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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最后的旅程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现存大英博物馆,公元七世纪末年带有希腊铭文绘有赫克托与梅尼劳斯交战图。想来母亲病中也有庾信“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她病中我不能躬亲侍候汤药,她逝世时我远在万里之遥的欧洲,承蒙母亲矜育教养之恩,我再也不能略尽乌鸟之情了。是他对人间英才的怜惜,天地万物有生有死,死后回到无物的境界,生前的躯壳虽然消灭,荆棘错杂丛生的荒野埋下尸身,萤火虫的光在夜间闪烁,禽鸟发出咿嘤的悲歌……

母亲的遗体躺在停尸间一块冰冷的木板上,人间是多么绝情!

荷马的《伊里亚特》里描写特洛伊的英雄赫克托的葬礼,这段情节是由盲歌手吟唱出来的,斯拉夫人称呼这类吟唱诗人为“斯列帕克”,也即盲人的意思。

当套上牛与骡子的大车上路时,就砍伐了无数木材,堆成一堆。送葬的人在车上度过了第九天,到第十天晨光初降,他们就将这被称为最英勇赫克托的尸体送去火葬,整座特洛伊城的人都在哭泣,人们围绕在柴火旁边,用酒浇灭了火焰,将雪白的骨灰收进金坛里,用紫色薄纱包起,掘了一个坑,埋下赫克托的遗骨,以墓石堆起,垒成“冢”。现存大英博物馆,公元七世纪末年带有希腊铭文绘有赫克托与梅尼劳斯交战图。

但将军已去,大树飘零!

母亲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上散发出香味,令我想起每星期天上教堂望弥撒时燃烧的暖暖的沉香木味。大妹执着她的手,发现还有余温,她的神色慈祥宁静一如生前。如果那次莱茵河之旅,我们在夜间找不到旅馆,也许会住进农家,想想高贵典雅的母亲略带矜持躺在麦秆羊皮铺的床褥上,依然随遇而安……

是母亲逝世第五十二个晚上,我听到窗前夜莺的悲歌。我曾译过几首描写夜莺的诗,布里吉斯、安诺德多情的句子像三月的落花,都已酣睡在湿漓漓的软泥中,我缟衣素服守在窗前凝神聆听,臆想那是我母亲从另一个地界带来的一首歌,歌声缠复如春蚕吐丝,哀伤如蜡炬成灰……当此欧洲苦寒的季节,连月夜也沾染凛冽的霜白,它必然是沙草晨牧,河水夜渡,穿越过迢远的路途来到我窗前。

我临风陨涕!

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与母亲在美国佛州相聚,母亲半依在白桦木的大床上,我就靠着她的床边儿,母亲以无比慈爱的眼光看着我,悠悠地说:“你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翻版,你多么酷似我……”

“是的,妈,我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说,但母亲有象牙雕刻的鼻子,像黑夜星光炯炯发光的一双大眼睛,亨利二世伟大情人戴安娜一样的雪肌玉肤……这些都是我望尘莫及的,少女时代母亲妍美的姿容成了乡中画师描绘仕女图的对象,母亲自学校归来,画师远远惊鸿一瞥见到她,就将美目流眄,窈窕动人的姿容速写入画。

“一片冰心在,风华自弃难。”母亲在诗中这么说,这样的容貌却三度为癌细胞所啃噬,临终前她的体重只剩下四十公斤左右,她仍然挺起精神用眉笔把眉尖儿淡扫轻描,以绵羊油美容肌肤,口唇涂上淡淡的樱桃红,以发刷轻轻滑过云鬓……

牡丹亭》的杜丽娘病危前在镜中照出自己消瘦的影儿,就取素绢丹青描画下自己如花美貌,生怕花容不再,红颜易老。在母亲床几边儿搁着一张年深月久,连色彩也褪了她的旧照,影中人依旧风华绝代,映印了杜丽娘为自己描摹画样的凄凉心境……

母亲去世,我将一种含矿泉水的乳液涂在脸上,标签上说这类乳液有养颜效用,我要为母亲保持一张姣好的容颜,就为母亲说我像她,但一层一层的乳液都为泉涌的泪水洗去,露出依旧是一张纯净的脸,母亲遗传给我的脸。

都德《磨坊书简》里谈到普罗旺斯一位牧童在高山上看管羊群,经常几个星期不见人影,偶尔有位住在蒙特利尔的隐修士,为了采摘药草路过山径,或当地烧炭工人乌黑的面孔,而他们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语言在这荒僻寂静的山区成了绝响……母亲去世后有好几个星期我成了失语症患者,心坎里想对慈母说的话儿,都如彩云般散了,琉璃般碎了。

