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魔镜里的鬼影

在层层叠叠、漫天翻卷的乌云中，银虎在翱翔。

紫小虫身上裹着茧，被驮在银虎的背上。明玄琴一言不发。

紫小虫惊魂未定，突然想到自己的样子非常令人尴尬，不但被捆得像条死蛇一样，而且脸上还挂满了极其恶心的绿色黏液。

“我可不想让他看见这狼狈的样子！”紫小虫不知道为何在刚刚脱离死亡线后会产生这个念头，自己也感觉很怪异。她不由自主地将脸在银虎的银色毛发上蹭来蹭去，想把脸弄得尽量干净些，以免被放下时，让明玄琴看到她不堪的样子。

“别动，你这样擦，我身上会痒的！”明玄琴用微怒的声音说，“银虎是我的幻术分身，它的感觉会全部传递给我！”

紫小虫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窘得没地缝钻，只得一动不动地待着。

银虎在染房外的瀑布边降落下来。

明玄琴用银剑割断了紫小虫身上的蛛丝，紫小虫立即奔到瀑布下，冲洗掉身上头发上的绿色黏液。银虎也跳入了湖中翻腾畅游，看起来快乐得像个小孩。

紫小虫从瀑布里转过身来，发现了明玄琴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忍俊不禁的笑意，凤眼末梢似灵鸟轻翘的尾羽。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似乎被一根纤细的丝线扯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迷途的山羊一样，任瀑布将自己冲得东摇西晃。她从未见过明玄琴笑，没想到他浅浅一笑，居然会这么迷人。

一只云雀啾啾鸣叫着掠过飞瀑，紫小虫突然回过神来。“笨瓜、笨瓜……”紫小虫用指节狠狠地在自己头上敲了几下。她拧着身上的湿衣服，面色尴尬地慢慢走到明玄琴身边。

“你为什么要救我？”紫小虫想起明玄琴之前说过的话，轻轻地问，“是因为逐月心玉吗？”

“我有时会感受到命运在嘲弄我！”明玄琴若有所思地看着淡青色的湖面上飘浮的轻烟，“不想拥有的魔法去也去不掉，不该遇到的人总是在我身边出现，不能摆脱的使命却让我不能逃脱！”

紫小虫说：“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的妈妈都会爱你，她一直在等你！”

“我回不去了！我已经和姑姑签订了一个魔法契约，要永远留在这里。走出这里，我就会粉身碎骨，因为我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血脉了！”明玄琴惨然一笑，无奈地说。

“她没有资格禁锢你！你究竟为了什么跟她签下契约？”紫小虫问。

“我父亲的灵魂被困在一个可怕的地方，一个他一生都在逃离的地方。”明玄琴眼睛直视着紫小虫，“只要我答应永远留在这里，等姑姑得到逐月心玉之后，她就可以拥有更强大的魔力，就能释放出父亲被锁住的灵魂。”

紫小虫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她本来如微波荡漾的心田瞬间似被冰封住了，冰凌伸长，刺破了心房。

“你希望我变成泡沬，变成她的奴隶，是吗？用我被拯救过的生命偿还你的父亲！”紫小虫不敢相信，命运竟以这美好的面容来呈现它的残酷。

天边低沉的雷声轰鸣，青白色的闪电划破长空。

紫小虫转身想要逃离，明玄琴奔上前来，双手捏住她的胳膊，用矛盾迷茫的目光盯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我不想这样！你没有接受蜘蛛精的交易，我反而很高兴。可是，我该拿什么换呢？”

紫小虫挣脱明玄琴的手。她抹掉眼角的泪滴，冷若冰霜地说：“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转身向染房跑去。

铺天盖地的暴雨从天空倾覆而下，像层层水幕隔在明玄琴和紫小虫之间，他们再也看不见对方……

紫小虫跑进染房，只见二十口染缸里的汁液在沸腾，胡九却不知所踪。她去库房里找了一圈，里面也没人。

这时，从窗外后山传来一阵动物嘶吼尖叫的声音。紫小虫搬了一把木梯，爬上高高的木窗。

她看到两只动物在后山坡的树林里扭打，一个是九尾狐胡九，另一个是长着长长獠牙的黑毛野猪，她们一会儿立起来用前爪前蹄相互撕抓，一会儿又扭作一团滚进泥水里打滚厮咬……

“婆婆！”紫小虫对着后山叫了一声。

九尾狐和野猪突然停了手，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紫小虫，然后裹着满身泥泞飞奔进染房，一边跑一边从九尾狐化身成了胡九，野猪化身成了山清。

