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风情

中国只有一个上海，亚洲之东只有一个上海。上溯到十九世纪末至本世纪初，以至二三十年代，上海一词，真具有无比的辉煌和无上的骄傲。其文化之丰富多元，风骚绝代；其经济之昌盛繁荣，活跃一时；其社会之发展变易，奔腾内外，足为中国之最，东亚之光。而溯其往迹，实有可探。小小沪渎，因渔而聚，渐成村落，渐兴商务，以港口之便利，入江出海，乃成通津，终为都会。诚所谓以港兴商，以商兴市。明清两代，上海的发展，已见端倪。而其跃登国际近代都市之林，关键则在通商五口之辟。这一被动屈辱的举措，竟成了上海大变化的契机。所谓租界也者，侵夺中国的主权，占他人之室而自居主人，颐指气使，俨然其事，事情所没有想到的另一面，则是不自觉地给上海带来了于时为先进的物质与精神之文化。他人所带来，终非自身所故有，上海能用之，诚已见上海之高明，然上海之所以尤异于众、尤异于中国其他城市者，被动之中能操主动，融会中西，取西之长补中之短，乃成上海之独特，如是，则近代上海之大发展大变化，实中国人为主体，实上海人为主体，实上海文化本身之有以致之，并非西方人及西方文化之所赐予也。

请从两个方面言之。一是租界以内。诚然，上海两租界的决策者与统治者为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和法租界的公董局，两局虽皆操纵于西人之手，毕竟华人参政运动日兴，在两局内都有华董进入并渐有预政之权。而租界机构之办事人员，毕竟华员居多；租界内的居民，华人占最大多数。这绝大多数的华人，终归是租界发展变化的参与者，他们接受现实并咸与维新，便成社会发展之力。一是租界以外即所谓华界。如果单有租界的发达，上海无此辉煌，不能成其为完整的上海。租界之兴，刺激了华界，华界奋起，无论是在地方市政建设，文化设施，以至于精神意识诸方面，皆以租界为榜样，急起直追，而有大成。清末上海地方自治，是其标识。合租界与华界，方成上海整体之发展，尽管租界占了主要方面。

再以上海与中国其他城市相较而言。中国大地之有租界者多矣，全国共为四十八个，何以上海一地最为先进，最为突出？甚至可以说，上海是独一无二之地。昔日上海，在在表现了它的异于众，“和而不同”，特质累累，有异方有上海，无异则上海不存。这个异之所以成，乃是上海文化所决定，上海人所决定。五口通商之始，英国人并不看重上海。它寄以最大希望的城市是宁波，宁波开埠日期亦在上海之前。事实证明，英国人的估算错了，才转其重点目标为上海。

以上海城市的发展变化和广州对比，可以看得更清楚。广州诚为五口通商之一口，实际，远在一八四三年以前，广州已辟为商埠，一口通商。经历了许多年漫长的时间，广州这个城市并无大变化。自然，清政府对于洋人之在广州通商做了许多限制，如不准进城居住，不准穿长袍马褂，不准乘轿子，贸易皆须通过垄断性的十三行等等，然而广州一地毕竟经历了一百多年的中西之接触，其变化之微亦不得见，不能不说是广州文化所由然。

那么，上海之异于广州者何在？除了五口通商时华洋接触之不复加以限制这种行政规定，上海之崛起，乃由于上海之文化，或称为上海的性格所决定。昔曾为文言上海之性格，今录之如次。一曰有容乃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上海真得其大。人们皆知上海是个移民城市，无移民不成上海。上海从不排外，上海人来自四面八方，上海人亦从不排斥外国人。各地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来到上海，各带其文化意识之所长，安然相融，而于与西方人俱来的物质与精神文化，上海能容纳之，吸收之。二曰生意盎然。昔日上海是个生机勃勃之地，竞争性最强，有竞争乃有发展，乃上进。三曰为天下先。老子不为天下先，上海反之，敢为天下先，勇为天下先。无论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凡其为先进者，上海是最先敢吸收，勇进取，此城市之所以兴也。这种精神在今天并没有什么奇怪，可在传统意识占统治地位之晚清，却是须要有其果敢方能做到的。

综此三点，更要从上海的市民意识上去探究。市民意识，或公民道德，或市民社会之说，近年西方学者多所讨论，以此比附中国其他城市并不恰当，然于上海，是个例外。上海社会，独具市民意识，也可以说市民意识最高。于此，别有《市民意识与上海社会》一文，在此勿烦讨论。但应该注意到，探究上海，不能忽略市民意识这个课题。特标上海性格为上述三点，正是从市民意识和上海社会的关系立论。因此，研究上海，忽略上海文化而但言上海经济的发展，必不能有深探。同样的道理，考虑上海今天的发展，亦不能舍文化而独张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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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