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有“宇宙情怀”又“接地气”之人

《大学》，大人的学问。大学之道，是讲大人自治治人的智慧。要明白何为大人的学问、大人的智慧，你得明白什么是“大人”!

大人有浅深两层的意思。往浅里看，大人就是社会治理的骨干，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领导者和管理者。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大人多指德位兼备、为政一方的官员。在过去，人们非常尊重大人，并把拜见或聆听他们的讲话看作非常隆重的事情。孔子说，君子敬畏三件事，即“畏天命、畏圣人、畏大人之言”。大人说的话，是值得敬畏的，因为它包含着智慧、力量和方向，是不能轻易违背的。当时的人见大人，多怀着一颗虔敬的心，往往还要占卜和沐浴斋戒的。《周易》“乾卦”九二、九五的爻辞就是“利见大人”。魏晋时期的大文学家、哲学家阮籍便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大人先生传》。

往深里看，大人就是有天下宇宙情怀的人。具有天下宇宙情怀的大人，可以直觉到自身与他人、他物乃至天地万物相互关联、相互融通，把自己与天地万物打成一片，把世界看作一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命共同体。正如孔子说：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即有天下宇宙情怀的大人，他的生命性情与天地宇宙的生命性情相一致，他的生命光辉与天地日月的生命光辉相协调，他生命变化的节奏与春夏秋冬四时生命变化同节奏，他生命的顺逆与天地宇宙生命的顺逆相感通。有一段被人常常引用的诗句：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欧洲就减小，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这几行诗出自英国诗人约翰·多恩之手，题为《没有人是孤岛》，很好地点出了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大人情怀。在中国，有一句“民胞物与”的成语，它出自大哲学家张载的文章《西铭》。《西铭》，顾名思义，就是贴在西面窗户上的座右铭。原话是：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意思是说，天称作万物之父，地称作万物之母。我看似如此微小，却能在天地之中而与天地浑然为一体。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气，形成我的身体，统率天地万物的理，内化成我的本性；人人都是我的同胞，万物都是我的朋友。

在有天下宇宙情怀的人看来，一个人置身于家庭和国家之中，这个家庭和国家的命运就与这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因为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牵扯，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牵扯，作为这个家庭和国家的一分子，必然受到家庭和国家命运的牵扯和影响。进一步说，人类就是一个大共同体。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每个人的命运必然受到人类命运的影响。美国前总统肯尼迪说得好：

只要有一个人被奴役，全世界都不自由；只要有一个人被侮辱，整个人类都失去了尊严。

进一步说，地球是一个大共同体，每个人的命运与山河大地、虫鱼鸟兽、花草树木等地球上的一切息息相关。从最大的方面看，天地宇宙就是一个至大的共同体，每个人的命运与宇宙万物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陆九渊说：“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这是多么鲜活的天下宇宙情怀啊!这是多么精辟的话呀!

中国的哲人，常常从积极面肯定人的正能量，认为我们每个人其实具有天生的本能，直觉到人与天地万物的一体，直觉到我与天下宇宙的契合。在本质上，人都是具有天下宇宙情怀的大人。陆九渊说得好：

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意思是说，每个人，天生就有这种与天地万物一体的同理心、同情心。然而遗憾的是，随着在日常生活中摸爬滚打，我们的一己之私和欲望膨胀，我们的胸怀、我们的眼光越来越局限于自己，最后把自己与天下宇宙隔离开来，最终蜕变成眼里只有自己的小人。因此，王阳明说：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

若要问一个人如何具有“中国一人，天下一家”乃至“天下万物一体”的意识，中国圣哲的回答是：因为我们天生具有同情共感的能力。王阳明说：

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

意思是说，在生命的深层，我与儿童、与鸟兽、与草木、与瓦石之间一体联通，故当见儿童溺水、鸟兽哀鸣、草木摧折、瓦石毁坏时，油然涌现出顾念怜惜的同情，这是存在于每个人体内的真正的生命意识、生命的活水源头，这如同我们眼中突然涌出的泪水，没法阻挡、没法否定，真真切切!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说，“当我凝视一棵树时，我可以从空间位置、时间限度、性质特点、形态结构等各种角度理解它，但这不过是把它当作一个对象。而当我凭借着‘发自本心的意识和慈悲情怀’凝神关照树时，我就可以感受到树在天空下舒展枝叶的自由，感受枝条与风、雨露和阳光相交接的喜悦，感受根脉在泥土中伸展的温暖和踏实。这时，我是从树的角度来理解生命，……我获得了一种我自己的人生所不能体验的快乐。”这段颇有诗意的句子其实表达了人固有的物我一体的情怀和直觉本能。

令人遗憾的是，现代人大都在远离自然的城市中过着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我们关注的是自己的金钱、股票、房子、工作、权位、名声、娱乐、食色之享受，那种与生俱来的天下一体的意识不断受到抑制和遮蔽，甚至人们渐渐“忘却”此种能力。然而无论如何，这种与万物一体的直觉意识并未完全丧失，它却藏在内心的深处，只是在生命不畅的时候才会被唤醒。举个例子说，当我们呼吸雾霾而身体不适时，才知道我们的生命与空气为一体；当我们吃了受污染的蔬菜水果而身体不适时，才知道我们的生命与土壤河流为一体；当看到大街上臭气熏天的垃圾而身体不适时，才体会到我们的生命与清洁工为一体……。而当我们感觉到与空气、土壤、河流、清洁工联接为一生命共同体时，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下宇宙情怀便被唤醒，我们才会走出自我的孤岛，敞开自己的心胸、张开双臂，拥抱他们、包容他们、怜惜顾念他们，去友爱他们。孟子讲“亲亲仁民爱物”，讲“上下与天地同流”，就是说当我们爱自己的亲人、顾念他人及珍惜身边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时，我们就是与天地宇宙同流通的大人，而不是拘束于一己的小人。

总之，“大人”具有浅深两层含义，然而这两层含义是不相矛盾的。一个好的领导者和管理者，只要具有天下宇宙情怀，懂得我、人、家、单位、国、天下乃至宇宙是与自己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自然充满恻隐之心，深怀仁爱之情，吉凶与民同患，以天下为己任。《尚书》曰：“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孟子》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也就是说，具有天下宇宙情怀的人，他自然爱家庭、爱他人、爱民众。然而，登高必自下，行远必自近，一个有天下宇宙情怀的大人，要使自己的天下宇宙情怀得以实现和落实，必须从家、单位、地方、社会、国家一步一步做起。具有天下宇宙情怀的大人，他也得放下身段，低下姿态，从基层、从地方的管理和领导做起。如果将浅、深二义合而观之，大人便是指有天下宇宙情怀又能接地气的管理者和领导者，这才是大人的真正含义。

理解大人有两点要义：一是好的管理者、好的领导者须有生命共同体的天下宇宙情怀；一是好的管理者、好的领导者又不好高骛远却能接地气，进行基层历练。用时下的话说，好的管理者、好的领导者是那些“仰望星空，脚踏实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