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儿女英雄传》中的风俗图画

《儿女英雄传》中的风俗图画

时间:2022-03-2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儿女英雄传》中的风俗图画弥松颐先生首先指出:“书中所描绘的场景,涉及的范围,也是相当广泛和丰富多彩的。象京畿远镇,市井山林,贡院科场,庙市风尘,以及出入喧阗其中的达官显要,贩夫走卒,游民强盗,小姐村姑,或科考,或河工,或侠隐,或喜丧,或灿舌如花姑妇细语,或都门豪客游艺闲谈,形形类类,五色斑斓。《儿女英雄传》可以看作是一幅波澜广阔的清季士风民俗图画。”

《儿女英雄传》中的风俗图画

弥松颐先生首先指出:“(《儿女英雄传》)书中所描绘的场景,涉及的范围,也是相当广泛和丰富多彩的。象京畿远镇,市井山林,贡院科场,庙市风尘,以及出入喧阗其中的达官显要,贩夫走卒,游民强盗,小姐村姑,或科考,或河工,或侠隐,或喜丧,或灿舌如花姑妇细语,或都门豪客游艺闲谈,形形类类,五色斑斓。《儿女英雄传》可以看作是一幅波澜广阔的清季士风民俗图画。”[58]

文康世居京城,京都风物,往往信手拈来。第一回文康描写雍正朝的北京城:

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就这座京城地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摘自王维的七律《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这里文康以唐喻清,歌颂清之盛世。实际上到了文康生活的道咸时期,这种盛世的时代其实已经过去,文康是怀着一种追慕的情怀来描写的。(www.guayunfan.com)其实文康对京城时下的风气是有看法的,第三十二回邓九公向安学海讲述自己听戏的过程,对北京城享乐奢靡的风气稍作展开:

安老爷道:“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那里听的?”邓九公道:“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头。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子门口儿总摆那么俩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子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进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上窝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说这是个红脚色。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眼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样子,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

安老爷之所以说“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是因为旗人居内城[59],“内城无戏园,外城乃有。盖恐八旗兵丁习于逸乐也”[60]。然而这样的制度阻挡不了旗人娱乐的需求。写观众听戏“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的一段描绘,形象地写出了京城八旗子弟听戏的痴迷程度,而意带褒贬,明显表现出不赞同的态度。

邓九公尤其看不惯听戏的八旗世家子弟与小旦们打情骂俏的丑态:

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高身量儿的胖子,白净脸儿,小胡子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眼,拱着肩儿,是个瘦子。这俩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

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摆成这么一个大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道姓,只称他的号。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没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俩字,也上了桌子,就尽靠着那胖子坐下。俩人酸文假醋的满嘴里喷了会子四个字儿的匾。

正如《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五回所写:“我说书的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这句话正好反映在了清末的世家子弟身上,他们享受了种种特权,养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恶习,出入梨园,挟旦作乐,种种丑态,不一而足,在文康的笔下被穷形尽相地暴露出来。文康此处提到的“肚香”,即《品花宝鉴》中的徐度香,明显有讥刺《品花宝鉴》之意。

除对京师奢靡风气的集中讽刺外,文康还有几个对京城风物的片段描写:

1.饭馆

不空和尚请邓九公吃饭,书中写到北京前门的饭馆:

“……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子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阳居’,那杓口要属京都第一。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道:“怎么?”他又说道:“通共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着烘烘的个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马褂子也脱了。不空和尚这东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难过来了,他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不咱们挪过边去座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帽子,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出了门儿,荡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栅栏门儿。进去,里头是腌里巴臜的两间头发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道子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那雅座儿只管后墙上有个南窗户,比没窗户还黑。原故,那后院子堆着比房檐儿还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子,太阳一晒,还带是一阵阵的往屋里灌那臊轰轰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着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

