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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应麟的小说整理和小说创作

时间:2022-01-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是,他也乐于参与整理小说和创作小说。更为重要的是,胡应麟作为小说理论家,这些小说创作无疑是对其小说理论进行研究的重要材料。了解胡应麟的小说整理及小说创作情况,对于进一步认识胡应麟其人,深入理解胡应麟小说理论和全面评价胡应麟小说研究成就,无疑有着重要意义。

提 要:胡应麟是中国文言小说理论研究领域最杰出的学者之一,在文言小说理论研究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是,他也乐于参与整理小说和创作小说。据现有材料,胡应麟至少曾亲手编纂大型小说类书两部,辑佚《酉阳杂俎》、《夷坚志》、《搜神记》等小说集三部。编纂小说类书和辑补小说,对于相关作品的存续和流传,有着重要意义。此外,他还创作小说集《甲乙剩言》一部,共收小说作品计29篇。这些小说,题材丰富,形式各异,其中不乏精品。通过这些作品,人们可以更深刻地了解作为小说作家的胡应麟其人。更为重要的是,胡应麟作为小说理论家,这些小说创作无疑是对其小说理论进行研究的重要材料。可惜的是,这些材料,迄今并未引起学界注意。

明代学者胡应麟是文言小说理论研究领域最杰出的学者之一,其在小说理论研究方面的建树已渐为学界所关注。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本人也乐于参与整理小说和创作小说。据现有材料可知,其至少曾亲手编纂大型小说类书两部,辑佚《酉阳杂俎》、《夷坚志》、《搜神记》等小说集三部,创作小说集一部。了解胡应麟的小说整理及小说创作情况,对于进一步认识胡应麟其人,深入理解胡应麟小说理论和全面评价胡应麟小说研究成就,无疑有着重要意义。可惜的是,迄今为止,这样重要的材料似乎未被研究者注意到。

一、编纂小说类书和辑补小说

自幼,胡应麟便对小说有着浓厚的兴趣。《少室山房类稿》卷九十一《先宜人状》载,其母宋氏“警颖殊绝,虽不谙笔砚,而诸史百家、稗官小说,下逮传奇词曲,属于耳者,终身不忘。诸妯娌杂坐,亹亹谈说……。”[1]此当给胡应麟以较大影响。胡曾于幼年时期编纂小说类书《百家异苑》,[2]其书不存,今仅存其序。序云:“自汉人驾名东方朔作《神异经》,而魏文《列异传》继之,六朝、唐、宋凡小说以‘异’名者甚众,考《太平御览》、《广记》及曾氏、陶氏诸编,有《述异记》二卷,《甄异录》三卷,《广异记》三卷,《旌异记》十五卷,《古异传》三卷,《近异录》二卷,《独异志》十卷,《纂异记》一卷,《灵异记》十卷,《乘异记》三卷,《祥异记》一卷,《续异记》一卷,《集异记》三卷,《博异志》三卷,《括异志》一卷,《纪异录》一卷,《祖异录》一卷,《采异记》一卷,《摭异记》一卷,《贤异录》一卷,此外如异苑、异闻、异述、异诫诸集,大概近六十家,而李翱《卓异记》、陶榖《清异录》之类弗与焉。以所记稍不同故也。今世有刻本者,仅《神异》、《述异》数家,余俱不行,乃其事大半具诸类书,郑渔仲所谓名亡实存者也。第分门互列,得一遗二,虽存若亡。余屏居丘壑,却扫杜门,无鼎臣野处之宾,以遗余日,辄命颖生以类钞合,循名入事,名完本书。不惟前哲流风籍以不泯,而遗编故帙亦因概见大都,遂统命之曰《百家异苑》……”[3]以此序来看,《百家异苑》号称“百家”,实收六十家,实在是一本广收博采的大型小说类书,所收自汉至宋各个朝代的志怪小说。更可贵的是,历代志怪小说多有亡佚,“仅《神异》、《述异》数家,余俱不行”,所以胡应麟才“以类钞合,循名入事,名完本书”。可惜其书已佚,胡应麟所付出的辛勤劳动,今天不能目睹,否则当可看到更多的优秀志怪小说作品。

