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观之路

雨季。午后金边下起急雨。天花板出现一圈水印，慢慢像出汗一样聚起水珠，接着就落到床垫上。

我在屋里抄写《真腊风土记》，用吸满蓝色墨水的钢笔把字抄写在一个大16开的黑色塑封皮笔记本上。《真腊风土记》并不长，凡40篇，约8500字，正好打发雨天。

周达观不是第一个到达柬埔寨的中国人。从他的记载里看到，他的一些信息是从早先居住在当地的华人那里得来的，他与当地华人的交往不算少，书里时时出现有关“唐人”的趣事或以唐人为引据。

真腊，是中国早期典籍里对柬埔寨的称呼，最初见于《隋书》。但柬埔寨并不以此自称。柬埔寨只留下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后来的法国人依据这些石刻为柬埔寨进行历史编年。这些碑铭出现或被发现之前，只有中国史籍对柬埔寨这个国家有所记录。

1月份的磅清扬正值旱季，洞里萨湖水消退，洞里萨河河床缩小，雨季里浮在水上的木屋现出底部木桩，孩子们也因此有了踢球的场地。

“甘孛智”，即柬埔寨，读一下就知道，与现今叫法没有什么不同，但为何中国史书中以真腊呼之，学者们有各种猜测，只是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

我常常猜测“真腊”就是“暹粒”的变音——虽然高棉学的权威人物伯希和不这么看。当时高棉文明的中心是吴哥——今天的暹粒省，周达观是奔着那里去的。吴哥其实也不是地名或国名，吴哥的意思就是“城”或“国都”。暹粒用拉丁化的拼写法是“siem reap”，第一个音节“siem”与汉语“真”（zhen）发音相近；而“reap”与“腊”（la）发音也近似，“r”与“l”的区分对一些语族的人群来说是不存在的。

暹粒城区道路上放学回家的女中学生

我把这个猜想向耀辉求证，得到的回答是，在柬语中，“真腊”“暹粒”发音不同；但“真腊”一词来自中国，是译音，在柬文中并无“真腊”的词源。

按伯希和的一种说法，真腊是“支那”的译名，“真”的发音来自于“支那”，可能是某一次柬国王打仗，战胜了中国军队，为夸耀战绩而封的名号；而暹粒的“暹”来自于与泰国的交战，泰国旧称“暹罗”，暹粒即“征服暹罗”之意。

语音的分歧与不详往往导致事实的分歧或不详。“真腊”指的到底是“支那”还是“暹粒”？区分可能在于说话者发声部位有别的问题，“n”“l”“r”三个字母代表的音素什么时候有分？什么时候无别？又或者说者所传达的区别之意，到了听者那里完全不被领会。

类似情况还有，柬语中有一个“d”与“l”的合音，拉丁拼法为“dl”，是柬语中的一个重要音素。我初学柬语字母时，名叫李财的高棉人每每听我发这个音时，总是气馁地摇头。据中国院校柬语专业毕业生小赵姑娘说，当初她所在的班级里有一位同学始终都读不出这个音，只好转学其他语言专业。

汉语拼音中双韵母居多，声母中除了“zh”“ch”“sh”外，再没有其他双音，所以中国北方学生难以掌握它的发音方法。柬埔寨首都金边被干丹省包围，这个干丹，被当地土生华人写作“干拉”，就是因为它的拉丁拼写是“Kan Dlal”，汉语里没有与“dl”合音对应的音素，只好两者取一，或d——干丹，或l——干拉。那么暹粒（siem reap）与真腊（zhen la）地名同指也是可能的。

据周达观记述，他进入真腊国的路线在今天看来大致是这样的：从温州出港，经过今福建、广东、越南北部等港口水域，到达今越南中部港口，即当时的占城；然后继续沿海岸航行，至越南南部的湄公河三角洲，从数十个河流入海口之一上溯，逆湄公河向北，历时半个月的时间，到达今柬埔寨的磅清扬省——真腊属郡“查南”；在磅清扬省换小船，沿洞里萨河向西北行十多日，抵达今暹粒河码头（干傍），最后弃船登陆，约行25公里，到达距暹粒数公里的吴哥（州城）——彼时真腊的国都。

周达观时代，“暹粒”一词还没有出现，要到16世纪才有“暹粒”的称呼——如果其含义确实为“打败暹罗人”的话，那也是一个纪念性的地名。彼时柬埔寨因不堪与泰国长期交战，其统治中心已向东南迁移，壮丽的吴哥——高棉帝国的国都，沦为弃城的时间已有100多年了。

周达观时代，占婆国还存在，这个小国早先隶属中国汉代日南郡，东汉时通过造反获得独立，在中国史籍中曾用名为“林邑”“环王”。公元5世纪，安南（今越南）兴起，楔入中国与占城之间，占城不再与中国接壤。蒙元兴起时，一度臣服，周达观记载，忽必烈的武将唆都曾在占城置省，派了一个三品官和一个四品官到占城，结果被占王扣押。占城1471年被安南攻陷。至1720年，最后一个占城王和所余大部分占人逃往柬埔寨。占人至今还是柬埔寨国民构成的一部分。他们原本信仰印度教，与柬埔寨的早期宗教习俗相同。柬埔寨中部的省份磅湛，其省名意思就是“占人的渡口”。这个地名早于占婆灭国的时期，印证了历史上占人与高棉人同地杂居、相互影响的事实。不过现在柬埔寨的占族人信仰的是伊斯兰教。从首都金边向西北的5号公路、磅湛通向越南的8号公路，沿途都有醒目的清真寺，从这些地方经过，你会看到头裹色彩艳丽头巾的占族女子，她们的服装大多也同样艳丽，这是与中东地区女性穆斯林的明显区别。

临近湄公河三角洲的柬埔寨境内公路

吴哥塔布隆寺内卖明信片的女童

磅清扬制陶人家的午餐时间

周达观受元朝皇帝元成宗派遣，公元1296年3月24日（元贞二年二月二十日）从温州港开船，4月18日到达占城，凡时25天。由此看来，浙江到占城的海路不算遥远。但是他到8月才到达真腊的国都吴哥，其间长达4个月的时间，是否全用于行路，我们无从知晓。关于延宕的原因，他只交待了一句“中途逆风不利”。

周达观从占城往真腊时，正逢旱季结束、雨季开始，洞里萨湖水涨满，洞里萨河水溢向湄公河，所以周达观此时有水路可行。

周达观时代，柬埔寨的疆域不同于今日。《真腊风土记》总叙篇引述《诸番志》对真腊国的版图描述：“地广七千里，北抵占城半月路，西南距暹罗半月程，南距番禺十日程，其东为大海。旧为通商来往之国。”由此看来，柬埔寨版图当时包括部分老挝、泰国和越南，东部面海。现在的柬埔寨不仅版图缩小，且已没有东临大海的优越位置，它向东瞭望大海的视线，全部被越南遮挡。

从周达观走过的路线推测，他应该经过了古柬埔寨的历史遗址地区，比如伊奢那城；但他似乎对途中所历兴趣缺如。他的正式记录从真腊的州城开始，以至于今天，你仍然可以把他的这本书当作浏览指南，在吴哥古地游历。

磅清扬寺庙僧人到乡村募集

磅清扬城标——土陶锅

吴哥寺西回廊南侧浮雕描绘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