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剪纸老故事

老剪纸老故事——民间艺人郭玉梅

●　意象剪纸

上里塬的风吹得我手发木，耳发痛。

我迫不及待拨通了郭玉梅的电话。听到老人说：“好娃！这么冷的天快到家里来。”我的心一下温暖起来，有种到家的感觉。

我是一位采风人，郭玉梅是一位民间艺人。我们从未见过面，却有一种信任的浓情包裹着。

郭玉梅，1942年出生于上里塬，一辈子生活在那里。从这个塬畔到那个塬畔，没有走出过上里塬。她的剪纸也像她的人生，留在她心里不为人所知。据我了解她是庆阳地区唯一的表意剪纸艺人，从她的剪纸中我们可以看到陇东这块土地上日常化的剪纸形态，她是我们了解原生态剪纸的活化石。因为她的唯一性，显得极其珍贵。

郭玉梅招呼我炕上坐。

我对她说：“您的剪纸有特色，我是专程来看的。”郭玉梅听了谦虚地说：“我那是啥剪纸？怂得不敢给人看，快不要看了，不好。”我耐心解释：“您剪的最传统，保持着剪纸原汁原味的形态，是真正的民间剪纸，是劳动人民生活化的剪纸，是艺术品！”

耕地

老人打断我的话：“快别说了，我没有感觉出它的好，毛毛糙糙的，啥嘛！我看人家剪得那么细，好看。我剪细就跌了，剪着剪着就断了。心粗得不行，弄不成就没有弄。”

我对郭玉梅说：“多亏您没有改变，如果改变就不是原生态剪纸了。”

老人找出一本药品广告杂志，说里面夹着几张，她剪给孙子玩的，让孙子一把抓去揉成现在这个样子。日蹋（糟蹋）的可多了。

杂志中仅有6张剪纸，尺寸都不大，小的不过15厘米，大的不超过20厘米。由于她认为不值得收藏，仅用来表达自己心情，或者逗孙子玩，随手剪随手扔了，保存下来的很少，仅存的这几幅都有揉搓的痕迹，有的还有水渍。虽然仅有几张却让我看出它们的丰富来：担水的人、吆牲口耕地的农夫、娃娃摔跤、骑在驴背上的新娘子和抬嫁妆迎亲的队伍。这些剪纸古朴粗犷，不着力细部塑造，着力意象的表达，极有概括力、表现力。这些红艳艳的剪纸，纸质不怎么好，却有灵性。吆牲口耕地的农夫，剪了生殖器，耕地是男人干的活，是力量的象征，又是古代生殖崇拜的遗存；担水的人，沉重的水桶压得肩膀疼，他不得不用双手撑着，让你能深切感到那是一双稚嫩的肩膀，目前还不能承受一担水的重量；驴背上的新娘子，被红盖头罩得严严实实的，盖不住甜蜜的心，她转身向后边的新郎说着悄悄话，新郎张着的口和驴伫立的蹄子让你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定格在那里。面对这些作品我由衷感叹民间艺术感染力的巨大。

毛野人担水

饭桌上我问郭玉梅：“人物的神态您怎么抓得那么准确到位？这种功夫可不是短时间练就的，能剪到这种程度不简单。”老人告诉我说：“碎碎就喜欢，爱铰。我娘家妈是个巧人，裱糊窑，剪云子、剪角花、剪猫娃、剪狗娃，我看得多了，也能剪，一共剪那些，好不好，再没有人做。人手不够，我把我女子叫上搭帮……”

缠裹脚

我表示想看她怎么剪这些纸人的。郭玉梅面露难色说：“家里没有红纸了。”我赶忙说：“没有红纸不要紧，用什么纸剪都行。我想看您是怎么剪扫天婆、撒钱娃娃的。”郭玉梅推脱说：“别的纸剪出来不好看啊！”

郭玉梅洗完锅，走进窑，手里捏着一张旧春联为难地说：“再找不上红纸了，就用这个剪。”我安慰说：“听说燎疳娃娃就是用旧春联剪的，剪出来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哩！”

郭玉梅招呼我们都上炕，她最后一个脱鞋上炕。背靠墙用被子盖了腿，扯过旧春联折了一个角，用剪刀剪下一小块红纸，然后左手捏着纸，右手捉剪刀，随着剪刀一开一合，纸人头被旋了出来、鼻子被旋了出来。看到纸人手中的扫帚，我惊喜地说：“是扫天婆。”

郭玉梅说：“我给她剪个裙裙。”说着随风飘动的裙子剪了出来。裙子下双腿剪了出来，几剪刀就剪成一张纸人，太神奇了。

我赞叹：“好！扫天婆扫天，动感强，脚步迈得那么大、扫帚扬得那么高，眼睛看着天，嘴里念着咒语，好！好！好！”

郭玉梅听我夸她，不好意思地说：“胡剪哩！”

我纠正她的话：“您不是胡剪哩！您有您剪的章法，一次与一次剪的都不一样，很随意却有它的规律性。对联的黑色正好在裙子上，就像穿的花衣裳。”