紫小虫从梯子上爬下来，胡九用泥糊糊的手抓住紫小虫的手，涕泪横流地说：“小虫子，我还以为你被那妖女给害了！紫盐花精收到消息，说有人被投进了蜘蛛洞里做花肥。婆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紫小虫用一块纱布擦着胡九脸上的泥水，说：“婆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们俩为什么要打架？”

“哎哟，你可回来了，我来找你拿餐车，结果她非怪我，说你一定是因为帮我收餐车，才遇到不测的，还把以前的气一股脑儿全向我发泄。”山清用胖手猛拍自己的猪鼻子，因为鼻子一直没有收回去。她忽然停下手来，又嗅来嗅去地翕动鼻翼。她揪着胡九，走到一边，小声地说：“老太婆，她身上怎么会有紫盐的气息，我分明闻见了！”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好好的一个女儿，都是跟你去学点心，才会遇上那个男妖，否则哪会死于非命？”胡九又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伤心，她也是我的女儿！”山清摸摸自己的猪鼻子，“我没你那么悲观啦，毕竟我们最后也没看着她死去。”山清一边说，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盯着紫小虫。

“都说烧死了，怎么还会活着？”胡九抽泣着猛吸鼻涕。

“妖女的话，你也信？”山清瞪着溜圆的眼睛，无奈地摇摇头，“白白浪费了，你是只千年狐狸呀，怎么会这么幼稚！”

山清要走的时候，紫小虫说要去送送她。

紫小虫和山清走在游廊上。

“婆婆，您的鼻子！”紫小虫提醒山清她的鼻子没有收回去。

山清摆摆胖乎乎的手，说：“没办法了，我这个月的灵气，那妖女还没给我，害得我这几天总是露马脚。”

“婆婆，您的灵石也被吸走了吗？”

“唉，我本是这里的山精，尝尽百草千味，修得千年不坏之身。”山清长吁短叹，“妖女的魔力太强大了，我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许多山精鬼怪、飞禽走兽都沦为了她的奴隶。若有不从的，就会被彻底打回原形。我们原指望再过几十年等她死后，就可以得到解脱，可是她居然一点也不会老。不知道我们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你们天天这样拼命劳作，日复一日，会不会感到很孤独？”紫小虫问。

山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本来我们有个女儿，日子倒也过得愉快。可是现在没了，活得好无趣！有时候我想干脆不要灵气了，就算变成野猪，顺应生老病死，也落得自由自在。可是，我总是怀着希望，有一天，我的女儿会活着回来！如果我变成野猪，她也许就认不出我了……”山清泪眼婆娑地望着群山之外的天空。

紫小虫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下去。

“婆婆，您做的点心真好，可以教教我吗？”紫小虫试探地问。

“我只有过紫盐一个徒弟。山精做的点心，本来是山神祭天的贡品，是供神明享用的东西。平凡人如果没有坚韧的意志是不可能做出来的，如若有半点急功近利和偷懒耍滑，点心就会变得非常难吃，所学的技艺终究沦为雕虫小技。你可要想明白了，不脱几层皮，难有绝活！学艺之人，没有捷径可走。”山清满脸严肃地说。

紫小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才十五岁，要你一下子完全领悟，大概会有些不容易吧！何况聪明的人类很会制造幻象，然后把短暂的幻象当作永恒，而人与人之间又会相互影响。”山清用胖胖的手指，指指小虫心的位置，用沮丧的眼神看着紫小虫，“只怕……唉……又有几个女孩能逃得过去？失去了，你还能做什么？”

紫小虫知道山清所指的是什么。

“胡九婆婆说的男妖是谁呀？和你们的女儿有什么关系？”紫小虫一直最想问的是这件事。

山清“嘘”了一声，警觉地四下张望，她摇摇头示意紫小虫：“别说了，这里的人不能提起他与紫盐的故事，不然会被严厉惩罚的！我烤炉里的点心快好了，下次再和你聊吧！”说完山清迈开小脚，飞快地跑了起来。

“婆婆，您要多保重！”紫小虫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压在她心底的秘密变得越来越沉重，但为了山清的安全，她不能告诉山清自己的身世。

