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绕檐楹

张嵩在文艺田野里辛勤耕耘数十年，2015年连续推出了三本文集：现代诗集《散落的羽片》，古体诗词集《渐行渐远集》，散文集《温暖的石头》。读者可能不知道之前张嵩除常规的工作生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嗜好。除了听闻他的古体诗词写得有劲道，并未注意到尚有其他方面的才艺。这一次，近百万字的阵容，齐齐亮出来，佐证他平常之余还有不寻常的地方。台下十年练，一朝见功夫，2015年这最大的收成，原是日日月月年年“汗滴禾下土”的积累，令人仰望敬重。

因为同属西海固的原乡情结，一口气读完了《温暖的石头》，不由被这温暖外表包裹的坚韧所感动。翻过西海固的山，被过西海固的风，越过西海固的梁，经过西海固的旱，从未曾细致地关注过西海固的石，这些如同古董的存在，真正才像那些西海固土地上生活的人，晒太阳取暖，而后以传统文化诗情画意之暖暖世。

这本散文集共由五辑组成，每一辑各俱重心。第一辑“访古留韵”，在历史的缝隙里寻找现代的影子。西海固的每个文学青年在这片由来已久的“大原”上，从风尘里起步，从泥泞中突围，获得崭露头角的文化积淀，每个人的作品集中都有回馈的颂歌。星空朗月下，彭阳一个名为“后山沟”的小块地，这里的一小块石头，激活了作者心底的温暖，成为他立足故乡，向往远方的出发点。这一小块石头，沉积了大原近三万年的时空印迹，极小同大，以石头的生命频率涵容了天地万物无常之为常的变迁。这一石虽小，却是经历了繁复之后的简约。一石而囊括“大原”，与大原同步进入现代社会，近乎化石的功用，把西海固由大原衍生出来的万千涓涓细流，又回溯至滴水之石，为大原上被尘封的名胜古迹、风土人物、传说典故乃至诗词营造的氛围；青铜、陶器、古钱币等等澡雪洗脱，使其经作者眼睛的观照，又熠熠生辉了。第二辑“行走山河”里，从西海固出发，近处游览回乡文化园、贺兰山岩画馆，远处去过沙家浜、京城和南湖。其中《过京城》写到那个令人神往的地方：“这个城市只能使人身心疲惫，许许多多匆匆奔走的人其实与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是，充其量只是一个过客，你记得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永远都不会记得你。”作者的驻足凝望和沉思遐想，“如今都抛洒在了你的怀里，不再与我关联。”这一篇最有意思的是写出了和我们熟知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全然不同的感情色彩。作者一再强调“我是一个过客”。想起西海固风土人情的一个亮点：我从你家门前走过，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什么。类似的乡风民俗，隐隐流露了西海固人性格中的倔劲。以大原的古朴平视京城的繁华，实在有一丝难能可贵的第七识令人赞叹。

全集的重心在第三辑“躬亲道情”，共十一篇。《爷爷和菜的故事》《怀念父亲》《寒风中的儿子》加上作者自己，构成了一部家史。爷爷从苦难中挣扎过来，到了父亲有工作，虽然也在艰辛中，相对有所改善。但父亲这一代人经历过十年动乱，他们所感受的痛苦磨难又与上一代人不同。作者的机遇相对更好些，从简师读书到教书，依靠自己的努力进取，到一系列工作生活的变化，都与改革开放的三十年社会几乎同步发展。儿子更可以享受到好的读书与生活条件。看似一些具细无遗的叙述，实则把几代人的命运变迁，贴在社会洪流的大背景下，以家庭生活的变迁再现了社会的整体进程。典型的矛盾冲突体现在《搬坟》。给爷爷搬坟的任务完成了，母亲要求给奶奶搬坟却让作者拒绝，还大吵了一架。母亲要求给六十前年的奶奶搬坟，与爷爷合葬，以尽孝心。作者则反对再搬，因为六十年一个花甲的岁月，泯灭了一切有形存在，作者认为归入尘土的不必再与尘土分离，母亲则认为他不孝。围绕孝的冲突，展现了两代人在观念上的差异，也许应该满足母亲的心愿，让她无有遗憾。另一方面作者的看法又颇有说服力，这样的矛盾冲突，让母子俩心生隔阂。最终社会的改变，风俗的进化，自然冲淡了母亲的执着。这一篇散文写得情真意切，想来作者当时是受到很大刺激了，老一辈人那点贴在山梁上的念想，常常成为束缚下一代人的枷锁，而年轻人要打破传统的框定，需要付出很大勇气，斗争的结果必然伤及感情。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常常牵制了年轻人前行的脚步。作者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与地下的先人连接着，这根线就是血脉。为血脉世世代代相续是每一个家族的责任，也是我们苦苦追求的一种最原始的真实。”这几句话富有哲理，先人与后代阴阳相隔，他们之间靠“爷爷—父亲—我—儿子”来传承，最原始的真实落在每一代人每个个体身上，他们像那些原始森林的狩猎者，凭借双手在社会丛林中拼生活。一种心绪，无法言明的心绪，从远古飘来，一念万年的玄虚，就那么轻轻地印在了纸上。还有他周遭的人物，驼背老人、老盼、鲁迅、秦中吟、石作梁、尹文博、影星和影迷等等，他们的身上都承载着某些无法言明的历史印痕，无论家庭的、家族的、乡原的、社会的、国家的、民族的、历史的……都能以点代面，站在大原上看遍所有风景。

后三章属于杂感类，《我拿什么拯救你》托住了全集的重心。这篇散文里，作者感叹岁月无情，人生易老，把自己一分为二，在“我”和“我”之间，时而分离，时而合和，内在的矛盾纠结，令人无奈。但时光之流不停歇，“我”看着“你赤条条远去的影子”，怅然遥望来时路，你曾在大原的某个墙根下晒过太阳，影子贴在身后，无非昨日，有何可怨。读完《温暖的石头》，想到作者曾在多少个月下独步的情景中，回忆西海固大原上久已相违的乡音乡情，门前的廊柱上那一副春日对联，红红的焰火又温暖了无数乡村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