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

我们这一代人

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喜欢说“我们”，不喜欢说“我”，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缺少个性而崇仰集体精神，这种人固有的群体意识，是长期高度集权国家遗留下来的文化心理。

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苦难的童年和心酸的经历，且根子最纯。对于历史和社会的不公，激起了世人的广泛关注，多么盼望东方能升起火红的太阳，给我们如春的温暖。共产党领导我们全国人民推翻了压在人们头顶上的三座大山，使我们见到了光明和希望，然而积极地投入到这个火红的熔炉之中，经过熔炼，认识到只有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都脱离苦海，才有自身的解放。于是我们终于认识到，只有我们，没有我，把党的命运、人民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连在了一起，舍小家为大家，一心一意。抗旱、排涝，筑堰、垒坝，没有木料和木板，拆了自己的破房子，将门板和木料背到工地，没有要过任何一点报酬。参加工作后，将生死置之度外，党叫干啥就干啥，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上。懂的要干，不懂的边学习边干，从来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家里的人，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农村的泥巴里滚，甚至他们的后代，我的侄儿侄女、外甥儿女一大群，从来也不考虑，也不去想一想他们的工作和生存状况。

新中国成立时，社会基础不稳，就任公安员接受“反动党、团、特、军、政、警、宪”人员的登记，16虚岁的我，去土改工作队工作，负责一个乡的分田分地；抗美援朝时，穿上白大褂反对美帝细菌战；为提高农民兄弟的文化水平，只读过两年半小学的我，担任小学教师，边教边学，教学相长；谁敢不去“肃反”前哨，深入外调，为的是不冤枉一个好人。渴了，走到河边或者溪旁捧水喝；饥了，拿出带在公文包里的冷馍馍啃上几口。没了馍馍，在地上挖几个番薯或者萝卜充饥；没有汽车，山高路陡，日行七八十里不在话下。到了渡口，已近黄昏，找不到渡船，又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只好蜷缩在渡口的凉亭角落里，熬过一夜待天明。轮船触了礁，快将沉没的时刻，自觉维持秩序，抢先救出老、弱、妇、幼，自己却排在最后，浮在海上，漂了一个漫漫长夜，搁在一个小岛上，被搜索的直升机所救，成为第一个五年计划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文化虽低，却接到调去报社工作的通知，而且是当记者、编辑，没说二话，背起背包去上任。上大学，实现梦想，既是学生，又担任学生党支部书记，学习工作两不误。学习外语——俄语，靠的是强记忆力，为成为中国第一代自己的外交官而发奋学习。晚上熄灯以后，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记单词直至夜半三更，终于学成毕业。我国与苏联的关系破裂，去驻苏联大使馆当外交官成了泡影，只好先留在大学里当秘书，再等待时机。既能秘又能书，深得领导的信任。常被省委某领导借去，跟着他下乡当随身秘书。一段时间的工作，博得了省委某领导的欢心。然后的几年里，随领导下农村去搞“四清”，还带了省级机关的部分干部和大学生一大批，领导不在时，日常工作概由我来处理。大学里还将我的职务再次提升为政治部主任，我却根本没有在意，更没有去赴过任。可在省委办公厅工作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办理过调动的命令，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也没去过问。

瞬间，天空翻滚着乌云，经历着“文革”的十年浩劫，我们一代人不知不觉地退出了社会，有成为“走资派”的，有成为“叛徒”、“内奸”、“工贼”、“反革命”的……大都是在被打倒之列，直到最后弄得身残志移，离社会的主动脉越来越远。我们这一代人，吃苦耐劳，克己奉公。我们是一只蚕蛹，“春蚕到死丝方尽”，到头来却被困于黑暗中，无力咬破茧子。我们失落，抱怨，但也无可奈何。因为我们的痛苦无法弥补。虽然最后有过平反、恢复名誉，但为时已晚，到了退休的年龄，只是一顶虚妄的桂冠，有的连虚妄的桂冠也没有，只捡回了一条命。我们曾经有过的理想，早就崩溃坍塌了，可惜那仅仅是个人前途和命运的绝望。党的命运，人民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连在一起的绝望，我们从此便变成了一个迫不得已的现实主义者，当务之急是吃饭、工作、住房、病痛，是养育子女，帮助子女工作、学习，还有侍奉父母亲。从此，是为生存而拼搏。但我们早已失去了这种种机会和能力。亲朋好友们也只是对你埋怨，埋怨你在“辉煌”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地为他们考虑，那么多侄儿侄女、外甥儿女，竟没有谋一个职一个位，帮助他们解决过一根木头一张瓦，一寸土地一元钱。如今，他们也没有一丝对我的同情，冷漠的目光看待我的处境。口口声声说党的命运、人民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现在连你自己的命运也保不住了。说什么“青春无悔”——一个人，一代人所牺牲和浪费整整一生的时间和生命，竟然能用如此空洞的豪言壮语，强颜欢笑一笔抹去。

我写下这些或许会触动我们一代人的伤痕，正因为许多人尚在违心地用“无怨无悔”的结语，走出笼罩着的阴影，在弥留的有生之年，从容地迈向21世纪。我将愿与我们这一代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