“小虫子，要守住……”远方传来山清的回音，却听不清她说要守住什么。

紫小虫回到映月围，去看望百灵冰，在围廊上，她看到许多女孩子围着一个人发出唏嘘感叹。

“你怎么变得这么美！”

紫小虫看到姚影站在中间，任女孩们夸赞、惊叹、羡慕、忌妒……

姚影瞟了紫小虫一眼，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你去参加选美，一定是第一名，现在你比百灵冰还要漂亮！”一个女孩说。

姚影的脸上写满了胜利者的骄傲。

百灵冰穿着破衣服坐在床上，两眼无神，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紫小虫坐在她的床沿。“我拿了几件衣服给你穿！”紫小虫从自己衣柜里的衣服中挑了几件最好看的叠好，递给百灵冰，“我在染房有新的工作服可以穿，所以这些衣服没机会穿。”

百灵冰瞄了一眼，说：“都是布的，还那么丑！穿着它们，我每天都会沦为大家的笑柄。”

“你很漂亮，穿什么都会很漂亮的！衣服太漂亮有时会遮盖住你的美貌。”紫小虫安慰她说。

“你知道吗？因为她得了花王，结果变成了最漂亮的女孩，而我却得当笑柄，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百灵冰瞪大了泪眼，愤愤不平地说。

紫小虫嬉皮笑脸地说：“你有没有金箍棒？”

“做什么？”百灵冰被紫小虫没头脑的话一激，忽然聚起了精神。

“我要像孙悟空一样，把金箍棒变得大大的，直伸到天宫里搅一搅！”紫小虫摆出努力搅动的样子。

“为什么？”百灵冰疑惑不解地盯着紫小虫。

“我要问问玉皇大帝是怎么安排的呀，为什么把百灵冰生得这么漂亮，把我生得这么平凡？而她在哭，我却还要笑呢！”紫小虫对着百灵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百灵冰突然破涕为笑，脸上的愁云也散去了一大半。她拿起一件本色亚麻连衣裙，懒洋洋地套在身上。

紫小虫把百灵冰推到镜子前，说：“看吧，真的很漂亮！这件衣服虽然不华丽不精致，但它没有遮挡你本来的样子。那个弹着优雅古筝曲的百灵冰，天生就是这样，从里到外就是这样，和衣服没有一点关系！自然界的花朵都是不饰而娇，你这样也是一种美，不是吗？”

“紫小虫，谢谢你！有时，我觉得你真的好像一个小大人哦！小小的身体装着大大的心。”亭亭玉立的百灵冰紧紧拥抱着矮小的紫小虫，摸着她毛刺刺的头发。

紫小虫回房间时，注意到人群里的姚影，她的头上有一个夜来香发夹，那是慕容庄园的夜间通行证。回房间吃完送来的饭菜，她想起树洞里的紫衣白骨，又想起胡九和山清婆婆，自言自语道：“不行，我不能这样坐等慕容法明来取逐月心玉。”

紫小虫找了一套黑青色的苎麻衣裤换上，天黑之后，她一直站在窗口看着大门口是否有人走出去。过了午夜，她看到姚影的身影出现在游廊上。

紫小虫别上夜来香发夹，顺利地通过了猫头鹰门卫，她远远地跟着姚影。姚影果然走上了同一条路，那条华芝走过的路。

紫小虫知道姚影比华芝更加敏锐，所以离开她一段长长的距离，只看到姚影的带路萤火虫闪动的光点在森林里穿梭。

紫小虫穿过枫林，冷风呼呼地吹过。为什么这里总是比别的地方要寒冷许多？她暗自奇怪。

她看着姚影已经走过了风雨桥，她也准备过桥时，又听到鹤唳声。那急切又哀伤的鸣叫声，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悲剧即将发生一般。

“每次都是在我要过桥时，它就叫起来，难道它是让我不要过去？”紫小虫不禁心里打起鼓来。

“不行，这样下去，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姚影可以过去，我过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紫小虫捶捶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了几口气，为自己壮胆，“别害怕，别害怕！”

想起花王池的经历，她又不禁沮丧起来，她上次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后来呢……

这时，有一匹白马从湖畔飞奔而来。它停在紫小虫的身边，浑身雪白，头顶有一只尖角高高竖立，上面细密的绒毛似鹿茸一般，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冰凉的月光下，温柔又哀伤地望着紫小虫，它低下头轻轻地蹭着她的腿。

