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剪纸

碎的心、残破的剪纸——民间艺人王玉英

●　残破剪纸

王玉英，1938年出生于上里塬，当地有名的画匠，画过多少花样、裱糊过多少窑，没有数字概念。她将美好的祝福化作一枚枚精美的剪纸艺术品送给他人的时候，却接二连三遭受命运对她的摧残，哭瞎了眼睛、哭坏了一双手，再不能剪纸了，十多年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我在上里塬打问她，知道的人无不称赞她画工、剪功绝好。

刺绣艺人安春霞陪我去拜访王玉英的路上，告诉我说：“我娘娘（姨妈）铰花铰得可好了，从来不画样子，捉起剪刀就剪。”我问安春霞，与她母亲相比谁好？她回答：“比我母亲好，我母亲铰得粗，娘娘铰得细。”

到王玉英家，窑院里静悄悄的，安春霞对着一孔挂门帘的窑洞喊“娘娘”，没有人应声。她揭开门帘，才有男人答话。

窑洞里光线暗，眼睛半天适应不过来。我隐约看到一位瘦老头从窑洞深处迎向我们。安春霞问：“娘娘呢？”老头回答：“在炕上睡着。”

黑暗中，有人从炕里爬起来移向炕沿，随之电灯拉亮，灯光依旧很暗，看不清爬起来人的面孔。

安春霞向老人介绍我。我眼睛慢慢适应了窑洞里的黑暗，看见面前一位富态老大娘坐直了身子。

王玉英剪的角花

我夸王玉英剪窗花方圆几十里有名，上里塬的巧女人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王玉英微笑说：“上里塬可真没有比我铰得好的，前几年有人叫我糊窑，我都去。刚刚（人名）家窑里贴的还有。”老伴插话说：“没有了，风吹人剥都没有了。”王玉英叹口气说：“我糊了一辈子窑，糊了多少窑记不清了。这日跟（如今）没事了，你看我这手错了（差了）多少？”说着王玉英双手合在一起让我看。右手比左手短了许多也小了许多。老人笑着对我和安春霞说：“内风湿，你看我手指弯的，难看的，捉不成剪子，为推头（理发）一共跟你姑父骂仗，他骂我不给他推头。我手捉不住推子，推子不走，不动弹，怎么推头？”老头听老伴说他，不自在地在窑里走动。

我小心问王玉英：“您留没有留下以前的剪纸？我想看看。”王玉英让老伴从柜子里取出相册，说：“大女子恓惶地没了，我气得把那些东西撇（扔）光了。”

老伴将相册放在炕上说：“什么都没了。”

王玉英固执地说：“我记着有几张。”说着翻出几张残破的剪纸对我和安春霞说：“险乎（差一点）把我气死了，今年七月挖洋芋，我们庄里娃娃进了窑，乱翻一气，将我花样子取开，撇了一地，地上揉得到处都是。我气得死。你姑父说，把啥丢了？把钱丢了？我哪里来的钱？把钱丢了我没有这么伤心，花样子丢了我才这么伤心。你姑父说我：把花样子丢了，能把人气成歪，我知道看我气成那样子，是解宽心呢！我快要气疯了，后晌做饭我都不知道咋做的。”

我安慰老人：“我们能理解您当时的心情，那是您珍藏一辈子的心血，每一张剪纸都有您一段美好的记忆，是您心灵手巧的见证。”

王玉英翻开相册说：“我买了相册没有夹照片，就夹花样子，现在就剩这么几张。”

老艺人抚摸揉得皱巴巴的剪纸，说：“这是凤凰，乖的。”

看到残缺不全的金鸡剪纸说：“金鸡乖的，不全了，我一辈子爱剪飞禽一类的剪纸。”

王玉英的凤凰和金鸡剪得饱满有动感，它区别于传统剪纸的呆板，有新剪纸的特点，可以看出王玉英接受过新剪纸思想的影响，线条流畅自然，是她对剪纸艺术的理解。

我对王玉英说：“好！看一两副剪纸就知道您的功底了不起。”老人谦虚地说：“这是啥？难受的。”

精美的艺术品随着不懂事孩子的破坏，永远不存在了。这几枚剪纸是老艺人留在世上最后的剪纸了。

安春霞对我说：“你没有见娘娘剪的孔雀，各种各样的都有，尾巴这么、那么摇摆的可多了……”她用手比划着。

我问王玉英：“您咋剪得这么好？您没有见过凤凰孔雀怎么会剪它们？”

老人自豪回答：“我冒剪哩！云子，角角呼啦都能铰。”

我说：“您冒剪，我们怎么冒剪不出来？那是您心中有，心中没有打死也剪不出来。上里塬那么多女人，只有您和郭玉梅阿姨剪得好。”

王玉英说：“那是我妹妹，我们娘家在一个庄里，都在王塬上。”