据胡应麟自撰《石羊生小传》和王世贞《胡元瑞传》所载,其还编纂有《虞初统集》五百卷。[4]胡应麟尝言:“汉、唐、六代诸小说几于无不传者,今单行别梓虽寡,《太平广记》之中一目可尽;《御览》诸书,往往概见。郑渔仲所谓名亡实存也。宋人诸说,虽间载《百川学海》、诸家汇刻,及单行《夷坚》、《程史》之类,盛于唐前,然曾氏、陶氏二书辑类各近千家,今所存十不二三矣。”[5]有感于小说多或散或佚,胡应麟有辑佚历代小说的志向,他表示:“《太平广记》虽五百卷,然自洪荒至宋已数千年,又合众小说数百家而成,……余尝欲取宋太平兴国后及辽、金、元氏以迄于明,凡小说中涉怪者,分门析类,续成《广记》之书,殆亦五百余卷,其诬诞瞭然洎好奇剿掇、文士俳谑概举芟之,或不致后来之诮云。”[6]考胡应麟所著述,此“凡小说中涉怪者,分门析类,续成《广记》之书”当即是《虞初统集》。如果是这样,则这本书的内容“凡小说中涉怪者,分门析类”,与《太平广记》类似。惜其书早佚,其具体内容竟也无从可考,但其书卷帙繁重,至五百卷之多(李昉等奉敕举群贤之力所纂《太平广记》也只近五百卷),实在令人惊讶!

无论是《百家异苑》还是《虞初统集》的编纂,胡应麟的重点都在于勾辑和整理前代亡佚或不完整的书籍,通过考索旧文,使那些“名亡实存”的历代小说得以存续和流传。

胡应麟注意到有些重要的古代小说在流传中常常出现部分佚失:“唐人《酉阳杂俎》、《玄怪》等编,今皆行世,而《太平广记》所载往往有诸刻所无者,盖诸书皆自《广记》录出,而钞集者卤莽脱略致然。若魏、晋、六朝之书,即《广记》所载事亦寥寥,盖年代稍远,当宋人辑《广记》日已不尽存故也。”[7]针对这一情况,胡应麟专门对一些小说也作了相当多的辑补工作。

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和王世贞《胡元瑞传》均载胡应麟著“《酉阳续俎》十卷”。其书今亦不存,但胡应麟在《二酉缀遗》上卷曾自述写作此书之经过:“《酉阳杂俎》二十卷,续十卷。今世行本,余尝得二刻,皆二十卷,无所谓续者。近于《广记》中录出,然不能十卷,而前集漏轶殊多,因并录续集中,以完十卷之旧,俟好事博雅者核之。”[8]据此可知,此书为补《酉阳杂俎》之佚。在此基础上,胡应麟对《酉阳杂俎》进行了增校,其《少室山房笔丛》收有《增校酉阳杂俎序》,序云:“志怪之书,自《神异》、《洞冥》,亡虑数十百家,而独唐段氏《酉阳杂俎》最为迥出。……段氏书近多雕本,而鲁亥殊众,师儒老宿弗易征,又轶漏几过半。余谷居孔暇,稍稍据广记校定之,并录其所谓续编,通三十卷。”[9]显然,胡应麟对《酉阳杂俎》的增校和辑补,对于《酉阳杂俎》的保存和流传有着重要意义。后代不少学者注意到胡应麟的这一贡献,张丑《酉阳杂俎跋》就提到:“唐段成式以将相之胄,博学强记,尤好语怪,著《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行世。今刻本有前后二种,皆二十卷,而续集不传。虽以胡元瑞之广收博取,卒未遇其原本,仅于《太平广记》录出为一册,亦莫能完十卷之旧。”[10]《四库全书总目》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认为“似乎其书已佚,应麟复为合钞者。”[11]准此,胡应麟的校补在《酉阳杂俎》一书的流传的历史过程中,当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12]