紫小虫注意到白马的左前腿上有一个闪光的银环，她呆呆地看着独角白马^[1]的眼睛，问：“是紫婉姐姐吗？”

白马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紫小虫紧紧地抱住白马的脖颈，热泪盈眶：“我还以为你死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独角白马望望对岸的孤岛，拼命地摇头，噢噢地呼号，如同人在呼叫一般。

“可是，我一定要去！”紫小虫说。

白马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她突然停住了，用右前腿在湖边的湿地上艰难地划着。

紫小虫依稀辨认出似乎是个“烟”字。

“紫婉姐姐！”紫小虫在白马的鼻梁上轻吻了一下。

看到紫婉被打回了原形，紫小虫的心意更加坚决。她干脆一咬牙，一横心，从桥上飞奔过去。一路上珐琅玻璃宫灯随着她的脚步在她身边点亮，又在她身后熄灭。

紫小虫到达了桥的另一头，举头望着尖山形的孤岛，在黑夜中，它像一座埋藏着惊人秘密的坟墓。深密的森林则像一件厚厚的斗篷，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小岛。

姚影早就不见了踪影。

紫小虫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她在月亮的光影下继续前行，钻入了森林。她看到一条发出微微绿光的白玉石阶，顺山曲折而上，石阶两旁立满了各种诡异的古代石像，那些石像虽然经历岁月风蚀，面貌神情却依旧栩栩如生，仿佛是活人的化石一般。

“难道石僮是他们中的一员？”紫小虫一路仔细留意着，有没有与石僮的面貌相仿的石像，她如今一点也不知道石僮的去向。

紫小虫走到半山腰，来到一座石亭处，在她面前，一个高大的石像挡住了去路，它立在石阶上，一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是一尊奇怪鸟兽的雕像，足有三层楼高，长着三个长长尖嘴的鸟头，下面三只脚，后尾有六根巨大的羽毛。

紫小虫从三头怪鸟的腿间钻过去，突然间，雕像的眼睛亮起了红光，身上的黑白红三色羽毛呈现出耀眼的光彩，鳞皮森黄的三只脚也踢踏起来，仿佛想要踩死紫小虫。它快速地旋转，用三只脚形成了一个密密的栅栏。紫小虫试图往其他地方出去，却一直找不到出口。紫小虫停下脚步时，栅栏又变成了三只鸟足，各置一方，她趁势冲过去，却撞到重新飞快旋转的栅栏上，弹了回来。

“给你猜三个谜语，如果都答对了，我就放你进山！如果你答错了，我就吃了你！”三只大鸟一起发出尖厉刺耳的说话声，如同刀刮铁皮一般，叫人汗毛倒竖。

紫小虫心想：“完了！谜语？我根本就不会猜什么谜语！我脑子这么笨，怎么可能猜得到答案？元宵灯会上我总是猜中最少的那个人，拿到的奖品也总是最少，这可怎么办？”

一只大鸟头自顾自地说起话：“这座山里埋葬的人是谁？用一个字说出他的名字！”

紫小虫的脑袋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这座山里埋着谁？我怎么会知道？”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随即开始整理着关于慕容法明的一切记忆，“这里一定是和慕容法明有关，石僮说过，慕容法明的祖先，是皇帝宠信的巫师，被武后赐姓为明一空，根据她的名字而来……”

紫小虫小声地说了一个字：“曌！”

一个大鸟头和一只鸟足顿时变成了石头。可是其余的两只鸟足仍然在旋转踩踏，紫小虫如果想要从脚下通过，一定会变成肉酱。

“第二个谜语：世上有一件宝物，每个女孩天生都拥有！”另一个大鸟头发出刀削铁皮的声音，几乎让人精神崩溃。

紫小虫被这声音刺激得头痛欲裂，完全无法集中精力，还好她猜到了答案：“心玉！”

又一只鸟足和鸟头变成了石像，一动不动，只剩下一只鸟足在踩踏移动，但形成的栅栏已经没有那么密了，紫小虫在揣测，自己是否能从它的足下逃生。

“第三个谜语：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最后一个大鸟的声音简直可以把人逼得发狂，那声音似乎是十双猫爪在抓铁皮一般。

