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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影评赏析

时间:2022-08-0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在强片如林,竞争激烈的2010年国庆档期,《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独领风骚,上映两天即突破四千万人民币,一个月下来票房直逼三亿,评论界和观众也大多给予了积极的评价。除了类型上的开拓之外,围绕《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的制作至少有两点值得关注。在威尼斯,《狄仁杰之通天帝国》虽然最终与奖项失之交臂,但却收获了不少好评,有的欧洲媒体甚至认为该片是近3年来威尼斯电影节参赛华语片中最好看的一部。

第四章 《狄仁杰之通天帝国》

片  名:《狄仁杰之通天帝国》

英文片名:Detective D and the Mystery of the Phantom

出品年份:2010

出品单位:华谊兄弟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华谊兄弟国际有限公司

导  演:徐克

编  剧:张家鲁

片  长:114分钟

由于荷兰作家高罗佩的小说,初唐时期的一代名相狄仁杰作为“东方的福尔摩斯”而为世人所知。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内地就曾拍摄了取材于高罗佩小说的影片《血溅画屏》,这大概是神探狄仁杰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银幕上。但由于影片本身制作理念和艺术水平的局限,狄仁杰在银幕上的初显身手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其后,美国和意大利的制片机构曾想把狄仁杰的故事拍成一部面向国际市场的超级大片,但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的确,狄仁杰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具有进军国际市场潜力的电影题材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徐克准备把狄仁杰的故事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搬上银幕时就已经胜券在握。事实上,近年来几部有关狄仁杰探案的电视剧已经给观众造成一定程度的审美疲劳,而要让一个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古代人物打动西方观众,如何寻找题材的切入点也是个不小的难题。以上两点,加上导演徐克本人这几年在业界差强人意的表现,华谊兄弟公司斥资一亿多人民币来实施这个项目时不但具有相当的胆识,而且客观上也冒着不小的风险。但事实证明了“华谊兄弟”的决策是正确的。在强片如林,竞争激烈的2010年国庆档期,《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独领风骚,上映两天即突破四千万人民币,一个月下来票房直逼三亿,评论界和观众也大多给予了积极的评价。同时,影片在港台地区也创造了徐克作品近十年来的最好商业成绩。早在5月的戛纳电影节上,影片就卖出十多个国家的版权,9月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更为其进一步开拓国际市场创造了良好条件。这一切都预示了影片回收成本甚至赚取利润都应不在话下。

虽然影片描写的是狄仁杰探案的故事,但却不好把它简单地归入侦探推理片这一类型。事实上,这是一部混合类型片,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武侠类型。时至今日,武侠片仍然是香港电影的一张王牌,但形势又需要这种类型进行某种方式的革新。于是,徐克试图在这部影片中通过将古装历史片、侦探推理片、灾难片、武侠片元素进行融合,打造出一部有别于好莱坞的中国商业大片。除了类型上的开拓之外,围绕《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的制作至少有两点值得关注。

首先,这是一部由中国内地全额投资的香港影片。在许多方面,《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复活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类型电影鼎盛期的景象,从而让全世界看到了仍然具有活力的香港类型片。有意思的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却是一家成立只有十几年的内地民营电影公司。遥想十多年前,中国内地的电影制片机构还只能通过协助港资影片的拍摄在设备租赁和人员劳务上挣点小钱,而如今却能全额负担一部在香港电影史上亦属超级大片的制作费,不能不让人承认中国内地的电影产业正在做大做强的事实。造成中国内地电影公司实力日渐雄厚的原因是近几年来迅速壮大的电影市场,每年30%以上的票房增长率正让中国内地成为全亚洲最具活力的电影市场,在经历了30多年的艰苦奋斗后,中国内地正成为华语电影的中心。

其次,影片能出现在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的竞赛单元里,让人们感到即使是纯商业类型片,如果具有某种独创性,仍然能够在精英化的电影节舞台上一展身手。在威尼斯,《狄仁杰之通天帝国》虽然最终与奖项失之交臂,但却收获了不少好评,有的欧洲媒体甚至认为该片是近3年来威尼斯电影节参赛华语片中最好看的一部。[1]然而,影片能入选欧洲顶级电影节的竞赛单元肯定不会仅仅是因为好看,试想有几部好莱坞大片能登上这个平台?事实上,影片在展现中国商业大片魅力的同时,也适当地加入了一些艺术电影的元素,这让影片在好看的同时,也同样具备了艺术电影的某些特征。对于这点,将在叙事分析中加以探讨,希望能给正在艺术理想与残酷市场之间备受煎熬的年轻电影工作者提供一点有益的启示。

叙事分析 开端:“狄卿还是狄卿啊”

影片以唐代浮雕壁画开场(图4-1)。在橙黄色的调子中,壁画上李唐王朝统治下的社会歌舞升平,井然有序。以此为背景,影片打出华谊兄弟公司和徐克导演的名字,这种处理颇有意味。它仿佛是一个关于权力的宣言,强调了影片男性叙述者的身份。果然,第二个镜头开始展现象征女性的凤凰图案时,摄影机开始游移,色调也马上变为阴冷的蓝灰色,字幕消失的方式也有意制造出一种灰飞烟灭的感觉。当交代武则天即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时,恢宏的音乐旋律骤然改变,开始充满威胁性和紧张感(图4-2),完全破坏了上一个镜头那种和谐稳定的感觉,暗示武则天此举是对合理秩序的破坏。

接着,在展现宫廷的画面中,白衣的宫女、猩红色的帷幕、青灰色的铜柱以及那座高耸入云的通天浮屠共同营造出一种恐怖与不祥的气氛。在这里,创作者对女权的反感表露无遗,影片男权主义的价值观由此彰显出来。

图4-1 开篇的镜头设计方式强调了影片男性叙事者的身份

图4-2 影片对武则天所代表的女权崛起持负面态度

正片第一个镜头与序幕的最后一个镜头相呼应:镜头从通天浮屠拉开,展示盛唐时期洛阳城的全景。象征武则天统治的通天浮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显示了女权时代的来临。在总监工贾大人的陪同下,大秦国的使节参观了浮屠内部。当贾大人说如果在女皇登基时不能完工,他的性命将不保时,创作者在这里强调了来自武则天(女人)的统治是一种残暴的威权统治,它使后面所表现的男性的反抗具有了某种合理性。在参观过程中,因为太热,贾大人让准备水和汗巾,这是一个重要细节,因为正是那水导致了贾大人的离奇死亡。同时,贾大人还介绍了片中一个重要人物——国师陆离。虽然只是存在于画像上,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长相古怪的神秘人物才是这座浮屠的真正监工。后面我们知道陆离正是武则天的贴身女官上官静儿装扮的,那么,作为男性的贾大人所担任的监工也只是徒有其表,这里的掌权者仍然是个女人,尽管她是以一个男人的面貌出现的。武则天创造陆离这个人物固然揭示了她的狡猾,但也反映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在实施统治时的不自信。为了让天下臣服,她不得不用一个虚构的男人形象来愚弄大众,仅从这一点上,就能让观众感到武则天的统治缺乏正当性和合法性。平安符在这里是权力的象征,是一种心理上的威慑,同时,它也成为对包括贾大人在内的男性监工和建造者们的一种考验:对平安符不敬意味着对武则天/女性威权的不敬,就会落得个自身不平安的下场。事实上,在后面我们将发现一心想推翻武则天统治的沙陀正是利用这点掩盖毒杀贾大人的行径,在这里,武则天煞费苦心的设计却被她的敌人巧妙利用,这不能不说是对她的一种讽刺。沙陀出场是因为众监工让他去向贾大人报告平安符被移动的事,而就在监工们议论纷纷时,影片先给了沙陀一个望向贾大人的镜头,然后再切入贾大人喝水的镜头。通过这两个镜头的衔接,导演设置了一条伏线,将贾大人的死与沙陀联系了起来,但由于这两个镜头的连接非常自然,再加上观众此刻的注意力主要被监工们的议论所吸引,以致不会去注意这两个镜头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此外,如果仔细品味,导演在这里的声画处理还带有一种幽默的意味。贾大人在喝水时,画外音是一个监工在说:“这怎么办啊?”另一个则说:“这事必须得说!等闹出人命就来不及了!”表面上,监工是在说平安符被移动的事,但考虑到贾大人将因喝毒水而丧命,这几句台词就有了弦外之意。它仿佛是导演在以近乎调侃的语气说:“贾大人喝完水就没命了,这可怎么办啊!”可该由谁来说呢?谁才能救贾大人呢?只有那个投毒的人,因为他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当众监工推举沙陀去向贾大人报告时,导演再次暗示了沙陀与贾大人之死的联系。

接下来沙陀向贾大人请示可否将平安符挂回原处,并提醒他擅动平安符会带来不好的后果。沙陀没有说真话,他本来可以救贾大人一命的,但他却向贾大人,也向所有在场的人强调了擅动平安符的危险,从而将即将发生的惨剧嫁祸于国师陆离。贾大人显然对此未加重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让人把平安符挂回原处。贾大人的表现让人觉得他对陆离并不那么敬畏,这暗示了他对武则天统治的合法性存在一定程度的怀疑。他可能只是为了生存而屈从于武则天的一个技术官僚,换句话说,他并非从内心忠于武则天。当要走出浮屠时,强烈的阳光让贾大人感到有些不适,这为即将发生的诡异场面作了铺垫。但这里有一点让人感到怀疑,那就是大秦国使节和贾大人同时喝的水,为什么他就不会出事?对此,创作者并未作出任何解释,这给剧作留下明显的破绽。就在大秦国使节说从浮屠眼睛处可以俯视武则天即将登基的明堂(这个交代很重要,因为后面我们看到沙陀的目的就是要让通天浮屠倒塌以压垮明堂)时,贾大人突然浑身起火,坠楼而亡。这个用电脑做的段落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华语电影中最为恐怖的场面之一,贾大人的死开启了影片真正的叙事,同时,如此离奇的死亡也为故事笼罩上一层诡异神秘的色彩。

大理寺的薛大人带着副手裴东来进入浮屠调查贾大人暴死案。当他对着众监工说凶手就在你们中间时,镜头马上切到沙陀,这又是一个视觉上的暗示。在分析证据时,裴东来表现出的能力明显高于上司,而薛大人对这位下级的能力却不以为然。这就揭示了裴东来如此敬业的原因。他很可能是个出身低微却野心勃勃的人,为了能往上爬,他只有卖力地工作。如果拿裴东来和薛大人及贾大人的化妆造型来比较,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导演的某种用意。贾大人是个腰都快直不起来的老人,薛大人则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这种设计暗示了他们身上的某种消极品质。他们都是李唐王朝的旧臣,如今为武则天效力显然并非出于对即将登上大位的女皇的忠心,而是明哲保身的无奈之举。但裴东来则不然。作为一个有进取心的年轻人,他很可能想在改朝换代中得到飞黄腾达的机会,这使得他能够自觉地为武则天效犬马之劳。但导演对这样的人物抱何种态度呢?看看裴东来怪异的造型便可猜到几分。导演有意把裴东来设计成一个白化病人,而没有长胡子则暗示了他男性气概的缺失,这样的造型让我们不难看出导演对甘心服从于女性政权的男人的态度,而从这种态度中我们也能感受到导演对女权统治的反感和蔑视。