南宋洪迈用六十年心血和精力编纂的《夷坚志》,共四百二十卷,是宋代文言小说的重要代表。其书编纂时间跨度长,卷帙浩繁,且是随作随刊,加上宋末战乱等原因,故散佚严重。宋以后遗佚近半,至元则更为严重。《宋史·艺文志》只录甲乙丙六十卷,丁戊己庚八十卷。[13]胡应麟从小读《鄱阳经籍考》就知有《夷坚志》一书,以后“则遍询诸方弗获,至物色藏书之家,若童子鸣、陈晦伯,皆云未睹,盖琅琊长公,亦不省有是书矣。”胡应麟所见“武林雕本仅五十卷,而分门别类紊乱无章”,但他并没有放弃对《夷坚志》的搜寻和校订。万历十一年(1583),胡应麟听到“王参戎思延语及,云‘余某岁憩一民家,睹敝簏中是书钞本存焉,前后漶灭,亟取补缀装潢之,今尚完帙也。’余剧喜,趣假录之。王曰:‘无庸,子但再以《笔丛》饷我可矣’。”[14]胡应麟另有诗纪其事,诗题为《过王思延斋头,读所撰新草并钞本〈夷坚支志〉十□,主人索七言一律及〈诗薮〉三编为报,即以见归,走笔赋此》,诗云“赤水频年迥象罔(原注:此书余向求未获),丹铅遥夜校蠹鱼(原注:以钞本多讹脱)”,[15]真实地描写得此书之不易并深夜校读的情形。胡应麟自述王参戎处所得《夷坚志》钞本“首撰甲至癸百卷皆亡,仅支甲至支癸十帙耳。迨其中已、辛、壬等帙,又三甲中书,盖支志亡其三,而三志亡其七矣。”并记叙了根据王参戎处所得传本对《夷坚志》进行整理的情况:“武林刻本《夷坚志》,不知始自何时。以余所得百卷参之,盖亦洪氏之纂,非后人伪托也。其叙事气法相类如一,意南渡宋亡之后,原书散轶,剞劂者难于补亡,又卷帙繁迄,工不易易,故摘录其中专志奇诡事,自余冗碎咸汰弗录,且胪列门类以便行世。其书仅五十卷,益余藏钞本则合《夷坚》所存尚百五十卷也。第刻本统于四百□,摘出则余藏百卷中同者固当什二三,今阅之乃无一重见,则刻本尚难据为洪书,姑俟再考。”[16]

胡应麟整理《夷坚志》一事,常为后世学者或藏书家所注意。清代藏书家周亮工《书影》曾提及胡应麟整理本的情况:“《夷坚志》宋洪迈所著。兰溪胡元瑞《笔丛》谓其书有百卷,今行世者什之一耳。元瑞曾得秘本,后归之同邑章无逸。常熟毛子晋家亦有宋版者,早至癸流号计百卷,与无逸所收同,无逸贫士,子晋作古,料无好事者为之梓行矣……元瑞所有合支甲、三甲,得百卷,全书四分之一也,其书系旧钞本,每集各有小序,如《随笔》之例。不知子晋家所藏,视此异同何如?”[17]《四库全书总目·夷坚志提要》云:“胡应麟《笔丛》谓所藏之本有百卷,核其卷目次第,乃支甲至三甲共十一帙,此殆胡氏之本,又佚其半也。”[18]事实上,胡应麟所整理的《夷坚志》,曾得到广泛的传播,有比较深远的影响。在《夷坚志》流传过程中,有多个版本与胡应麟的整理本有关。据考,黄丕烈藏影宋抄本曾据胡应麟的整理本进行过辑补,万历吕胤昌校唐晟刻本、乾隆四十三年耕烟草堂本、缪荃孙藏抄本等,均源于胡应麟的整理本。[19]

另外,胡应麟还曾做过《搜神记》的辑佚和整理工作。干宝《搜神记》是魏晋志怪小说代表作,《隋书·经籍志》杂传类著录《搜神记》三十卷,与《晋书》本传所载同。新、旧《唐志》所载卷数也相同,只是《新唐书·艺文志》归入小说家。而宋代《崇文总目》小说类不载《搜神记》,仅有《搜神总记》十卷,且撰者不详。可见即使此书系干宝《搜神记》,也散佚十分严重了。而明代公私书目也只录残本。万历时出现二十卷本《搜神记》,题干宝撰。姚士粦《只见编》卷中曾云:“江南藏书,胡元瑞号为最富。余尝见其书目,有《搜神记》,欣然索看。胡云:不敢以诒知者,率从《法苑珠林》诸书抄出者。”[20]胡应麟《甲乙剩言》中也有相似的记载:“余尝于潞河道中,与嘉禾姚叔祥评论古今四部书,姚见余家藏书目中,有干宝《搜神记》,大骇曰:果有是书乎?余应之曰:此不过从《法苑御览》、《艺文》、《初学》、《书抄》诸书中录出耳。岂从金函石匮、幽岩土窟掘得邪?”[21]一般认为,明万历以后的《搜神记》即是胡应麟所辑的本子。《四库全书》就肯定胡应麟的辑佚工作,认为“大抵后出异书,皆此类也”。[22]今人亦多以为明刊本《搜神记》是胡应麟辑录而成,是有一定根据的,并非全为虚言。如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万有文库《搜神记》出版说明云:“万历时出现二十卷本《搜神记》,虽题干宝撰,却非干书原貌。一般认为这是当时学者胡应麟的辑录本,从《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事类赋注》等唐宋类书及《太平广记》、《类说》、《法苑珠林》和《史记注》、《后汉书注》、《三国志注》、《文选注》等多种古书搜辑重编成书。辑者熟悉古代小说源流,懂得辑书体例,辑本总体质量很高。”[23]

