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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多重性格的生成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这代言体的诗中,诗人貌似复活苏小小现实生活,实则是在代言中言己。这里,苏小小的被重提与她的诞生地“钱塘”有莫大的关系。自然之美与女子之美相辉映,苏家小女的江南体现的是活泼泼的青春生命。正是在白居易的诗里,“苏小小”开始成了江南歌妓的代称,其多情和音乐艺术才华被重点凸显。“钱塘苏小小”对“逸韵”的欣赏品位和深情,再次凸显了文人对女子活泼明朗个性的欣赏和才情的重视。

《玉台新咏》以后,唐人开始在作品中大量追叙苏小小。此期,苏小小一出现就已定位在歌妓身份上,只是不同的诗人展现出来的是不同的精神面貌。在白居易和刘禹锡的笔下,她是明快的江南女子的共名。他们使苏小小的美丽形象深入人心。在张祜和温庭筠笔下,她是一个等待情郎的离妇。在这代言体的诗中,诗人貌似复活苏小小现实生活,实则是在代言中言己。在李贺笔下,她是一个幽怨愁结的幽魂,由此开启了许多关于苏小小生前死后情事的想象。

先看白居易和刘禹锡的叙述。

这里,苏小小的被重提与她的诞生地“钱塘”有莫大的关系。隋朝大运河开凿后,隋唐文人才子活动范围大大拓宽,他们更加有机会走进江南,对江南的认识可谓一日千里。在被江南风景的秀美和人情的灵慧吸引住的同时,他们也用诗文进一步塑造他们心爱的江南美,尤其是江南女子的美。

叙述从白居易被贬谪杭州开始。三年杭州刺史,暂时仕途失意的白居易,却在江南收获新的人生。“茂苑绮罗佳丽地,女湖桃李艳阳时”(白居易《长洲曲新词》),无论女子还是景物,江南的美都令他诗情迸发。他一路诗歌,咏叹的全是江南的青春。吴娃越艳的才情与美丽,使他无时不记起《苏小歌》中那个美丽热情的女子。

在这里,西泠桥边的“慕才亭”——苏小小的墓冢,给白居易的不是生命无常的感伤,而是江南人对才情的礼赞。饱受诗礼文化浸润的他几乎是直觉地发现《苏小歌》所指的美学内涵与这片山水的微妙联系,并自觉地将江南山水与苏小小绑在一起。在这些诗歌中,苏小小这集女性美和山水美一体的形象,成为春光荡漾的西湖风情的代表,几乎美丽多情的江南女子——尤其是歌妓——全都命在苏小小名下。

 

杨柳枝词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唐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20)

 

杭州春望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21)

 

余杭形胜

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

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新道姓苏(22)独有使君年太老,风光不称白髭须。(23)

 

《和春深二十首》之二十

何处春深好,春深妓女家。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

兰麝熏行被,金铜钉坐车。杭州苏小小人道最夭斜(24)

 

杨柳江南风景的柔媚,卷叶为笛女子的自然风情,红袖织绫、青旗沽酒的富庶,还有梦谢亭与谢灵运带来的文化感。追逐政治功名之余,几乎一切诗酒风流的男性文人对美的追求,都在这里交汇。

自然之美与女子之美相辉映,苏家小女的江南体现的是活泼泼的青春生命。她唤起人的对青春生命的向往,甚至令使君(白居易自称)遗憾自己年太老、白髭须不称风光。无怪白居易回到中原政治中心以后,仍念念不忘“江南好”,“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25)。简直是进入艺术化的迷醉之境!没有政治神经的复杂,没有仕途经济的沉闷,生活本身就浸润在逸乐中。我想,这是文人更喜欢用苏小小代表江南佳丽的原因,而不是历史名声更早更好的政妓西施。联系到白居易生活的时代和他本人当时的境况,不难推断,后期白居易人生态度趋于安逸闲适,从一个大力提倡新乐府,“歌诗合为时而作”的诗人,转向自筑苑囿蓄妓吟诗赏乐,诗作中现实关注的声音日淡,审美逸乐的情分日浓,江南的经历无疑有巨大的影响。

正是在白居易的诗里,“苏小小”开始成了江南歌妓的代称,其多情和音乐艺术才华被重点凸显。这是苏小小形象塑造之路上一个关节点。虽然诗中不是直接塑造苏小小本身的形象,但却把古诗《苏小歌》中可预见的人物性格融进当代女子身上,显得特别可亲可近。他向世人凸现出女子率性自然、美丽而富才情的性格,有别于正统女子德行的美。

