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可废乎

经济大潮奔腾而至之时，世所习见者，学术日趋衰落，学术研究机构难以维持，学术著作难以出版，学人生活日趋滑坡。有心人言念及此，都难免相互发为浩叹。可是，近一两年来，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暗中升起，在出版极为困难的条件下（所谓困难，除了经济，更难的是，取得刊号，准予出版），学术刊物渐渐多了起来，所刊文章亦多有质量，稿源亦颇丰富。最值得注意的，文章以研究国学为多，先秦诸子，儒墨道释俱备。

稍加推究，其实这种现象并不足怪。即使不说道德、学术、文化为立国之本，一个国家和民族，而无道德、学术与文化，其可想象乎？倡国学现象的产生，使多年生疏的名字如马一浮、熊十力等先生频频曝光，陈寅恪、汤用彤、吴雨僧诸先生之学更为学者所潜心研究，迭有阐述之作刊出，应当是很自然的现象。这只能令人安慰，无论经济狂潮如何搞得翻天覆地，总有甘于寂寞的人岿然不动，自为其被认为无益于国计民生之学。学术不灭，民族之光。

倒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频频发生。学术文化界中人，有的说：提倡国学就是复古，五四新文化运动白搞了。有的说：你们把那帮老先生（指前面提到的诸先生）捧得那么高干什么？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无非开时代的倒车而已。

国学包括儒学，但绝不只是儒学，这是用不着讨论的。提倡国学，自然也包括儒学在内。国学绝非只是糟粕，如同绝非皆是菁华一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生，有历史的特殊背景和条件，其所欲打倒和破坏的旧文化，以孔子和儒学为代表，尽管五四时并没有“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打倒孔家店”是后人的概括，这个概括大体无误。新文化运动倡导诸君子选择孔学为打击对象有时代的动因，打之时，不分青红皂白，一锅而煮之，彼时容或不能斥其非。既打之后，波平浪定，仍不加清理，缺乏一个建设阶段，遗害乃及于后人。蔡元培说：并不是要打倒孔子和儒学，乃是要把他拉下来，和诸子平起平坐，亦即反对独尊一家。这是公正和平之论。惜乎一经动手，就不是平起平坐，而是“砸个稀巴烂，再踏上一只脚”，而再后，则所有国学传统，皆成了阻碍国家进步的绊脚石，也都在打倒之列。本来已成绝对，搞成运动，更绝对之绝对了。

其时反对新文化运动之士，看来主要是反对这种绝对化，他们当中很多人，其实也赞成输入西方新文化，并没有抱残守缺。《学衡》派诸君子，多是早期留学西方人士，他们一生讲国学，也讲西学，《学衡》提出的口号“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并没有错，而且理应如此，只以保守主义名之，而不究其实，徒成意气之争。他们介绍的白璧德人文主义，你可以不赞成，但不能谓之守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