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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樱花意象梳理:万物皆无常,群花终必散

时间:2022-08-0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如玫瑰一样,电影里的樱花,首先展现的也是美。影像上,这种温柔的色彩与娇嫩的樱花叠加,更加突出了樱花的轻柔之美、飞舞之美。德国电影《当樱花盛开》,就是对死亡背景下的感情进行探讨。

一、樱花意象梳理:万物皆无常,群花终必散

“落英缤纷”这个词,最初出现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过该词形容日本国花——樱花似乎更为贴切。自古以来,樱花就是日本人最喜爱的花朵。春天时节,从北部北海道到南部冲绳岛,到处都是盛放的樱花。712年的日本史书《古事记》中,有一位叫木花开耶姬的姑娘,她美丽明朗,木花就是樱花,开耶的字音也是樱花。木花开耶姬这种樱花自古以来生长在富士山、箱根和伊豆半岛一带,人们叫它富士樱,沿用至今。《万叶集》与《古今和歌集》里有很多咏樱的句子。如中国《诗经》一般,《万叶集》是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也是日本抒情文学的奠基者,它大约编订于公元760年,约有4500首和歌。“山上樱花开,人人瞩目来,与君同得见,吾恋亦悠哉”“少女采樱花,樱花插满头;男士采樱花,樱花插发游;全国开樱花,樱花艳悠悠”等都是如此。编订于905年的《古今和歌集》是日本中古文学的代表作,标志着日本文学史上第一个重大转折。其咏樱和歌更有层次:“樱花遍地开,山间团簇簇,好似白云来。”——观赏樱花犹如欣赏油画,不能靠近,要退一步,看它如云如雾的整体空间感。一朵樱花也许微不足道,但满树樱花就蔚为壮观。

然则樱花美且美矣,花期却那样短暂:“樱花开复谢,顷刻散如烟……樱花全盛日,至此未曾过,见者方留恋,落花转眼多。”[25]樱花花期极短,不到一周,如果大风吹来,一夜之间樱花就会骤然凋落。《闲情偶寄》中,李渔关于桃花的论述很像今人对樱花的惋惜态度:“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称桃李,是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领袖群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噫,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26]李渔认为花中领袖为桃与李,颜色不超过两种:红与白。花中最娇媚的,莫过于桃花,而短暂也是它,这就是红颜薄命。所以凡是女人的脸色似桃花,大约也不久于人世了。但不能对她明说,以免她流泪伤悲。

不过正是因为短暂,因为凋零时“花落太匆匆”,人们才格外珍惜樱花,欣赏它无眷恋飘落之潇洒态度。在《古今和歌集之樱花歌》中,咏落樱的和歌竟占一半以上,“地与高山近,山风忍草吹,草花香未发,花已落无遗。”“樱花飘落尽,造化竟全功,一切人间事,临头总是空。”在《万叶集》里,也常见这样的句子:“万物皆无常,群花终必散。区区此寸心,愿逐群芳畔。”甚至唐朝李商隐也歌咏过樱花的短暂花期:“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劝君莫问芳菲节,故园风雨正凄其。”(《无题四首》之四)

樱花盛开之繁盛美,凋零之潇洒美,极大地影响了日本人的气质和生死观。人的缘分,生与死,就像《源氏物语》里所说:“露在青荻上,分明不久长。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樱花的短暂美丽,和个体的存在体验连接,就会使人联想起生命的短暂、人生的无常。花盛开时的艳丽与绚烂是生命力满溢的象征,而如雪般纷纷飘零的场面又令人想起死亡[27]幸福稍纵即逝,不幸也随时会被时间的波涛冲刷得无影无踪。转眼间,小伙子和少女们便衰老起来,而且会突然面临死亡和毁灭。而同时,幼小的生命体在未知的世界里孕育,不久便呱呱坠地获得新生[28]日本人认为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潇洒地死,所以产生了独特的死亡美学。正如川端康成所颂扬的“新娘一样美丽的死”“死的秘密的纯洁”。而三岛由纪夫则称自杀是“夭折的美学”,他主张“趁肉体还美的时候就要自杀”。自杀前,他更写下“辞世之诗”:“世人不喜凋,凋始为芳首。吾今作先驱,悠然随风走”,展现了对待死亡就像面对落樱飘落的潇洒之风。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也说:“如果樱花永不凋谢,圆圆的月亮每天夜晚都悬挂在空中,我们也永远在这个地球上存在,那么,这三者的相遇,就不会引起人们丝毫的感动。”[29]

正如日本诗歌、散文、小说把樱花作为歌咏的重要对象,日本电影里的樱花意象也层出不穷,导演岩井俊二、北野武都爱在樱花环境里表现人物情感。也许是定格时光流转的刹那,也许是对悲欢离合、世事无常的感怀,也许是展现独特的死亡美学,抑或是仅仅为了美。

如玫瑰一样,电影里的樱花,首先展现的也是美。但它的美,不是玫瑰的巨大丰美,而是柔弱的、纯洁的、易消失的、要珍惜的微小之美。这种美在岩井俊二的电影里表现得尤为明显。其电影主基调是青春,《四月物语》《花与爱丽丝》里的青春,与樱花一样,美丽灿烂,纯净明媚,正如《万叶集》里的诗句“少女采樱花,樱花插满头”,是一种处子之美。

日本电影展现的粉色樱花,有时偏粉,有时偏白,但无一例外都是粉嫩的颜色,都是温柔、纯洁、亲近、舒适、甜蜜、童话的色彩。粉色是弱化的红色,它由红色和白色混合而成,是婴儿或少女的颜色。如果说红色是强大,那么粉红就是弱小和娇嫩。正如李贺《天上谣》中“粉霞红绶藕丝裙,青州步拾兰苕春”的句子,粉红是春天柔美花朵的颜色,它极具女性特征。影像上,这种温柔的色彩与娇嫩的樱花叠加,更加突出了樱花的轻柔之美、飞舞之美。