二、小说创作

胡应麟的小说创作,现所知有《甲乙剩言》一卷。共计29篇,大多短小精悍,并无长篇巨制。究其内容,较为广杂,人物琐事、趣闻异事、博物、考辨等均有涉及。记人言行者若《方子振》、《酒肆主人》、《李惟寅》、《赵相国》、《刘玄子》、《王长卿》、《沈惟敬》、《李长卿》、《魏总制》、《薛校书》、《黄白仲》等;趣闻异事者若《蜀僧》、《吴少君》、《胡孟弢》、《天上主司》等;博物者若《博古图》、《卵灯》、《合卺杯》等;考辨者若《王太仆》、《曹娥碑》、《陈纪传》、《前定命》、《边道诗》、《厕筹》等。[24]

就人物刻画和叙事技法来看,不少作品叙事简洁,人物形象也较生动。如《薛校书》:“京师东院本司诸妓,无复佳者。惟史金吾宅后,有薛五素素,姿度艳雅,言动可爱。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虽名画好手,不能过也。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先后发,必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又置一弹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后,以右手从背上反引其弓,以击地下之弹,百不失一也。素素亦自爱重,非才名士,不得一见其面。又负侠好奇,独倾意于袁六微之。余笑谓袁曰:‘袁黑横得素素相怜,能无为我辈妬杀?’素素好佛,师俞羡长;好诗,师王行甫。人亦以薛校书呼之。虽篇什稍逊洪度,而众伎翩翩,亦昔者媛之少双者也。”寥寥数语,刻画了当朝一位与众不同的伎女薛素素。以简洁笔法叙事和勾勒人物,是《甲乙剩言》的重要特点。其它多篇写入作品如《方子振》、《酒肆主人》、《李惟寅》、《赵相国》、《刘玄子》、《王长卿》等也均有这样的明显特点。

显然,胡应麟意不只在此。在小说创作中,更多的是融入了作者的思辨与智慧,体现了作者的博闻与多识,以及寄托了作者的个人心怀。如《方子振》:“人多言方子振小时嗜奕(弈),尝于月下见一老人,谓方曰:‘孺子喜奕(弈)乎?诚喜,明当竢我唐昌观中。’明日方往,则老人已在。老人怒曰:‘曾谓与长者期,而迟迟若此乎?当于诘朝更期于此。’方念之曰:‘圯上老人意也。’方明日五鼓而往,观门未启,斜月犹在。老人俄翩然曳杖而来曰:‘孺子可与言奕矣。’因布局子地,与对四十八变,每变不过十余着耳。由是海内遂无敌者。余过清源,因觅方问此,方曰:‘此好事者之言也。余年八龄,便喜对奕(弈),时已从塾师受书,每于常课必先了竟。且语其师曰:今皆弟子余力,请以事奕。塾师初亦惩挞禁之,后不复能禁,日于书案下置局布算,年至十三,天下遂无敌手,此盖专艺入神,管夷吾所谓鬼神通之,而不必鬼神者也。’”小说之意显然不在讲故事,而旨在说明方子振棋艺精湛,并非像传说所言“鬼神通之”,而实是“专艺入神”,苦练所致。又如《前定命》:“都下有抄前定命者,其辞皆七言而村鄙,若今市井盲词之类。其言自父母妻子兄弟贵贱庚甲皆具。人皆狂骇,以为神也。虽三公九卿,莫不从风而靡,以为此邵尧夫再来也。不知此皆从京师日者,购其提庚履历,预为撰集,使人身自觅索以骇眩之耳。如余未尝以命问京师日者,则觅之不复有此命矣。且未有文理村鄙若此,而足以定人之贵贱寿夭者也。其事易见,何不少察,而明堕于其伪术乎?”此则更显示作者的睿智,一眼识破所谓“前定命”的荒谬以及指出其作伪的真相。