虽然生就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但裴东来的目光却很敏锐。他马上发现沙陀样貌可疑,于是把他单独叫了过来。沙陀是片中除裴东来外另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没长胡须的男性角色,考虑到他对武则天强烈的复仇情绪,导演的这种设计也是别有用意。他似乎在暗示,对女性统治者充满憎恨乃至成为偏执狂的男人和甘心对女性统治者俯首帖耳的男人一样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对两种在价值取向上截然相反的男人的否定,反映了导演在对待女权问题上的一种中道思想,而这正是影片所要表达的核心主题。

在裴东来对沙陀的拷问中,带出了沙陀因牵连进狄仁杰逆反案而被砍掉一只手的信息,从而交代了驱使沙陀疯狂复仇的心理动机。但这里耐人寻味的是,既然沙陀只是狄仁杰案的从犯,为何他被施以重刑而狄仁杰却安然无恙?显然,在武则天心目中,狄仁杰是个值得敬重的男人(在后面的情节中我们会明显地感觉到这点),而沙陀这样的男人却形同草芥。因此,沙陀对武则天的仇恨中带有因受到女人蔑视而感到男性自尊受到伤害的因素,这恐怕是他实施疯狂复仇行动的最根本的动机。果然,为了强化沙陀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创作者又让裴东来轻蔑地对他说:“就你这副德性还逆反?”而当沙陀说不能按期完工,天后会治罪时,裴东来更是火冒三丈到要置沙陀于死地,因为在他看来,沙陀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提及天后之名。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加剧沙陀内心作为一个男人的屈辱感,从而导致他更加偏执与疯狂。就在怒气冲冲的裴东来准备砍掉沙陀的另一只手时,沙陀突然高喊贾大人是遭天谴的,这话对裴东来似乎产生了作用,他举起的剑停在了半空。当沙陀说贾大人是因为擅动平安符而遭天谴时,裴东来第一个跳到平安符前面。但他对该不该摘掉它表现出一丝犹豫,这表明他内心深处对陆离怀有畏惧感。但薛大人却不以为然,抢在裴东来之前摘下了平安符。薛大人和贾大人一样,对陆离的法力颇有怀疑,这表明他和贾大人一样在心里对武则天是不够驯服的。就在他声称沙陀是在妖言惑众时,裴东来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离的画像,这进一步表明他对武则天的敬畏。

薛大人带着裴东来去见武则天,此时的武则天正一身戎装在调动军马,这个场景为她在后面镇压城外的叛军埋下了伏笔。当她宣薛大人和裴东来晋见时,导演切入天空的镜头,太阳正发出耀眼的光芒。接下来,我们看到薛大人在用手遮挡阳光,这和贾大人刚走出浮屠面对阳光时表现出的不适十分相似,影片在此暗示了阳光在这起离奇命案中起着重要作用。果然,像贾大人一样,薛大人的身上也着了火。恐怖的死亡场面再次出现,裴东来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这种反应呼应了他在平安符面前表现出的犹疑,似乎他已经相信了天谴的存在。这里还需要注意上官静儿的表现。当全身着火的薛大人冲向武则天时,她急忙冲上去护驾。考虑到她就是那个所谓的国师,如此惊慌的表现似乎暗示了薛大人的死其实和那道平安符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武则天的反应却颇耐人寻味。当上官静儿飞马冲向薛大人时,位于后景处的武则天用审慎的目光注视着她。由于这个镜头是中景,并且焦点集中在上官静儿身上,所以观众很容易忽略武则天的反应,这显然是导演故意为之,它其实为武则天后来的一系列行为设置了心理动机,而且也照应了后面狄仁杰对上官静儿所说的天后对谁也不相信的话。导演对她反应的低调处理不但表现出她的城府,而且也让后面的情节发展更具有悬疑性。果然,在这场戏的最后一个镜头中,导演又使用了相同的手法:前景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后景是武则天在马上注视(图4-3)。显然,她感受到了这起案件的严重性,但她会如何应对呢?

图4-3 这个镜头表现出武则天的多疑

接下来的镜头是对前面武则天反应的呼应: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下的浮屠。这个镜头具有双重含义,不但喻示了武则天面临的巨大威胁,而且暗示了她可能采取猛烈的反击。在深夜的皇宫中,武则天因心烦而不想进食。当上官静儿像平常那样为她试食时,她说道:“往后这试食你就别自己来了,让底下人去做吧。”这话表面上是对静儿的爱护,但实则表明她的疑心。这句话照应了上一场戏中静儿冲向薛大人时,武则天那暧昧的表情。既然静儿就是国师陆离,而这起案子从种种迹象上看都与国师有关,她当然有理由对静儿产生怀疑。上官静儿显然没有看出武则天的疑心,她态度真诚地说:“静儿的命是天后给的,生要为天后而生,死亦要为天后而死。”静儿的话带出了武则天与她可能存在的某种特殊关系,尤其是“静儿的命是天后给的”这句话给人以很大的想象空间。看上去,上官静儿这个人物的设计很可能参照了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上官婉儿,武则天杀掉上官婉儿的祖父而把她留在身边信任有加,表明了这位女皇帝不同寻常的胆识。在这里,静儿的这句话却让人感到武则天对她的怀疑可能真有历史原因。很有可能静儿的家人是因“逆反”而被处死的,那么她侍奉武则天的真正目的是不是为了复仇呢?对于静儿的表白,武则天作了意味深长的回答:“记好一句话,要活着,活着才能打败你的敌人!”这话解释了武则天不让静儿试食的原因:她在提醒静儿,不要企图靠小忠小信的伎俩来骗取自己的信任,同时,她也是告诫静儿,如果那个敌人是她,她是无所畏惧的。接下来,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是在告诉静儿,她不但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千辛万苦才获得的权位,而且在经历了那么多年政治斗争的锻炼后,她有能力捍卫自己的权位。当然,尽管对静儿有所怀疑,但武则天并不想把她完全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就是见不得女人当皇帝。”明显是想唤起静儿的女性意识,让她认识自己想当皇帝不仅仅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给女人争一口气。这种试图对静儿进行笼络的意图在她慈爱地抚摸静儿脸庞时更加明确地表现出来:不管静儿是不是反对自己,为了侦破这起案件,自己还得对她善加利用。

果然,神鹿的出现标志着静儿被派上了用场。看到后面,我们知道让神鹿说话是静儿采用腹语的手段实现的,而神鹿所说的话也是武则天意志的体现。现在武则天借神鹿之口说出要让狄仁杰回来侦办此案,不但表明她对狄仁杰才能的倚重,而且也有试探静儿的意思。果然,静儿脸上显出慌乱的表情,马上进言说狄仁杰不可重用,武则天的反应表明她对静儿更加怀疑了,她还是坚持要把狄仁杰放出来,这时,镜头移向静儿,她越发惶恐,这似乎在暗示她与案件确实有关。

武则天派静儿去看狄仁杰是死是活其实是对静儿的一次考验:如果她真与凶手有关,那么必然会想办法置狄仁杰于死地。此时的狄仁杰作为囚犯正在进奏院里处理作废的奏折。对奏折所发的议论既表明狄仁杰是个心系天下的大丈夫,也表明他对武则天治理天下的能力是肯定的,这为他后来积极办案并拯救武则天埋下了伏笔。这时,杀手潜至,一场恶战开始了。以这种方式让狄仁杰出场符合武侠片的标准模式,在这场戏中,狄仁杰潇洒不羁的性格基调被勾勒了出来,其高超的武功也得到了充分体现。闻声而来的静儿也加入了战斗,无法逃脱的杀手们跳入炉火中丧命。静儿一面用异样的目光看着狄仁杰,一面命卫兵去追刚才在屋顶上放箭的人。她的目光让人觉得她也许和行刺有关,因为迄今为止她是除武则天外唯一知道要启用狄仁杰的人,而狄仁杰随后说的那句:“大牢戒备如此森严,还能够来去自如,一定是内神通外鬼。”似乎也在强调这种可能性。但卫队长的反驳却又指向了另一种可能性:既然武则天有意试探静儿的忠诚,那么她为什么就不能派人来假意暗杀狄仁杰以试探静儿呢?况且,为什么只是在静儿加入战斗后,卫兵们才出现呢?狄仁杰仍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他坐在台阶上俯视着下面的那个军官说:“杀手肯定是从外面来的,但里面有人接应,来人势力之大,你惹不起的!”接着,他手指着静儿道:“她还有可能。”他知道静儿是宫里来的,所以认为静儿有可能对付得了那个主使杀手行刺的人,这似乎在暗示杀手也是宫中所派,这样就更加明确地把怀疑对象圈定在了静儿和武则天身上。当静儿问狄仁杰为什么要装瞎时,他的回答表明他并非一个贪恋尘世富贵的人。显然,在狄仁杰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他与中国传统文化中侠的形象颇为吻合。当狄仁杰遗憾狱友老凌不能和他一起出去时,这个瞎老头却不以为然地笑道:“但或许你会发现,待在外面啊,还不如待在牢里,心里更自在些。”这时,镜头推向静儿,这好像是在暗示狄仁杰可能遇到的不自在将来自于她,这让以后的情节发展产生了两种可能性:一种是静儿就是那个幕后真凶;另一种是静儿可能会和狄仁杰产生感情上的纠葛。但不管怎样,狄仁杰轻松微笑的表情说明这个智勇双全的男人最终会战胜遇到的所有困难。