电影里的樱花,除了美,更多的还是美之凋零。德国电影《当樱花盛开》,就是对死亡背景下的感情进行探讨。对于樱花般的死亡以及死亡的态度,北野武导演的《花火》《玩偶》中都有表现,除了在影像上对粉色、白色樱花的穿插与表达,其实其电影与樱花意象最契合的是影片气质与“主题”,即对死亡的态度。通过人物——无论是《花火》里的警察西还是《玩偶》里“爱的捆绑”的年轻人——都表现了一种达观的死亡观——宁愿美好地逝去,也不选择苟延残喘地活着。如同樱花,盛放过,就已满足。

樱花总是在它最美的时候飘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感。璀璨的美,稍纵即逝。想把握却无法把握的美感,令人微微伤感。这种微微伤感的情绪在新海诚的动画片《秒速五厘米》中被诠释得恰到好处。与其他大花——比如玫瑰相比,娇小的粉色的樱花,有一种天生的飞扬。如果将玫瑰比作有极大视觉冲击力的大特写,那么娇柔的樱花则是匀速的运动摄影,它总有动势,或飞舞在空中,或飘落于地面,这种运动状态也增加了它的美姿。新海诚在《秒速五厘米》里探讨的是速度:樱花飘落的速度,火车的速度,火箭的速度,恋人靠近和告别的速度……

而与日本电影里粉红之温柔美、动势美的樱花意象相比,近期台湾电影中的樱花多以血红色出现。它是日据时代留下的印记,它是青春的暴烈,也是反抗的鲜血。血红樱花遍开,是赛德克·巴莱人登上彩虹桥的必经风景。而当血红樱花遍开,《艋舺》里的少年们已走完短短的一生。

二、青春之美:《四月物语》《花与爱丽丝》《蜂蜜与四叶草》

让人印象深刻的浅粉色樱花之美莫过于《四月物语》的开头,17岁的少女榆野卯月初到东京读大学,不宽敞的小道,一路的樱花。从屋子里望出去,樱花飞舞,粉白色樱花,像雪,胜雪。

四月,是樱花的季节。卯月的搬家车来的时候,下起了缤纷的樱花雨,街中一个盛装的白色新娘,在众人簇拥下,撑伞如花,蓝色、白色、粉色的伞,在白色樱花雨中如开放的彩色花朵(图1-10)。这个美丽的镜头展现的全景,是卯月的窗外景色,也是定格于很多观众心中不变的美景。目送搬家车走远,手拿白色椅子的卯月抖落一身樱花,开始了在东京的大学生活。之后的大学校园里也常有浅粉色、白色的樱花树一闪而过。

图1-10 《四月物语》

有人说,岩井俊二的电影,主角其实是青春——《四月物语》《情书》里暗恋的青春,《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狂飙青春,《花与爱丽丝》里谎言爱情与纯真友谊的青春,《燕尾蝶》里受挫断翅的青春,《烟花》里秘密开放的青春……在岩井俊二优美的青春电影中,粉白色樱花是美丽的天然背景。

《花与爱丽丝》开篇11分钟左右,少女花与爱丽丝穿行于樱花之中。前景是漫天樱花飘零,花和爱丽丝在后景樱花飘动的间隙中穿行,两个女孩一路蹦跳着伸手够樱花,捡地上的落花撒向对方,就像冬天的打雪仗游戏(图1-11)。纯洁的、美的、活泼的少女形象表露无遗。把少女与樱花作比,早在《万叶集》中,“万叶第一”的歌人“柿本朝臣人麻吕的歌”就这样咏唱樱花:“放眼望青山,青山令人慕/盈盈有少女,艳如杜鹃花/少女又如樱,盛开令人夸/我今思念汝,汝定思念吾/汝云思念我,汝念复何如”(万叶集,13,3309),歌者在娇艳的樱花中看到美丽的少女面容,此时的樱花,是明媚的、成长的、充满思念之情的少女之花。

图1-11 《花与爱丽丝》

《四月物语》中卯月刚入大学时樱花如云的热闹美景,《花与爱丽丝》中花与爱丽丝两个少女樱花树下的纯真友谊,樱花在岩井俊二青春电影中成为少女之花,美好而纯洁。也许在岩井俊二眼里,美丽的青春,是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它如樱花一般,盛极而落。最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暂的,虽终将逝去,但瞬间的开放就是永恒。日本影评人清真人在探讨岩井俊二的影像世界时特地提出了“影像的独立性”:不从属于剧情,而是对美有着自主性的触发力、召唤力以及象征性语言的效果,它必须激发我们的视觉感应。这段樱花场景与剧情无关,白色樱花正是少女纯洁之美最好的影像象征。[30]

日本青春电影中,樱花作为一个重要符号并不少见,它一般呈浅粉色、白色,突出了青春的纯洁与美好。《蜂蜜与四叶草》一开始就是粉色樱花全景,男孩竹本背对观众而坐看樱花,同时有他的画外音,“我喜欢樱花,但是,当它飘落时却有一种释然的感觉”,然后是竹本的正面近景,他端坐在门前,有零星的樱花正在飘落。院子里的樱花树,高高的,二楼画室也看得见。在这樱花树前,戴耳机的阿久正在巨大的画布前画画,阿久侧身,樱花在她身边飘落,竹本对她一见钟情,呆若木鸡(旁边人的画外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坠入情网的瞬间)。

竹本独自看阿久的画,粉色的樱花瓣突然从画布中飞向竹本,飞向空中,娇柔、美好,这当然是初恋、暗恋的象征。粉嫩娇柔的樱花瓣,如同《美国丽人》中的玫瑰花瓣意象,只不过转瞬即逝(图1-12)。竹本画外音:“这一天发生的事,以及从这天开始的点点滴滴,我绝对不会忘记。”随后黑场,出片名字幕,一片白色樱花瓣飞过黑色画面,那片白色花瓣,最后落在竹本侧睡的微笑的脸上——白色的樱花瓣原来是竹本美丽的梦。