我纳闷问：“你们是姐妹怎么一个姓王一个姓郭？”老人向我解释：“两家老人是隔山兄弟。我祖爷娶人家郭姓老婆子到我们王家生了两个娃，前头生的娃找上门来。郭姓一百多号人，就丢下他一个根，生活不下去，他爷让找他母亲去，一再叮咛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卖姓。从潼关要饭到咱们这里，兵营让留下他不留，就要找娘，人叫郭厉害，过去名字叫阳，后来改成海。走到杨庄才把他娘打问上，寻上门。我祖爷歪的（厉害），全家的土地分两份，王家两个娃一份，说郭家娃恓惶一个娃分一份。”

我说：“看得出您祖奶奶是位了不起的厉害人，要不祖爷爷不会对她那么好，你们身上有她的优点。”

王玉英没有接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我就爱铰花，打小就爱，看别人铰花铰得好我就爱，上课都记人家的窗花，上边有个这，有个歪（那）。狮娃铰得那么花、英武；孔雀尾巴铰得好看。那猫胖墩墩的，溜的，一天都想那些。”

王玉英让我看她脚边摆的窗花，指给我看角花，说：“结婚特别有用。莲花是喜事用；双鱼也是喜事用；囍字有三种，方的、圆的。”她没有说第三种，我想可能是菱形。老人端详着她的喜花说：“带喜鹊的囍字角花要几十种呢，剪不成了，我还能画，等天暖和了我画些你们来看。”

王玉英让我们把这几幅角花带上，安春霞让我拿上。我对老人说：“您留下是个念想，或者给儿子孙女。”

王玉英说：“我留有啥用？娃没有一个人喜欢，给他们还是糟蹋了。”

听老人这么说我对安春霞说：“你拿着，你搞刺绣可以借鉴，你拿着对老人技艺是个传承。”

安春霞动情地说：“娘娘我拿上，想您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王玉英夸安春霞：“我娃乖的！”

●　爱裹脚

我拍照的时候发现王玉英的脚有点异样，像缠过脚，问：“您缠过脚？”老人爽朗笑着说：“解放脚。”

我明知故问：“缠脚疼不疼？”她看我说：“疼，咋能不疼？”

我追问：“谁给您缠的？”王玉英快语回答：“我妈缠的。”说完又嘿嘿笑。

看老人心情好我故意说：“她咋那么心狠！”王玉英回答：“都缠脚，满村女人都缠脚，缠脚高人一等，不缠脚找不到婆家。我性子和再的人不一样。让我取我还不取，脚疼还要在地上走。害怕人家看见了说，上学找两个鞋，底里穿碎鞋，外面套大鞋，我们老师说‘王玉英大脚来派（派头），碎脚走首（走姿），啥弄首（啥形象）？’老师说，我就是不愿意取裹脚。我公公到我家，看到板凳上放的碎鞋问我爸哪来的碎鞋，我妈说，你媳妇的谁的！我公公说，赶快把歪（那）裹脚给我取了。人家是老革命觉悟高，缠裹脚被发现是要戴纸糊高帽游街的。公公说取我就不敢穿了。”

裹脚这种害人的东西在王玉英幼小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不是强制的解脚运动，她不会取裹脚。可见这种畸形审美对当时人们的影响多么大。

王玉英

●　好心好报

王玉英不但窗花剪得好，还是一位心肠好的母亲。她问我，知道不知道科学家卢柯（材料科学家，最年轻的科学院士）。我告诉她我不知道。

王玉英耐心向我解释：“卢柯小的时候在上里塬生活。他父亲是中学教师，被打成反革命；他妈在合作社上班，和我们老人在一个系统。卢柯兄弟俩没有人管。我看娃可怜的，我们家里人多，有牲口从沟里驮水，我让娃在我们水缸担，人都说我和不干不净的人来往，同情坏分子。他们说他们的我不理睬。大人有罪娃娃没罪。娃没地方住，天黑我叫卢柯跟我睡，整整睡了一年。人家兄弟有良心前几年来看我，说我遭难要帮衬我，给我1000块钱。我孙子没有钱上学，人家给了3000块钱，今年孙子考上大学又给了5000块钱……”

我对老人说：“您老心肠好，好人有好报，他们知恩图报。”

●　碎的心

走出王玉英的窑洞，安春霞指着路边一口水窖对我说：“娘娘命可苦了，可不幸了，大儿子与媳妇吵架不知道什么原因跳进这口水窖淹死了。儿媳不能忍受这一突然变故，丢下儿子带着女儿离开家。孙子眼睁睁看着父亲死，母亲舍他而去，喝农药也死了。没有过几年娘娘二儿子得了脑瘤，将富裕的家底花光也没有挽回性命。那几年真是祸不单行，两个儿子没有了，女儿在30岁的时候，又得了不明不白的病也没了。你说我娘娘能接受这一连串的打击吗？她哪里还有心思剪纸？”

我记起老人说过，女儿没了，她鼻子哭得翻起来。我当时想鼻子怎么会哭翻了，现在能想象出，失子之痛压垮老人的情景。我也能够理解白发人一次次送黑发人走的无奈。

老人的艺术生命随着家庭变故终结了。

一个民间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就这样被日月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