听我这么说，一家人都聚过来看。她女儿安春霞说：“是哩！剪绝了！”

郭玉梅解释说：“扫天婆有收有发，如果连阴雨下个不停，还要独女去扫天，剪一个女娃扛一个扫把。”说着老人又拿起剪刀剪起来。对我说，给你剪个“送病娃娃”。

两个并排站立的看似惊恐的纸人瞬间被老人剪出来。纸人头发直愣愣立着，眼睛长到头顶上。老人解释说：“娃娃不乖，剪手拉手拿着刀的娃娃，几岁剪几个娃娃。娃娃不乖（生病）叫发市，叫（请）阴阳来做。自己也能做。拿上碗、黄纸、纸娃娃，将它们铺到（放到）娃娃身上，口中念念有词，折七个纸角角，把纸娃娃折到里面送出去，一一送到碗里（黄纸、纸娃娃都烧了），给娃娃消灾。两三岁的娃送，大了就不送了。”

孙子看奶奶剪得好，喊奶奶再铰个娃娃。郭玉梅又拿起剪刀剪出一个举双手的娃娃，一只手举着扫帚，另一只手拿着刀侧身奔跑。很明显又是一个扫天婆，它让我想起社火中打场子的害婆娘。我问郭玉梅扫天婆和害婆娘说的是不是一个人？老人想了想说：“不清楚。”

毛野人

●　古老的毛野人故事

安春霞对我说：“母亲故事讲得好，有一肚子的古今。多年前，我们娘俩合作刺绣一幅《百故图》，让北京专家买走了。我整理过母亲讲的故事，发表在《华池民间故事集》上……”

我没有想到郭玉梅不但剪纸剪得这么好，还是一位民间说书艺人，鼓动老人给我讲讲。老人没有推辞，招呼孙子也来听。孙子趴在奶奶怀里，这时的他乖巧、听话，没有了先前的顽劣和调皮。

郭玉梅对我说：我讲个《毛野人背媳妇》的故事：

毛野人背媳妇

过去的媳妇很辛苦，鸡叫头遍就要去推磨。天黑，媳妇害怕，对隔壁小姑子说：“姑娘，姑娘我明早套碾子，你给我做伴。”姑娘说：“对么！”

她俩说的话让毛野人听到了。鸡叫头遍，毛野人推得碾子哽咛咛响。姑娘听到碾子声响赶快跑到碾道问：“嫂子，嫂子您把碾子套上了吗？”毛野人不言传（言语）。姑娘又问：“嫂子、嫂子您把碾子套上了吗?”毛野人还是不言传。姑娘往前走看到毛野人耷下来的尾巴，害怕了想跑，毛野人装不下去，背起姑娘就跑。

姑娘莫名其妙没了，一家人到处找，天天找，找不见。老婆子整天坐在院子里哭。野雀在头顶的树上喳喳叫不离去，老婆子对野雀说：“野雀大哥，您见过我女子吗？我想得很。您能见到的话，您把我女子的新头绳叼去把旧头绳叼回来。”

野雀叼走了姑娘的新头绳，一阵子叼来一截旧头绳。老婆子一看是她女子的说：“野雀大哥，您知道我女子待的地方，您把我引上，我把我女子看嘎子（一下）。”

野雀喳喳叫唤着头里飞，老婆子后边跟着跑。跑着跑着野雀落在前面，不飞了，光叫唤。老婆子看了看，这里啥都没有，只有一堆牛粪沓沓。野雀叫什么意思？赶又赶不走！

老婆子用手把牛粪刨开，下面是一个石板，石板下面是一个洞，老婆子钻进洞里吓得：“妈呀！”叫了一声。

郭玉梅绘声绘色的讲述吓得小孙子爬进她怀里。老人摸着孙子的头说：“你看把我娃吓得乖的！”接着又继续讲。

女子被毛野人折磨得不成样子，头发凌乱、怀敞开着，炕上给毛野人下了三个毛娃娃。女子一看她妈来了：“妈呀！”叫了一声，高兴地问她妈：“您咋来了？”老婆子告诉女子是野雀大哥带路来的。

女子担心地问：“妈，吃人的快回来了您咋办？”老婆婆说：“你把缸捉起来我钻到缸底。”

毛野人进门：“哼、哼，今天生人气。”女子说：“不是的，是我梳头的头腥气。”毛野人不信：“哼、哼，今天生人气。”女子说：“不是的，是我缠了脚的脚腥气。”毛野人：“哼、哼，今天生人气。”女子说：“是我奶娃的奶腥气。”毛野人依旧不信：“哼、哼，今天生人气。”女子看日不过鬼（哄不过去）了，只好实话实说：“我娘来看我，我把我娘扣到缸底了。”

毛野人吃娃

毛野人说：“老岳母来看女婿了，你把老岳母扣到缸底咋了？”女子说：“我娘说了她脚大面丑见你怂得很，让我把她扣到缸底的。”