图1-12 《蜂蜜与四月草》

白色柔软纯洁的花瓣,既象征着苍井优扮演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纯净少女阿久,也象征着竹本对她纯净的爱。遗憾的是,电影里樱花的象征性使用仅有此处,并没有反复运用,在这一点上,同名日剧第一集的樱花意象表现得更好。粉红樱花树下,漫天飞舞的樱花雨中,腼腆的竹本与美丽的阿久相遇,浓墨重彩的影像表现,令人难以忘怀。

三、死亡之美:《花火》《玩偶》《当樱花盛开》

樱花之美,不仅美在樱花盛开时的如云如雪,而且美在戛然而止的潇洒态度。这也是日本国民对于死亡的态度。在生与死的世界之间纷纷飘落的樱花,把只不过是永远流逝着的时光中的一瞬——人的生与死的转换加以晕染和放大,从而构筑出一个极美的、浪漫的“交界线”。[31]

北野武的电影里,有一个关键词:死亡。它所展现的死是戛然而止的,不留恋,不磨蹭。《花火》(HANA-BI)片名中,日语HANA是花,BI是火,两个词组在一起还有枪击的意思,有着死的含义。《花火》用美丽夺目的鲜花和熊熊燃烧的烈火来象征爱与暴力,也表达了生与死的主题。

《花火》中,崛部因公受伤致残后醉心于创作“点彩画”,那天,他长久地停留在一家花店前,脑海中渐渐出现了想象独特的画面:黄色向日葵头颅的狮子、猫头鹰,白色马蹄莲花的猫眼和企鹅头,白色粉色樱花头颅的蝙蝠和蜻蜓——这些用花朵来代替动物面部的绘画作品均出自导演北野武之手。1994年,北野武酒后骑车赶赴情人的约会时因车祸导致脸部、手部骨折等重伤,曾极度悲观欲寻死。他说:“受伤后,我一直在画那种画,当时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去。”《花火》中,我们可以从崛部身上发现曾陷入死亡绝境的北野武的影子,北野武受伤后的绘画,也与崛部的状态非常相似。这些以花为头的动物绘画气质独特,画面简单,色彩鲜艳,装饰效果强烈,看似安逸平静,却自有一种深刻的苍凉感,形成了特别的视觉效果

那一天,轮椅上的崛部仰望斜坡上的粉色樱花,表情凝重。叠画巨大樱花树的油画,满目粉色樱花,一位男孩在樱花丛中背身而坐,他的身旁有一把短短的剑。这是樱花意象的第一次突出使用,其美丽与凋零意味尤为明显。这种意味等到警察西与妻子在照相馆留念时得到再次加强。照相馆里,墙壁背景是美丽的樱花图案,身着白色毛衣的妻子静静含笑。画面美丽,但是谁都知道,这是一次关于“最后的生”的留念,妻子的生命,即将如樱花一般消逝。

《花火》中,除了影像上的表达,其实与樱花意象最契合的是电影的气质与“主题”,即对死亡的态度。北野武通过警察西以及警察崛部表现了一种达观的死亡观——宁愿美好地逝去,也不选择苟延残喘地活着。如同樱花,盛放过,就已满足,决绝地告别。这种决绝,也像日本文化中的“菊与刀”。日本文化中有两种极致的元素:一种是崇尚自然的唯美主义,一种便是血腥暴力。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曾分别以“菊花”与“刀”来作比:菊花高雅、柔和,刀好斗、残忍,日本的美是菊花与刀交织的悲哀的美。她把日本人总结为既好斗又和善,既保守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这种菊花与刀的性情在北野武的作品中展现得尤为明显。其电影主人公总是沉默寡言,不如意十之八九,总有一种悲哀与伤感写在脸上,但是这些不幸的人们一旦行动起来,却冷酷残忍,毫不留情。[32]

在古老的《古今和歌集》中,有大量歌咏樱花的和歌,吟咏樱花凋零的和歌占了大多数。凋谢的落花首先令人感叹衰老而留恋生命,而后,在和歌当中又流露出亲近死亡的倾向。[33]杀戮和死亡,一个是过程,一个是结果,多面的北野武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这两个核心主题。和北野武自己出演的电影不同,2002年的《玩偶》强调了形式感和色彩的重要性。在这部他断言“影片美得一定超乎大家的想象”的电影中,北野武采用了山本耀司的服装设计和久石让的配乐。大量的场景和色彩展现的还是三个有关死亡的话题,而对死亡的铺垫竟又是由这些美好的景物构成的。造化弄人,在死亡的前提下,世界是如此美丽而残酷。[34]

《玩偶》由三个无关但偶尔有交集的故事组成,其中有日本的四季美景:春天的樱花、夏天的海边、深秋的红叶以及冬天的白雪。

春天,漫天白色樱花,两个青年拖红绳而走,白色是樱花的颜色,也是与红绳作对比的需要。这个故事是电影最核心的故事,也由它串起全片:为了前途和家庭期望,松本抛弃了和自己相爱已久的贡田,欲与一个出身良好的女孩结婚。贡田不堪打击服药自尽,虽被抢救过来却丧失心智与语言。松本得知消息,痛苦中放弃了所拥有的一切,成为“落跑新郎”,带着神志不清的贡田踏上漫无目的的旅程。因怕女友走失,二人便用红绳系于腰间。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红绳相牵的二人一直行走,走过漫天飞雪般的樱花林,走过长长的海岸线,走过翠绿山间的铁轨,走过红色如火的枫叶林,最终走到了热恋时的雪山……就在女孩刚刚恢复神智之时,二人却双双滚下雪山。旭日东升的悬崖上,一根红绳牵引着两个相爱的人悬挂在悬崖上。远山、天空、白雪、漂亮的和服青年,一起组成一幅色彩完美的死亡图画。

第一个爱的捆绑的故事开始与结束都在樱花树下。这是一个令人扼腕的美与凋零的故事,樱花越美,风景越美,死亡就越令观者痛心。北野武说:“正当角色的生活渐有起色,死亡却突如其来。他们都没来得及准备。由此看来,我想这才是我最暴力的一部作品……原因是这次的暴力来得出乎意料。”