通过一个叠化,场景转到皇宫。这里正在进行武举殿试。刀枪如林、杀气腾腾的场面是对前一个镜头中老凌所说的“待在外面啊,还不如待在牢里,心里更自在些”的注解,武则天就是在这里接见狄仁杰的。选择这么一个场合接见狄仁杰,武则天显然是在强调自己并非一个柔弱的女人,而是一个尚武的帝王,同时,她也想给狄仁杰造成一种威慑。就导演的角度来说,在狄仁杰和武则天交谈时,不时插入武举格斗的镜头是要提醒观众注意这场对话其实是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对于武则天的威仪,狄仁杰看上去一点也不畏惧。他不修边幅,一身囚衣地上来,见了面连头也懒得低一下,傲慢的言语更是表明了他对武则天称帝的坚决反对。但有意思的是,一向骄横的武则天却表现得极为大度,她不但给狄仁杰赐坐,而且还耐心地向他解释自己登基的合理性。这番举动体现了武则天作为一个政治家的素质。显然,她是想通过感化和收服狄仁杰这个反对派的代表人物来赢得人心。狄仁杰明白她的用意,因此故意对她不理不睬。对于狄仁杰的桀骜不驯,武则天认为他和其他人一样,见不得女人当皇帝,但狄仁杰的回答表明他并不是一个非理性的男权主义者。他说:“旧被新取代也就罢了,若连命都保不住,难免要造反,别说是人,狗急了也要跳墙么!”这话道出了狄仁杰反对武则天的更为重要的原因:武则天为登上皇帝宝座滥杀无辜。这就使他和片中的其他反武人士区别开来,从而为他后来拯救武则天提供了可能性。在狄仁杰说这句话时,导演有意又插入了一个上官静儿的镜头。考虑到前面武则天对静儿的猜疑,这么安排是为了给狄仁杰的话提供一个活生生的证据。通过前面的叙事,我们知道静儿是真凶的嫌疑很大,那么这种处理似乎是在暗示静儿作案的心理动机。听到武则天和狄仁杰笑起来,静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让她的嫌疑更大了。说到这里,宕开一笔略谈谈上官静儿的扮演者李冰冰。一年前,在同为“华谊兄弟”出品的《风声》中,她扮演的李宁玉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中作为“老鬼”的最大嫌疑人较为出色地完成了牵制观众注意力的任务,这次启用她来扮演上官静儿,并且在叙事中担负着与李宁玉类似的功能是不是“华谊兄弟”有意为之呢?考虑到李冰冰是“华谊兄弟”旗下的签约演员,作为经营策略的一部分,“华谊兄弟”可能是在有针对性地开发旗下演员的表演潜质,以此达到塑造类型化品牌明星的目的。回到影片。听完狄仁杰的话,武则天笑着说:“狄卿还是狄卿啊,说话真不中听。”语气虽带嘲讽,但却并不生气。正是因为狄仁杰敢说“不中听”的话,武则天才从内心对他敬重有加,这也正是狄仁杰在反武和保武之间面临两难的原因之一。只要拿即将出场的琅琊王李宵对狄仁杰的态度作一下比较,我们就不难发现武则天虽然是个女人,但的确具有帝王风范,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狄仁杰最后会肃清反武力量,并在危急之中救下她。当武则天封狄仁杰为专办焚尸案的钦差时,镜头再次移向静儿:她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导演以此方式强调了静儿与案件的关系,从而提醒观众注意她可能就是狄仁杰那个危险的对手。

铺垫:“你也在推演案情?”

与开场相似,这一段也以一个俯瞰洛阳城的大全景镜头开始。不过,与开场不同的是,这个镜头里没有出现那座象征武则天统治的通天浮屠。这样做是有意味的,因为此时狄仁杰已经正式登场,他不但不认同女皇帝的威权统治,而且即将成为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浮屠的缺席象征着男性力量对女性威权的排斥。

在客馆里,狄仁杰和上官静儿看到正在举行宴会的琅琊王李宵。静儿说李宵有谋叛意图,建议狄仁杰去查查。如果静儿是真凶的话,那么这招显然是在转移视线,很可能把狄仁杰安排在这里是她有意为之,其目的就是嫁祸李宵。不过,狄仁杰对此不以为然,他用教训孩子的语气告诉静儿,有谋叛意图不代表与本案有关。来到房间里,狄仁杰看到桌上放着自己的官服。官服是8年前的,狄仁杰不承认武则天是皇帝,但承认自己是李唐的臣子,所以换上这身官服合情合理。另外,客馆是个非官方的场所,在这个地方换上官服也弱化了狄仁杰对武则天的臣属关系。但狄仁杰仍然为亢龙锏的缺失而感到遗憾。亢龙锏是先帝赐给狄仁杰的,它既是男权和男性情谊(狄仁杰和先帝之间)的象征,也是狄仁杰与男性正统统治联系的纽带,武则天当然不可能给他,只有李氏宗亲才能给他,所以后面设计李宵还锏的戏。见静儿要留下来“服侍”自己,狄仁杰显示出其性格中幽默顽皮的一面。他故意耍弄静儿,逼着她火气上来大打出手。武侠功夫片比较难处理的是武打场面与故事和人物性格的关系,这有点像歌舞片。由于武打场面的进入,有时情节发展不得不处于停顿状态,如果这时的武打动作不能与人物性格和心理刻画有效结合,那就会流于纯粹的杂耍性质,全片的整体艺术结构难免会受到影响。本片在这方面是比较注意的,由于上官静儿已成为焚尸案的主要怀疑对象,她此刻出手的动机就显得极为可疑:是不是想借机威胁狄仁杰?或者她是以这种方式来渲泄对他介入侦破工作的不满?那么狄仁杰的动机是什么呢?就是为了和她开开玩笑吗?在交手过程中,狄仁杰先是往静儿脸上喷了两口水,然后又把剃刀交到她手中,让她替自己刮胡子。这两个动作给人的感觉首先是趣味性:狄仁杰把静儿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如果考虑到下面狄仁杰说的话,我们会发现它不仅仅是好看好玩而已。就在静儿故意将剃刀横在狄仁杰的脖子上时,他不慌不忙地说:“天后嘴上叫你来伺候我,你可别当真。他叫你来监视我的同时,也在试探你。”实际上,狄仁杰往静儿脸上喷水是提醒她要冷静点,把剃刀交到她手上则是进一步告诫她不可鲁莽行事。对此,静儿仍然嘴硬,威胁要把狄仁杰说的话禀告天后。狄仁杰说:“她(天后)不会相信任何人,如果你真的跟我在一起了,她的猜忌心很重的,她反过来还会对付你。”这话让静儿犹豫起来,她可能对武则天派她来协助办案的真实用意产生了怀疑。但是看到这里,我们又会对狄仁杰的行为感到奇怪。显然,从静儿被派来“服侍”他这件事上,他已洞悉武则天对静儿的怀疑,但如果静儿真的与案件有关,他又何必提醒她呢?或许,狄仁杰并不想查清此案,他受命破案的真正目的是要保护凶手。作为一个武则天的反对者,他这样做是完全合理的。那么如此一来,静儿是真凶的嫌疑也就变得更大了。但也可能是相反的原因,即狄仁杰感觉静儿不是真凶才提醒她要小心谨慎,以免引火烧身。这里的焦点还是静儿是否真凶这个问题,答案究竟为何有赖于下一步的叙事所透露的信息。从某种意义上讲,电影叙事就是导演制造和排除各种可能性的过程。当狄仁杰建议她应向天后禀告与自己难以相处时,静儿的情绪又反弹起来。她脱掉衣服,试图以女色诱惑狄仁杰。她这样做的动机有两种可能性:如果静儿不是真凶,那她这么做就是为了面子问题,她要显示一下自己并非狄仁杰想的那样受到天后怀疑,根据静儿倔强的性格特点,这样设计有其合理性;如果静儿是真凶,那她就是在反驳狄仁杰的怀疑,同时也达到测试武则天对自己是否信任的目的。正是这两种可能性同时存在,保证了静儿这个人物应有的暧昧性,让观众感到好奇。同时,从情节发展的角度来看,她这么做是为即将发生的一个细节作铺垫。当时在躲避暗杀时,狄仁杰碰到了静儿的脸,静儿紧张地喝止了他。既然能向自己献身,却又不愿让自己碰她的脸,狄仁杰开始怀疑静儿是不是会易容术,进而推断出她和陆离是同一个人。此时,面对静儿的诱惑,狄仁杰表现得异常冷静,这表明他是个不为女色所动的人。整部影片中,创作者都在强调狄仁杰无欲的特点。正是这种个人欲望的缺乏,使得狄仁杰能够无比的机智和洒脱,升达人生的至高境界。反观武则天和沙陀,正是因为欲望(权力欲和复仇欲)过盛,才给自己和天下苍生带来巨大麻烦。静儿的身体没有让狄仁杰分心,机警的他听到外面声音异常,意识到可能有人来袭,忙把房门关上。刺客果然来到,其手法与上次相同,显然,他们的幕后主使是同一个人。从静儿的反应来看,她不像是派遣刺客的人。我们在前一场行刺的戏里分析认为,派遣刺客的嫌疑人应该锁定在静儿或武则天身上。既然静儿不是,那么武则天就成了最大嫌疑人,鉴于狄仁杰对武则天疑心重的判断,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故事讲到这里,创作者已经点明了焚尸案发生的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反武则天势力所为,其目的是为了阻止她登上帝位;另一种是武则天本人所为,其目的是剪除异己,加强权威。刺客的箭射中了笼子里的小鸟,因为箭头上有毒汁,所以这个细节为后面小鸟自焚设置了伏笔。在一个特写镜头中,我们看到狄仁杰在仔细地审视着箭头。从他对小鸟的精心护理上看,我们推断他已意识到问题可能出在箭头上。

狄仁杰追击刺客进入了隔壁琅琊王李宵的住地。李宵似乎早在等他。但他对狄仁杰却不太客气:“见到本王还不下跪?”虽然李宵傲慢,但狄仁杰对他却比对武则天更为尊敬,他上前拱手为礼,并解释了自己不够恭敬的原因:“追凶当前,不拘礼节。”狄仁杰对先帝有感情(这点在后面充分体现了出来),因而对李氏宗亲比较尊重。另外,作为武则天所代表的女权的对立面,李宵是男权至上的代表,狄仁杰对他的礼貌态度表明了他在心理上对男权秩序的皈依。听狄仁杰说要追凶,李宵不屑地说,焚尸案根本就是武则天指使,国师所为,这个解释照应了之前创作者对情节的处理,以达到进一步误导观众的目的。但不知是对这种说法不认同,还是不愿让李宵早早说出谜底,狄仁杰听了以后马上告辞要走,却又被李宵叫住。他拿出一个兵符给狄仁杰,让他加入自己的队伍,并自信满满地说除了有十万军队外,他还有一个万全计划,保管能够扳倒“妖后”。在这里,李宵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那个所谓的“万全计划”,它正是导致焚尸案发生的原因。这里我们关心的是狄仁杰的反应。如果他转身回来接兵符,那印证了前面推断出的一种可能性,即他受命查案其实是为寻找推翻武则天的机会;如果他不给予李宵正面回应,就表明他是真心办案。但创作者现在显然不想过早暴露狄仁杰的动机,从而影响叙事的悬疑性,于是让静儿从天而降,喝止了李宵。李宵并没有理静儿,而是对狄仁杰说:“老弟呀,上官大人在,咱就不聊了。”这话说得很暧昧,很可能会让静儿产生李狄二人存在某种默契的想法。果然,导演不失时机地将镜头推向静儿,她的脸上露出警觉之色。但接下来李宵对狄仁杰说的话却暴露了他的某种私心:“但是,请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服服帖帖跪在我的脚下,听我的号令。”李宵是个野心家,与武则天相比,他更加自私。如果说武则天希望狄仁杰能为她的事业出力的话,那么李宵更在意的是让狄仁杰对他服服帖帖。从这点上看,他的境界要比武则天低很多。镜头切到狄仁杰的反应,从眼神中我们可以感到他对李宵的厌恶,这是一个重要的伏笔,它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狄仁杰为什么最终会站在反武势力的对立面。李宵一走,静儿就说刚才的暗算肯定是李宵主使。这是对刚才那个反应镜头的呼应,静儿可能想进一步试探狄仁杰是否与李宵有所勾结,也可能是作为真凶的静儿想借机嫁祸李宵。果然,狄仁杰否定了她的判断,他看着静儿说:“不,他不想我死。想我死的另有其人。”狄仁杰似乎识破了静儿的计策才这么说的,最后的镜头落在静儿的反应上:她看着狄仁杰的背影。不管她是武则天的忠臣,还是那个幕后凶手,我们相信,到了这时,静儿会对狄仁杰越发地不放心,并且很可能会采用各种方法干涉他办案。