紫小虫紧紧地捏着拳头，不让自己倒下：“最美的女人？慕容法明那么狂傲自负，她一定是在说她自己呢！”

“慕容法明！”紫小虫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中了圈套，慕容法明是她的假名字，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

一切已难挽回，紫小虫无论回答什么，也不可能答对。

紫小虫意识到自己中计之时，她立刻从移动的鸟足边飞蹿出去，拼命向台阶上狂奔。

那个没有石化的大鸟和一只鸟足，变成了一只独脚鸟从石像上分离了出来，在石阶上蹦跳，它一蹦就能上十级台阶。才跳了三下，它就追上了紫小虫，用尖嘴一啄，叼起紫小虫的衣服，把她悬空提了起来，然后将她凌空一抛，张开巨大的鸟嘴，露出两排黄色的尖牙，直等食物落到嘴里……

紫小虫无论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下降的方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紫小虫看到一道白色的光影如离弦之箭嗖地射过来，射在怪鸟的眼睛上，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紫小虫跌落在地的同时，看清了那是一只鹤，啄瞎了怪鸟的眼睛。怪鸟正用大嘴试图击打、啃咬绕着它盘旋的鹤，而鹤身上的羽毛正不断地连血带肉脱落下来，就像曾经在伏云殿发生的一样。

鹤一边发出凄惨的叫声，一边进攻怪鸟，它再一次扑上前去，啄出了怪鸟的另一只眼睛。鹤看了一眼紫小虫，身上的羽毛更似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它立刻带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向高空陡直飞去。

那只怪鸟失去了双眼，在台阶上盲目地乱啄乱咬，乱蹦乱跳，变得更加凶猛。

紫小虫拖着摔伤的腿，拼命往上跑，怪鸟听着脚步声，准确地跟上了她。

紫小虫钻进石阶旁的杜鹃花灌木丛中，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失去方向定位的怪鸟，用一只独脚站在原地发愣，迷茫地向四方摆头听声音，然后蹦跳着进入了森林深处。它的头偶尔撞到大树上，还发出一声声刺耳的惨叫声。

直到听不到它的惨叫声和如地震一般的脚步声，紫小虫才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此时她开始举棋不定：“我是应该回去，还是应该往前走？”她看到已不远的山头，“也许这里才是一切秘密的核心，如果我不上去，我将无法改变自己和周围的人被宰割的命运！”

紫小虫发现当她将自身安危放得离自己远一些时，心里就会生出许多的勇气和宁静。她突然想起自己在一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人一定要爱自己，也不能太爱自己，有时要珍惜，有时要跳出自己的身体看待自己的生命！”

她的脚踝一直在流血，她咬着牙，忍着剧痛，迈着灌满铅似的腿向山顶爬去。

终于到达山顶，在台阶的尽头，紫小虫看到了整个湖面，天空一轮弦月，银波闪闪的湖面上，这座岛似一叶漂浮的孤舟。

山顶布满了尖角嶙峋的大石块，形状狰狞突兀，一块巨石似一只手掌伸出悬崖，上面建有一幢精美绝伦的房子，房子铁壁铜瓦，屋顶层层飞檐上的铜绿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绿光，檐角上挂满了铜铃。黑铁铸就的墙壁，似乎可以抵御千年的风雨。门楣上挂着一个铜匾——皓月阁。

一阵风吹过，檐角的无数铜铃丁零丁零地响起来，紫小虫趁着这阵响声蹑手蹑脚地从巨石间挪到皓月阁。

可是铁屋前面根本没有门，只有一堵黑森森的铁壁，上面铸着许多紫小虫看不懂的复杂的字，既似汉字，却又复杂得多。紫小虫觉得似乎在镜花源里看过相似的字，是有些人家的门楣上贴着的符咒上的文字，她猜想这一定是巫术咒语。

紫小虫想，说不定后面有门窗。

整座皓月阁都在悬崖外，它建在一大片宽薄的岩石上，似乎随时都会断裂一般，铁壁以外就只剩仅容一人通过的岩石可以落脚。

紫小虫背贴着铁壁一步步向前挪去，开始时她不太害怕，当她走了十步之后，她看到脚下千仞危壁似斧削一般，陡峭光滑，恐怕连飞鸟也难以在上面立足，之前见到的山坡森林就似一个骗局一般遮掩了这惊恐的一幕。