《花与爱丽丝》中两位主人公的友谊开始于樱花树下,《四月物语》中主人公的单恋结束于樱花雨中。《玩偶》里,相爱的二人行走于如云的樱花下,《御法度》的田代死于樱花丛里。樱花,意味着开始,也意味着结束。《万叶集》中,大伴家持有一首悼念安积皇子的挽歌,其长歌的反歌为“鲜花开满山,光彩溢山边,花落寂无声,吾王亦如此”。歌中那壮观的凋落殆尽的散花的美丽,象征着17岁皇子年轻的死。“逝去的东西才是最美的”这种意识已经得到确立,所以为了捕捉到生与死的转换和连续,更是为了抓住“流逝”和“无常”的感觉,凋零飘散的樱花花瓣便成为诗人们着墨最多的喻体。[35]

2008年的德国电影《当樱花盛开》也巧用樱花意象展开“生与死”这个永恒的主题。鲁迪和妻子杜莉一直住在德国乡村,过着恩爱、有规律的田园生活。当杜莉得知丈夫鲁迪身患绝症后,决定对丈夫隐瞒实情,去完成二人一直盼望做的事,说服鲁迪去柏林探望久未谋面的儿女们。不想,父母的突然到访,让子女们措手不及。他们都很忙,忙于工作、爱情或孩子,嫌突如其来的父母是累赘。夫妻二人前往美丽的波罗的海,在蓝得那样透彻的大海边,鲁迪说:我们还有彼此,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幸福。第二天,妻子杜莉却再也没有醒来。鲁迪决定重新认识妻子,尽最大的努力来完成她的心愿。杜莉生前喜欢“日本舞踏”,鲁迪于是远赴东京——他们的小儿子也在东京——寻访妻子的梦想。在樱花盛开的公园,鲁迪遇见了一位日本少女舞者,在探寻妻子的梦想之旅的同时,他自己也踏上了通向死亡的旅途。

影片中,樱花盛开,令人感伤。其感叹在于对比:亲生子女的冷漠与不相识少女的关怀相对比,一开始就预知的死亡与美丽的樱花胜景相对比。这是美与死的两极。

孩子们都怪父母来得突然,仿佛自己的工作、爱情比亲情大得多。影片过半,小儿子带父亲去公园赏樱,失去妻子的鲁迪的孤单旅程终于有了转机。公园里樱花整体看偏粉,近景里又偏白,人们在公园里欣赏这美景,铺着蓝色塑料布野餐,在樱花树下比着V字手型合影,或者折一枝樱花拿在手里作为装饰。儿子的同事说:“没有东西比樱花更代表瞬息万变了。它一夜而来,盛开几天,又一夜而逝。”听闻此言,鲁迪抬头看天,满目都是蓝天映衬下的白色樱花,很美。

很快,孤单的鲁迪再次走入樱花中,风吹过来,他敞开怀,里面正是妻子一直穿的衣服:蓝色毛衣,毛尼裙子,他对她轻轻地说:亲爱的,这是献给你的美景。

与忙碌的儿子相比,外面青年人的免费拥抱似乎更值得珍惜,所以鲁迪微微笑起来。这是他第三次来看樱花了。游人如织,有天鹅,有乌鸦的声音,也有画画的人。

这一次,鲁迪在粉嫩的樱花树下,看见了一个穿着粉色和服、跳着古怪舞蹈的女人,那正是改变他旅途意义的少女——优。樱花树下,妆容怪异的少女优给老人讲述踏舞[36],这是一种影子的舞蹈:不是舞者在跳,是影子在跳。二人一见如故,在樱花树下交谈起来。关于舞蹈,关于生者与死者。优说,我和我妈妈跳舞,她去世一年了,她喜欢打电话,粉色的电话。鲁迪说,和我妻子一样,喜欢打电话。那么长的旅程以来,这是唯一一个愿意和他用心交流的人。鲁迪脱下大衣,里面是妻子的蓝色毛衣和裙子——他的怪异是他对她的爱。

接着又有了第四次、第五次公园樱花树下的舞蹈。鲁迪第四次看樱花时,画面中先出现粉色的电话线,粉色的电话听筒,之后才引出粉色和服舞者,拿着听筒跳舞,旋转。再次去公园时,樱花仍在盛开。他们在樱花树下的小湖上划船,在长椅上交流,一个谈死去的妻子,一个谈死去的妈妈。然后在樱花树下跳舞。他笨拙地配合她,拿着粉色听筒——正常人眼里两个不正常的人,默契共舞。

每天在樱花树下相见,在地铁处告别。优说,她住另一个方向。其实她就住在公园的樱花树下的帐篷里,是个流浪少女。最后鲁迪离开儿子,带着行李(妻子的衣物)和优去看富士山。当富士山的美景映入眼帘,鲁迪立即穿上亡妻的粉色和服——樱花开放的和服走到湖边,跳出妻子喜爱的舞步。一个手部的跟镜头缓缓下移,妻子的手出现在画面当中,两只手终于再次交织在一起,澄澈的湖水边,富士山的倒影前,夫妻二人相拥而舞。舞蹈之后,鲁迪倒在富士山前。

美丽盛开的粉色樱花背景前,和服女孩优与粉色听筒仍在共舞,另一只粉色听筒悬挂在树上,挂在浅粉色樱花前。三次影像放大的表现,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是并不孤独的鲁迪。舞蹈虽怪异,却能安慰人。

起风了,风吹过来,全景里蓝天下的樱花左右摇摆,沙沙作响。

四、樱花降落的速度:《秒速五厘米》

如果说其他的花朵特别是玫瑰,展现的是花朵的盛大开放,如定格的大特写,情感强烈,令人震撼。那么,樱花特别是粉色樱花,就是失重的飞扬,是娇柔的运动摄影,它总有动势,或飞舞在空中,或飘落于地面,这种运动状态也增加了它的美感。2007年新海诚的电影《秒速五厘米》,将樱花的动态、速度、距离以主题的形式进行了深刻探讨,表现了一种因为距离和时间改变的情愫。

随着粉色樱花花瓣飘落,画面中出现一条粉色樱花如云的街道,在这转角的街道,画外男女对话一直持续着:

女孩:知道吗?据说秒速是五厘米哦。

男孩:嗯?什么?

