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
《文艺报》记者问：在小说《天长地久》中，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写一个关于天文学家的故事？
张海迪：很多年以来，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在我还能握笔的时候，写一部关于星空的书。这个愿望来自我童年时对天空的冥想，也是成年后对时光飞逝如梭的怅惘。是的，也许正是因为对时间的困惑，我才想写这本书。我在想时间真是奇怪，它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是谁发现的时间呢？时间究竟飞到哪里去了，有一天它还能回来吗？假如不再回来，我们就将失去它了……时间还真是一个谜，而我们却常常忽略了它，不去感受它的珍贵。我很高兴以文学的形式表达了这种困惑。
问：你认为哪些读者会对这个故事特别感兴趣？
张海迪：我想也许心态沉静的人会感兴趣，因为这是一本沉静的书，书里的人总是在思考，浮躁的人是不会思考的，也不会懂得思考给人带来的精神愉悦。还有业余天文学爱好者也许会感兴趣，因为很多情景都是我的文学虚构，虚构需要勇气，需要更多的知识。我期待他们加以批评和指教。比如我在书中曾经提到了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被木星巨大的引力撕成碎片，并引发震撼世界的世纪大冲撞。列维就是一个业余天文学爱好者。当然，我相信还会有相当一部分女性会感兴趣，因为我写了两位女性，一位是天文学家的妻子余锦菲，她博学而浪漫，有一段精神之恋……还有一位女动物学家朱丽宁，她的丈夫多年前在一条河的尽头失踪了，她后来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却更加怀念他了。我希望我的人物有浓重的情感色彩，也许某一方面我做到了。
问：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有遇到阻碍写不下去的时候吗？怎样解决这样的问题？
张海迪：当然，每个写长篇的人也许都会遇到写作的阻碍，毕竟长篇小说需要坚持不懈地写作，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种写作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精神活动的过程。长篇小说往往可以考验作家的虚构能力。比如，书中的人物最初只是构想，或是理想，关键是怎样让他们复活。写作其实就是作家给自己书中的人物输血的过程，作家苍白了，可人物却获得了生命，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不仅如此，写作的困境还在于，你要超越以往写作的局限。这就增加了写作的高度和难度，要是长篇小说，还要超越长度。我有一点与众不同——我是一个病人，必须在写作的同时设法消解痛苦，但有时候无法消解，就必须用时间等待。比如，几年前的一天，我的左腿严重骨折了，我被迫中断了好几个月的写作，那时我内心焦灼不安，歇斯底里——我不能写作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呢？
问：通常人们在阅读时会把作品中的人物情节跟作家的生活对号入座，甚至以此猜测作家的私人生活，读者的猜测是否困扰过你？《天长地久》的人物及情节是否有现实生活来源？
张海迪：我从来不会因为读者的猜测而感到困扰，反而觉得高兴，因为猜测就意味着这个人在读书，在思考和怀疑。其实我对自己也是很困惑的，我有时也不明白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题材。就像我的上一本长篇小说《绝顶》，写了一群登山者，我从没有见过雪山，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就决定写那本书了。书出版之后很长时间，我才恍然大悟，也许那是一种精神代偿。一个人越是不可能达到的境界，对于他才是最有诱惑力的。也就是说，当身体受到残疾限制的时候，想像是一种自我的精神解放，想像让你“灵魂出窍”，可以带你飞越千山万水……至于人物和情节肯定与现实有关，但它远远超越了你生活的真实，就如同做梦一样，你不知道为什么让那样一群人相遇在一起。假如能用几句话说清楚，可能小说就失去魅力了。上一本我写到《绝顶》了，再怎么办呢？于是就只能仰望天空了。
问：世界上很多伟大的思想家和艺术家，都曾经遭受病痛的折磨，比如尼采、贝多芬等，事实上尼采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病人。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理解“健康”这个概念的，你认为它的标准应该是什么？
张海迪：我认为健康有两个层面。人们普遍认为的健康只是身体本身，希望自己不受疾病的痛苦。但是说自己身体健康的入，心理却不一定是健康的，比如焦虑、空虚、失落、悔恨、愤怒、委屈、沮丧、嫉妒、悲观，等等。但是——些伟大的思想者和艺术家不同，他们认为自己没有病，是因为人们看不到他们内心的深处，看不到他们思想的深度。当人们不能理解他们的时候，就会认为他们有病。很多伟大的人都被认为患有精神疾患，比如，荷尔德林、梵高、伍尔夫……其实他们生活在另一个思想境界里，是因为再也超越不了自己而痛苦。思想和艺术创作对健康也许是有影响的，可是我们却从内心需要它。两个层面，我更希望思想是健康的，而不是做一个只是肉体符合健康指标的人。
问：现在人们普遍感到压力很大，往往觉得人生并不像年轻时梦想的那么美好，有所谓幸福指数较低的说法。你认为呢7．
张海迪：我所见到的贫弱者可能比一般作家还要多一些，因为我担任着残疾人联合会的社会职务，我看到很多人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看到他们面对身体残疾和病痛的无奈。其实所谓自强者并不在多数，一些人只不过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只有从事这样的工作，真正深入残疾人的家庭，深入他们的内心，才能够理解他们的困境，而作为一个作家，理解痛苦的心灵实在太重要了。比一比他们，一些健康人的压力真的微不足道。今天的压力说到底其实就是人对自己精神的困惑——你到底要什么呢？你还想要什么？怎样才能要得更多呢？要是不能使精神得到满足，人就会觉得生活不如以前好。有时候文学就像一个心理医生，希望文学能更深地探照和抚慰心灵，给心灵带来哪怕一点光亮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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