下一场戏发生在大理寺。静儿宣读诏书,正式任命狄仁杰为钦差。裴东来对圣旨毕恭毕敬的态度进一步证明了他对武则天的敬畏,而狄仁杰若无其事地逗弄小鸟则再次体现了他对女皇权威的蔑视。见狄仁杰如此吊儿郎当,裴东来讽刺他破案还不忘溜鸟,而狄仁杰却半真半假地说这鸟能破案,随后又抬头看天,说怎么一早上都看不见太阳。这个情节再次暗示了阳光与案件存在联系。进了骨灰存放的房间后,小鸟变得惊恐不已,狄仁杰把它留在了外面,从而为它受阳光照射而自燃提供了可能。当狄仁杰询问裴东来对案情的看法时,裴东来忌惮静儿在场不肯说。其实从裴东来的角度看,这样做似乎有点多余。静儿既然是天后的宠臣,对于一心想建功立业的他来说,这不正好是个表现的机会吗?难道他对静儿有所怀疑吗?我们回想一下薛大人带着裴东来向武则天汇报案情那一幕。当时薛大人浑身起火时,裴东来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如果之前他对沙陀说的贾大人是遭天谴而死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这个表情至少说明他不得不认真对待沙陀的话了。换句话说,他也开始怀疑案件为国师陆离所为。后面我们知道,陆离就是静儿,那么,既然裴东来怀疑陆离是凶手,静儿能够在场旁听吗?在这里,创作者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其目的还是把嫌疑人的矛头指向静儿。果然,静儿一走,裴东来就说这案件不是凡人的手法,狄仁杰问他究竟怀疑谁时,镜头切到静儿在房顶上寻机窃听。接下来镜头又回到屋内,裴东来说出了他对陆离的怀疑。这种设计起到了一箭双雕的作用:既暗示了静儿可能是真凶,又为后面揭穿陆离的真实身份埋下了伏笔。狄仁杰让手下大声颂读验尸报告无非是不想让人偷听到他和裴东来的谈话,但谁有可能偷听呢?只能是静儿,这进一步印证了他对静儿的怀疑。但是,如果我们联系影片所探讨的性别政治的主题来看,这场戏的设计似乎还带有另外一层意思:狄仁杰和裴东来都是男人,他们商量案情却把身为女人的静儿排除在外,是否带有某种性别歧视的成分呢?从静儿被支出来后不服不忿的反应来看,导演很可能有这个意思。裴东来向狄仁杰直言自己怀疑此案为武则天指使陆离所为,其目的是为了杀一儆百,这解释了他为什么不肯在静儿面前说出看法,但狄仁杰很认真地否定了他的推理。这时,影片切入一个天空的镜头,太阳出现在云层中,表面上这是对狄仁杰先前说的话(一上午都没太阳)的回应,但其实起到了揭示案情真相的作用,因为从正常叙事角度来看,正在狄裴二人分析案情的紧要关节处突然插入这么一个空镜来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是没必要的,导演既然这么做一定有其用意,既然前一个镜头狄仁杰否定了裴东来的看法,那么把这个镜头接在此处想表明什么就不言自明了。回想薛大人自燃之前也曾出现了一个相似的镜头,而且画外所配的音乐也相同,那么,导演在这里又明确地暗示案件与阳光有关,从而为后面揭开案情真相作了铺垫。由于静儿在外偷听,裴东来建议和狄仁杰一起演场戏,于是,狄仁杰假装怀疑裴东来,两人打了起来。为了让这段情节更具效果,创作者又让那个小吏自作主张地大声“颂读”狄裴二人的争斗,这对想偷听屋里谈话的静儿来说无疑是一种嘲弄。这里需要注意的还有裴东来对待狄仁杰的态度。他突然恶狠狠地冲狄仁杰喊:“你陷害我!”表情之认真以至于狄仁杰产生了误会,忙说:“你不是说演场戏吗?”裴东来这才略带讥讽地笑道:“我就是在演戏,你看不出来?”他终于对刚才狄仁杰的“吊儿郎当”进行了恶作剧式的报复,这里创作者暗示了裴东来有超越狄仁杰的心理,这让他们之间除了合作外,又多了层竞争的关系。看到这里,我们可以总结一下,到目前为止,出场的两个重要男性角色——李宵和裴东来,都对狄仁杰怀有某种敌意,这种敌意源自男性间相互竞争的本能,这与武则天对静儿的猜疑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创作者在这里似乎暗示了与异性相比,来自同性的敌意不但同样具有威胁性,而且可能更加危险。这时,在屋外,由于强烈的阳光,鸟笼着火了,这个情节印证了狄仁杰所说的小鸟能破案的话。他推断出焚尸案的原因可能跟某种毒药有关,随后的鸡血实验证明他的推理:死者服了毒药,而阳光又引发了毒性,从而导致死者自燃死亡。所谓天谴的假说就这样被攻破了,不过,这个结果也间接证明了静儿的清白。因为如果她是真凶,那么她不会放着可能提供破案线索的小鸟不管(她是清楚小鸟中了箭的)而去偷听狄裴二人的对话。

接下来,狄仁杰他们来到通天浮屠内调查。沙陀再次出现了,就在他取水时,旁边一个监工轻声对他说:“小心。”这又是一个暗示,不但揭示了沙陀与案件可能存在的联系,而且表明这起案件的背后是一个集团。就在这句提醒过后,沙陀抬头看见了狄仁杰。他先是一惊,随即激动地说:“没想到我们能活着相见!”联想到沙陀已经两次派人企图置狄仁杰于死地,这话的确讲得太妙了,与其说他是因与老友久别重逢而感到兴奋,不如说他是因预感到危险来临而觉得害怕。与李宵和裴东来不同,沙陀待狄仁杰很亲热,而恰恰是这种亲热背后却包藏着更为险恶的居心,影片所表现的男性世界内部真可谓是危机四伏、凶险重重。果然,看到狄仁杰和沙陀亲切话旧,裴东来提醒静儿要小心狄仁杰的立场,并建议与她联手监视他。裴东来的这番话呼应了上一场戏他对狄仁杰的调侃,揭示了他自视甚高并且不甘居于人下的心理。如果静儿是真凶,那么这倒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但她却冷冷地否决了裴东来的建议。静儿可能看出了裴东来的野心,因此话中故意带有轻蔑之意,提醒他注意自己卑下的身份。裴东来被激怒了,就像戏耍狄仁杰一样,他又以恶作剧的方式戏弄了一番静儿。不过,裴东来的这个恶作剧像是对自己的一次嘲笑,因为他认为凶手在水中投毒的想法其实是正确的,但他却很快就放弃了,这表明他的智商并不高,创作者以这种方式嘲讽了裴东来的狂妄自大。在贾大人自焚的大佛顶端,狄仁杰看到静儿在认真审视现场物品,于是故意问沙陀:“你也在推演案情?”沙陀往静儿那边看了一眼,很快明白了狄仁杰的意思,便说自己跟随狄仁杰多年,已经养成了推演案情的习惯。于是,狄仁杰让沙陀谈看法。导演在这里的镜头设计很有意思:第一个镜头里,我们看到静儿位于画面前景的虚焦点中,后景的实焦点处是狄仁杰亲切地拍着沙陀的肩膀问他发现了什么。第二个镜头单给静儿,她被完全排除在两个男人之外(图4-4)。

图4-4 这个镜头暗示狄仁杰对沙陀的信任胜过对静儿

这样设计表面上是一种男权主义的体现:狄仁杰对静儿很轻视,他宁可征求地位卑微的沙陀的意见也不愿问问静儿的想法,实际上,它隐含着对男权主义的讽刺。因为恰恰是这个他视为朋友的沙陀最后被证明就是幕后真凶,并且成为他最危险的敌人。沙陀向狄仁杰主动提供赤焰金龟的线索无非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以便更好地实施自己的计划,事实上,狄仁杰的确上当了。见沙陀说出赤焰金龟,静儿马上问他详情,而他却好像没听见,继续跟狄仁杰说话。感到受了怠慢的静儿大声道:“我在问你话呢!”这时,沙陀向静儿投去一瞥,目光中带有明显的敌意。从这个表情中我们不难窥到这个辞色卑恭之人内心的隐秘:对女人的轻蔑与仇恨。但有趣的是,就在沙陀表现对静儿的敌视时,裴东来却跳过来向他发难,问他为什么早不跟他说。沙陀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嘴里却在讥讽裴东来智慧不足,这在无意中替静儿解了恨,难怪她会哈哈大笑。这一幕再次体现了同性的威胁大于异性这一主题,而且,虽然从一开始裴东来就看不起沙陀,但两个人的性格却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那种被卑微的身份和勃勃野心之间的反差折磨到心理有些扭曲的男人,从这个角度讲,他们形象上的残疾(裴东来是白化病人,沙陀脸上有疤且断了一只手)正暗示了其心理上的问题。

为进一步了解赤焰金龟的情况,狄仁杰深入鬼市探访前御医汪驴。虽然片中交代所谓鬼市只是一个“牛鬼蛇神”们搞地下交易的黑市,但导演在视觉上却赋予其一种跨文化的超现实意味。那烟雾缭绕的洞底之河很像希腊神话中的冥河,而那个被斗篷遮住头脸的摆渡人则让人想起在许多西方电影中出现的死神形象。随着狄仁杰他们一路前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既有石壁上的象形文字这样的东方符码,又有披着黑衣、面色惨白的西方式的鬼魂形象,最后,意犹未尽的徐克又创造出一个长出六只手的胡人乐师来,不禁让人拍案叫绝。这种东西杂陈、虚实相伴的设计让鬼市成为世界银幕上难得一见的奇观,为东西方的观众根据自身的文化背景进行解读留下了丰富的空间。其实,熟悉徐克武侠作品套路的观众应该记得,他总是喜欢在影片中创造一个游离于主流秩序之外的“化外之境”。这个“化外之境”虽然带有某种原始的神秘与诡异,但最后却能为江湖英雄逃避尘世危险提供庇护。看到这儿,恐怕有的观众已经隐约猜到这个阴森恐怖的鬼市会成为狄仁杰日后的栖身之所了。