《甲乙剩言》中最为后人所津津乐道者,则是博物一类,即记载珍稀怪异物件的作品。如《合卺杯》:“都下有高邮守杨君,家藏合卺玉杯一器。此杯形制奇怪,以两盃对峙,中通一道,使酒相过两杯之间,承以威凤,凤立于蹲兽之上。高不过三寸许耳。其玉温润而多古色,至碾琢之工,无毫发遗恨,盖汉器之奇绝者也。余生平所宝玩,此杯当为第一。”清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卷二十六《合卺杯》载:“(《甲乙剩言》)高邮守杨君家藏合卺玉杯,形制奇怪,两杯对峙,中通一道,使酒相过两杯之间,承以威凤,玉润而古,碾琢极工,盖汉器之奇绝者。”[25]清人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三十六也有相同的记载。《甲乙剩言》中还有《卵灯》也极有奇趣:“余尝于灯市见一灯,皆以卵壳为之。为灯为盖,为带为坠,凡计数千百枚。每壳必开四门,每门必有欀拱窓楹,金碧辉耀,可谓巧绝。然脆薄无用,不异凋水画脂耳。悬价甚高,有中官以三百金易去。”康熙等《御定渊鉴类函》卷三百六十、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五十均载有此事。博物类作品还有《博古图》:“郑锦衣朴,重刻小幅博古图,其翻摹古文,及云雷饕餮牺兽诸象,较精于前。且卷帙简少,使人易藏。虽寒生俭士,皆得一见商周重器,大有裨于赏鉴家。”实是罕见之技艺,令人称奇。此类文字,读之足资广见闻,长知识,于开拓个人视野大有裨益。

另有一些考辨作品,或庄或谐,但均言而有据,足资参考。如《曹娥碑》:“闻吴阊韩太史家,藏曹娥碑真迹。书法甚佳,而有识者谓是赝本。何者?碑辞本作‘可怅华落’,乃以‘可’为‘何’,当是临书人不解文义而误书之耳。余谓墨迹真赝,我则不知,若曰‘可怅’,则是唐人字面矣。且观其上文曰‘生贱死贵,利之义门’,下文曰‘艳冶窈窕,永世配神’,则‘可怅’有劝慰之意。如作‘何怅’,便与上下文不相协矣。读者当自得之。”不以笔法辨墨迹真赝,而从文辞看出碑帖之伪,实是高妙。又如《厕筹》:“有客谓余曰:尝客安平,其俗如厕,男女皆用瓦砾代纸,殊为呕秽。余笑曰:安平晋唐间为博陵县,莺莺县人也。为奈何?客曰:彼大家闺秀,当必与俗自异。余复笑曰:请为君尽厕中二事。北齐文宣帝如厕,令杨愔执厕筹。是帝皇之尊,用厕筹而不用纸也。三藏律部,宣律师上厕,法亦用厕筹。是比丘之净,用厕筹而不用纸。观此厕筹,瓦砾均也。不能不为莺莺要处掩鼻耳。客为喷饭满案。”虽是诙谐可笑,但仍寓谐于庄,引经据典,既有考辨之实际,又有幽默之功效,足可解颐。

还有些小说,寄托了作者个人的心迹,记事、状物、写人的字里行间,作者的幽思、感慨或愤懣无不表露无遗。如《天上主司》:“乙未春试前一夕,余忽梦冕服一人坐殿上,召余入试。既入,则先有一人,在坐者呼之曰‘易水生’。未几,殿上飞下试目一纸,视之有‘晋元帝恭默思道’七字,翻飞不定。余与易水生争逐之,竟为彼先得。余怒,力往斗,击而觉。为不怡者久之。及入会场,第一题是‘司马牛问仁章’,始悟所谓‘晋元帝者’,晋姓司马,元帝是牛金所生,以二姓合为司马牛也。‘恭默思道’是訒言,破无意耳。可谓大巧。第‘易水生’不解所谓,及揭榜则汤宾尹第一。[26]盖以‘易水’二字为汤也。然梦亦愦愦,书法以水从易音阳,非易也。观此则天上主司且不识字,何尤于浊世司衡者乎?”此写“天上主司且不识字”,讽刺的则是“浊世司衡者”,所抒发的是对科场黑暗、考官昏愦的不满和愤懑。故吴晗认为胡应麟“会试下第,撰《天上主司》以寄慨”,确是的论。[27]再如《青凤子》:“新安杨不弃,精于鉴别法书名画。吴用卿所刻新帖,皆其审定,钩摹上石。不弃乡人有得一石于水滨,状如鹅子,而青莹可爱。杨以千钱易之,恒以自随作镇纸。及杨来燕,有外国人数来看之,不忍释手,杨询之,其人曰:此名青凤子,即吾土价亦不赀。于是声价一旦贵异,一遇知者,遂为上方大宝。物固有遭与不遭如此哉!”显然,写石之“遭”与“不遭”,感慨的是人的“知”与“不知”。结合胡应麟一生在科场上的遭遇,则又不禁令人嘘唏不已。又如《李惟寅》:“李惟寅太保,别仅一再易凉暑耳。遂不良于行,蹒跚出见客,道故殷勤,至涕落不能止。因念走马长干、钟陵跃涧时,何轻捷也。而一旦衰惫尔尔,乃知人生壮盛,足恃几何?不觉览镜,亦为鬓丝兴叹。”此则写好友李惟寅,既是为朋友的衰老伤心,更是哀叹“朝如青丝暮如雪”,感慨人生苦短。