京城为首善之区,在京师“杓口京都第一”的饭庄却是如此一番景象,很难想象。然而,针对这段描写,刘叶秋先生指出:“清代前门一带,有些饭馆,确实简陋非常,不成样子,甚至解放前还是这样。例如设在前门大街路东鲜鱼口外的‘都一处’,即只有一间门脸,两层小楼,大灶生在楼下。上楼吃饭,得由大灶旁边经过,坐在楼上,可不是感到热烘烘的么?又煤市街北口的致美斋,是北京有名的山东馆,‘雅座’在路西一个窄胡同内,房屋矮小,光线暗淡,院堆硬煤,旁有便池,真像邓九公形容的样子。快人快语,所说毫不过分。我这个老北京,看到这回书,颇有亲切感,觉得文康所述,确属写实。”[61]看来文康描写的是原汁原味的旧京风貌,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

2.建筑

要了解当时京城的建筑布局,《儿女英雄传》也是极好的参考书。第二十九回写何玉风婚后去张金凤屋中,描写屋中设施最详:

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见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个阳羡砂盆儿,种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磊着些书籍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得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挑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曲折槅子,槅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儿,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贴落的图书四壁。

接下来写卧室:

何玉凤绕过槅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硌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槅子东边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

读者随着何玉凤的视角,全景式地浏览了屋内的设施。屋内设施罗列非常详细,且很有层次感,是难得的道咸京城家居的写照。难怪白鹤群指出:“《儿女英雄传》一书中有大量文字论述房舍建筑、院落布局,作者文康对北京建筑观察之细,文笔用之巧妙,使读者身临其境。中尤以屋内摆设最甚,这是其它书不能比拟的。”[62]

小说除写京城风物外,对于故事中涉及的茌平、德州、涿州等地的风情也闲中着色,多所点染,下面分述之。

1.茌平风情

茌平,秦时设县。《水经注》应劭曰:“茌,山名也,县在山之平陆,故曰茌平也。”[63]清时属山东省东昌府。第四回写安公子为救安老爷,与老仆华忠南来,偏生华忠途中患病,安公子独自一人来到茌平等候褚一官:

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茌平人孙少颖认为:“在清代的长篇小说中,故事发生在茌平的,要数文康写的《儿女英雄传》。……写到茌平的风物,倒也使茌平人感到是那回事。……一直到1937年七七事变以前,我在茌平北关舅姥爷家住的时候,仍能看到类似的街市、类似的客栈。我见到的客栈,比小说中的‘悦来老店’,可能更大一些。”[64]可见文康对茌平的描写不是凭空想象,而是非常写实的。考察文康的生平,并没有在茌平任过职,不过从京师南来,茌平是必经之地,曾往江南为官的文康必定在此有过停留。

康熙三年刻本《博平县志》(今山东茌平县博平镇)卷四《民风解》记:

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裤。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汩汩浸淫,靡焉弗振。甚至娇声充溢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

文康笔下的茌平,明显还具备着此种相沿已久的享乐风气。安公子所住之悦来老客中,“只听得这屋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安公子闭着眼睛,却忽然被卖水烟的吓了一跳:

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烟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接下来又有唱大鼓的: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

唱曲的:

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前头那个抱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原生态的民间曲艺在文康的笔下生动风趣地表达出来,赵景深先生还就此描写,专门写了《〈儿女英雄传〉中的大鼓史料》一文。

相比于京城的繁华,文康更欣赏乡野的素朴,第十四回安学海见到邓家东庄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拾得却甚干净”,因对安骥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

第十七回写安学海住在茌平邓家东庄:

安老爷心中有事,天还没亮,一觉醒来,枕上早听得远寺钟敲,沿村鸡唱,林鸦檐雀,格磔弄晴。便听得邓九公在那里催着那些庄客长工们起来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扫庄院,接着就听得扫叶声、叱犊声、桔槔声,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风景。

此段乡村写景,全从安老爷的听觉着眼,钟声、鸡叫声、鸟雀声、扫叶声、叱犊声、桔槔声各种声音依次写来,读者据此想象乡村早晨的风光,显得独特新鲜。

2.德州城隍庙

第二十二回安家携十三妹运母灵枢回京与父亲合葬,路过德州:

