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大族的命运

成都是个古城，相传张仪筑城，越两千年了。虽张仪所筑，未必即在今址，成都毕竟是古城。顾炎武说：唐以前州治，道路宽广平直，气象恢宏，宋以后无此气象了。这是文化积累使然。成都古城，有此气象。而成都的深宅大院，亦为气象恢宏之徵。古城成都城墙之内，面积多大？人称九里三分五。在这样一个范围内，有许多深宅大院，成都人称它为大公馆。公馆之前加一大字，在成都人心目中，大体上是有个标准的，总得在三进以上，各进之间，可以一门关死；还得有花园，甚而是前后大花园，富亭台楼阁之胜。舍此，只能略去大字而称为公馆甚或是小公馆了。有的大公馆确是大得惊人，例言之，可以用来办规模不小的学校。我初入中学，叫做大成初级中学，就是一个大公馆稍加改造而成。不要以为它只是一个初级中学，学生不过数百人，这个地方可大得很，它的最末一进，是在一个大广场上建有一个祀孔的大成殿。这是一个读经尊孔的学校，可以亏待学生，却不能渺视孔夫子，大成殿不具规模必遭天谴。另外一家四川省立成都中学，地在北城五世同堂街，街因这家五世同堂的世家大族得名。号称五世同堂，其宅自是很大，它显著一特点是院落甚多，房屋极众，以容各房分居。抗日战争时期，这家中学疏散下乡，这个大公馆聚集几家报纸分住各院，计为《中央日报》、《华西日报》、《华西晚报》等。能容得下各家报纸的排字房、印刷厂及其人众，可以想见此宅之大了。同时，当时从重庆来成都的几家话剧团体和定居成都由应云卫领导的中华剧艺社，其全部人员也都住在这里，可见其容量。时华西日晚两报因其政治倾向（后《华西日报》被迫右转）而吸引了左翼文化界，以五世同堂命名的这座深宅大院，一时声名大著。我曾在《华西晚报》工作，居住院中，所见是一派零落衰败气象。这是当时多数深宅大院——世家大族所不免者。

成都之深宅大院遍布城中，而以南城为最，有名的几家大公馆都在南城。翻开这些世家大族的谱牒，可以构成当地的上流社会史，其历史皆称久远。张献忠屠川，人口大减，湖广填四川，尽管四川多湖广徙来之人（这个湖广，所指除了两湖，确也包括广东。不过广东来成都的客家人，多聚居偏僻之地，不列世家大族），毕竟定居斯土历有年矣，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动荡年代，其实不乏两三代即衰之家），终归已成气候，破败之中亦自有旧日规模。成都包有旧城和少城二城，据《华阳国志》，少城是战国时蜀守张若建置，与旧城同其古老。四川人称成都，往往喜称为省城，甚或是叫做成都省，不习惯单叫成都二字。成都二字何解？清末实行新政时，四川劝业道、巡警道周孝怀（善培）先生解释说：“既丽且崇，名曰成都。”此说为成都人所同意。周先生接以下句：“文明建设，今有古无。”并将此十六字大书悬于通惠门（新西门）城楼（据未曾谋面的朱寄尧教授函告，此十六字非悬于通惠门，而挂在迎祥门城楼。待考），以为新政标的。周先生这后一句倒颇有厚今薄古的气概，得我们时代倡厚今薄古的先声。周先生之厚今薄古观为实行新政，是恰当的。我们一九五八年提倡历史教学要厚今薄古，则叫人莫明其妙。当时这么一提，吓得老先生都不知怎样教古代史了，陈寅恪先生且因此废书不教。今日来看，当年嘲弄历史者，其结果是被历史所嘲弄。

入清以后，少城成为满人聚居之地，于汉人是禁地，其地渐与旧城异。清制，在全国几个大城市设满洲将军，专理满人之事，与督抚同城而治，权柄甚大。成都督抚同城，显示这省会之地的重要，然亦必增加衙门纠葛；又多了个满洲将军，磨擦也更多了。九里三分五的成都，少城范围甚小。新西门和老西门之间，沿两条南北向较长的直马路，东城根街和长顺街，横立一排排小马路，构成少城。少城是住宅区，没有商业，全是公馆。这些公馆，几乎没有深宅大院，全是成都人所谓的小公馆。尽管花木扶疏，香气溢于墙外，马路无市声，安静极了；庭院亦多建筑之美，如果主人巧为经营，住居少城是极舒适的。但是，在成都人看来，少城宅主仍属于小家小户，不列入深宅大院的世家大族。满洲将军的公署在新西门城边，人称将军衙门，规模不大，而威权甚重。

成都人耳熟能详，可以一口气背出成都的世家大族所居的深宅大院，先世如何，后代怎样，居宅怎样堂皇，庭院如何伟岸，甚而姻亲某某，世交何人。以至于谈到某某之家往往不必举名，只说×门×家，或者说×家大公馆，听者皆知所指。然而，时移世易，世家大族逐渐衰落了。日常谈话之间，时闻×门×家房子卖了。又几乎是同样的，新房子的主人，几无例外地是军人。四川军阀吞没了成都的世家大族，这就是民国时代的四川大势。四川是军阀世界，四川军阀又必喜欢居住成都，大势所趋，军阀必然吞没坐吃山空的成都世家大族。深宅大院易主，是最直接的表象。我的外祖父，诗礼传家，一门硕学，所居在西玉龙街小福建营，巍峨壮丽，人称为龚家花园，为军阀冷寅冬买去。姨父苗家，亦世家大族，其宅亦售与军阀。我家故居在军阀包围之中有年，终至于也卖给了著名军阀王瓒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