上文所引四首诗,只有《和春深二十首》之二十比较明确地显露女子的色貌。“绿杨深处是苏家”、“柳色春藏苏小家”、“教妓楼新道姓苏”有妓馆的意味,显然白居易也对这些地方有很好的印象,诗中他简直就是不遗余力地向读者推介这些地方。刘禹锡的《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诗有“柳色春藏苏小家”之句因而戏酬兼寄浙东元相公》中说:“钱塘山水有奇声,暂谪仙官领百城。女妓还闻名小小,使君谁许唤卿卿。鳌惊震海风雷起,蜃鬬嘘天楼阁成。莫道骚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26)可见白居易对钱塘苏小那样的女子的推诩,所具备的传播力量。而从刘禹锡的作品,我们也可想见,虽然钱塘苏小是女妓,但却是能与文星相伴的女子。

随后,刘禹锡也来到江南,他又写了《乐天寄忆旧游,因作报白君以答》(27)

 

报白君,别来已渡江南春。江南春色何处好,燕子双飞故官道。

春城三百七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丫头小儿荡画桨,长袂女郎簪翠翘。

郡斋北轩卷罗幕,碧池逶迤绕画阁。池边绿竹桃李花,花下舞筵铺彩霞。

吴娃足情言语黠,越客有酒巾冠斜。坐中皆言白太守,不负风光向杯酒。

酒酣襞笺飞逸韵,至今传在人人口。

报白君,相思空望嵩丘云。其奈钱塘苏小小,忆君泪点石榴裙。(28)

 

此诗似乎要用纯粹观望的态度,客观描写江南的风物与人情。两个“报白君”,似乎表明诗人纯以汇报的口吻,保持着情感的冷静,写小孩荡舟、女郎装扮、吴娃调情、越客酌酒。当江南人无拘无束的生活情趣跃然纸上之时,诗人内心喜爱之情也自然溢于言表。人们对白太守的感念——“不负风光向杯酒。酒酣襞笺飞逸韵”,无疑显出这是一群与诗人一样,懂得生活美与艺术美的人,而这是令文人才子心驰神往的。“钱塘苏小小”对“逸韵”的欣赏品位和深情,再次凸显了文人对女子活泼明朗个性的欣赏和才情的重视。

综上所述,可见在刘白的文字中,已渐渐确定并塑造出一个作为文人的他们所迷恋的女性美典型——“苏小小”。此后,这种的美被典故化——

 

杨柳枝 温庭筠

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29)

 

偶书 李之仪

风吹苏小门前柳,雨暗罗敷陌上桑。遥想九江春色晚,被花恼得少陵狂。(30)

 

别馆即事 华岳

十年客里过春光,客里逢春分外狂。半堵碧云蜗路湿,一帘红雨燕泥香。

衔山西日辞春阁,拍岸东风趁夜航。莫向钱塘苏小说,东吴新髻李红娘。(31)

 

谒真直院杨花满路口占一绝见直院诵之 汪莘

三月天寒尚腊衣,钱塘游子叹斜晖。柳间苏小无由见,惹得杨花满袖归。(32)

 

自然、美丽而富才情,可以托付心声之江南女子之美质,随着文人之笔,融进我们民族的文学史,乃至成为传统文人近乎集体性的女性审美观。

为什么后来中国文学中最令文人才子歌咏不绝的女子,如崔莺莺、杜丽娘都与上述刘白以下一脉的诗作中对苏小小的性格——富有对爱的率性和多情、对诗乐的独特鉴赏力等特点?不正证明文人心中对女性美的定位和期待吗?他们钟情的女子,并不是《列女传》之类所推崇的贤淑闺秀。值得注意的是,在刘白笔下,这样的女子,令诗人着迷的更多是基于红颜知己的审美愉悦,肉感的欲望之情并没有明显地安排到苏小小身上。

上面诗作可以说是在写江南风物时带出苏小小,这个“苏小小”是江南女子美质中符合文人品味部分的共名化。而《苏小歌》中那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尤其是爱情的发展上,并没有受到关注。接下来这些以苏小小为题的诗歌中,恰好有别开生面的叙述——

 