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却说这德州地方是个南北通衢人烟辐辏的地方。这日靠船甚早,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一片斜阳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那船上桅杆影儿一根根横在岸上,趁着几株疏柳参差,正是渔家晚饭,分明一幅画图。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的都顺靠在岸边。那运河沿河的风气,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庄妇女赶到岸边,提个篮儿,装些零星东西来卖,如麻绳、棉线、零布、带子,以至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子之类都有,也为图些微利。

有人引证此段来说明山东运河区域码头商业情况[65]。刘叶秋先生则指出:“这是一段很好的写景抒情小品,文字清新,风格同于游记。读者可借以对德州得到个初步的印象。但其主要目的还在于由此写安太太、何玉风等和船上的村妇谈话,引起德州新城隍显灵的传说,来显示此时何玉风的心理变化。虽属闲情,却非闲笔,兼具使读者了解人物和认识现实的作用。”[66]

至于第二十二回安排何玉凤的父亲在德州作城隍,给十三妹托梦,则可能是受袁枚《子不语·李倬》中王经任德州城隍故事的启发(详见《情节本事考》),顺手点染而成。

3.涿州庙会

涿州位于北京西南部,清时属顺天府,是进出北京的必经之路,程瑞祊《涿州》(《槐江诗钞》卷二)诗誉为:“帝里襟喉是此乡。”[67]

第三十八回安老爷往山东去给邓九公庆祝九十大寿,路过涿州,对涿州的风情有较详细的描写:

却说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进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繁难第一州。”安老爷到得关厢,坐在车里一看,只见那条街上,不但南来北往的车驮络绎不绝,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拥挤不动。

对联“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繁难第一州”据传是乾隆六年御笔所题[68],突出写了涿州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接下来安老爷因听跑堂的说涿州鼓楼西有座天齐庙,庙里竟然有一对大凤凰,安老爷这样笃信儒家的士人,立时想到:

……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凤巢阿阁之后,止于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响附会。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如今凤凰意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凤鸟不至,吾已矣夫”之叹;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朝,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

安老爷“虽是生长京城,活了五十来岁,凡是京城的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以至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从没逛过”。此时因凤凰动了游兴,奔天齐庙而去:

此刻才到这座庙门外,见那些买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横三竖四摆着许多笤帚、簸箕、掸子、毛扇儿等类的摊子担子。那逛庙的人是没男没女,出入不断乱挤。老爷见一个让一个,只觉自己挤不上去,华忠道:“奴才头里走着罢。”说着进了山门。那山门里便有些卖通草花儿的、香草儿的、瓷器家伙的、耍货儿的,以至卖酸梅汤的、豆汁儿的、酸辣凉粉儿的、羊肉热面的,处处摊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围着吃喝。

随后走进天王殿,安老爷有考据癖,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他与程相公还进行了关于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命名由来的讨论,结果堵住了众人的通路,引起众人不悦。到了正殿,安学海见众人烧香,把包香的字纸扔得满地,本着“敬惜字纸”的古训,便叫华忠说:

“……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炉里焚化了。”华忠一听,心里说道:“好,我们爷儿们今儿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穷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净,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子麻花儿,也毛着腰一张张的拣个不了。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撂在炉里焚了也好。”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拣完字纸,程相公还想去财神殿、娘娘殿等处逛逛,安学海却不愿再走,独自坐在树荫里休息,不料因欲看碑文,考订建庙年代而被一胖女人踩了脚,又让烧香求签的妇女围住求解签:

(安学海)听得那媳妇子请教他,不由得这手举着花儿,那手就把个签帖儿接过来。可耐此时是意乱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主男”六个字,忙说:“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妇子不懂这句文话儿,说:“你老说叫我弄甚么行子?”这才急出老爷的老实话来了,说:“一定恭喜的。”他这才喜欢,连签帖儿带那把子花儿都接过去,将接过去,又把那签帖儿递过来,说:“你老索兴再用点儿心给瞧瞧,到底是个丫头是个小子?”安老爷真真被他磨得没法儿,只得嚷道:“准养小子。”那班妇女见老爷断的这等准,轰一声围上来了。有的拉着那媳妇子就道喜,他也点着头儿说:“喜呀!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亏人家这位老大爷子解得开呀!”

