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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扬的红领巾

时间:2022-08-2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在孩子群中,大家公认的有两大高人,第一个是“海蜇”,第二个就是外号“灯塔”的哥哥。牡蛎礁离岸边不远,夏天到这里旅游的人站在沙滩上就能看到它,可要是划到那儿需要一个小时。那个他珍藏得很好的纸包里,是一条红领巾,叠得方方正正的。哥哥晚上经常偷看的应该就是这张照片了,还有那条依旧鲜艳的红领巾。哥哥和“海蜇”他们经常去沙滩边的一个废旧灯塔,他走的时候总是背上那个父亲留下的帆布军包,里面塞得满满的。

阳光为他健壮的轮廓镶了一层金边,他坐在船头,斜叼着一根用报纸卷成的纸烟,不经意地望着远处的海。

他,是我的哥哥。我很羡慕他那一身匀称健美的肌肉。海面上炽热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古铜色,静止的时候,他真像是一个雕塑。可他会时不时地转过头,对我恶声恶气地喊一声:“用力划!”

我们的小船名叫“海盗号”,船头的旗杆上挂着哥哥缝制的海盗旗。

它正驶向牡蛎礁,我们去打海捞儿。在嶙峋交错的岩石下,藏着许多海货,哥哥是有名的潜水高手。在孩子群中,大家公认的有两大高人,第一个是“海蜇”,第二个就是外号“灯塔”的哥哥。

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让我用双桨划船,家里的小木船已经装了马达。听妈妈说,爸爸因公殉职的补偿金三年后才发到了我们手里,哥哥用其中的一小部分买了这部老掉牙的马达。尽管如此,每次出海他依旧让我划桨。当我将手上的水泡挑破,缠上破布,会向他投去乞求怜悯的目光,这时候,他就会拿掉嘴上的那根卷烟,恶狠狠地说:“看什么,划!”我也会恨恨地咽一口唾沫,继续用力舞动双桨。

牡蛎礁离岸边不远,夏天到这里旅游的人站在沙滩上就能看到它,可要是划到那儿需要一个小时。每次出海,他都像个船长,而我只是海员,一个必须对他唯命是从的仆人。在这段单调的航程中,我闭上眼睛会看到身穿海盗服的我,脊背上留着八爪鱼的文身。我的肌肉比哥哥更强壮,驾驶的是一艘有十张大帆的快艇,每次我都可以爬到桅杆的顶部,向下面的人通告闯入视线的猎物。有时候我会忽然闪现这样的幻觉,我领导船上的人暴动,制服了独眼的船长——也就是哥哥,将他塞进狭小的鱼舱。他挣扎着苦求着,我们都无动于衷,最后我会狠狠地踩下那扇舱门,任凭他在低闷的鱼舱里哀号。

啪——我的肩膀上火辣辣的,睁眼看,眼前不是屈辱的船长,而是一脸怒气的哥哥。他没穿那件很拉风的船长衫,饱满的肌肉赤裸着,上面落着一只从海边跟来的蝴蝶。他说:“干吗呢?两手用力要均匀,船在转圈。”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没有在意我这愤怒的一瞥,因为他的目光已经投向大海,若有所思地抽着那根又长又粗的卷烟。他身后一片天海相接的碧蓝,那根很扎眼的卷烟像一只小烟囱一样吞吐着白雾。

“如果再把我抽烟的事情告诉妈妈,小心我打断你的腿。”他看也不看地对我说。

“嗯。”我嗫嚅着,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弟弟,他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望着我笑呢。我想,要是妈妈知道哥哥把刚会跑的弟弟带来捞海货,一定会暴怒的。这远比一支烟更会引起“地震”。可这不关我的事,坐在前面的这个家伙早该受惩罚了,他高傲、自恋。每次他打我的时候我总在想,等他老得像邻居关爷爷那样没了牙,我一定从他背后推他一把,让他倒在地上哭,就像他现在这么对我一样。

哥哥站上船头,把潜水镜推到眼睛前面。

阳光灿烂,起跳时他弓着身体,弯成一条美丽的曲线,身影映落在船舱里,留下淡淡的一抹。他猛地弹直了身体,双臂展开在空中飞翔,纤长的脚蹼把他装扮得更像是一条鱼。他的身体在半空中轻盈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几乎无声无息地钻进了水里。

有的时候,哥哥会让我在他的身体上绑上一根绳子,一旦一分钟后不见他上来,我就拉动它。今天他可什么也没有系。我伫立在船头焦急地等着,弟弟的大眼睛也不停地转悠着,也许因为没有人同他讲话,他一会儿摸摸船桨,一会儿抠抠缆绳,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只好把他抱起来,使劲儿地放在船尾,他终于老实起来。

过了约有一分钟,哥哥的头呼地钻出水面,他摘下面罩喘着粗气,把一个巨大的海参扔进了船舱:“给我收好啦,我遇上了一群。”

夕阳染红了海面,我用力划着桨,船舱里满载着大大小小的海货。大个儿的海参,金黄色的鲍鱼,饱满的海胆海螺,还有一堆满地乱爬的海蟹。哥哥打开水果刀,将一个个巨大的海蚌撬开后递给我,这是对我一天劳动的犒劳。

