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历史解说

美国佩里将军率领的舰队于1853年7月抵达日本，并触发了“黑船事件”，就此打开了日本封闭的国门。据说，佩里在登上日本国土之后才知道日本有个天皇，而与他作战的“国王”并不存在，只是天皇之下的幕府将军，这让佩里将军百思不得其解。当他进一步了解到这个天皇实际上是一位什么事也不做的君主，却居然历经千年而不倒台时，他更是搔破头也想不明白。自他之后，很多外国人都在努力想弄明白：日本天皇迄今为止存在125代了，为什么能够做到“万世一系”?或者换一种问法：日本历史上为什么没有中国项羽式的人物公开宣称天皇“彼可取而代之”?为什么日本神话中没有孙悟空之类的人物公开宣称“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为什么在日本文学中甚至也找不到李逵式的英雄动辄大呼“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明治维新以后，在天皇“万世一系”的研究上，包括日本学者在内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分为四种解说。

第一，神说。相传日本天皇为天照大神的嫡系子孙，为神的传人，因而在日本无人可以替代。此说流传久远，很长时期内系日本官方说法，对日本民族影响很大。日本民族是个信奉多元宗教的民族，信奉多元的神主。除了本土的神道教，也信奉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就连中国儒教神化的人物也同样在日本受到祭祀。在所有日本本土的诸神之中，天照大神是最高之神，是诸神的共主。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嫡系子孙，因而也成为人间诸侯的共主。圣德太子以后，日本事实上确立了天皇制（此前的天皇且不论“断八代”，即便是见诸文字的天皇也多史无可考）。无论天皇是否执掌政权，作为神的直系后裔，古代确实无人敢替代，害怕亵渎神灵而遭“天怨神怒”，降祸于本家族和子孙。久而久之，日本天皇就成为日本国民信仰的精神支柱，成为国家的象征。二战之后日本颁布了民主宪法，虽然不再尊奉天皇为神，却依然尊奉其为国家的象征，《君之代》依然被确定为国歌便是明显例证。但“神说”需要说服世人的地方在于：历史上君权神授之说绝非日本一国专利，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比如历朝中国皇帝都自称天子，是神龙在世，为什么龙子龙孙却不能延续万世?若想替代日本天皇，完全可以自称为远古某大神的后代，如创造日本列岛的男神伊奘诺尊（伊耶那歧命）或女神伊奘然尊（伊耶那美命）或曾与天照大神争夺权力的主管暴风雨的素戋鸣尊等，作为这些大神的后裔取代天照大神也是合情合理的。或者干脆像丰臣秀吉那样杜撰出自己是“太阳之子”，执掌天下，也完全可以替代天皇。但是没有人这样做。二战后，日本天皇自己走下神坛，亲自向全体国民宣布自己不是神。所以“神说”并不足以说明天皇万世一系的问题。

第二，弃权说。此说是因为日本天皇很早就对世俗权力的掌控采取了极为灵活的方式，有能力时亲自掌权，无能力时就放弃权力，交由实力者掌控权力，因此大权在握的实权者没有必要动摇天皇的地位。但是这一说法显得苍白无力，也无法解释历史上天皇万世一系的真正原因。圣德太子执掌朝政时，天皇是他的姑妈。此时的天皇并非大权独揽，而是事实上的分权制。但圣德太子制定的朝纲，确定的日本的封建制度，却是仿中国皇帝制，由天皇独揽大权；同时组织人员创作《古事记》等书，为天皇制的确立奠定了君权神授的理论基础和合法性。然而后世天皇像很多国家的皇帝一样，并非代代英武，很多的天皇大权旁落，形同虚设，甚至穷困潦倒，衣食犯愁。无论是藤原家族专权的“摄关政治”、上皇掌权的“院政政治”还是武家统治的“幕府政治”，都不是天皇本人直接掌权。即便如此，如同中国的曹丕废掉汉献帝、赵匡胤受禅周恭帝那样臣下篡夺天皇之位的事，在日本政治历史中从没发生过，这在世界上也是非常独特的事情。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幕府——镰仓幕府的创立者源赖朝。天皇曾与源赖朝的弟弟勾结，企图让弟弟替代兄长。源赖朝逼死了弟弟，却没有废掉天皇。^[2]考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天皇放弃了权力，也不是因为天皇无“罪”，而是因为天皇是天下的共主，是神的化身。为了给自己的统治披上合法的神圣外衣，源赖朝必须获得天皇的批准，哪怕这个批准只是形式上的。源赖朝的行为为后世创立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和创立江户幕府的德川家康树立了效仿的榜样。

第三，利用说。此说是指日本天皇即便不掌权，也依然有可资利用的地方，掌握实权者可利用天皇来达到自己统治的目的，因而不需要取代天皇。日本历史上有很多次都存在着实权者可以取代天皇的机会，最大的危机就有三次。一是幕府制的创立者源赖朝。二是战国时期的掌权者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等人，他们都有取代天皇的实力和影响。这些武士出身的实力派之所以没有取代天皇，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需要利用天皇在民众心目中的影响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三是1945年美军占领日本后，曾经发誓要让日本天皇血债血偿的美军统帅麦克阿瑟将军，在亲眼看见了日本本土军人在天皇的一篇昭告广播下，便自动从各个角落里走出来放下武器之后，他立刻给美国总统写报告，说日本天皇不能杀也不能废，其作用可以抵上100万人的军队^[3]，原因就在于此前美军刚刚在攻占硫磺岛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利用说”最大的困难就是不能解释为什么日本天皇在穷困潦倒时也依然在民众心目中还有利用价值。以丰臣秀吉为例，这位自诩为“太阳之子”的穷小子掌握天下后，在民众心目中已经是神，完全有条件取代天皇神的地位，而且他也确实轻慢天皇，却终其一生也没有取代天皇。这里面的原因不是一句天皇可资利用就能够解释清楚的。

第四，综合说。此说是对上述三种解说的综合，认为日本天皇之所以“万世一系”，并不取决于某一种原因，而是上述三种原因综合作用的结果。特别是日本进入现代化国家的行列之后，一些东西方国家的学者研究日本天皇制时多采取此说，以此来解释为什么在现代化的日本，国民依然爱戴着天皇。此说表面看似有些道理，但由于每一具体解说都存在着无法解说之处，而综合说常常忽略了其无法解说的集合，在逻辑上就存在着不能服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