这种细致的、充满野趣的民间社会生活画面,小说中甚为少见。文康却把它写得活灵活现,堪称妙笔。

安学海闹闹嘈嘈,受了一场“热窝”。刚静下来,却发现“马褥子、背壶、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不知甚么时候早已丢了个踪影全无!”。随后,安学海来到后殿,终于见到所谓的凤凰,原来不过是一对孔雀,安学海大为后悔。在书场的板凳坐坐,遇到谈尔音扮作道士唱道情,从而引出义助谈尔音一段文章。

安学海逛庙会描写很详细,随着作者的叙述,读者也仿佛逛了一番熙熙攘攘、充满民间风情的涿州庙会。尤其是安学海在逛庙时的种种迂态描写,充满趣味性。而凤凰变孔雀的现实,更是无意中戳穿了所谓盛世祥瑞的虚伪性。吕叔湘先生很欣赏安学海逛天齐庙的描写,他说:“《儿女英雄传》这部书……有些市井面貌的描写也是很能传神的,例如安学海逛天齐庙那—段就叫人很难忘记。”[69]他还主张安学海逛天齐庙的描写可以选入初高中的课本,他说:“还有像《儿女英雄传》这本旧小说,思想陈腐,但个别段落,如38回安学海逛庙,写人情物态,文字生动,极有风趣,是不是也可以入选呢?有没有毒?我看没有。”[70]可见这段描写给吕先生留下的印象之深。

胡晓真先生指出:

戏园子与天齐庙这两回书,代表城与乡的相互否定——两者都不是理想国。北京的富丽官场在朴质生活的对照下,显得苍白虚矫;乡野的日用价值则受限于草莽气质,无法展现深厚的文化底蕴。小说中,作者想象了一个能够融合北京与乡村个别优势的理想境界,亦即位于城乡交界的私人庄园。在此可仕可隐,足可安身立命,而且既介于城乡之间,一面保有天然风光,一面又能培养文化传统。文康的文学想象,堪称兼容并蓄的“城市书写”,代表文人尝试消解城市潜在的危险性,融以乡野的正面价值。[71]

此言颇有道理。文康赞美京都的文化内蕴,却看不惯都市的浮华奢靡;他喜爱乡野的素朴田园,却又与民间风情格格不入。他心目中的理想地是安学海的居所:北京西郊的双凤村。居于此间既能身处田园,又与京城近在咫尺,整合了城乡的价值,从中体现了文康的生存智慧。

【注释】

[1]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93页。

[2]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52页。

[3]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64页。

[4]陈平原撰:《中国小说中的文人叙事——明清章回小说研究》下,《郑州大学学报》1996年第6期,第4页。

[5]张佳生主编:《满族文化史》,辽宁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第366页。

[6]钟敬文著:《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下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63页。

[7]〔清〕草亭老人编著,汪原放校点:《寓目醒心编》,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47—148页。

[8]袁枚著:《读淮阴侯传》,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28页。

[9]陈寅恪著,陈美延编:《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8页。

[10]其中第一回、第二回、第五回、第九回、第十回、第三十二回、第三十三回各出现1次;第八回、第十二回、第十九回、第二十回、第三十一回各出现2次;第十六回、第十八回、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六回、第三十回、第三十五回、第三十六回各出现3次;第二十九回出现4次;第三十七回出现5次;第二十七回出现7次;第四十回出现8次。

[11]其中缘起首回、第三回、第十四回、第十六回、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二回、第三十六回、第三十九回各出现1次;第十八回、第二十三回、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四回各出现2次;第十二回出现3次;第四十回出现4次。