千尺之下，黑夜的湖水光影浮动，紫小虫只低头看了一眼，顿感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她吓得魂飞天外，感觉自己仿佛走在半空中，巨大的黑暗平伸在脚前，只等踏下去……

她微微抬起头，转向一侧，瞄着墙壁，她决心不再看下面的悬崖。

紫小虫走完了一面墙，可是依旧没有门，到拐角的地方，她伸头一望，有光线从屋里射了出来，映在屋外的一片半圆形的石头上，这是手掌形岩石的顶端。

紫小虫一咬牙，跃了过去，趴在岩石上，浑身如筛糠一般哆嗦，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举头一望，一面巨大洞开的镂花圆铜窗就在她的右手边，铜窗上也镂满了巫术咒语的字样。紫小虫缩在一个窗角。

她听到有人说话，是慕容法明苍老而傲慢的声音：“牡丹花精帮你修饰的面容如何？”

“很漂亮，可是没有你美丽，如果能比你更美就好了！”姚影的声音回答。

紫小虫挪到窗边，从一个镂花小孔朝里面望。这是一间空旷高大的屋子，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半空中飘浮着一只只火红色的牡丹花做成的烛台，上面点着烛火，近百只乌龟背着烛台在空中慢慢飘浮游动，烛火照亮了整座皓月阁。在房子的正中央，有一块巨大厚重的黑绿水晕天绸罩着一个高大的碑状东西。

紫小虫看到慕容法明披着黑色闪光的绸缎斗篷，背对着咒语窗，姚影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她的面前。

“想要比我美，不可能，你知道我身上聚集着多少女孩的精华吗？”慕容法明冷笑了一声，“不过，如你这般有野心有决心的女孩，往往心玉会尤其的出色、能量大。这就是我选你当花王的原因。”

“心玉？”姚影说，“我心里真的有一块石头吗？取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慕容法明语气里略带讥讽地说：“你一样可以跑，可以跳，可以长命百岁，而且不用苦苦挣扎、受苦受累，只要接受唾手可得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不相信！从来没有珍贵的东西唾手可得！这件事我最清楚，我的哪个奖项不是辛苦勤学得来的？”姚影坚决地说。

“你相不相信也没关系，只要你完成了交易，你就会相信这一点，至死不渝！但是你要胆敢破坏已经签下的魔法契约，可是要遭到诅咒的！我给你珍贵的美貌，当然也不是白给的！”慕容法明轻轻一挥手，黑绿水晕天绸似被一阵大风吹起，呼啦啦地掀了起来，然后飘落在地面上。

那石碑状的东西露了出来，它高近十米，宽三米，地上匍匐着一只巨兽般的青铜猛虎，虎背上驮着一块碑状的青铜碑。

紫小虫只能看到铜碑的背面，上面铸着奇怪的花纹，她定睛一看，那花纹好似成千个人头聚集堆叠，围绕着一个铜钮，上面铸有一只猛虎的花纹，这纹路和妈妈紫盐身上的疤痕一模一样。人头里有男有女，他们有的在呐喊，有的在狂笑，有的怒目圆睁……那些面貌都如此冷酷又阴狠，令人心头颤抖。

慕容法明伸出一个手指动了一下，姚影就似一张被风吹起的纸片一样自动飞到了碑前。

“好好看看镜子，你如果破坏契约，会受到怎样的报应！”慕容法明眼睛露出凶光。她手腕上的青蛇和红蛇从斗篷里钻了出来，变得又长又粗，它们爬到姚影的脚下，缠绕着她的身体飞快地旋转起来，姚影就像被卷进了龙卷风里一样。

紫小虫死命咬住自己的手指，才阻止住自己尖叫的欲望。

等风停下来时，青蛇和红蛇又钻进了慕容法明的袖子里。姚影目瞪口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紫小虫看到姚影的脸上长满了皱纹和黑痣，牙齿已脱落殆尽，几缕稀疏的头发挂在光亮的头皮上，身体干瘦佝偻，目光呆滞混浊。

姚影捧着自己的脸，双手在剧烈颤抖。

“你真要顶着这副尊容过你的人生吗？”慕容法明走到姚影身边，用手指撩着她肩头的枯发。

“不！我不要，我要我原来的样子！我也不要你给我的美貌！你一定是要从我身上拿走比美貌更珍贵的东西！”姚影揪住自己的头发又撕又扯，哭喊起来。紫小虫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拼命咬住自己的手背，怕哭出声。