女孩:樱花飘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

男孩:嗯,明里知道的还挺多的呢。

女孩:你看,你不觉得简直就像下雪一样吗?

(两个背书包的小小少年背身站在粉红樱花占据大面积的画面里。)

这是《秒速五厘米》的开场(图1-13),小学生贵树与明里看樱花的场景。粉色如云的樱花,小女孩明里背着粉色书包蹦蹦跳跳,定下了粉色的基调。

图1-13 《秒速五厘米》之《樱花抄》

《秒速五厘米》由三个短片组成,《樱花抄》《宇航员》以及《秒速五厘米》,分属主人公贵树的三个时间段:初中,高中,走向社会。导演新海诚在访谈中说,这部影片樱花花瓣下降的速度是主题,影片一开始就借助明里之口点题。电影还包括其他很多速度:列车的速度,短信往来的速度,以及贵树和明里彼此心意的传递速度,甚至有二人离开的速度。

第一个故事《樱花抄》发生于1994年,贵树和明里13岁。小学毕业之后,贵树和明里分别进入不同的初中。分隔两地的两个好朋友,凭借书信保持联络。直到贵树一家搬到鹿儿岛,那是离明里更远的地方,二人决定见面。这一次,是贵树乘火车去找明里。不料,和明里约好的那天,一过中午就开始下雪,贵树注视着车窗外的雪花,开始回忆与明里的交往。明媚春光里的樱花下,他们一起看猫,一起谈论爱看的书,一起去图书馆。贵树一直认为: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事情好怕的。

漫天飞舞的雪夜,火车每走一站,都要停留很久。“将在本站停留十分钟”“非常抱歉,列车将停留……”贵树的心开始焦急不安,既担心明里,也开始思考时间与距离的问题。“车站与车站之间的距离难以置信的远,车每到一站停留时间难以置信的长,无论是车窗外陌生的雪中荒野,还是那缓缓流逝的时间抑或是饿得发痛的肚子,都越发令人不安……”“时间带着明显的恶意,缓缓在我头顶流逝”“这之后列车在空荡荡的野外停了两个小时,让我觉得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

13岁的少年贵树一个人乘车从东京豪德寺到东京东北方向的枥木县的岩舟,计划时间是两小时五十九分。但飞雪像樱花一样飘着,约好的时间也过去了很久——火车最后晚点四个多小时,走进候车室,小女孩明里竟然还在等他,等得已经睡着了。在那间有火炉的候车室里,明里做的便当,是少年贵树心中最暖的所在。二人在旷野里往前走,走到樱花树下,灰色的田野里映出巨大的樱花树,干枯的枝丫伸向远方,点点白雪似樱。

第一个短片虽然名为“樱花抄”,但樱花的画面只在开场和快结束时出现,开场时,两个小小少年谈论着樱花下落的速度;快结尾时,出现了光秃秃的樱花树,但此时,明里说:“你觉不觉得,这(雪)很像是飘落的樱花?”呼应开篇的“你不觉得(樱花飘落)简直就像下雪一样吗?”樱花与雪的对应关系从这两句台词得到印证。所以,贵树乘坐的火车穿过的是雪,也是樱花。二人在冬天光秃秃的樱花树下的身影,叠化为二人站在明媚春天开满樱花的樱花树下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那青梅竹马的美好时光,两个13岁的少年在黑色树干下接吻。

灰色的全景空镜里,有干枯的樱花树,有满屏幕的雪花,还有贵树的画外音“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永远、心灵以及灵魂的所在”,仿佛将两人13年中经历的一切在此刻交融。而下一瞬间,却又悲伤得无法抑制,因为“我不知该如何珍藏明里的温暖,也不知该将她的灵魂带向何方,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无法一直相守,横在我们面前的是沉重的人生与漫长的时间”……回程里,少年的希望和信念开始动摇。而之前,他始终坚信,他会永远和明里在一起。雪花,这种樱花,对于13岁的少年来说,真是太寒冷了。

导演新海诚表示,《秒速五厘米》全片想探讨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两人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主题是速度,《樱花抄》里,贵树换乘一班又一班的火车,火车的速度与贵树想要见到明里的物理速度和心理速度,是不同的速度。

第二个短片名为《宇航员》。以贵树高中同学橙田花苗的视角来讲述她对贵树的暗恋。此时,贵树17岁。这个春天,风速每秒8米,比樱花快多了。橙田想对贵树告白,不过她察觉到自己与贵树的差距。《宇航员》在三个短片中似乎稍稍离题,但也许有气质相似的联系使之成为全片的有机组成部分。火箭的升天也是一瞬,那种美,就像樱花绽放,瞬间即永恒。

第三个短片《秒速五厘米》表现贵树察觉到自己与明里的心灵距离。一片一片粉色樱花花瓣飘进27岁的程序员贵树的窗口,提醒他春天又至。白色窗帘飞舞,贵树人已不见。镜头流转,又是那个三角路口,樱花树上粉红如云,地上落英缤纷。风景依旧,很美——正如导演所言,“我一直都在描绘记忆中的风景”。贵树漫步过来,花瓣还在飘落,但时间,与那年一同赏樱相比,已过去十几年。贵树与多年不见的明里在铁轨处擦肩而过,犹豫间隐约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飞驰的火车将两人阻隔在了两边(图1-14)。

这时,明里和贵树都已经27岁了。离13岁遥远的风雪之夜相见已过去14年,离小学时一起看樱花过去更多年。二人的生活渐行渐远,贵树做着程序员,明里即将结婚。

图1-14 《秒速五厘米》中擦肩而过的镜头

歌声里,闪回过两个人的过去,再次回到第三集开始的铁轨附近,粉色樱花如云,贵树与明里擦肩走到铁轨两边,不约而同先后回头。这时,飞驰的火车又将两人的视线阻隔。这仿佛是世界上最长的火车,将二人长长久久的分隔。当火车驶过后,贵树发现对面空无一人,只余樱花满天。