接下来,就在狄仁杰询问汪驴时,一口大钟从天而降,汪驴趁乱逃走。汪驴在逃跑途中遇到一个戴着面具,酷似国师陆离的人企图制他于死地,幸亏狄仁杰及时赶到,他才捡了条性命。这时,裴东来和静儿也加入了战斗。裴东来认为刺客是国师,静儿十分肯定地说:“不可能!”后来,裴东来问狄仁杰,国师为什么要杀汪驴,静儿再次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国师!”狄仁杰问她:“你这么肯定?”静儿则回答:“我见过国师。”她的表情是如此肯定,显然不可能是在说谎。不过,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既然这个“国师”戴着面具,静儿又怎么能做到如此肯定呢?狄仁杰的反应让我们觉得他对静儿已经产生了怀疑。的确,这里的处理为日后揭开静儿的秘密作好了铺垫。但是,影片的剧作在这里也露出了破绽,那就是过早地把真凶是谁透露给了观众。因为知道狄仁杰来找汪驴的只有静儿、裴东来和沙陀三个人,所以,想暗算汪驴的只能是他们中的某个。从种种迹象来看,裴东来是可以被排除掉的。如果静儿想暗算汪驴,那她现在不大可能和刺客展开殊死搏斗。当她一个人去追击刺客时,狄仁杰对裴东来说:“她比我们更想搞清楚那是谁。”这进一步排除了静儿与刺客存在瓜葛的可能性。当然,我们可以猜测刺客可能是武则天所派,静儿坚持说刺客不是国师是在保护武则天。正如裴东来所推断的,焚尸案为武则天策划,静儿把汪驴的事报告了她,她派出刺客灭口。但这种假设也很难成立。因为如果武则天是幕后主使,那她为什么要让人扮成国师来行刺呢?这形同于自我暴露,以武则天的智慧,她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样一来,嫌疑人就剩下沙陀了。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一部侦探悬疑片在进行了一半时就透露如此重大的信息是不应该的,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创作者失误所致,因为如果是有意为之的话,狄仁杰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但正如我们看到的,这件事并没有引起狄仁杰对沙陀的怀疑。在这段戏中,裴东来的表现也很值得注意。在与狄仁杰对话时,他直接称静儿的名字而不叫上官大人,他是看不起静儿吗?如果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那么在意静儿的安全,一次又一次地挺身相助呢?答案似乎很简单:裴东来爱上了静儿。联想一下两人之前发生的冲突,创作者如此设计可谓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影片所表现的两性冲突的主题在这里得到了一个新的拓展:两性之间常常由冲突达成相互的恋慕或尊重。后面静儿爱上狄仁杰更进一步证明了这点。想想狄仁杰与武则天之间同样也存在类似的关系,反而在同性之间,狄仁杰无论是与沙陀,还是与李宵,都很难通过冲突达成和谐,创作者在这里似乎在暗示异性之间的矛盾比起同性之间的矛盾可能会更容易化解。在这一段的结尾,裴东来追击刺客来到了国师陆离的住所外,这是创作者前面失误的延伸,想把嫌疑人锁定在陆离身上。但根据我们之前的分析可知,这种故布疑阵的办法因为用意过于明显反而露出了马脚。

如果说在开端部分结束时,静儿与狄仁杰构成了潜在冲突的话,那么在这一部分,创作者除了让两人的冲突明朗化外,还通过引入李宵并揭示出武则天的疑点,让案件趋于复杂化。这样一来,狄仁杰承受的压力和面临的风险正逐步加大,故事也因而变得更加扣人心弦。对于进展部分,我们的期待是:静儿、武则天、李宵等几方力量在案件侦破过程中将如何相互作用,这种作用将对狄仁杰产生怎样的影响,而他又是如何从纷乱的线索中理清案情真相的?

进展:“狄仁杰,你真可怜”

这一段的开始,狄仁杰把汪驴带到了一座废弃的景教教堂。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场景,我们不妨先了解一下什么是景教。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又名聂思托里安教,它在唐太宗时期就传入中国,因而片中出现这个场景并不违背历史真实。景教认为圣母玛利亚只生育了耶稣的肉体,并没有授予他神性,因而反对将她当作神灵来膜拜。就像景教教徒把圣母仅仅看作一个普通女人一样,影片中的反武人士也对武则天以皇太后身份登上九五之尊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从后面汪驴和静儿的谈话中,我们知道他也是个反武人士,因此,狄仁杰把他领到这里显然是想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以免他误会自己是真的投靠武则天而不肯说实话。中国观众可能会忽略导演的这种设计,但西方观众通过这个场景大概会更容易理解影片所传达的反女权思想。和鬼市的场景设计一样,影片在这里又呈现出一种跨文化的视野和格局。

狄仁杰由汪驴的易容术想起了静儿,显然,他对静儿越加怀疑了。就在裴东来对汪驴的易容感到惊奇时,镜头推向背对观众的静儿,这是导演明确告诉我们静儿也曾易容,但她在装扮谁呢?联想到上一场戏她对刺客不是国师那么肯定,答案已相当清楚。果然,静儿报复似的叫汪驴为“废物”,而汪驴也不甘示弱地称她为“武媚娘养的那条狗”。面对汪驴的侮辱,静儿大怒,想重刑拷问他,却被狄仁杰拦住。他十分严肃地对静儿说:“用刑只能屈打成招,不能解决问题。你知道吗,就是这种方式,才会有这么多的人反对武后,反对她的统治。”在稍后的一场戏中,狄仁杰将从李宵那里收回先帝赐给他的亢龙锏。先帝赐他亢龙锏是鼓励他仗义执言,这样一来,先帝的开明大度就与武则天的保守专制形成对比,表明男性统治比女性统治优越。同时,这句台词也解释了狄仁杰反对武则天的真正原因。与李宵和沙陀等人不同,他是站在正义的立场而非褊狭的男权主义者的立场反对武则天的,这也暗示了如果武则天可以摆脱女性的狭隘观念而真的像一个胸怀宽广的男性皇帝那样去统治时,狄仁杰是可以放弃反对派身份的,这为影片的结尾预设了伏笔。汪驴道出了赤焰金龟的秘密,因为他是在无极观养的金龟,结果凶手的嫌疑又指向了国师陆离。静儿立刻拔剑欲斩汪驴,给人一种想杀人灭口的印象。狄仁杰想见国师,而静儿却加以拒绝,但狄仁杰的态度很坚决,他对静儿说:“请告诉国师,我非见他一面不可,他想见最好,不想见也得见。”为什么他要让静儿直接去转告国师?因为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静儿和国师就是同一个人。静儿的反应耐人寻味。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再搪塞,只是默默地看着狄仁杰。以静儿的聪明,她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狄仁杰的用意,之所以不再强烈反对,是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被狄仁杰的魅力征服了。

下一个镜头切到宫中,武则天愤怒地掀翻了棋盘。这是一个暗示:她似乎已经厌倦了自己布下的这出棋局而准备采取更激进的行动了。她质问静儿是不是动摇了,这是对前一场戏最后一个镜头中静儿表情的呼应。静儿没有回答,这已经是对武则天的一种反抗了。她有点惶恐地望着武则天,但却不是害怕触怒武则天,而是担心武则天会采取极端手段对付狄仁杰。果然,武则天说:“看来,狄仁杰大限已至。”她不让静儿再去见狄仁杰,导演切到静儿的反应:她表情痛苦。显然,她不愿意就此结束和狄仁杰的关系。接着,武则天告诫静儿:“记住,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之!决不能三心二意!”这句话让人觉得武则天不但已经洞察到静儿对狄仁杰的私情,而且已经决心要对狄仁杰下手。种种迹象都在显示焚尸案是她一手导演的闹剧,其目的就是剪除异己。处于危急中的狄仁杰会怎么办?按照前面的铺垫,狄仁杰能够依靠的人只有那个琅琊王李宵了。如果武则天要对他下毒手,他会与李宵合作反武吗?

果然,接下来我们看到狄仁杰在集市上遇到了李宵。与上次不同,这次狄仁杰在李宵面前不但没有行礼,甚至连马都没有下,脸上轻蔑的表情揭示了他心理上的微妙变化:传统忠君观念的动摇。但当李宵拿出先帝御赐的亢龙锏时,狄仁杰却不由得下马跪拜。李宵傲慢地来到狄仁杰面前,在前面他曾说过早晚要让狄仁杰跪在他的脚下,现在他借助先帝的权威成功了。这时,导演切入关在铁笼中的老虎的镜头,这种处理耐人寻味。这场戏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这只笼中虎,它接在武则天告诫静儿的镜头之后,因为那个镜头透露出武则天欲对狄仁杰下手的信息,所以接入笼中虎的镜头似乎是在暗示狄仁杰处于武则天的掌控之中。此时导演再次切入笼中虎的镜头与第一次意义相同,只不过这次是李宵企图把狄仁杰装进自己的笼子里。这样的处理暗示如果狄仁杰与李宵合作反武,只不过是从一只笼子里走进另一只笼子里。面对这种身为人臣几乎无法避免的命运,狄仁杰会如何应对呢?很显然,李宵当街还锏用心险恶,他想让狄仁杰反武成为既成事实,对此,狄仁杰心知肚明,于是说自己只管查凶办案,不管争权夺位。通过宣告不做别人的工具,狄仁杰试图抗拒成为笼中之虎的命运。他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坚决,是因为回忆起了先帝。先帝赐锏是为了让他敢于直言进谏,换句话说,亢龙锏代表的是正义力量而非威权。正是这句话给了狄仁杰力量,使他敢于反对作为唐朝宗室的李宵。见笼络之计不成,李宵又说先帝为武后所害,这是针对狄仁杰对先帝的感情来做文章。果然,导演在这里又切入了一个铁笼的镜头:老虎发出愤怒的嘶吼。这个镜头不但让人感到李宵的计谋似乎奏效了,而且暗示忠于李唐皇室的信念仍然在某种程度上束缚着狄仁杰的思想。在这场戏的最后一个镜头里,狄仁杰手捧亢龙锏背对观众呆呆地跪在风中,这让我们对他下面可能采取的行动充满了好奇:他会与武则天为敌吗?

