里钻出来，见了黄真，吃了一惊。

黄真道：“哥哥，因为你我关系最好，有事都不相瞒。兄长曾说佛堂下有个地窖，有紧急事情可来这里躲避。小弟听后，记在心里。今日知县差我和杨逍来，没奈何，我怕杨逍不会周全，因此小弟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不是安身之处。如果有人来这里搜着，就不好办了。”

袁士霄道：“我也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弟如此周全，袁士霄定遭厄运！”

黄真道：“别这么说，兄长想要去何处安身？”

袁士霄道：“小可寻思有三处：一是神旋风沐剑声庄上；二是射雕将军花剑影处；三是段太公庄上，他有两个孩儿，大的叫毛头星段正明，次的叫独火星段正淳，多曾来县里相会。只是尚未决定，不知投往何处。”

段正淳

黄真道：“兄长可抓紧决定，当行即行。今晚就动身，不能拖了！”

袁士霄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弟关照，金银使用只管来取。”

黄真道：“这事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

袁士霄谢了黄真，再入地窖子去。黄真依旧把地板盖上，拿了朴刀出来说道：“真是没在庄里。”叫道：“杨都头，我们拿了袁太公去，如何？”

杨逍见说要拿袁太公去，寻思：“黄真和袁士霄关系最好，他怎么要拿袁太公，这一定是说反话。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

黄真、杨逍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袁太公慌忙置酒款待众人。

黄真道：“休要安排酒食，就请太公和四郎到县里走一遭。”

杨逍道：“四郎如何不见？”

袁太公道：“老汉让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三年前，老汉已把三郎这逆子除出了户，现有执凭公文在此存照。”

黄真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拿你父子二人去县里回话！”

杨逍道：“黄都头，你听我说，袁押司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不一定是死罪。既然太公有执凭公文，是印信官文书，我们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是了。”

黄真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道理要做什么恶人。”

段正明

袁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体量！”随即摆下酒食，犒赏众人，拿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黄真、杨逍坚持不收，便散给众人分了，抄了执凭公文，离了袁家村，带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知县正好升厅，见黄真、杨逍回来，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了两次，的确没这个人。袁太公卧病在床，不能行动，早晚临危。袁士汉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了在此。”

知县道：“既然如此。便申呈本府，写下海捕文书。”

县里有许多和袁士霄相交甚好的人，都替袁士霄到张三处说情。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子，况且梅超风已死，张三平常也得袁士霄许多好处，因此也只得作罢。

黄真自凑钱物给了梅婆，叫她不要去州里告状。梅婆得了钱物，没奈何，只得答应了。

黄真又拿若干银两请人到州里去通融，又得知县一力帮助，出了一千贯赏钱，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邝宝官问成“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且说袁士霄从地窖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道：“今番多亏黄真照顾，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且去逃难，若遇宽恩大赦，那时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送些金银给黄真，请他上下使用，免得被官司打扰。”

太公道：“这事不用你操心，你和兄弟在路小心，若到了那里，托个心腹之人寄封信来。”

当晚弟兄两个收拾了行李，四更起来，到草厅前拜辞了父亲。

只见袁太公泪流不止，吩咐道：“你二人前程万里，休得烦恼！”袁士霄、袁士汉却吩咐大小庄客：“早晚殷勤服侍太公，休叫饮食不周。”

弟兄两个各挎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离了袁家村，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弟兄两个在路上思量道：“我们投奔谁？”

袁士汉道：“我闻沧州横海郡沐大官人，仗义疏财，专好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奔他去。”

袁士霄道：“我也是这般想，他虽和我常有书信，却无缘相见。”

两个商量了，便往沧州而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越州。但凡在路，早晚安歇。

袁士霄弟兄这一日来到沧州地界，问人道：“沐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直往庄前来，便问庄客：“沐大官人在庄上吗？”

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收米，不在庄上。”

袁士霄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

庄客道：“有四十余里。”

袁士霄道：“从何处去？”

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

袁士霄道：“我是郓城县的袁士霄。”

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袁押司吗？”

袁士霄道：“正是。”

庄客慌忙领了袁士霄、袁士汉直奔东庄，没三个时辰，早来到庄中。

庄客道：“二位官人在此坐一坐，小人去通报大官人。”

袁士霄和袁士汉倚了朴刀，解了腰刀，坐地而歇。

那庄客去不多时，只见中间庄门大开，沐大官人领着三五个随从，慌忙跑过来，见了袁士霄，拜在地下，口称：“真是想死沐剑声了！今日是什么风把哥哥吹到此处，大慰平生渴念！万幸！万幸！”

袁士霄也拜在地下，答道：“袁士霄一个小吏，今日特来相投。”

沐剑声扶起袁士霄，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

袁士霄见沐剑声颇重情谊，心里甚喜，便唤袁士汉也相见了。沐剑声喝叫随从收拾了袁士霄的行李，便携着袁士霄的手，到里面正厅，分宾主坐定。

沐剑声道：“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当差，如何来到荒村敝处？”

袁士霄答道：“今日袁士霄不才，犯出一件官司，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

沐剑声听罢，笑道：“兄长放心，既到敝庄，不用担心。不是沐剑声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看小庄。”

袁士霄便把杀了梅超风的事说了一遍。沐剑声笑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就是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金银，沐剑声也敢藏在庄里。”说罢，便请袁士霄两个洗浴，又拿出两套衣服，请袁士霄兄弟两个换了。

沐剑声邀袁士霄到后堂，已安排下酒食，便请袁士霄坐在正面，沐剑声对席，袁士汉在袁士霄侧首坐了。三人坐定，十数个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把盏，服侍畅饮。沐剑声再三劝袁士霄弟兄宽饮几杯，袁士霄称谢不已，一直喝到初更。

袁士霄起身去净手，沐剑声叫庄客提着灯笼领着袁士霄到东廊尽头净手。袁士霄请庄客止步，便独自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

此时，袁士霄已有八分酒，不知方向只顾乱走。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挡不住寒冷，烧了一堆火在烤。袁士霄仰着脸，只顾踏去，正踏在柴火上，把火里的炭火都溅到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

那汉把袁士霄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惹恼我！”

袁士霄也吃了一惊，正在解释，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找来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关系最好的朋友！”

那汉道：“哼，朋友！我初来时也是朋友，也曾最好相待过。如今听得庄客搬弄是非，便疏慢了我，真是‘人无千日好’。”抬手就要打袁士霄。

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前来相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的过来，沐大官人亲自赶到，说道：“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在这里？”那庄客便把踏了火薪的事说了一遍。

沐剑声说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押司？”

那汉道：“管他什么押司，怎比得上我郓城的袁押司哥哥！”

沐剑声大笑道：“大汉，你认得袁押司吗？”

那汉道：“我虽不认得，但久闻他是个及时雨，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

沐剑声道：“你要见他吗？”

那汉道：“不要见他还说什么的！”

沐剑声道：“大汉，远在天边，近在面前。”

沐剑声指着袁士霄，说道：“这便是及时雨袁士霄。”

那汉道：“莫不是真的？”

袁士霄道：“小可正是袁士霄。”

那汉定睛看了，纳头便拜，说道：“我怎么也不信，今日能与兄长相见！”

袁士霄急忙伸手去扶，说道：“何故如此错爱？”

那汉道：“刚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不起。

袁士霄慌忙再去扶，道：“足下高姓大名？”

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逆流。究竟那汉是什么人，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