苏小小歌 张祜

车轮不可遮,马足不可绊。长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

新人千里去,故人千里来。翦刀横眼底,方觉泪难裁。

登山不愁峻,涉海不愁深。中擘庭前枣,教郎见赤心。(33)

 

此诗一开始就是分离的情景,情郎驾上马车就要远去了;由标题“苏小小歌”,我们很容易浮想出“油壁车”投东,“青骢马”向西,鸳鸯拆散,劳燕分飞,从此别易会难的情景。“车轮不可遮,马足不可绊”,开口就怨,怨车轮不生四角,怨马足不能羁绊,其实车马何辜。只是郎之去意已决,断难挽留。车难遮,马难绊,人去街在。女主人公对车马奈何不得,转而又迁怒于十字街。埋怨它的存在,使情郎难收放浪之心。这与中唐时江南著名的歌妓刘采春所唱“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实在异曲同工,似无理实传情,表现了主人公微妙心理活动——车马可怨,十字街可怨,郎岂不可怨?而独不怨郎,而此意已在其中。“使郎心四散”句,见女主人公明知情郎用心不专。然而绝不忍直斥其非,或干脆一刀两断。又见此事的可悲,不在她已看清对方的薄幸;而在她看到这一点时,仍痴心爱着他,护着他。(34)

此诗中,苏小小形象已从热情多情变为怨情痴情,凸现爱的执着之可悲与可叹,而歌妓的爱情尤是。她们看似身份自由,却不能与情郎相守,男女的社会地位的悬殊决定了爱情的软弱,妓女的爱情更是谈不上厮守:情郎来了又去了,她们终究是不自由的,无力去做专一的守望。第二首诗就写到这种尴尬,刚刚忍看新的情郎走了,旧的情郎回来了,伤心与惊喜,令她泪难裁。第三首诗,幸福终于还是战胜尴尬,原来尚有一个人记起她并回来了。她付出的真情得到报偿,这激起主人公不顾一切投入爱的勇气,她向这故人发誓:登山涉海的困难我也不愁,请相信我的赤心。痴情与执着,贯穿三诗中,可谓热肠九曲终直下不回——

再看温庭筠的《苏小小歌》:

 

买莲莫破券,买酒莫解金。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

吴公女儿腰似束,家在钱塘小江曲。一自檀郎逐便风,门前春水年年绿。(35)

 

依旧是拟写苏小小的离恨:一个美丽的女子与其被冷落的青春和爱情。

《苏小歌》中那热情主动的女子,在张祜和温庭筠笔下,被刻画成被动无奈的美丽怨妇,她的命运就是等待。这样的诗,似乎活生生构造了苏小小生活的场景,但却加入了《苏小歌》所没有的离恨:为什么《苏小歌》那样热情的邀约书,在他们的想象中,竟收得离恨满怀?

这正是所谓的诗人的艺术想象的结果,而其深层原因,正是文化心理推动下的一种建构。张祜以乐府宫词著称,元和十五年(820)获令狐楚的举荐,上京献诗三百首,却因元稹之抑,无成而归。后与白居易、刘禹锡等有交往,但在求官之路上还是受到白居易之屈。会昌五年(845)后虽得到杜牧等厚遇,而年已迟暮。(36)后人评价其宫词写宫女幽怨之情,亦为有所感而发。由此隐约可见,张祜的诗中的女子与情郎波澜起伏的关系,与张祜的求官之旅极相似。而温庭筠也是,作为唐宰相温彦博后代,他早年才思敏捷,以词赋知名,然屡试不第,56岁才绝了科举之念。不能说必然是身世之感造成张温二人的哀怨,但芳草美人的寄寓,在古代诗文传统中根基深厚。某种程度上,说诗中苏小小是热衷政治功名的下层文人自身的隐喻,并不为过。

这些诗,表面上代苏小小说出下层妓女对情感的期待与无奈,深层却折射出诗人自身对官场的感受,他们对政治功名的怨与痴。可以说,他们的诗也没有完全回到苏小小本来的情感面目上,倒令人得到与诗人处境一致的下层女性生活中的无奈情状,但简直脱离了《苏小歌》的人物性情。在苏小小的形塑历程中,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如罗隐《江南行》:

 

江烟湿雨蛟绡软,漠漠小山眉黛浅。水国多愁又有情,夜槽压酒银船满。

细丝摇柳凝晓空,吴王台榭春梦中。鸳鸯鸂鶒唤不起,平铺绿水眠东风。

西陵路边月悄悄,油碧轻车苏小小。(37)