接下来镜头切到琅琊王府。李宵自信满满的一句“本王赢了”承接了上一场戏留给观众的悬念,让人感到狄仁杰的确有可能落入他的圈套。与前一场戏中的武则天一样,李宵也在下棋,相同情境的设计强化了他们作为冲突双方的势不两立。不过,与武则天气急败坏地掀翻棋盘不同,李宵此刻却得意扬扬,好像他已稳操胜券,这就让即将发生的情节逆转极富戏剧性效果。就在李宵夸耀自己的智慧时,一支带有赤焰金龟毒汁的箭射入了他的头颅,这样安排明显含有对李宵的讽刺,但由于上一场戏中,他告诉狄仁杰先帝为武后所害,加上当时裴东来在场,导演有意让观众猜测这是武则天又一次在杀人灭口。

深夜,武则天微服造访狄仁杰,想迫使他放弃见国师的计划。见她那么怕自己见到国师,狄仁杰索性手捧亢龙锏请她说出先帝的死因。虽然静儿率领众甲士埋伏于附近,但如果狄仁杰真的已经断定武则天杀害先帝,那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她。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请她坦白真相,这除了说明他对李宵的话并未完全相信外,也表明此时此刻在心中他已经或多或少地把武则天视为合法的君主。这个举动解释了街市上那场戏结尾狄仁杰跪在风中到底在想什么,他终究还是选择用一种理性、公正的态度来对待武则天。武则天否认自己谋杀亲夫,她说:“我顺应天意继承大统,却只因为我是个女人,竟落得如此骂名。”说这话时,她看着客馆里陪男人们寻欢作乐的舞女,这反映了她心中的委屈和愤怒:难道女人就只能当男人的玩物而不能成为天下之主吗?正是这种心理上的不平衡驱使她残酷地镇压那些反对者,但这样做的结果却是加剧了她心理上的扭曲。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导演的场面调度。当武则天说她是顺承天意继承大统时,导演让她转身走到一边,不再面对狄仁杰,这样她就离开了皇帝应处的位置。导演以这种语言和动作产生的错位关系暗示虽然武则天称帝具备一定的合理性,但偏执的心理却在阻碍她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帝王。当武则天说国师将云游太虚时,狄仁杰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质问这是不是意味着国师将就此消失。狄仁杰为何如此关心国师的命运?因为他知道国师就是静儿,他关心的其实是静儿的命运,这句话表明他对静儿已经产生了感情。随后,静儿带甲士出现。面对表情冷酷的静儿,狄仁杰神情复杂,看来他很想把她即将面临的命运告诉她,这解释了他为什么会趁裴东来到来之机逃走。裴东来是来报告李宵死讯的。这时导演先是将镜头推向武则天,然后再切入裴东来的反应(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忙低下头去),这种处理的目的仍在于让观众觉得武则天就是幕后真凶。静儿突然看到武则天在注视着她,这让她感到一阵寒意。镜头再次推向武则天,那神情让我们觉得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狄仁杰要见国师的真正目的。影片进行到这里,导演仍然在制造静儿/国师是受武则天指使作案的假象,而武则天极力阻止狄仁杰与国师相见是因为她已觉察到静儿对狄仁杰有私情,怕她把所有秘密都和盘托出。对于武则天来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让所有人都知道国师原来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她认为这样会使其统治的合法性遭到质疑。这种心理本身就反映了武则天作为一个女人的自卑感:她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如果没有这样的男人,她就自己创造一个。

在狄仁杰正式揭穿静儿伪装国师的秘密前,影片插入一段裴东来到贾府寻找贾大人查验通心柱报告的情节。正如狄仁杰推测的那样,裴东来在报告中发现了问题,这一笔为下场戏表现静儿的无辜提供了佐证,并将情节的发展带向一个新的方向:焚尸案可能另有原因。在裴东来带着报告离开贾府时,导演让镜头从他身上升起,最后落于墙角的黑暗处。那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这种处理为裴东来遭遇不测预设了伏笔。紧接着这个镜头的是无极观的镜头,如此剪接还是在暗示国师与案件有关。就在狄仁杰深入观中时,裴东来遇袭被俘,这让观众预感到狄仁杰也将面临危险。接下来,国师现身,狄仁杰揭穿了静儿装扮国师的真相,并对她的安全表示担心。他的话让静儿陷入了两难之境。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选择了继续忠于武则天,向狄仁杰发起了攻击。对于狄仁杰和静儿的这场对决,导演有意进行了写意化的处理。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哲学中,阴代表女性,阳代表男性,而阴阳交合常被视为一场战斗。在性交中,男女互为敌人,其目的都是从对方身体中汲取精气来增强自己的体质,这就意味着谁先达到高潮谁就输掉了这场战斗。为了让这场打斗具有性的含义,导演不但赋予狄仁杰和静儿使用的兵器以男女性器的表征,而且在场景设计上也煞费苦心。比如,道观中直竖的石柱造型让人联想到了男性生殖器,波动旋裂的土地则让人联想到女性的阴道(在中国哲学中,阳为天,阴为地)(图4-5)。这可能是华语片自《卧虎藏龙》里那场竹林打斗后最具性象征意味的武打场面。但与李安基本上是现实主义风格的思维相比,享有鬼才之名的徐克要走得远些。从狄仁杰追赶静儿进入后院开始,影片就把我们带入一个超现实的世界。导演有意夸大了幔帐与狄仁杰身体接触时的声音,刚硬的身体与柔韧的布帛之间的摩擦碰撞传递出一种很暧昧的信息,它让人想到男人进入女人的身体。可能怕观众难以领会此意,导演接下来又通过让狄仁杰产生眩晕的反应来揭示前面那个“冲撞”动作的象征性。在静儿与狄仁杰交手时,导演通过两人的位置关系(静儿在上,狄仁杰在下)强调了静儿主导形势的企图。但与之前或之后的打斗戏不同的是,虽然静儿杀气腾腾,但导演却故意放慢镜头减弱了她攻击的危险性,同时,高速摄影以一种夸张的形式强化了两人身体的姿势(图4-6),一种男女交合的感觉再次被巧妙地传递出来。

图4-5 道观的场景设计充满隐喻色彩

图4-6 狄仁杰和静儿打斗时的姿势极为夸张

大卫·波德维尔认为,香港动作片的魅力在于制作者能够赋予动作以肉体或情绪的特质,从而给观众带来强烈的感官震撼。他发现实现这种效果的方法一是对演员动作的精准控制,二是通过电影手段对能呈现情感特质的动作进行表现性的放大。[2]不过,波德维尔并没有深入探讨作为香港动作片的两个子类型:功夫片和武侠片在动作场面处理上的差异。功夫片的招牌是中国武术,加上功夫片的演员多具备武术功底,其中不乏职业武术家,因而观众之所以爱看功夫片,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们想看那些功夫明星展现他们所不具备的体能。比如,当年成龙功夫片的主要卖点就是他会在每部新作中不借助任何特技帮助完成一个超越前作的高难度动作。从某种程度上讲,观众看功夫片就有点像是欣赏体育比赛一样,他们要的是功夫明星货真价实的演出,不能容忍过分的夸张和修饰,因此,导演在拍摄时不得不尽量照顾到现实的合理性和逻辑性。与之相比,武侠片以情节性见长,而且由于其故事世界相对虚幻,所以在动作设计及拍摄方法上为超越现实创造了条件。与功夫片追求拳拳见肉、刀刀见血的硬朗刚猛的风格不同,武侠片,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武侠片更喜欢借助特技来制造出一种柔韧飘逸的奇幻效果。同时,由于演出武侠片的相当一部分演员不一定具备武术功底,所以观众在观看时对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的刻画就有着更高的要求。鉴于此,武侠片需要给动作场面注入更多的表现性,以期通过动作来传递某些戏剧上或心理上的信息。这种特点在本片的武打场面处理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如果说在狄仁杰和静儿第一回合的较量中,导演在视觉设计上尚不离规矩的话,那么到了第二回合,他将为两人的打斗注入强烈的超现实感。在一个急推镜头推向静儿的眼睛后,我们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神思飘忽的狄仁杰。这个镜头的奇怪之处在于如果它是强调静儿主观视点中的狄仁杰,那么按理说狄仁杰的目光应该直视镜头(表明他在看着静儿),但他却看着右侧(这个方向与上一个镜头静儿看向左侧相呼应,构成了视线上的交接)。那么,很显然,这个静儿眼睛的特写意在表现静儿在施展某种“法术”。而特效合成的急推镜头则给人一种印象:似乎狄仁杰已被吸入了静儿的身体中。紧接着导演让观众和狄仁杰一起看到静儿如幻影般飞舞腾挪,这个仿佛出自刚吃完迷幻药的瘾君子眼中的视像生动地喻示了做爱中的男人的感受,而导演用如此夸张的手法强制观众的所见无非是为了突出女人身体所拥有的强大力量。不过,与打斗场面呈现出的超现实感不同,当导演切入两人的反应镜头时,却一反武侠片的常规赋予它们一种现实感。这里无论是狄仁杰急促呼吸的样子,还是静儿轻轻吐气的表情都强调了两人体力的消耗(在影片的其他打斗场面中,人物的体能消耗并没有被如此刻意地加以强调),这对于做爱中的男女来说是常见的反应。接下来,当静儿向狄仁杰发起又一轮攻击时,导演干脆完全放弃了武打动作,用以虚代实的手法来表现(图4-7)。

图4-7 这个镜头明显带有性的隐喻

不管是让红绫肆意地缠卷石柱,还是在红绫卷翻石柱的镜头后切入狄仁杰站立不稳的镜头,都旨在赋予场面以强烈的性暗示,而随着石柱的纷纷垮塌,我们知道支撑狄仁杰身体和精神的力量正走向崩溃。这时,静儿盘踞在石柱顶端举起利剑,在她的俯视下,狄仁杰气喘吁吁,不得不以锏撑地再聚精气。接下来,静儿俯冲向狄仁杰,狄仁杰以锏相迎,剑锏盘旋交织犹如男女交合达到高潮。终于,狄仁杰的锏打断了静儿的剑,导演让断剑打在石柱上弹回并刺向静儿,这表明了男性力量依然是强大的,静儿将自食苦果,但这时狄仁杰却上前替静儿挡剑,由此彻底征服了静儿的心。这样的安排与《卧虎藏龙》很相似。在那部影片中,李慕白也是先凭力量战胜了玉娇龙,然后再通过牺牲自我赢得了她的心。无论是李慕白,还是狄仁杰,在这里都表现出一种男子汉宽广的胸襟和坚如磐石般的力量,这几乎是每个女人在潜意识中都渴求得到的。正是这种男性的人格魅力让玉娇龙背叛了精神上的导师碧眼狐狸,也让静儿违背了她视为主人的武后的旨意。就在静儿背着狄仁杰行进入竹林时,一支毒箭射中了她。根据箭来判断,这又是焚尸案的凶手所为。回想一下在客馆那场戏结尾时武则天看静儿的眼神以及静儿背叛主人的事实,观众很容易猜想这又是武则天主使的。在生命行将结束之际,静儿向狄仁杰表白了自己的爱,她说:“狄仁杰,你真可怜。天下这么大,就是容不下你。世上那么多人都想杀你,天后也让我杀你,可我下不了手。”静儿说得对,狄仁杰可怜是因为他超越了狭隘的性别主义立场,这自然让他无法容于那个充满性别偏见的世界,现在静儿也达到了和他同样的境界,但却命在旦夕,这不能不说是狄仁杰的一大悲哀。同时,静儿也坦白了焚尸案不是武则天所为,把这个信息安排在进展部分即将结束时恰到好处,到此为止,创作者在铺垫部分精心设计的静儿、武则天或李宵是幕后真凶的可能性均已排除,我们可以猜到在这一部分剩下的几分钟内,真正的凶手一定会浮出水面的。