明里说,昨天,我又梦见了从前的事。

贵树说,在那个梦里,我们都只有13岁。

小时候的明里说,将来,我们还有机会一起赏樱。

但,万物皆无常,群花终必散。不再有机会了。

五、希望与梦想:《恶女花魁》

《恶女花魁》是日本著名图片摄影师蜷川实花2007年拍摄的电影,也是其执导的电影处女作,延续了蜷川实花一贯的个人影像风格,华丽浓艳,可谓琳琅满目的色彩浮世绘。故事发生在日本江户时期,艺妓云集的吉原游郭,八岁的小女孩辗转来到吉原玉菊屋,得名清叶,是当时玉菊屋花魁妆日的小侍女。十年过去,17岁的清叶色艺双全,成为吉原头号花魁,更名日暮。虽成为花魁却从未改变倔强秉性,对富甲一方却傲慢无理的客人从来不屑一顾。更因如此,得到武士仓之助的倾心爱慕,他准备迎娶日暮为妻,但日暮还是拒绝了他。最后,清叶与玉菊屋管家清次离开了吉原,奔向了真实的樱花之地。

图1-15 蜷川实花各个时期关于花的图片作品

拍电影之前,作为图片摄影师的蜷川实花最爱拍摄的对象,就是花。大特写的花大红大紫,美艳不可方物。自然摄影集Acid Bloom(2003)中,各种果实与花草都被放大,花蕊特写尤其迷人,白的纯洁静谧、红的艳丽诱人……仿佛造物主不小心打翻颜料柜,色彩不吝啬地洒在动物和植物上。每朵小花,每只昆虫,则拥有独特的颜色与造型。[37]若说Acid Bloom是放大的真实美感,那么2006年的《永远的花》则是虚假的美感,其中收录的都是墨西哥、塞班岛等地用于祭奠死者的人工绢花,是阳光下永不枯萎的“永远的花”。色彩的夸张一如既往,有一种奇异的残酷的美感。无论是大自然的花朵,还是人造的花朵,名字中有“花”的蜷川实花显然很喜欢花,所以他在东京的事务所外,种满了自己喜欢的樱花树。

《恶女花魁》里,除却泼墨之色,也大量复现了蜷川实花作为平面摄影师时热衷的元素和主题,那就是花——樱花树与樱花,花是道具也是线索。蜷川实花说,如果一开始(拍电影时)不把自己拿手的主题放进去的话,真的很难拍。“我之前发表的金鱼和花的作品集,和这次的电影(《恶女花魁》)有很强的联系,就像命运一般,这些元素已经事先都配合好了……我珍视的事物、我喜欢的东西、我讨厌的东西,我爱的东西,还有我无法忍受的东西,等等,我的所有经验都一一呈现在这个电影中。”[38]

图1-16 《恶女花魁》开篇的樱花场景

《恶女花魁》里,樱花与樱花树贯穿始终。樱花一开始是骗局,之后成为希望,再之后变为不能实现的梦想,最后成为美丽的现实。

在8岁小女孩清叶的心里,樱花是个美丽的骗局。成年清叶如此回忆自己被卖时的情形:(全景)白色的樱花如云。小清叶与一个大人在路上走,她跑,大人追。画外音“那天的樱花非常漂亮,我连自己被卖掉都忘了”(图1-17)。

图1-17 《恶女花魁》里武士为清叶移植的樱花

移步换景,白调子的樱花变为红调子的吉原游郭。小清叶见到了正在盛装游街的花魁妆日,大家都在感叹:真美啊。

小清叶第一次见到管家清次,是在逃走的路上,被其抓住。清次说:“你逃得出去吗?外面与这里一样。”这时清叶看到了空中飞舞的樱花,白色樱花花瓣从外面飘进院落中。清叶问:“为什么这里没有樱花?外面有很多。”清次面对那棵粗壮的树,说:“这也是樱花树,等到它开花的时候,我带你去外面。”被抓的清叶挨打时,她朗声说:“我一定要逃出去,等到吉原的樱花树开花了,我就要逃走。”旁边有人哼了一声:“我告诉你,那棵樱花树不会开花的,它是永远都不会开花的树。”

原来,第二次出现的樱花,是谎言。这是一棵不开花的樱花树。

美丽的樱花,第一次是骗局,第二次是谎言。当清叶成为美丽的花魁,她已经不再相信爱情。所以当武士仓之助提出为她赎身,清叶回答说,只要樱花开,我愿意离开。她以为这个不可能的愿望代表着拒绝。结果第二天,等到清叶打开大门,满目却是开满粉色樱花的樱花树。痴情的仓之助将别处的樱花搬来吉原街,实现清叶的愿望。与之前那些浓绿、艳绿等饱和度极高的色彩比起来,调和的粉色让眼睛得到短暂休息。仓之助在樱花前宣告,要迎娶清叶为妻,众人欢歌笑语,认为清叶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

就像死在清叶身旁的老人——这也是清叶的第一个男人——所说,你还是不懂呢,世上怎么可能有不会开花的樱花树呢?要嫁人的这天早晨,清叶看到清次站在樱花树下,结果,不开花的樱花树竟然开了一朵白色的花。小小的,洁白的,一朵,却比千朵万朵还要令人震惊。

清次说,一起去看真正的樱花树吧。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哦。

清叶说,比什么都有感觉有趣多了。

这回答就像枯枝上残留的一朵樱花,它比满街的樱花都要打动人吧。

最后清叶和清次跑过金色的田野,向着粉红色大簇大簇的樱花丛中跑去,二人在真实的粉色樱花丛中笑,让人想起开篇的美丽如云的樱花树(图1-18)。也像《古今和歌集》里“樱花遍地开,山间团簇簇,好似白云来”的句子。一朵樱花看似微不足道,但满树樱花就蔚为壮观。

图1-18 粉色樱花的结局

花魁清叶为什么不如众人所盼望的那样嫁给那个武士?除了等待真爱以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移植的樱花不是自然生长的樱花吧。《恶女花魁》的另一个译名叫作《樱花乱》,樱花是梦想,清叶以为不会实现,最终,却也实现了。