“不可能！”慕容法明转过身，举起右手对准镜面，青蛇和红蛇从嘴里喷出两道火焰，突然间，青铜猛虎底座龇牙咧嘴，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火，发出雷声震天的长啸。

紧接着，镜面放射出通体的白光，将铁屋照得恍如白昼。

更让紫小虫惊讶的是，青铜镜的背面上，那些人头花纹涌动起来，那些表情各异的脸庞，似聚集的鬼魅，发出痛苦、兴奋、悲伤、满足的沙哑低吟，好似从地狱传来的声响。

紫小虫吓得发丝根根竖起，魂飞魄散。

在那一群鬼魂里有一个鬼魂特别吸引紫小虫的注意，他长着一双凤目，面容清瘦，满面惊恐和悲哀，他不停地向镜外伸出头，他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粗重的锁链，令他无法脱身。上千个人头，只有他一个人拴着链子，所以紫小虫注意到了他，她觉得这鬼魂很面熟。

“他长得和明玄琴很像！”紫小虫想起了明玄琴说过的话，“他父亲被困在一个一生都在逃离的地方，难道就是这里？”

紫小虫顿时泪如雨下，心想：“他救活了我，却被困在地狱，我要救他出来！”

“你想好了吗？”屋里传来慕容法明带着威胁的声音。

“你会还给我吗，我的面容？”姚影渐渐停止了哭泣，“以这个样子生活，我不如去死！”

“只要你乖乖完成交易，你依然可以变回我给你的花容月貌。”

这时，鬼魂们飞升旋转，铜钮上的虎印渐渐燃起蓝色的火焰，继而火焰围绕着一个露出的圆洞，里面镶嵌着一块剔透的白玉，如一轮明月，正对着天空的月亮，就在它露出的那一刻，从铸有咒语的镂花窗射进去的月光，突然聚集到白玉上，耀眼的月光穿过白玉，扩散开来，照射在姚影的身上。

紫小虫看到一粒鸽子蛋大小的深红色的卵形玉石，浮现在姚影胸前，它在月光下发出灼灼耀眼的光芒。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一块好玉，有着强大的意志和力量。”慕容法明在苍老丑陋的姚影身边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待会儿只用回答‘是’就可以了，如果回答错一次，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到时候，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这时紫小虫看到镜子背后的鬼魂扭动盘旋，齐齐发出嘶哑的低吼：“你是否愿意交出你的心玉，完成与鬼魂之神力达成的约定？”

只有那个被锁链捆住的鬼魂，一脸悲哀地缩在一个角落，沉默不语。

姚影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用狠毒的眼神盯着她的慕容法明，低声咕哝了一声：“是！”

那块红色心玉瞬间穿过镜面，钻进了白玉的中心，鬼魂们发出兴奋而餍足的低吼，聚集在白玉旁飞快地盘旋，如同在举行一场胜利的狂欢。那个被锁链捆住的鬼魂满面痛苦，绝望地挣扎着。

姚影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地长出来，皮肤一点点拉伸开……

紫小虫看到慕容法明走到青铜镜的背面，正对着那上千个人头组成的青铜碑面解下自己的斗篷，她前胸后背各挂着一块刻满符咒的黄金镜面甲，似两块护心镜。

慕容法明从头顶上取下黄金镜面甲，对着碑喃喃说着：“我伟大的祖先们，请把魔镜里的心玉赐给你的后人吧！我将带领着明氏家族再次走向强盛！让这个世界匍匐在我们的脚下，让帝王和国君为我们肝脑涂地，这是我们优秀的血脉赐予我们的使命……”

那上千个人头一齐低吼：“不要忘了你的诺言，不要忘了你的使命，否则就像你的弟弟一样！”

那些人头一齐看向角落里的男子。

慕容法明冷冷地看了一眼，冷漠无情地说：“他是背叛者，不配拥有这样的血脉！”

那些人头飞快地旋转起来，白玉盘周围的烈焰变成了耀眼的蓝光。

突然间，红色的心玉发出刺眼夺目的红色光芒，聚集到慕容法明的身上，然后白玉中红色的心玉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得无影踪。