静儿被送回来后,导演用一个俯瞰的移动镜头表现宫中的混乱。当镜头摇过屋顶时,导演通过凤凰雕饰的金黄色与顶篷的猩红色所形成的对比强调了女人争权所付出的惨重代价,这为下面的情节作了情感上的铺垫。从武则天对奄奄一息的静儿的态度来看,她并非她自己所标榜的那样冷酷无情。当静儿问她这一生中是否真正爱过一个人时,她说有,只是付出的代价很大。这句话道出武则天内心的隐秘,让我们看到这个一心想压倒男人的强势女人内心深处柔弱的一面。紧接着,静儿问她值得吗,她语气坚定地说值得。这给了静儿以极大的安慰。因为即使深深地爱上了狄仁杰,静儿仍不愿在情感上背叛这个自己视为母亲的人,她可能仍在为违背了天后的命令而感到内疚,因而希望得到天后的谅解。武则天的回答等于在肯定她救狄仁杰的行为,这足以让她死而无憾了。同时,武则天把静儿搂在怀中痛哭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她对过去行为的懊悔,这使得这个人物给观众造成的负面印象有所改观。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如果武则天到这时还保持着反面形象,那么观众就不会对狄仁杰帮助她怀有任何期待。这时,镜头从抚尸悲泣的武则天升起,与这场戏开始的镜头运动形成呼应,落幅的构图以猩红色的顶篷为前景,俯瞰武则天和静儿。导演在这里故意把那只傲然而立的金凤雕饰排除在画面之外,只让我们关注环绕在人物周围那醒目的红色,这与此时的情绪气氛是吻合的。俯角下怀抱静儿的武则天充满人情味,而她的形象却变得渺小而孤单,通过这样的手法,导演为武则天这一人物增添了新的色彩(图4-8)。

图4-8 武则天对静儿的死感到极为难过

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给狄仁杰在高潮段落拯救武则天提供道义和情感逻辑上的合理性。从剧作上看,静儿的死产生了两个作用:一是为后面狄仁杰救武则天提供了必然性——他要报答静儿的救命之恩;二是巧妙地改写了武则天的形象。正是静儿的死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性化的武则天形象,从而让我们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

如果说开始时狄仁杰查案的目的只是出于一名侦探想寻找真相的职业习惯,那么静儿的死则为他接下来的行为注入了个人化的动机:他要为自己喜欢的女人报仇。有了这层原因,使得狄仁杰在高潮部分与沙陀摊牌时面临着更大的压力,从而使故事更加饱满而富有情感张力。不过,这里容易让人挑毛病的地方在于狄仁杰既然受了剑伤,何以恢复得那么快?创作者显然对他的体能进行了不合理的夸大,这源于要把狄仁杰塑造成完美英雄的企图。但具有讽刺性的是,恰恰就在狄仁杰拿到了浮屠查验报告时,创作者试图把他表现为神探的努力却功亏一篑。因为在这个镜头里,狄仁杰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而这对于一个神探来说似乎是不应该的。我们前面分析过,早在鬼市一场戏中,只要用简单的排除法就应该把沙陀划进嫌疑人的范围。即使狄仁杰当时认定那个假国师是武则天派出的凶手,那么静儿在重伤之际说出焚尸案不是天后所为也应该警示他去重新审视那个假国师的身份。但导演没有,或者说没有运用恰当的手法让我们看到狄仁杰在这方面有所思考。导演是为了狄仁杰在高潮部分揭露沙陀故意卖关子吗?不像。因为在与沙陀对质时,狄仁杰只揭露了沙陀制造焚尸案的手法,却没有揭示自己的推演过程。如果说他在鬼市时就已经开始怀疑沙陀,静儿死前的话和那份查验报告确证了他的推理,那么我们还是会认可他的能力的。而且这样做可以让狄仁杰提前进入在友情与道义之间的挣扎,这或许会促使剧情变得更为曲折多姿。显然,由于创作者的失误,不但导致一些情节经不起推敲,而且也影响了对人物的全面塑造。正如一些观众反映的,影片中的狄仁杰更像是个大侠,而不是一个神探。

在狄仁杰重返无极观时,裴东来也因中毒而自焚。在最后时刻,裴东来表现得很勇敢,他不让狄仁杰救他,并且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出查验报告在哪儿。这种舍生取义的行为让裴东来的形象固然得以升华,但问题是人物自身的性格发展能不能够支撑他达到这种境界。影片一开场就把裴东来写成一个有私心的人。比如在停尸房中,他就曾提醒狄仁杰这案子可能是天后所为,让他小心谨慎。看来比起查明案情,他更关心个人得失。而且,他对狄仁杰还带有明显的妒意。可这一切在鬼市那场戏中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裴东来救静儿仍然出于某种私心杂念的话,那么从此后他对狄仁杰言听计从,成为其忠实助手则缺乏足够的心理依据。难道仅仅因为狄仁杰在鬼市表现出的高超武功就让裴东来心服口服了吗?虽然导演为裴东来设计了一个颇有创意的外表,但由于对人物的性格心理发展刻画不足,结果导致这个人物还是没能跳出概念化的窠臼。让我们回到影片叙事。尽管通过贾大人的查验报告就推断出沙陀是凶手的逻辑本身也值得怀疑(因为浮屠里有很多监工,沙陀只是其中一员),但案子总算是水落石出了。面对生死之交就是焚尸案主谋这一事实,一向重情尚义的狄仁杰会怎么办呢?

高潮及尾声:“天地虽不容我,心安即是归处”

这段开头的几个镜头很有力道,把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第一个镜头中,武则天冷冷地注视着前方。她所穿的白衣既象征了她的某种清白和无辜,也体现了她毅然决然的态度。第二个镜头顺着她的视线摇向那座通天浮屠。此时,浮屠在黑云笼罩之下变得黯淡无光,预示着灾祸即将来临。第三个镜头从浮屠顶端升起俯瞰皇城,整个皇城显得渺小和脆弱。第四和第五个镜头中,武则天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对手,然后转身走向象征至高权力的皇帝宝座。此刻,这宝座连同象征女皇威仪的凤袍都浸染在一片血红色中,它让人想到武则天踏着鲜血登上权力顶峰的历程。第六个镜头从浮屠内部拍摄,我们看到一个人站在浮屠顶端俯视着皇城。这个镜头既照应了第三个镜头那个俯瞰的视点,也与第四个镜头中武则天那轻蔑的微笑构成一种对峙关系。不用问,此人就是那个一心想阻止武则天登上皇位的焚尸案的制造者。第七个镜头此人露出真容,原来是沙陀。接下来,他再次俯瞰皇城,仿佛下了决心似地转身回来,命令部下动手。

就在这时,沙陀突然发现贾大人那份通心柱的查验报告悬挂在前方,他知道事情败露了。接着,狄仁杰出现在他面前,开始揭秘他作案的过程。不过,听着狄仁杰的推理,又觉得之前对他的分析有点刻薄。说实话,虽然从逻辑上推测出沙陀作案并不难,但要从可能性的角度去论证就太难了。因为沙陀做的是常人几乎无法完成的事情。首先,一个地位卑微的获释人员居然能操纵一帮身怀绝技的死士实在是不寻常。其次,以沙陀的身份,竟然敢杀死皇室宗亲李宵并能窃取他的兵符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最后,沙陀制造焚尸案的可能性也让人感到怀疑。他固然能在贾大人喝的水里投毒,但大秦国的使节也喝了那水,怎么他就没事呢?或许沙陀是在贾大人喝水的壶里预先投了毒,但这点为什么不交代清楚呢?说到薛大人的死就更悬了。沙陀事先不可能知道薛大人会摘平安符,就是说,他并没有打算杀死薛大人。那么,当薛大人动了平安符后,他通过什么办法通知手下爬到上面去精确无误地把毒汁滴在薛大人身上呢?也许这个行动是他的那个手下擅作主张,但当时薛大人把所有干活的工匠都召集起来了,沙陀的那个手下又是如何躲起来的呢?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沙陀一边在看管之下干活,一边还能和李宵及部下策划几起命案,并且还养了一大堆赤焰金龟,他哪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一向倨傲的李宵又怎么会和他这样的卑微小人结盟呢?有这么多的疑问在前,即使比狄仁杰更高明的侦探恐怕也难把嫌疑人的目标锁定在沙陀身上。其实,如果创作者多用点心,这些问题也不见得就无法解决,毕竟做到情节合情合理,能够自圆其说有很多办法。我认为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源在于创作者的理念。作为男性叙述者,创作者在把狄仁杰作为完美英雄加以神化的同时,也把沙陀作为仇视女权的男性复仇者神化了。在影片中,当凶手要行动时,经常会出现一个高高在上的视点。比如,两次焚尸案发生前,汪驴和李宵遇刺前,还有裴东来离开贾府时,都出现了俯瞰镜头,而这种俯瞰的视点在高潮部分的开端与站在浮屠顶端的沙陀的视点实现了重合。这种手法表明了导演把沙陀这一形象抽象化和概念化的企图。在影片中,他就是作为极端男权主义象征存在的,而他使用的武器——赤焰金龟和熔浆则象征着男性的怒火。通过对沙陀这一人物进行超现实的夸张处理,导演强调了男性复仇力量所拥有巨大威力和破坏性。虽然沙陀如此残忍,但狄仁杰并没有马上和他一刀两断。他诚恳地说:“兄弟,收手吧!此举祸国殃民,不能一错再错。”在狄仁杰心中,此时的沙陀仍然是兄弟,当他劝沙陀收手时,其潜台词是对其所犯下的罪行可能不再追究,同时,他没有指责沙陀反对武则天称帝有什么不对,而是强调这样做是祸国殃民。这里,狄仁杰仍在含蓄地表白自己阻止沙陀行动并非因为效忠于武后,而是基于为国为民的大追求。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狄仁杰囿于性别身份而在极端男权主义面前表现出的某种弱势心态。沙陀的回答表明他与武则天作对的目的只是为了报私仇,这无疑降低了他作为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境界,从而为狄仁杰阻止他找到了理由。这点在两人决斗中间再次表现了出来。当沙陀的复仇之剑被狄仁杰的亢龙锏打断时,他愤怒地斥责狄仁杰为妖后卖命。狄仁杰没有否定他对武则天是妖后的指控,却劝他不要也变成鬼,从而使自己的行为带有了拯救朋友的性质。通过这种处理,创作者让狄仁杰既没有成为卖友求荣的不义之辈,也没有丧失自身的男性主义立场。沙陀的反应表明他已进入疯狂的状态。当他道出自己早就想杀掉狄仁杰时,这个人物在观众眼中已经彻底失去了同情的价值,在这种情况下,狄仁杰即使亲手杀死他,大多数观众也不会持有异议。见沙陀如此不义,狄仁杰终于大举反击了。在手背中了赤焰金龟毒的情况下,他仍然设法让浮屠改变了倒塌的方向,从而挽救了武则天的性命。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狄仁杰虽然智勇双全,但却无法阻止那尊象征女性权威的大佛倒塌,可能在作为男性的创作者看来,女权统治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武则天即使逃得了性命,却无法挽回其必败的事业,从这点来看,沙陀临死前说的那句“我还没输”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沙陀自食其果,狄仁杰则在浮屠坍塌造成的一片混乱中救出了武则天。劫后余生的武则天对狄仁杰说:“从今天起,天下当知,没有狄仁杰就没有武。”当武则天讲这话时,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心想把男人踩在脚下的女人,而是一个在精神上已被男人征服的女人。难怪当狄仁杰拿出亢龙锏以先帝的名义让武则天听诏时,她会顺从地跪拜聆听。当狄仁杰以承认她做皇帝为条件,让她认同李唐王朝(男权统治)的正统性时,她同意了。换句话说,她接受了先帝(男人)对她的任命,并且承诺将来要把政权归还给男人。这时的武则天已经完全放弃了作为女人的执著,重新臣服于男权统治。在影片结尾,作为皇帝的武则天俨然成为男权统治秩序的代理人和维护者,其自身的女性色彩已被完全压抑。这点从她的装束就能看得出来:坐在御座上的她完全是一副男性皇帝的打扮(图4-9)。

