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早期小说

——日文版《红衣少女》序

这本书中的六篇小说，大多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其中，《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小说发表后，读者和评论界给了它极大的热情。当由它改编的电影《红衣少女》囊括了一九八五年中国电影所有奖类的“最佳故事片奖”之后，它的知名度再次被扩张。当年的一些报纸特为这部作品开辟专栏供读者畅所欲言；多家电台也连续播出这篇小说；我亦见过中国南方一些城市的服装店门口高悬着招牌，上写：“安然服已到货！”安然即是这小说的女主人公，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安然服”则是她在学校穿的一件稍显“先锋”的衣服。许多与安然年龄相仿的女中学生读者给我来信宣称她们就是安然；许多成年男女给我来信说他们是多么留恋那曾经有过的“安然时光”。这小说并无特别的故事,它只描绘了十六岁女中学生安然日常的喜怒哀乐。现在想来，它真正打动着读者之处也并非我的文学技巧和语言功力。它所以打动人们，是因为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的中国人命刚刚释放开心灵的禁锢，而一个几乎是全新的、未经污染的少女的“跳”出，振奋了人们久已麻木的想像,也清洗了蒙在人们心头多年的灰尘。在这时人们还顾不得揣度文学自身所应具备的特质,人们迫切要抓住的是作家通过小说传达出的理想。十几年后重读我这一“名篇”,许多描写让我感到幼稚甚至做作,让我恨不得立即提笔修改那些明显没意思的句子。然而我不能。我知道一个希望自己以后写得更好的作家也应该有胆量正视自己的从前。让我欣慰的是这小说引我回忆起写作它时的那种青春激情,那种呼唤人间真美的热望。这时我想起一九八五年在北京新侨饭店文艺界一次聚会上,我碰巧与自己一向敬重的夏衍先生坐在一起。当我略感拘谨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铁凝,我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很喜欢《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这个小说。”十几年后重又想起夏衍先生对我这突然的告诉,只因为我相信,他欣赏的是小说流露出的作家面对生活的真挚情谊。

译者池泽实芳先生看重的恐怕也是这些吧。今年四月,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之邀我访问了日本。在东道主举办的隆重酒会上,我感叹四月的樱花温暖了东京,而文学应该有温暖全世界的梦想,应该有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的高贵的责任。我的早期小说和晚近作品在叙事和表达上也许有着明显的不同,但对生活的真挚情义、对人生不断的好奇我希望自己能够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