《恶女花魁》之后的2010年,蜷川实花出版《樱》的写真集(图1-19),开启了电影从图片吸取营养又反哺图片的循环模式。

图1-19 蜷川实花的写真集《樱》

2012年,在蜷川实花导演的第二部电影《狼狈》中,也短暂地出现了樱花树。在莉莉子与妹妹相见于空旷的田野之前,是一闪而过的大片樱花树。相见时,姐妹二人谈论着坚强与漂亮的关系。妹妹说,(姐姐)坚强所以变漂亮。姐姐说,漂亮之后会变得坚强。这是整部电影最为开阔的一个瞬间,之前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要么浓烈至极(莉莉子房间)要么冷淡蓝灰(检察官的工作室)的两极色彩室内,内景居多,只有樱花树引出的姐妹俩相见的场地,是空旷的真实色彩,让观者从颜色之海里伸出头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花”这个元素/主题之所以不停地重复,是因为蜷川实花认为花与女孩有相似性:美丽却易逝,所以要定格瞬间,将美丽化为永恒。“花,今天才买来,明天早上就枯萎,女生也一样,生命的光辉真的只在一瞬间。当然很多女性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美,不过我真的喜欢十四五岁左右——应该说十三到十八岁左右的少女时期。”[39]

六、血红叛逆与反抗:《艋舺》《赛德克·巴莱》

与日本电影里粉红的、温柔的樱花意象相比,一些台湾电影的樱花多以正红色出现。它是日据时代留下的印记,台湾人民既心醉于樱花的美丽,又不甘心做亡国的奴隶、平庸的牺牲品,所以用血红的颜色来表达。它是青春反叛的暴烈,也是反抗被殖民的生命鲜血。

电影《艋舺》(导演:钮承泽,中国台湾,2010)里的樱花就是如此。艋舺,位于台北市西区,是个古老的城区。电影故事发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十七岁新搬来的蚊子,因为一根鸡腿踏入黑道,展开了一场灿烂又残酷的青春战歌。

《艋舺》里,有很多细节与符号:鸡腿、溜溜球、胎记、文身、校园、摩托车……而红色樱花,则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核心色彩意象。对主人公蚊子而言,樱花意象深入血液,是父爱的代表,是美丽的爱情,也是死亡的绽放。血色樱花,更是几个黑道少年短暂却绚丽的生命的整体象征。作为电影的核心色彩意象符号,樱花有三种不同的影像表现形式(每种都至少出现两次以上):红色樱花的明信片,墙壁上的红色樱花涂鸦,以及红色鲜血组成的樱花图案。

第一种樱花意象:蚊子的樱花明信片。

从小就没有爸爸,蚊子只得跟妈妈搬来搬去,两年换了三个学校。在新学校被欺负,放学路上被围追,回到家又看到妈妈的旧情人来理发店……高中生蚊子的委屈、愤怒和无力感,通过一张小小的红色樱花卡片得以宣泄。他从物品盒中拿出卡片贴在衣柜内,明信片上印着鲜明的白色富士山、红色樱花。这是蚊子对父亲的唯一记忆。基耶斯洛夫斯基解释过他的电影《红色》中红色的意义:红色象征对某人的需要。《艋舺》里的第一种红色樱花意象,正是象征蚊子的亲情、父爱需求。樱花明信片第二次出现,是在蚊子准备与“太子”逃难去菲律宾之时。他打开衣柜,收拾衣服,之后特写镜头里,他的手指触摸樱花明信片。第三次,是灰狼担心蚊子会有危险,来艋舺找蚊子妈妈,他在蚊子衣柜里发现自己当年送出的樱花卡片。真相大白,原来灰狼就是蚊子的亲生父亲,原来蚊子一直最恨的人却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此处,樱花与父亲/父爱同构。但它是纸质的,不是真的。与此类似,父亲或父爱也是错位的,等到明白时却已为时晚矣。

樱花明信片之红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是一直缺失、错位,以至于到最后也没机会弥补的父爱。

樱花的第二种形式,与妓女小凝有关。蚊子与带胎记的妓女小凝相识,发现彼此原是小学同学。小凝的粉红房间,以及床单上的粉红花朵,本就似樱花。小凝是蚊子除母亲之外唯一亲近的女人,是在蚊子每次失望恐惧或烦躁时给他心灵慰藉的女子。蚊子在小凝的天花板上画上他最喜欢的红色樱花瓣,给小凝带来希望和许诺。这樱花,是蚊子的爱情。“我会去菲律宾几个月,我很快就会回来。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对于小凝来说,蚊子也是唯一对她付出真心的人,所以当影片最后天花板上出现红色的樱花瓣,小凝微微笑起来,因为她一直注视着希望与爱。不过,蚊子再也没有回来。

与小凝浅浅的爱情,对于生命短暂的蚊子来说,就如樱花一般,花开一瞬,但美丽绽放过。反过来说,与清白少年蚊子的爱,对历经坎坷(脸上有胎记、身为妓女)的小凝来说,也如樱花盛开,虽短短一瞬,却那样真实地存在过。

樱花的第三种形式最残酷。那是鲜血,是青春,也是少年们盛开的短暂生命。

影片开始时,蚊子加入帮派,几个少年歃血为盟,鲜红的血滴在白瓷碗纯净的水里,一朵一朵,就像开在水里的血色樱花。之后大家在经常集会的房子里闲聊,蚊子说将来想要去日本看樱花。有人嘲笑他“很浪漫哦”。蚊子说,我爸死前从日本寄来了明信片,那里有满天的樱花——其他人这才知道,原来那张衣柜里的明信片是其父亲所寄。这是蚊子第一次向人敞开心扉,也是蚊子对缺失父爱的向往与倾诉。

金色的温暖光线里,蚊子望着屋顶问:“你们看过樱花吗?”大家各自摇头。一个俯拍全景空镜里,和尚等人都沉默了。金色全景在这里起到了短暂的情感停顿作用。之后,白猴从嘴里拔下一颗松动的牙齿,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和尚笑着对蚊子说:“嗨,你看,樱花。”大家纷纷笑起来,地上的血沫形状真的像一朵花。之后大家玩闹起来,笑颜如花,这个以玩笑结束的场景,是少年们最美的时光。