[12]其中缘起首回、第一回、第二十九回、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四回各出现1次,第三十七回出现2次。

[13]其中第十七回出现3次,第二十七回出现1次。

[14]袁锦贵撰:《“借题目写性情”——〈儿女英雄传〉主题新探》,《社会科学论坛》2005年第12期,第142页。

[15]樊浩著:《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11页。

[16][古罗马]塞内加著:《致鲁西流书信集》第81封第30节,转引自[美]伯顿·史蒂文森主编,周文标等编译:《世界名言博引词典》,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1页。

[17][日]武者小路实笃著,雾鹄、雨鸿译:《母与子》,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75页。

[18]尔弓校释:《还读我书室主人评儿女英雄传》下册《后记》,齐鲁书社,1990年版,第1072页。

[19]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华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25页。

[20]荀德麟、周平、刘功昭著:《运河之都——淮安》,方志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页。

[21]齐如山著:《中国风俗丛谈》,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22]齐如山著:《中国风俗丛谈》,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2—93页。

[23]《清实录》第3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9页。

[24]王天有、徐凯主编:《纪念许大龄教授诞辰八十五周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52页。

[25]李宝嘉著,张友鹤校注:《官场现形记》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92页。

[26]雷梦水等编:《中华竹枝词》,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58页。

[27]王胜国撰:《清代捐纳制度及其影响新论》,《松辽学刊》1990年第3期,第20页。

[28]〔清〕张祖翼著:《清代野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5页。

[29]《资治通鉴》第13册卷一百九十二,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025—6026页。

[30]董文成主编:《清代满族文学史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268页。

[31]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主编:《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续编三),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82页。

[32]《通典》卷十四《选举二》:“炀帝始建进士科。”见〔唐〕杜佑撰:《通典》,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1页。

[33]清政府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八月初四日(1905年9月2日)发布上谕:“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见〔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五,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392页。

[34]周作人著,钟叔河编订:《知堂书话》上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2页。

[35]朱必谦《清末考试制度琐记》指出:“我们遵老辈之指导,试前不要过于用功,或以阅书消遣时日,或游名胜山水开拓心胸,就出游望江楼、草堂寺、武侯祠各地。又购得《儿女英雄传》一部,见书中写安学海再应会试时,家属照料他入场,使用杂物,备办甚详。我就参照其中什物移写一纸,照书行事,凡衣食住行四种之物,下至竹钉、钉锤、钉鞋之类,均购置在网篮中,同时探听取卷地方。”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四川文史资料选集》第33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1页。

[36]邓云乡著:《清代八股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182页。

[37]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卷九《王子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39页。

[38]同上书,第1239页。

[39]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卷九《王子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39页。

[40]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下,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93页。

[41]潘洪钢指出:“清入关时全国人口总数最多不超过1亿。康熙以降,国内人口猛增,乾隆六年(1741),全国在册人口总数有史以来第一次突破1亿大关,乾隆二十七年(1762)、乾隆五十五年(1790)又相继突破2亿和3亿。至道光十四年(1834),人口总数突破4亿大关。从不足1亿到4亿多,时间不足200年。到咸丰元年(1851),人口达4.31亿多,这是清代人口的最高点。”见潘洪钢著:《细说清人社会生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42]白文刚著:《应变与困境:清末新政时期的意识形态控制》,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页。

[43]商衍鎏著:《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北京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153页。

