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翻不出新花样

岁在甲戌，年值本命，受嘱作疏狗之文。三年前，上海电视台《今夜星辰》有一个什么节目，找来几位同庚“展览”一番，每人被派说一句话。派给我的一句话，我不甚满意，以为不如说“老狗翻不出新花样”。除了“狗兄”蒋孔阳先生，众均不以为然，说是何苦骂自己，我则以为自嘲何妨。还是未蒙同意。没有想到这句话留到今天来做了题目。

未明出典，仅据臆断，从前农村或街头耍猴戏的班子的主要表演者，多是一猴一狗，“老狗翻不出新花样”者，大约是指这位狗演员年迈力衰，套数陈旧有限。老狗自然是骂人的话。

五十年代初，报刊上常有骂（并非批评，真是骂）英国前首相丘吉尔的文字，多称之为老狗丘吉尔，一时老狗几乎成了丘吉尔在中国报刊的代名词。其原因无非此老反苏反共。这当然是不公允的，此老在英国、欧洲以至世界历史上作用赫赫，尤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反法西斯之功，他人不可替代。他留下的卷帙浩繁的第二次大战回忆录，就值得认真一读。他的演说尤为精彩，大战中有多次著名的演说，不但鼓舞人心，文辞也是漂亮之极。此老生性幽默，常不失其赤子之心，而有令众人瞠目之举。美国著名记者白修德曾写，盛夏一次去见丘吉尔，敲门而入，发现老丘赤条条一丝不挂，与之谈笑自如。这自然不像英国绅士，却是丘吉尔。这个所谓老狗，其实不失其老趣，倒颇为可爱的。不信，去问问普通的英国人。

到底人总不愿自承为老狗，三年前，我想说那句话，一则我等（同时出场的诸同庚）既肖狗，又老了，不能不承认；再则，处今之世，至少在我已感对诸般事无能为力。今当本命之年，马齿又增，精力大衰，而世事之变化，更感目不暇给，耳不暇闻，理解已觉困难，遑论有所作为，更遑论自翻花样。“从心所欲”不知何从？“不逾矩”之矩是什么？起此话发明者老孔于地下，当亦不知何答。

大者非我所知，请识其小。卡拉OK是什么？不知，也就从未敢去领教。直到半月前，在杭州参加会议，主人宴客，放卡拉OK，主客引吭高歌，原来如此，叫我这个老朽何以应？多年不看京戏了，前一阵南北名家汇演，报纸上“炒”得热之又热，且不论这种打强心针的办法难以救京戏之衰，何况这种针也并不怎么强。于是冒出了所谓“海派《牡丹亭》”，被誉为雅戏俗演。汤显祖、杜丽娘、柳梦梅地下有知，当作何想。梅兰芳、白云生、韩世昌不死，未知能赞同否？本世纪二十年代，日本著名研究中国戏曲史的大家青木正儿，到北京欲看昆曲而不可得，大发感慨说：“遂使激越鄙俚之音独动都城。”今天则“激越鄙俚之音”的皮黄梆子也让位于港台歌星声嘶力竭的喊叫了。不是“老狗翻不出新花样”，是老狗不足以应付现在的新花样。谓之为拉倒车乎？似也不那么简单。

说到我的本行。至今尚能安于书斋者有几人？我是几十年连书斋也没有的，似无所谓安了，然心所谓危，不能不言。书愈来愈买不起，买了也没有地方放，堆得乱七八糟，有书等于无书。尽是各种新名词的书看不懂，自然更写不来。这真是翻不出新花样以适应新形势了。所忧者，社会科学尤其人文学科一旦皆因经济大潮而冲决，“礼失求诸野”，要等待那些海外的汉学家来“指教”，将是一种什么局面。

老狗乎，既翻不出新花样，徒唤奈何之余，求诸自己的良心和责任，只能找出一句被批评过的老话来安慰自己，曰：安贫乐道，或稍补充为：给以安贫乐道的可能。因为老狗毕竟翻不出新花样，也不足以适应新花样。

（原载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三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