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学与家族文学

讨论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内容，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文学的家族性、地域性、民族性、国家性和世界性等问题，亦就是地域文学、区域文学、家族文学、民族文学、国家文学和世界文学的界定及其关系问题。

文学地理学以地域文学为研究对象，研究地域环境与文学活动之间的互动影响关系。首先需要辨析的是地域文学与家族文学的关系问题。大体而言，地域文学与家族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有重叠的部分，家族是在特定的地域中生存，家族本身就是地域性的，家族文人集团实际上就是地域文人集团，某个地区的地域文学实际上就是由若干家族文人集团和家族文学构成的，地域文学的特征往往体现在各个家族文学里面。这正如严迪昌所说：

地域文学流派的兴衰，每决定于文化世族的能量。这种世族群体网络把亲族、姻族、师生、乡谊等联结一起，组构成或紧密或松散的文学文化群。于是，地域的人文积累、自然气质与具体宗亲间的文化养成氛围，以及家族传承的文化审美习惯相融汇，形成各式各类的群体形态的审美风尚。^[45]

所以，在地域意识普遍自觉的明清时代，文学史上引人注目的特征，除了地域性外，还有就是它的家族性，以及文学世族现象。因此，文学地理学研究文学的地域性特征，讨论地域环境与文学活动之间的互动影响，必然要探讨文学活动与家族网络的关系。

其次，研究文学地理学，地域文学与区域文学的关系亦需要加以分辨。一般人常常是把区域与地域混用，不加辨析。其实，二者大有区别。区域即行政区划，有明显的政治特征，是国家权力意志的产物，是为方便政治权力的推行和社会秩序的管理而划定的行政版图。地域则是基于自然环境和人文传统而自然形成的地理版图。虽然与区域的明确界线相比，地域的疆界往往含混模糊，但它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确是相当明显的，因为它不仅有大体相似的地理环境、气候特征和植被条件等自然环境，而且在风俗、礼仪、语言、历史等人文传统方面亦存在着同一性，所以更容易产生认同感，形成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当然，行政区域的划分亦常常要考虑因自然环境和人文传统而形成的地域因素，所以，区域与地域在相当程度上常常是重叠的，但其区别亦显而易见。一般而言，地域是一个自然的概念，文化的概念；区域则是一个政治的概念，权力的概念。因此，如法律、制度等政治性因素比较明显的东西，在区域之间的差异性就比较大；如文学、艺术、语言、风俗、礼仪等人文性因素比较明显的东西，在地域之间的差异性就比较大。换句话说，文学艺术的地域性特征远远大于其区域性特征，同一地域中的文学艺术和语言风俗往往有较大的相似性，而在同一区域中的文学艺术和语言风俗则不一定具有相似性，有时甚至有较大的区别。因此，学术界在地域文学概念之外，又有区域文学的提法。关于地域文学与区域文学的区别，周晓风说：

地域文学研究关注的是文学的自然环境和历史传统，它的地域界线是模糊的，它的眼光则是向后的；而区域文学研究关注的则是文学的社会条件和现实需要，它必须在明确的行政区划的前提下讨论问题。^[46]

笔者认为，自然环境和人文传统对文学的影响，远远大于政治和权力对文学的影响，因为真正的文学往往具有超越阶级、远离政治、疏淡权力的特点，所以文学的地域性特征远较其区域性特征显著。虽然我们可以从理论上作长远预测，即在全球化语境和一体化经济条件下，文学的地域性特征正在逐渐消逝，区域性特征将日趋明显。但是，在历史上，在当下，乃至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文学的地域性特征仍是文学研究的主要内容；以行政区划为界线的区域文学，以省市区为题名的区域文学史能否成立，这仍是一个备受质疑的问题，亦是需要认真考察的问题。

另外，需要辩论的还有地域文学与国家文学、世界文学的关系。在政治大一统背景下，挟裹着政治霸权的国家文学往往对地域文学构成压力，对地域文学的发展构成障碍和阻力。如建国以来直至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地域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常常被视为是对政治大一统的分裂行为，而常常遭到压制，谈论文学地域性和文化地域性亦往往成为一个敏感的政治问题。所以，地域文学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回应国家文学的强势霸权？地域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如何回应政治权力要求下的国家认同？强调文学的地域性，是否意味着对国家大一统意识形态的分裂？对国家文学的叛逆？同样，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地域文学又应当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回应世界文学的一体化进程？在世界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地域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何在？

关于这些问题，最常见的回答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因为人们相信，文学即人学，人类在精神本质上是一致的，地域文学和世界文学皆呈现了人类的精神本质，所以二者是相通的。而且，地域文学或民族文学甚至是在更深的层次上、更原始的意义上、更本真的水平上呈现人类的精神本质。因此，在揭示人类精神本质问题上，地域文学和民族文学比国家文学和世界文学更为深刻。于此，朱伟华指出：“真正深刻开拓的地域特征必能找到人性内在的相通处，没有一定的封闭性就没有地域性，开放性必然导致深度的丧失。在流行文化时代，对地域文化的开掘是一种对个性和独特性的固守，以生香活色山野之泽冲击因循枯涩。在现代社会，地域文化、地域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一种救赎，具有终极性意义。”^[47]所以，在国家文学的发展中，在世界文学的进程中，地域文学并未过时，亦不会消失，它反而可能在国家文学和世界文学的映衬下，其独特价值得以充分彰显，从而获得蓬勃发展的机会。

地域文学与家族文学、区域文学、国家文学、世界文学之界定与关系，已如上述。接下来，笔者要讨论的是，文学地理学以文学活动和地域空间的互动影响关系为研究对象，那末，它的研究内容具体应该包括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