如果说,第一次似樱花的鲜血还是少年的玩笑,那么第二次则是真的鲜血组成了樱花。复杂的争斗后,两败俱伤:蚊子将死,和尚也被挚爱志龙所砍,深蓝的夜空,月亮边上,和尚后背喷溅的鲜血,在空中、在蚊子的眼中幻化成绚烂的樱花,最后叠化成实际的樱花画面。当然,实际的樱花画面并非真的樱花,而是妓女小凝家的天花板。

这边,小凝在床上,凝望着绘有樱花的天花板,问她身上的嫖客:“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啊?”随后望着樱花天花板微笑,那是她的爱与希望啊。那边,血红樱花慢慢下落,飞向地上的蚊子,蚊子看着红色的樱花瓣,满足地笑了。和尚的血,飞溅到蚊子身上。志龙的刀一刀刀刺向爱他的和尚。而和尚最后说的话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镜头升起来,狭窄的巷子,躺倒的少年,跑走的兄弟。就像最后蚊子所说的,踏入黑道,就是抽到一支坏签。那一年,以为以暴制暴才是王道。少年鲜血组成的樱花雨代表的是兄弟义气甚至爱情,那是盲目的青春和错乱的爱。

富士山边红樱花的明信片——“你们看过樱花吗?”——小凝画满樱花的房顶——和尚的血化作樱花——真的看到樱花……短短的樱花开放,《艋舺》里的少年们已经走完一生。

与《艋舺》相似,2012年台湾导演魏德胜导演的《赛德克·巴莱》里的血樱花也是“血与死”的标志性符号,虽仅仅出现两次,却意味深长。其樱花不同于日本电影里樱花的粉色娇柔、白色纯洁,而是血红色,这是用血换来自由的颜色。

赛德克·巴莱,台湾赛德克族词语,意为“真正的人”。电影故事发生在日据时代,赛德克族被迫失去自己的文化与信仰,男人必须服劳役,不得狩猎;女人派遣帮佣,不能编织彩衣。骁勇善战的赛德克族马赫坡社头目莫那鲁道,因一场误会导致日警和赛德克族的紧张关系,自此族人便活在恐遭日警报复的阴霾中。莫那鲁道明白唯有挺身为民族尊严反击,才能成为真正的赛德克人,于是决心带领族人循着祖灵之训示,夺回属于他们的猎场。

《赛德克·巴莱》之彩虹桥中,血红樱花意象出现了两次。其实在正式的预告片中,盛开的鲜红樱花树被炸得粉碎,也证明这红色的樱花其实是电影令人震撼的视觉符号。

电影98分钟左右,樱花突然降临。电影用了大约十个镜头来表现樱花美丽的转折(图1-20)。

图1-20 《赛德克·巴莱》中血红的假樱花

1.天空全景,飞机开过。

2.全景,红色樱花开遍的山谷。

3.小全景,洗衣服的妇人中,一个小姑娘抬头,在绿树成荫的树下指着天:“看,樱花开满天了!”

4.大全景俯拍,绿树丛中,飘下片片红色花瓣。

5.岩洞里,抱着孩子的妇女们转头、仰头观看,红色花瓣飞过银幕。

6.反打,花瓣缤纷的背景。

7.仰拍,旋转向上,绿树之间,越来越多的红色花瓣飘落下来,红绿对比。

8.全景俯拍,男人们也停下来,站在绿叶中间,仰头注视飘落的樱花。

9.镜头随着花叶旋转运动,莫那鲁道伸手接过一片樱花叶子。

10.手掌特写,手心里一个小小的红色宣传单“投降者不杀,快快到收容所投降”。

原来,漫天飞舞的并不是樱花,而是日本人的劝降单。

十个镜头,九个全景,最后一个是特写,完成了红色樱花到红色劝降单的逆转。莫那鲁道一把将宣传单团在手里,扔掉,然后拔刀,在红色“樱花”丛中,开始跳战舞。“红色樱花”依然在飘落,不过大家不再欣赏。最后莫那鲁道用刀挑起一片“红叶”,下达了不投降的宣战书:“是该决定自己未来的时候了,想自尽的就自尽,想投降的就投降,想继续战斗的,达多,我的儿子啊,马赫坡的勇者,你带他们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吧。战士们,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愿让日本人在我的族人面前玩弄我,原谅我,我到山的极巅等你们,一起回到彩虹彼端的美丽猎场。”

当绿色丛林里皆是上吊的赛德克·巴莱不屈的战士,当莫那鲁道的背影走进丛林走向远方从此失踪,镜头转换至蓝天中火红樱花树的全景。在这血红的樱花树下,日本人镰田和小岛,背身看着樱花(图1-21)。

镰田感叹:“三百名战士抵抗数千名大军,不战死便自尽。为何我会在这遥远的台湾山地,见到我们已消失百年的武士道精神?是这里的樱花开得太艳红了吗?”小岛回答道:“不,今年的樱花开早了,现在不应该是樱花的季节。”红色樱花树背景里,黑衣小岛站立画左,画右出白色字幕:事件之后,小岛煽动部落,击杀收容所的老弱遗族。

图1-21 《赛德克·巴莱》的血红结局

还记得之前,莫那鲁道发动事变前夜,荷戈社头目塔道质问他:“你明明知道这一战一定会输,为什么还要打?”莫那鲁道答:“为了快被遗忘的图腾!你看看这些年轻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没有赛德克该有的图腾。你忍心看着他们死去的灵魂被祖灵遗弃?还是你觉得他们不够资格成为一个双手染血的赛德克·巴莱?”塔道再问:“拿生命来换图腾,那拿什么来换回这些年经的生命?”莫那鲁道回答:“骄傲!”

是的,骄傲、图腾、干净的灵魂,才是赛德克·巴莱,才是“真正的人”。血红樱花遍开,是登上彩虹桥的必经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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