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香逐晚风

王武军的诗歌是西海固诗歌园圃中一株坚韧的植物，或许是一棵向日葵，一秆玉米，一株蒿草，或许是一棵未被命名的野花，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散发着自己的香气，他的诗歌为我们展现出了已经解构的西海固风貌。这块依山傍水的土地，曾经被贫瘠和苦焦的情势困扰着，但是，温润、平和的地域风情，某种程度上消解了西海固源自天然的“疼痛”，滋养着人们的精神、抚慰着人们的心灵。王武军的诗集《经年的时光》尤其体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细腻与温和，诗歌的语言里蘸满了西海固平凡生活里的动人细节，从一株草，一朵花，一只蜜蜂的身影里发现的诗意，像春雨普润了整个旱塬，映照着人们安然自在的生活。这让读者更多了一分感动，也更深入地理解了西海固地域文化与人们的生活习俗，在这片土地上积淀了经久不灭的灵性。

王武军的诗歌，以时光为经，一年十二个月和季节变化构成了诗意的纹理；以地域为纬，六盘山下的各种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村庄的变迁、亲情、友情、爱情、牛羊、玉米等，各具形态，连缀起繁多的诗意色彩。经年的时光，则像一只小虫子，爬行在“我”这样典型的“路标”血液里，让我们在西海固山塬的风光中，读到了一道风景里的风景。

“一直以来，那些最初的想法，就像一条标语，在最醒目的地方，被你看见，又被你遗忘”，开篇的第一辑“一直以来”，给自己几十年来的生活奠定了基调：一直以来，这里的山水、人们的生活、绵延下来的传统，无论承接或者断续，总以最原始的状态和固有的稳定性，深深扎根在泥土的底层和人们心灵的隐秘处。那些获得营养滋润的诗意，像果树枝头的绿叶，无论干旱或者潮湿，经历了“疼痛和唤醒”，总能衬托出一些山杏般的果实出来。《经年的时光》所表现的正是这样特别的情景。村庄隐忍在一层薄冰下的咳嗽声；“我”蜷缩在深冬寒风里的思想；村庄的炊烟，在一棵树和另一棵树之间挽起手臂；还有好多年了，我已经没有一块金黄的麦田被村庄刈割，那些来自村庄的朴素，一天一天，被这座城市蚕食……将这些村庄的心事和我的心事一一呈现出来，确实是一个感受疼痛和治愈疼痛的过程。王武军的诗如“蚌病孕珠”，他的痛感即是诗人的敏感和灵犀，撇清了那些琐碎诗意的缠绕，被一灯如豆的诗之光晕照破了无法明言的暗疾——愧于对诗人与诗源的理解太浅近了。

色彩渲染了诗的另一面貌。“红，是一面旗；绿，是一座山”（《红绿六盘》）。漫卷西风的历史风云，一直在这猎猎招展的红旗下漫延至今。一片简单的诗意复苏了一段尘封的历史，红与绿两种色彩对照出历史与现实不同的时空际遇，也对照出山塬绿色预示的温暖与和平，隐去了战争与鲜血带来的沉重与疼痛，将坚硬而又温暖的厚重历史底色衬在经年时光的细碎波纹里，西海固的智慧就以这种潜隐的方式存在着。在这里山是人心的高度，昭示着坚韧的心向与力度。

诗是这片土地上的另一种作物，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关乎故乡。也许故乡只有拇指那么大，但诗人总在把她竖在人前。看到乡间小路赶往学校的孩子，不由自主联想起童年的“我”，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那个同一形象的“我”也曾经和这些学生度过了同一时光，诗人由此贴近了从前的自己。诗人看到这些小学生，与过去自己更有所不同：穿着不同颜色的校服，背着大包小包，在路旁等车，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去读书，比起诗人，他们离开父母和家园的年龄过早，诗人体验这些来自乡土的“疼痛”，理解了他们“也拎着我当年的希望”，他们走过春夏秋冬、经过风云雨雪的洗礼，和城里的孩子“一起走进了无限的阳光”。诗人借助小学生群像，复活远逝的童年和青春，疗愈自己当小学生落下的心理顽疾——不管是快乐还是伤痛，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一种距离，那些疏远了的与泥土相连的亲情和友情。

诗人还体验到另一种“疼痛”：“小时候，从一把蒿草开始，乡村的烟囱温暖而孤直，成年后，坚硬的灶台上，插不下故乡的一炷香火。”遥远的炊烟，带着乡村的历史人文积淀，那些像老树一样不朽的灵魂，都在这袅袅的余韵里飘浮，晾晒在秋霜下的一粒粒金黄的粮食，像在展示他们经年累月的农人心事……西海固那些说不完的故事，就会被花儿唱出来——“现黄现割，不得黄了镟着割。”粽子、香包、花绳绳、艾叶，这些熟悉的情景，使“我”的思想找准了延伸的方向。“黑夜，在开城梁以南，围起家园唯一的城堡。”诗人把在一组词语里流浪的感情，重新汇聚起来，像团圆的一家人，将渐渐被年轮抽干了水分的思想重新植入泥土、家园、村庄，从此有了生命般坚硬的质感，在诗歌的烛照中一路前行。山塬上的催收鸟都会以花儿的“样板戏”应和农人的收获，“高层建筑物的栖息病患者”竟被充满诗意的情怀治愈了。

王武军诗歌流露的恻隐和敏感再现为一种独特的“疼痛”体验，与之相反相成的是诗歌的疗养功能：一不小心，掉进思乡的陷阱中，那些苦涩的痂疤就自然地愈合了。他的诗歌是记录疼痛的过程，同样也是治疗的过程，诗歌除认识、教育、审美之外的第四种功能毫无隐藏地彰显出来：声香逐晚风，对西海固文学的理解，终于找到一席更贴切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