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先生晨入太学〔1〕，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2〕。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3〕，拔去凶邪，登崇俊良〔4〕。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5〕。爬罗剔抉，刮垢磨光〔6〕。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7〕；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8〕；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9〕。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10〕；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沈浸醲郁，含英咀华〔11〕。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12〕。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13〕。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疐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14〕。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15〕，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16〕。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17〕。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糜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18〕。”
【注释】
〔1〕国子先生：对国子博士的称呼，指韩愈自己。太学：古代的大学，此指国子监。
〔2〕嬉：嬉戏，游乐。随：因循盲从。
〔3〕治具：指法律政令。毕：全。张：施行。
〔4〕登崇：提拔。俊良：贤能优良之士。
〔5〕名一艺者：有一技之长的人。庸：通“用”。
〔6〕爬罗剔抉：指搜罗选拔人才。刮垢磨光：指训练、造就人才。
〔7〕患：担心。无：通“毋”，不要。有司：主管的官吏。
〔8〕纂言者：理论性的著作。钩玄：钩取深奥微妙的义理。
〔9〕膏油：指灯烛。晷：日影，指白昼，兀兀：勤勉不懈的样子。穷年：一年到头。
〔10〕觝排：排斥。异端：佛教和道家。补苴罅漏：填补缺漏。张皇：阐发。幽眇：深微隐奥。
〔11〕醲郁：酒味浓厚，指内容醇厚的著作。咀：含在嘴里细细玩味。英、华：都是花，指典籍中的精华。
〔12〕姚姒：指《尚书》中的《虞夏书》。周诰：《尚书》中的《周书》。殷盘：《尚书》的《商书》中有《盘庚》上、中、下三篇。佶屈聱牙：文辞艰涩难读。谨严：指《春秋》用字不苟，暗含褒贬。奇：《易经》卦的变化奇妙，但有法则。正：雅正，即孔子所说的“思无邪”。葩：花，华美。《诗经》华美。逮：到。太史所录：即《史记》。子云指扬雄，相如指司马相如。
〔13〕闳中：指文章的内容博大。肆外：指文章的气势雄伟。
〔14〕遂窜南夷：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韩愈任监察御史，同年冬，被贬为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窜，流放。
〔15〕杗：大梁。桷：方椽子。栌：斗拱。侏儒；指侏儒柱，梁上的短柱。椳：承受门枢的门臼。闑：门洞中央所立的短木。扂：门闩之类。楔：门两旁的木柱。以上都指大小不同的木料。
〔16〕本句所列，都是药名。丹砂即朱砂。赤箭即天麻。牛溲即牛尿。俱收并蓄：成为成语，一般作“兼收并蓄”。
〔17〕逃谗于楚，废死兰陵：荀卿本在齐国授学。因被谗去楚，任兰陵令。后免官，老死兰陵。
〔18〕訾：诋毁。昌阳：菖蒲的别名。引年：延年。传说久服菖蒲可以延年。豨苓：药名，利尿，无助于延年。
美文共赏
“进学解”的意思是对增进学行问题的辨析。指出增进学行的方法在于“勤”和“思”，目的是“业精”和“行成”。本文是元和七八年间韩愈任国子博士时所作，假托向学生训话，勉励他们在学业、德行方面取得进步，学生提出质问，他再进行解释，故名“进学解”，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苦闷。
《进学解》虽然篇幅很短，但内容极为丰富，既说出了“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样的格言，说明了学习应遵守的规律，又用许多生动具体的实例说明什么是勤和思，介绍了儒学经典和古代文献名著的精要，为学生点出头绪，并用具体生动、形象的比喻说出选材之要。特别是文体用对话形式，以自嘲为夸，以反语为讽刺，对当时社会的庸俗腐败进行了批判，表现了封建时代正直而有才华、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的苦闷，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具有典型意义，故而传诵不绝。
文中有许多创造性的语句，后代沿用为成语。如“提要钩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同工异曲”“闳中肆外”“动辄得咎”等，都已成为常用的成语。
本篇名句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学业的精良来自勤奋，学业的荒废则由于玩心太重；德行的成就来自深思熟虑，随波逐流往往自毁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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