蓝焰消失了，虎印的铜钮重新关闭了白玉盘，那些人头又变成了浮雕，一动也不动。

姚影已经恢复了花容月貌，可是整个人却变得魂不守舍，木讷地走到铁壁边。慕容法明一挥手，铁壁自动打开了一扇门，姚影走了出去。

紫小虫看慕容法明正立在原地闭目养神，周身还闪着红光，仿佛在与新进入体内的力量进行融合。

紫小虫趁着一阵夜风吹起的风铃声，快速闪出了皓月阁。她看到姚影正往山下走，便远远跟在她的身后。到达山腰时，紫小虫发现那只三头怪鸟还是只有两个头两只足的石像，她想，看来那只独脚瞎眼鸟还是没有找到回来的路。

紫小虫在山腰上看到姚影过桥时，桥上弥漫起一层白色的烟雾，她想起了独角白马在地上写下的那个“烟”字。

到桥头时，紫小虫变得非常警惕，她看着在自己身旁亮起来的珐琅灯下喷出一缕细烟，立刻捂住嘴巴，用飞快的速度跑过风雨桥，任身边所有的灯都喷出白色烟雾。她一口气也没呼吸，一直憋着气跑到了桥尾。

紫小虫想，一定是有毒的气体，不知道姚影闻了气体会有什么反应。

紫小虫从小生活在水乡，她和茹洋经常在河里玩，茹洋教会了她游泳，她们经常比赛看谁在水中闭气更久一些。所以，紫小虫才能在风雨桥上闭气那么久。

紫婉一直伫立在桥头等待着紫小虫，当紫小虫一跃过风雨桥，独角白马紫婉就飞奔到了她身边。

“谢谢你，紫婉姐姐！”紫小虫抚摸着白马的鬃毛，“以后你就和我在一起吧！”

白马轻轻地摇摇头，用琥珀般透明的眼睛望了一眼森林，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紫小虫的手心，回头顺着湖边向森林奔去。

看着独角白马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紫小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她在枫林的旱桥上徘徊，对着四面八方呼唤：“鹤——鹤——”她在寒冷的枫林里一直等待着鹤再次出现，直到糅和在淡青色月光里的黎明悄悄来临，鹤还是没有出现。

她回到映月围，就去敲姚影的门，她担心姚影会有什么意外。

“什么事，紫小虫？”姚影若无其事地伸着懒腰打开门。

“你没事吧？”紫小虫结结巴巴地说。

“我刚睡下，你就来烦我！”姚影突然愣了一下神，“对了，我之前去了哪里呢？怎么腿会这么疼？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紫小虫明白了，那些白色的烟雾使姚影忘记了当晚发生的所有事。甚至在牡丹花王池前后发生的事，她也根本没有记忆，更别说她推倒紫小虫的事。她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指指桌上的随身听：“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帮我把这个东西扔了！”

“扔了？这不是你每天学英语要用的东西吗？你不是睡觉都要戴着它的吗？”紫小虫惊讶地问，因为她早就听过关于姚影如何拼命学习的传言，来这里的路上她也一直在听英语。

“现在我一看见它就烦、就恶心！”姚影恨恨地将随身听砸到紫小虫的怀里，“扔了它，以后我人生的每一天都要过得轻松又愉快！”

紫小虫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她感觉自己头上的血管似乎要炸开了一般。

“快出去，我要换衣服了！我可不想辜负我这天生的美貌。”姚影将紫小虫推了出去。

紫小虫从围廊往下走，又发现了几个女孩的头上也别着夜来香发夹。

你们不要再受骗了！紫小虫真想对着湖心大叫一声，可是她知道没人会相信她。

紫小虫给茹洋打了一个电话，内容却让紫小虫异常震惊。茹洋说，紫小虫的妈妈紫盐很好，若秋阿姨的病情已有所好转，相信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小虫，你还记得上届去‘完美女孩夏令营’的高三女生孟玲珑吗？”茹洋问。

“有点印象，就是后来去当电影演员的那个很出名的女生吧！”

“她自杀了……”茹洋刚说到这里，电话就断了。

从那以后，紫小虫再也打不通茹洋的电话，不是占线，就是错线，里面总传来呼啦呼啦风呼啸的声音。

【注释】

[1]独角白马：《山海经·北山经》中记载的孛马，是一种独角神兽，浑身白色，头上长着一只角，发出的叫声如同人在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