独立在巴黎一处林园的回廊,时际黄昏听到鹃鸟哀嚎:“归去!归去!”母亲提名《春思》的七言写着:“杜宇疏林啼不尽,不如归去归何之?”想来母亲病中也有庾信“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的感触,母亲有着浓厚的诗人气质,心如荃兰茞香,从内在散发出芬芳……

我独步回廊,思念慈母,步履彷徨,当春天以锦绣回来装饰万物凋零的大地,我已失去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降霜的早晨,我听到风吹在枯树林里,稀里哗啦地响,霜白似乎都化成泪的飞絮,阳光初升,那光度虽然微弱,我长久哭泣的双眼依然不能感光,我竟如司马相如《长门赋》里的陈皇后,以长袂自翳。

母亲逝世前一个月搬进三妹湖畔的乡居,那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当一只白鹤飞来湖畔与她相处片刻,就带给她莫大的惊喜,在长途电话中她谈到白鹤造访湖畔的意趣,我答应春天会去看她,她说:“那好,等到春天我的身体硬朗些,届时我们可以好好相聚……”母亲已等不到春天,我想,假如春天母亲还健在,她一定会与我谈同样的话题,也许会谈苏轼《放鹤亭记》的地点景观,“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母女会一起朗朗吟出:“鹤飞去兮,西山之缺……独终日与涧古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像儿时母亲教我念古文一般……

佛州湖畔乡居的苍苔依旧,白石依旧,说不定会与一只白鹤不期而遇,但再也没有慈母的音容笑貌……

母亲去世两星期前,四弟吕大正从纽约去探望母亲,这位历任奥曼大学农学院院长,美国纽约大学农学院院长,现任美国夏威夷大学副校长的青年才俊,我戏称他为“商朝的宰相伊尹”,因为四弟也精于厨艺,他亲自下厨为母亲调度羹汤,母亲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那是母子共用最后一次晚餐,母亲已知道癌症扩散,她对四弟说:“我已准备好了……”就像出一趟没有归程的远门,静悄悄,轻悄悄向这世界道别……

啊!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荻花起白鹭 秋水连天涯

百株凭空立 丹枫旁地栽

黄绿同此树 天工巧安排

耀眼成一片 红透半山崖

野寺添景色 鸟雀长楼怀

枝丫涵露冷 叶叶带霜开

诗人寄吟咏 幽情舒畅

彩笔少颜色 形神随意来

村叟动刀斧 采伐作炊材

枫树有生命 遭此不妄灾

愿彼百年树 矗立向天台

萧萧鸣落叶 谷满山径回

惊秋归客绪 明日雪皑皑

春来新芽发 密林凝青苔

(摘自母亲吴剑云女士《缣痕吟草》)

母亲的诗虽不列入本世纪诗人的行列中,她的诗集《缣痕吟草》纯粹是留给家人传颂的,我觉得她是位优秀的诗人,不论文字、押韵、含义都很优美,在新旧转换的潮流,母亲是位悲剧人物。她为人慈悲宽厚,诗词中含有儒家仁人爱物与道家清净超脱世俗形体的思想。在文学创作中,文学界诸大师都是我的典范师表,但最早最初的启蒙师却是我的慈母。

母亲去世,我濡墨操觚,想为她写一连串的纪念文章,希望像陆机所说:“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希望我笔下的句子都是经过圣洗,澄净圣心,凝聚笔端。可是我一提笔,泪水就沾濡了稿纸,绵绵尺素书,完全没有风雨雷电,浑然千里的气势。

我似乎奔驰在天苍苍,地茫茫一处天人永隔的驿道上,踟蹰盘桓。她病中我不能躬亲侍候汤药,她逝世时我远在万里之遥的欧洲,承蒙母亲矜育教养之恩,我再也不能略尽乌鸟之情了。

欧阳修《祭石曼卿文》说:“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是他对人间英才的怜惜,天地万物有生有死,死后回到无物的境界,生前的躯壳虽然消灭,荆棘错杂丛生的荒野埋下尸身,萤火虫的光在夜间闪烁,禽鸟发出咿嘤的悲歌……但欧阳修一定也像柏拉图那么肯定一个精神世界,躯壳埋葬在地下不会与尘土同朽,会化成金玉的精粹,那块土地会长出千尺高松,九茎灵芝……

母亲虽然走了,在另一个地界,她仍然会拥一处寓所,那都是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亲爱的母亲,请不要说:不如归去归何之……

(200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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