[44]〔清〕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9页。

[45]我国历史上的武举制度,始于唐武则天长安二年(702)。《新唐书》卷四十四《选举制上》载:“长安二年,始置武举,其制有长垛、马射、步射、平射、筒射;又有马枪、翘关、负重、身材之选。”(见《新唐书》第4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70页)这是我国科举制度中“武举”的正式开始。嗣后“武举考试为大多数封建王朝所承袭,成为封建国家网罗武备人材的重要制度。唐代武举偏重于技勇,重点是射法和马上枪法,而整个制度还不够完备,只能说是武举的创制时期。宋代开始,武举被纳入整个科举体系之中,确定了三组考试的程序和外场考武艺、内场考策论兵书的考试办法,武举制度臻于规整。元代武举废止不行。武举的兴盛是在明清两代,特别是在清代”(见马明达著:《说剑丛稿·清代的武举制度》,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0页)。而清代武科“自顺治初年下诏举行,逢子、午、卯、酉年乡试,辰、戊、丑、末年会试,一如文科制度。乡试时间在十月,直隶、奉天在顺天府,各省在布政司,中式者称武举人。次年九月会试于京师,中式者称武进士。武进士经殿试后由皇帝亲定甲等,并授以官职。清代武科前后历九帝二百五十六年,从未间断,至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随着科举制度退出历史舞台而废止”(见马明达著:《说剑丛稿·清代的武举制度》,第110页)。

[46]《清史稿》第12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3174页。

[47]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01页。

[48]《清史论丛》,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页。

[49]邓云乡著:《云乡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32页。

[50]〔清〕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12页。

[51]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下,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93页。

[52]范烟桥撰:《〈儿女英雄传〉考证》,周瘦鹃主编:《紫罗兰》,上海大东书局印行,1929年第4卷第10期。

[53]〔清〕施闰章著:《施愚山集》卷五,黄山书社,1992年版,第92页。

[54]康有为著,陈永正编:《康有为诗文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50页。

[55]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34页。

[56]〔清〕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10—1511页。

[57]朱东润著:《陈子龙及其时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0页。

[58]松颐校注:《儿女英雄传》下册《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11页。

[59]余钊指出:“清朝政府在北京建都,将原来居住在内城的汉民强迫迁移到外城居住,将八旗军民安置于内城居住,‘以左、右翼为辨’,‘分列八旗,拱卫皇居’。内城东半部分为左翼,内城西半部分为右翼。八旗的具体分布区域为:两黄旗居住在北城,安定门内地区是镶黄旗住地,德胜门内地区是正黄旗住地;两白旗居住在东城,东直门内地区是正白旗住地,朝阳门内地区是镶白旗住地;两红旗居住在西城,西直门内地区是正红旗住地,阜成门内地区是镶红旗住地;南城是两蓝旗住地,崇文门内地区是正蓝旗住地,宣武门内地区是镶蓝旗住地。”余钊著:《北京旧事》,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60]〔清〕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4页。

[61]刘叶秋撰:《读〈儿女英雄传〉》,《民族文学研究》1985年第3期,第25页。

[62]白鹤群著:《老北京的居住》,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页。

[63]〔北魏〕郦道元著,谭属春、陈爱平点校:《水经注》,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80页。

[64]孙少颖著:《柽柳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4—55页。

[65]王云指出:“此外,在这些商业市镇的中心街道和码头上,都有些摆摊售货或行走叫卖的小商贩。《儿女英雄传》写德州码头的情况,说‘这德州地方,是个南北通衢,人烟辐辏的地方’,‘那运河的风气,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妇赶到岸边,提个篮作装些零星东西来卖,如麻绳、棉线、零布带子,以及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子之类都有,也为图些微利’。……各地运河码头的情况大体都是这样。”见王云著:《明清山东运河区域社会变迁》,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9—100页。

[66]刘叶秋撰:《读〈儿女英雄传〉》,《民族文学研究》1985年第3期,第26页。

[67]《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8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701页。

[68]见涿州市方志办公室编:《涿州历史纪年》,1987年版,涿州市方志办公室出版,第34页。

[69]吕叔湘著:《吕叔湘全集》第十三卷《讲话、序跋和随笔》,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8页。

[70]吕叔湘著:《吕叔湘全集》第十一卷《语文教学论著》,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页。

[71]胡晓真撰:《略论明清叙事文学中的城市书写》,《书屋》2008年第2期,第45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