图4-9 武则天一身男装坐在御座上

在最后一幕里,狄仁杰出现在鬼市。此时的他身着布衣,披头散发,一派超凡脱俗的侠士风度。徐克在接受采访时曾谈到侠和相的区别。他认为,侠是办完一件事情就走了;而相则必须要承担国家的安危。[3]虽然他自称想把狄仁杰塑造为一个相,但不得不承认,影片最后呈现给我们的还是一个侠的形象。徐克没有谈到侠的另一个特点:对封建等级观念的蔑视。真正的侠重情尚义,却绝不会屈服于权力和秩序。正如狄仁杰对武则天所说:“罪臣几度忤逆,万死莫辞。岂敢不自量力再误国事?”以狄仁杰的聪明,为了免遭卖友求荣的骂名,自然不愿于此时趋奉武氏。同时,他自称为忤逆,其实也暗示了自己不可能对女皇恪守为臣之道。他把亢龙锏通过武则天“归还”先帝,除了再次提醒武则天应作为李唐王朝的代理人统治天下外,还解释了自己竭诚办案的一个重要原因:对先帝的情谊。这是一种只存在于男人之间的情谊,武则天既然不能给予他,自然也就无法挽留他。当武则天孤独地站在废墟中无奈地望着远去的狄仁杰时,影片男性书写者的傲慢姿态再次显现出来。尽管狄仁杰以自己的方式从精神上改造了武则天,但从最后他和汪驴的对话中,我们还是能感到他内心的不安: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帮助一个女人登上皇位?传统观念的强大,即使像狄仁杰这样特立独行的侠士也不能完全释怀。虽然口称“天地虽不容我,心安即是归处”,但为躲避世人的诟病,他只能选择隐身鬼市,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从这点来看,狄仁杰又没有做到完全的超脱。不过对于这部洋溢着大男子主义气息的影片来说,不让狄仁杰作出如此牺牲恐怕也难以维护他作为一个完美的男性英雄最后的清白与自尊。

一个问题:如何让武侠功夫片走向世界?

虽然在威尼斯电影节上颇受好评,但在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之前,《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在华语电影圈内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即使是香港电影金像奖毫不吝惜地授予影片多个奖项,多半也是因为它让人们回忆起20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繁盛景象,从而多少提振了一下处境艰难的香港电影人的信心而已。令人遗憾的是,当业界内外把注意力更多地投向影片华丽的场面和炫目的特技这些技术层面的成就时,却忽视了它在探索武侠片国际化之路上所作出的努力。

自《卧虎藏龙》在国际上大放异彩后,中国内地,中国台湾、香港和澳门地区的电影人似乎看到了一条让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捷径,于是纷纷弃文从武,或者在两千年正史野史中寻找素材,或者于子虚乌有中生编硬造,其目的无非是为中华国粹的展示提供一个奇诡绚丽的东方化舞台,以免让那些日益趋于雷同的武打招式倒了观众的胃口。无奈虽然银幕上打打杀杀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腥风血雨之景一幕惨过一幕,但放眼10年之间,鲜有后来者能像《卧虎藏龙》那样让西方观众心领神会,想复制其商业成功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作为目前在国际上唯一可与李安比肩的华人大牌导演,张艺谋几乎是抄袭《卧虎藏龙》制作模式拍出的《英雄》虽然在美国票房不俗,但大多数观众只是承认影片的武打场面超越前者,而对其剧情的深奥难懂却颇有怨言,就连那些善于探微索隐的影评家们从中读出的也只是“对中国内地统一香港与台湾的愿望的隐喻”[4]这类政治信息,而不能像在看《卧虎藏龙》时欣然于其“直截了当地在向当代女性的宏愿致意”[5]的情怀。如此看来问题已经很清楚,受制于当前中国内地的经济社会发展阶段和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张艺谋们最多也只能借武侠片探讨一下阶级斗争、自由与权力这类已经令当今大多数西方观众提不起兴趣的问题,而在发展阶段和价值取向更趋近于西方世界的港台地区,却由于区域传统文化特点及大多数武侠功夫片创作者自身文化素质的问题,所以只能让这种类型停留在杂耍式的热闹层次上。由此可见,在目前情况下,将武侠功夫片国际化的希望主要还在港台地区,而担当这一重任的则必须是那种既拥有文人气质,通晓东西方文化特点,同时又掌握武侠功夫片制作秘诀的电影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徐克都应该是这一重任理所当然的承担者。虽然早就在西方拥有“希区柯克与斯皮尔伯格在亚洲的结合”的名声,但徐大导演最为西方影人激赏的还是他技艺层面的东西,其作品的思想内容由于紧密植根于香港本土社会而与西方观众存在隔膜,所以多年来在西方的受众只局限于专业人士和资深影迷的范畴。随着香港的回归和其电影工业的日渐势微,徐克的武侠片在悄然经历着一个去香港化的过程。从20世纪90年代初起,他就通过“黄飞鸿系列”从虚无缥缈的江湖世界回到有根有据的现实历史当中,站在时代高度对近代史上中国与西方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反思,而其中贯穿的大中华意识也为其日后在内地的发展打下基础。不过,随着中国在新世纪的迅速崛起,徐克武侠片中招牌式的带有自省意识的男性英雄主义已渐渐失去存在的社会基础。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寻找新的主题和叙事方式来适应后九七时代香港电影中国化乃至国际化的趋势,而《狄仁杰之通天帝国》正是这种寻找的产物。从题材内容上看,影片选择的已不再是内忧外患的晚清时代,而是国势日隆的初唐盛世,这似乎是对当今现实的某种隐喻。从故事设置的主要矛盾来看,它已不是作为民族中坚代表的男性英雄与腐败的当权者和外来殖民者的冲突,而是性别冲突。其实,影片中武则天的改朝换代正隐喻了当代中华文化圈内女性主义崛起的现实(这点在港台地区表现得更为明显),而这正对中国传统的男权至上观念构成巨大威胁(由于发展阶段和意识形态的缘故,中国内地对此的感觉尚不明显),徐克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在当下具有全球意义的话题,从而使影片具备了在跨文化条件下被理解的可能性,而这正是当年《卧虎藏龙》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虽然狄仁杰和《卧虎藏龙》中的李慕白一样,都是通过拯救作为叛逆者的女性象征性地化解了男性面对女权崛起产生的危机感,但与《卧虎藏龙》中虚伪的女性主义不同,表面看上去比李安更像一个传统男权主义者的徐克却在影片中以一种更坦率的态度表达了妥协的意愿。影片以武则天在精神上重新臣服于男权和狄仁杰承认她为皇帝的理想化场景结束,不像《卧虎藏龙》让玉娇龙失去生命作为对她反抗男权社会的惩罚。的确,在性别政治的问题上,徐克似乎比李安更为乐观,也更加现代,因而也似乎更容易招致传统男性观众的不快。既然《卧虎藏龙》尚且受到华人文化圈的某种冷落,影坛内外对徐克这部作品避重就轻式的评价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我对影片在国际市场上的前景却怀有期待。在我看来,华语武侠功夫片之所以不能稳步地走向世界就在于我们的创作者让它承载了太多中国式的政治文化和道德伦理,殊不知中国人创造的武侠世界最为神奇之处就是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中国从一个不易被外人理解的东方社会文化架构中解放出来,成为可以探讨普世价值和情感的寓言王国。就在写下这段文字时,获悉影片在法国公映时赢得良好的口碑和不俗的票房,从各方的反映来看,法国人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看懂了这部影片。[6]不可否认的是,当好莱坞已经学会了让白人明星在银幕上施展中国功夫时,华语武侠功夫片走向世界正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对新的主题和表现手法的探索对华语武侠功夫片就显得尤其重要,《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在这方面作出了有益的探索,我们期待着后来者能走得更远。

【注释】

[1]参见《〈狄仁杰〉,近年参赛的最好看华语片》,《四川新闻网—成都商报》2010年9月12日。

[2]大卫·波德维尔.电影诗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444-456.

[3]王凌,曹飞跃.徐克老爷的变与不变[J].看天下,2010(26).

[4]里昂.汉特.功夫偶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41.

[5]明哈·T.彭.好莱坞(多元文化主义)的亚洲入侵[J].世界电影,2010(1).

[6]《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于2011年4月在法国上映后,受到主流媒体的广泛好评,观众则达到21万人次,是近年来华语电影在法上座率较高的一部。同年底,它还被美国《时代》杂志评选为年度世界十大佳片的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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