 

一落笔,水气氤氲的温柔江南就罩着挥之不去的浓愁,似是苏小小在西陵路边徘徊,形单影只。这情景,应是《苏小歌》那热情的邀约书没有得到回应,情郎并没赴约,似春梦一场。因此,早先热情主动的女子眼中,一切景物都黯淡凄清。

如此写景及人的诗,与白居易和刘禹锡的诗结构其实很相似,但其中所描摹的景与人,却迥然相异。在朝廷高位上退下来的刘白,看到的是苏小小女性气质的适性多情。他们终究是政治中心的人,生活优裕,江南提供他们的是艺术化生存的空间。但对罗隐,这个十试不中第的落魄文人,他清楚的是自己每次热情赴考,最后都是满怀希望化为乌有。用他失落的心境关照苏小小的爱情,那追求也是遥遥无望的迷惘,有着强烈的隐喻性。

在这一脉诗作中,苏小小代表着才艺出色的下层女子对爱情的无奈,透露出落魄文人怀才不遇的悲哀心境。诗作极写娼妓苏小小爱情生活的可能情景,而这可能性都向着直下不回的怨痴之情发展,反衬出下层文人对政治功名的执著。与现实历史中,隋唐以来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诸方面的上升态势,文人,尤其是下层文人心中人生理想的高扬有关系,有理想,有期盼,才有痴有怨,将这样的人生际遇与心境倾注到苏小小形塑制造,使得其形象具有厚实的现实魅力。

而与《苏小歌》一样,可以为苏小小的传说佐证的,还有西湖畔的——苏小小墓。与这个坟茔同时传开的故事中,有她19岁早逝的伤感一脉。也许因此,后世在塑造苏小小的爱情故事时多了一丝生命的幽怨。西湖边的苏小小墓,一方面显现了苏小小在社会中被重视的地位,另一方面更凸显了人们对生命与死亡的重视。

本来《苏小歌》中那个美丽热情的女子,与那个埋葬青春与梦想的19岁坟茔连在一起,是有些令人难以接受的。但与魏晋以来人们对生命的感悟联系起来思考,便会觉得诗歌与坟茔,都与其产生的时空相称。整个魏晋南北朝的文人,一方面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艺术美,一方面也最深切地感受到美的破碎,如各个短命王朝更替过程中对文人的杀戮。李泽厚曾说道,此期“突出的是一种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38)。这种音调是时代灾难使然,也与人的自我意识及对生命体验有莫大关系。

人感受到青春,感受到衰老,目睹死亡,这生命向下一路的虚无感,给每一个敏感的心灵罩上浓重的阴影。在魏晋南北朝那些短命王朝和动乱时世里,人生几乎无法从外界建立一番功业,去印证生命曾经存在过的真实感,导致感伤的音调不绝如缕。《苏小歌》代表的是生命主动的乐观向上的一路,坟茔代表的则是生命步入死亡的悲情的一脉。

对于那种内心敏感而郁郁不得志的悲观者,更会特别沉浸于生命走向下坡路的感伤。当他与动荡不安的时世结合,感伤的传说就会被翻出来咀嚼。李贺的《苏小小歌》(39)便是这样的心灵哀歌。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翦。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看得出李贺一定是喜欢《苏小歌》的,但他太敏感太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无所倚靠,所以原诗中青春爱情的邀约书,到他笔下就成了幽魂绝望的等待——幽谷中兰花上的露水,仿佛苏小小含泪的眼睛。可是现在没有东西可以和你缔结同心之爱了,我这里只有旧时的烟花,现已不堪剪取。此中烟花暗喻妓女,烟中之花,喻其美而虚空。妓女生时,与人结同心者,惟有烟花;现在已化为亡魂,连烟花都不堪采剪。接着四句写苏小小的服御,生前是锦茵、华盖、罗裳、玉佩,现在只有草茵、松盖、风裳、水佩了。然而苏小小身虽死,情犹在,仍然乘坐油壁车,在傍晚时等待她的骑青骢马而来的情郎。可是,从夕暮等待到夜晚,徒劳冷翠的烛光,从前在西陵松柏下缔结同心的情爱,现在的西陵只有风雨了。冷翠烛,即是磷火,江南人称为鬼蜡烛。夕相待,便有鬼气。意象幽奇诡异,“这首诗可以作为李贺风格的典型。用拟古的题材,发幽艳的辞藻。全篇用十二个三言句,音调已很急促。末二句下与雨协韵,更是戛然而止”(40)。但诗中的幽怨之雾,却随着那大自然的每一个风雨之夕来到敏感的人心上。这绝响一般的美妙文字,如西方诗哲缪塞在《五月之歌》所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诗篇是纯粹的眼泪。”(41)

