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场”的重构

也许布尔迪厄的“场”的概念更有利于阐释新闻业的规范协商过程。不同于以身份为标志的专业群体，“场”是从关系的角度来思考的，它是“由不同的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构成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造”（布尔迪厄，1997:142）。以场的概念来思考新闻业与新闻来源之间的关系，更能深刻理解有关付费采访的媒介批评话语。

根据图罗（J．Turow）的“资源依赖”（resource dependence）理论，每一个关系中的参与者总是尽量减少自己对他人的依赖并增加他人对自己的依赖程度。在新闻生产过程中，新闻来源会努力提高媒介组织对于自己的依赖性，反之亦然。麦克马纳斯（J．H．McManus）也认为商业化的媒介必须在四个市场上争夺资源:投资者、新闻来源、广告商和新闻消费者。在媒介与新闻来源的交换关系中，政治家可以在“免费”时间提供信息以获取声望的回报，但是对于希望现金回报的新闻来源来说，“支票簿新闻”的流行体现了更加直接的交换（麦克马纳斯，2004）。在2005年上半年有关付费采访的讨论中，论战双方都提出了这种依赖和交换关系，只不过反对者更强调新闻来源对于新闻媒介的依赖，而赞成者则揭示了新闻来源的不可或缺。正是在这种互相依赖的关系中，新闻媒介与新闻来源构成了一个新闻生产场。

场类似于游戏，有规则，但玩家可以在互动过程中修正、改变规则。场的作用与改变的原动力存在于其结构形式之中，“尤其是存在于彼此冲突的各种各样特殊力量之间的距离、差距和不对称性中”。“行动者的策略取决于他们在场中的地位，即在特殊资本的分布中的地位，取决于他们对场的理解”（布尔迪厄，1997:147）。在由新闻媒介与新闻来源构成的新闻场中，中国的新闻媒介原本占有绝对优势，这不仅由于传统党报理论所赋予媒介的喉舌地位，也来自于市场环境中服务公众的专业理念，这些都是媒介的社会资本。当然，媒介也拥有强大的经济资本，尤其是在垄断条件下所获得的利益，使得媒介在普通公众和机构面前具有更大的选择权。实际上，在以往的新闻场中，新闻来源是以从属的地位出现的，新闻场以“义务”和“责任”的形式规定了他们无偿提供信息的游戏规则。

然而，随着媒介运作方式的改变和公众个体意识的觉醒，新闻场中新闻媒介与新闻来源的资本和位置都发生了变化，甚至人们对于新闻场本身的理解也不同于过去——过去人们很少把新闻媒介和新闻来源看做彼此冲突的两种力量。一方面，新闻媒介的经济资本更加雄厚，这使得有些媒介可以斥巨资买断报道权；但同时，其社会资本却由于合法性受到质疑而有所减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传统主流媒介对于付费采访难以接受，而新兴市场化媒介则早已将付费采访付诸实施。另一方面，新闻来源的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为何有的演员、教授对于媒介来者不拒、甚至主动巴结，而有的却要“拿架子”“卖关子”，因为他们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不一样。资本大小的差异导致双方在新闻场中的位置各不相同，从而形成一些“次场”。在体育新闻场、娱乐新闻场，新闻来源也许没有什么文化资本，但其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却是媒介不可小觑的，如娱乐明星的“人气”即是一种媒介不得不依赖的社会资本。对于专家教授而言，其文化资本在社会中的价值越来越大，社会资本也随之提高，自然也不再低声下气。

新闻场中行为者的资本、位置变化导致了场的结构重组和规则变迁。付费采访所反映出来的不仅是新闻来源对原有新闻专业规则的不满，更是对于“无偿贡献”的从属地位的挑战。而新闻媒介并不甘心接受这种挑战，因而采用了“使其对手所依赖的资本的形式丧失信誉的策略”（布尔迪厄，1997:145），如攻击新闻来源的道德和实际价值。新闻来源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以质疑新闻媒介的合法性来贬低其社会资本。“场是力量关系的场所，而且是针对改变这些力量而展开的斗争的场所，因而也是无止境的变化的场所”（布尔迪厄，1997:149）。

新闻场的角力才刚刚开始，有关付费采访的争论也会持续下去，直到力量对比基本平衡，规范基本得到双方认可。新闻业必须重建自身的社会形象与合法性，以获得决定性的社会资本，这是一项更为艰巨的“专业工程”。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对于媒介批评的认识也进一步深化:新闻媒介无法要求媒介批评在其专业规范框架之内展开，但重塑专业规范却是新闻业应对批评进行改革的必由之路。

从批评者来说，媒介批评的话语权与批评者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密切相关。在以往的实践中，话语权和话语空间往往是制约媒介批评的重要因素（谢静，2003；2005），在有关付费采访的媒介批评中，这一问题由于名人、专家的出场而部分地获得解决。名人专家不同于一般新闻来源之处在于，他们本身就是新闻媒介依赖的重要资源（这成为了名人专家的社会资本），这使得名人专家实际上拥有了其他新闻来源难以获得的话语权。不可否认，名人专家也有自身的利益与立场，但是他们的批评对于打破新闻的专业封闭、促进新闻更好地服务公众服务社会不无裨益。

对于新闻媒介而言，新闻媒介无法要求新闻来源按照专业规范行动，也无法要求媒介批评以专业规范为标准展开讨论。在新闻场的角逐中，新闻媒介如果不能通过内部改革和专业化建设来重构专业认同、获取更大的社会资本，新闻业对于专业规范的控制权将进一步削弱，其社会功能将难以充分实现。因此，面对媒介批评，新闻业应当重建专业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