总之,胡应麟的小说创作,以作者的人生阅历、理智思考作基础,无论是什么类型的材料,都充盈着作者智慧的光芒,读这些小说,明显可以感受到文字背后的那位博学多识、思想深邃、感情深挚的智者。更为重要的是,胡应麟作为小说理论家,这些小说创作是对其小说理论进行研究的重要材料。通过这些小说,可以直观且精确地审视胡应麟对小说概念的理解、对小说虚实的基本看法、对小说审美的要求,以及他对小说的功用和小说创作目的等方面的独到认识。这些,对于深化胡应麟小说理论的研究,无疑都是十分重要的。

(载《科学文化与明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

【注释】

[1]胡应麟:《先宜人状》,《少室山房笔丛》卷九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具体编第年份不详,吴晗《胡应麟年谱》将其事列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时年胡应麟十五岁。

[3]胡应麟:《二酉缀遗》中卷,见《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第363—364页。

[4]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少室山房集》卷八十九;王世贞:《胡元瑞传》,《弇州续稿》卷六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胡应麟:《九流绪论》下卷,见《少室山房笔丛》,第283—284页。

[6]胡应麟:《二酉缀遗》中卷,《少室山房笔丛》,第363页。

[7]胡应麟:《九流绪论》下卷,《少室山房笔丛》,第284页。

[8]胡应麟:《二酉缀遗》上卷,《少室山房笔丛》,第361页。

[9]胡应麟:《增校酉阳杂俎序》,《少室山房集》卷八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张丑:《酉阳杂俎跋》,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95页。张丑注意到胡应麟的贡献,但其以胡应麟所辑为“一册”,而非“十卷”,则没有注意到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和王世贞《胡元瑞传》所载“《酉阳续俎》十卷”。

[11]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14页。

[12]余嘉锡认为:“疑段氏原书本三十卷,无所谓续集。经宋人删削为二十卷。南渡后好事者,又从他书抄缀为续集十卷,以合于《唐志》其《自序篇》卷所云二十卷、三十篇、三十二篇者,当亦后人各就所有录之,故参差不相应。……其续集六篇之目,亦钞缀者意撰,唯非胡应麟创始耳。……应麟殆偶未见原本,漫自抄缀,欲以补亡。其后原本既出,书遂不行耳。”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60—1161页。余氏以为应麟所辑未流传后世,但亦肯定胡应麟为《酉阳杂俎》所作的辑佚工作。

[13]《宋史·艺文志》,见《二十五史》,开明书店1935年版,第4998页。

[14]胡应麟:《读夷坚志(五则)》,《少室山房集》卷一百零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5]胡应麟:《过王思延斋头,读所撰新草并钞本〈夷坚支志〉十□,主人索七言一律及〈诗薮〉三编为报,即以见归,走笔赋此》,《少室山房集》卷五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胡应麟:《读夷坚志(五则)》,《少室山房集》卷一百零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周亮工:《书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2页。

[18]纪昀等:《〈夷坚志〉提要》,《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13页。

[19]张祝平:《〈夷坚志〉的版本研究》,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年第2期,第66—77页。

[20]姚士粦:《只见编》,见章培恒《〈搜神记〉前言》,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2页。

[21]胡应麟:《甲乙剩言》,见《明人百家》(据上海扫叶山房32开楷书石印本影印),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22]纪昀等:《〈搜神记〉提要》,《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8页。

[23]《〈搜神记〉出版说明》,见《搜神记》,新万有文库本,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24]胡应麟:《甲乙剩言》,见《明人百家》(据上海扫叶山房32开楷书石印本影印),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以下引用《甲乙剩言》不再加注。

[25]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卷二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万历二十六年进士题名碑录》载:“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二名汤宾尹,直隶宁国府宣城县军籍。”

[27]吴晗:《胡应麟年谱》,《吴晗史学论著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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