不仅如此,整个中晚唐诗人似乎都对苏小小墓特别留连。如李绅《真娘墓》:

 

一株繁艳春城尽,双树慈门忍草生。愁态自随风烛灭,爱心难逐雨花轻。

黛消波月空蟾影,歌息梁尘有梵声。还似钱塘苏小小,只应回首是卿卿。(42)

 

此中繁艳散尽的真娘和她荒凉凄清的坟墓,简直可为唐王朝政治形势写照。中晚唐作品中墓地意象的突出,或与时人或感受或听闻过青春盛唐、却正体验着唐王朝的衰亡之路的心理感受有关。青春的女子与她颓败的坟茔,简直是晚唐王朝绝妙的隐喻。盛唐的繁华落尽,生命的青春已逝,死亡使一切陷于虚空,愁结在苏小小的墓地上,这种情绪在政治失意的诗人作品中更是吟了又吟。

 

苏小小墓 权德舆

万古荒坟在,悠然我独寻。寂寥红粉尽,冥寞黄泉深。

蔓草映寒水,空郊暧夕阴。风流有佳句,吟眺一伤心。(43)

 

题苏小小墓 张祜

漠漠穷尘地,萧萧古树林。脸浓花自发,眉恨柳长深。

夜月人何待,春风鸟为吟。不知谁共穴,徒愿结同心。(44)

 

苏小小墓 罗隐

魂兮檇李城,犹未有人耕。好月当年事,残花触处情。

向谁曾艳冶,随分得声名。应侍吴王宴,兰桡暗送迎。(45)

 

汴上送李郢之苏州 李商隐

人高诗苦滞夷门,万里梁王有旧园。烟幌自应怜白纻,月楼谁伴咏黄昏。

露桃涂颊依苔井,风柳夸腰住水村。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46)

 

犹如世人偏爱悲剧一样,在悲观的时候,诗人从“苏小小”的身上,咀嚼出的是生命的繁华与虚空。唐以后的诗人,也留下许多关于苏小小墓的诗篇,今日苏小小墓上,仍留有十二个楹联,都是世人对青春生命的追慕和死亡的伤悼。

 

湖山此地曾埋玉 风月其人可铸金

桃花流水沓然去 油壁香车不再逢。

金粉六朝香车何处 才华一代青冢犹存。

灯火疏帘尽有佳人居北里 笙歌画舫独教芳冢占西泠。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 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

千载芳名留古迹 六朝韵事着西泠。

花须柳眼浑无赖 落絮游丝亦友情

亭前瞻柳色风情已矣 户上寄萍踪雪印依然

且看青冢留千古 漫道红颜本暂时

烟雨锁西泠剩孤冢残碑浙水呜咽千古憾 琴樽依白社看明湖翠屿樱花犹似六朝春

花光月影宜相照 玉骨冰肌未始寒

十载青衫频吊古 一抔黄土永埋香(47)

 

上述诗歌,不同时代不同作者重塑的苏小小形象,已呈现出苏小小形象的多面向境遇。白居易、刘禹锡的生活地位优越,加上才识博大、思想豁达,他们的诗着意于“苏小小”活泼明朗的美,作为一种暂时脱离政治功名纠缠的审美迷醉之音,苏小小被视为一种被认同的女性美的共名,清代沈德潜所叹“大苏风流人不识,偏问西泠苏小家”(48),正是这种共名化形塑的效应。而张祜、温庭筠、罗隐看到的是娼妓苏小小与自己近似的下层身份,他们咏叹的是同病相怜乃至将自己对象化的痴与怨。李贺、李绅则沉浸在生命悲观的感伤中,那种繁艳散尽一抔黄土的虚无——在这些作品中,文人都沉浸于诗境,来不及作意传奇。但他们的文字却大力唤起后人对女性美的想象和选择,这无疑给后世的故事定下了情感基调,给后人敷衍传奇提供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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