毛野人一下子把老婆子从缸底弄出来凑（推或者抬的意思）到板凳上，说：“我给老岳母叩头！”毛野人叩一个头，老婆子一个扬绊子从板凳上跌下来。毛野人又将老婆子凑上板凳，再叩一个头，老婆子又一个扬绊子从板凳上跌下来。

毛野人说：“您女子把您扣到缸底，女婿给老岳母赔罪了。”

老婆子说：“他姐夫他姐夫，你眼睛咋红了？”毛野人回答：“好岳母，好岳母我故来红眼睛。”

老婆子问：“你疼哩不？”毛野人回答：“疼哩！”老婆子说：“我能治哩！你去扯两尺蓑，称上二斤胶，买两斤辣面子。”

结婚

毛野人很快将东西买齐，说：“表叔妈（岳母），这些给您您给我治。”老婆子对毛野人说：“我治，你要受疼的，疼一个时期就好了。”毛野人说：“您尽管治，我能忍受。”老婆子把辣面子撒上，胶抹在蓑上，给毛野人缠在眼睛上。痛得毛野人抓头挠脸。老婆子吓唬说：“不敢抓，抓跌了，就治不好眼睛了。”然后让毛野人下沟担水。毛野人听话地下沟担水去了，老婆子领着女儿撒开腿就跑。

毛野人一桶水舀不满，一桶水舀不满，两把把蓑撕掉，发现桶底烂着，才知道老婆子与女子使坏给桶底钻了窟窿，气得不行说：“我今天非得把你娘俩吃了不可。”

毛野人回到家，岳母领着他媳妇早跑了，三个毛娃娃哭喊着，把毛野人气得直跺脚。

娘俩摸清毛野人爱吃蜂糖、爱红筷子的毛病，早准备了红筷子、蜂糖对付毛野人。毛野人刚一出门，看到一只红筷子，拾起发觉上边有蜂糖，用嘴唆（用嘴舔干净）了放回家。走一段路又发现红筷子，毛野人又唆了放回家。老婆子早把女子领回了家，用杠子顶了门，知道毛野人力气大提前做了准备。毛野人撞门撞不开，只好回去了。

天黑了，毛娃娃饿得直叫唤。毛野人把毛娃娃背上找毛娃娘喂奶。叫门叫不开，毛野人蹲在碾子上喊：“毛娃娘，你把奶头隔墙甩出来给毛娃吃。毛娃娃不哭了熬糖喝，毛娃娃越哭我越恓惶。”

天天毛野人这么叫，吓得老婆子和女子躲在屋里把门顶得死死的。毛野人叫到天亮不叫了，背毛娃娃走了。

一连好多天，搅得人不得安宁，老婆子想了个治毛野人的法子。她弄了些柴把碾盘烧红。

天黑，毛野人又背毛娃娃找妈妈，看红红的碾盘对毛娃娃说：“毛娃娘知道毛娃娃冷，烧热了炕让我们坐。”毛野人背毛娃娃一坐全都烧死了。

故事讲完，郭玉梅早已将毛野人剪好了。她讲的故事引人入胜，我们没有注意她手中剪的纸，等她慢慢展开红纸，我发现是一个飞跑的毛野人。

我说：“您看这腿、胳膊、尾巴像在空中飘。线条处理得这么流畅，弧度铰得这么到位，好剪纸！”郭玉梅笑着说：“这有啥线条？有啥弧度？我想咋个铰，就咋个铰。”

我惊喜地说：“这是一个母毛野人，还有奶头哩！毛野人还有男还有女？”老人回答：“人有男有女，毛野人也有男有女。”我开玩笑：“毛野人有男女，怎么一共抢民女？”老人笑着说：“民女长得好看，毛野人喜欢，抢去做压寨夫人。”

郭玉梅

想想老人说的话有道理。抢亲、和亲之所以在人类历史中时常发生，与战争有关，与强势有关。流传在民间古老的故事是人民生活和情感的宣泄，从故事细节中我们可以追溯到故事的最初状态。

我对郭玉梅说：“您讲的毛野人和我们关中流传的狼哄人和狼吃人的故事有点相似。我小时候最爱听，听后不敢回家。担心狼真的来了。”

郭玉梅又给我讲了《毛野人吃婆娘》《毛野人错杀老娘》的故事。我听得入迷，她孙子也听得入迷。讲完故事好一会儿他不愿意离开奶奶的怀抱。郭玉梅又一次摸着孙子的头说：“我娃乖的，听话的。”

当年我奶奶也这样讲过“狼吃娃”、“狼吃人”的故事，她希望我乖，不捣乱、听话。尤其晚上，我调皮捣蛋、不想睡觉，奶奶会说：“你听狼叫唤、狼叩咱们家的门哩。”吓得我不敢哭不敢闹了，偎在奶奶身边一寸不敢离开。这时，说故事的奶奶成为温暖的依靠。我害怕听这样的故事，又爱听。古老的故事伴着一代一代人成长。

郭玉梅老人的小名叫花，她爱花、爱养花、爱画花，肚子里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故事，她在我心中就是花神，花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