这一堆海货除了家里食用外,还可以在海鲜市场上卖个好价钱。

我和哥哥同居一室,虽然每天我要写作业,他却霸占了家里唯一一张桌子的大部分。在那块用胶布粘好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哥哥自己绘制的军事地图,他从不让我碰它。唯一的一个抽屉上着一把铜锁,里面锁着哥哥的秘密。

有几次我上床的时候,看到哥哥扭亮那盏小电灯,小心翼翼地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把抽屉拉开。每次他这样做,总会警惕地猛然回头看看我,见我装睡没有什么破绽,便会放心地去瞧他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一张照片和一个古怪的纸包。

哥哥在爸爸出海失踪的那年退学了,那时他上初中一年级。

一次,哥哥忘记给抽屉上锁,我好奇地打开它。那个他珍藏得很好的纸包里,是一条红领巾,叠得方方正正的。旁边是一张剪掉半张的照片。

那一定是哥哥小学的毕业照。那时哥哥很清瘦,脸上有两个漂亮的酒窝,他剃着光头,一脸天真无邪的笑意。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孩儿,个头儿比他还要高。

哥哥晚上经常偷看的应该就是这张照片了,还有那条依旧鲜艳的红领巾。哥哥的兄弟“海蜇”说,哥哥差一点儿就加入了少先队,在宣布他入队的前一天,他同高年级的一个孩子因为一个女生打了一架,恰巧那个孩子家有些背景,于是哥哥的名字被取消了。

哥哥和“海蜇”他们经常去沙滩边的一个废旧灯塔,他走的时候总是背上那个父亲留下的帆布军包,里面塞得满满的。

“我也想去。”我说。

“敢!看见你,就打断你的腿。”他看也不看地说。

今天,我没有听他的话,卖完海货后,我骑着爸爸留下的自行车,向海边驶去。

夕阳染得沙滩金灿灿的,远处的汽轮拖着长长的烟雾,拉响浑厚的汽笛,温暖的海风徐徐拂过,将河口那片芦苇吹得像浪花一样。自行车陷入了沙滩,我只好跳下来,推着车走。

旧灯塔下面,哥哥戴着两只大拳击手套和三个孩子鏖战。他打倒了其中的两个,被另一个孩子摔倒在了地上,其他两个被打败的孩子连忙赶来帮忙,三个人按住他,往他头上撒沙子,哥哥发出愤怒的号叫。

“停!”“海蜇”甩掉手里的烟蒂,大声喊着。

三个孩子站起来,意犹未尽地望着狼狈的哥哥。哥哥跳起来,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挥舞着拳头,示意他们再来。

我的出现让哥哥很难堪,他暴怒地冲向我,要不是“海蜇”一下子拦腰抱住他,恐怕我会被轰到海里去的。

“滚——”我骑上自行车逃跑了。美丽的夕阳下,他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以极快的速度撞击着我的耳鼓。

从那以后,哥哥开始教我拳击了。他总是让我摆好姿势,不停地重复着单调的基本动作,稍有松懈都会遭到他的攻击。他从不收手,直到我脸上挂满了眼泪,才会稍微停下来说:“瞧你那个孬样,眼泪还不如马尿呢。”有时,我赤裸的拳头也会打在他那结实的腹肌上,他总是面带微笑地讥讽我,说我像个小女孩儿。

早上,哥哥会把我拽起来同他一起长跑。我们还用废旧轮胎做了个墙靶,用缆绳做了两根跳绳。哥哥又用废旧的被褥做了一个长形的拳靶,他会让我顶住,任凭他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上面。

周末,他会带我去灯塔,看大孩子们怎样同他过招儿。夕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要在公路上长跑二十多分钟,追赶末班的公共汽车。他总是领先我几十步,一脚踏上车门,一脚留在地面上,不理售票员和司机不停的咒骂与催促,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时,他会一把将我推上汽车,随后跳上来拉紧车门。

在整整一个夏天里,我简直是只小鹿,跑起来像飞一样。

今天,是我倒霉的一天。

我卖海货的钱全丢了,我知道是他故意的——那个从外地贩鱼的黄毛儿,当我揣着包钱的手帕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伸出一条腿把我绊倒了。

我的钱撒了一地,一群早就等在那里的孩子蜂拥而上,从地上拾走了我的钱。我企图多抢回一点儿,手背上却留下了几个脚印。

“你干吗?”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谁让你走道不看路啊,怎么怨我?”黄毛儿点上一根细细的纸烟,朝我的脸上喷了个烟圈。

“你赔!”我哽咽着说。

“我赔?”黄毛儿随手操起一条带鱼,狠狠地打在我的脑袋上,“让你抢生意!”

鱼污散落在我的头上,溅到我的眼帘上,我闭起眼抬起双手,阻挡着他的攻击。

一身污浊的我跑回家,脚上趿拉着一只拖鞋……

哥哥放下碗,把我从妈妈眼前扯到屋外问:“怎么回事?”

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哭什么?又洒眼泪呢!”哥哥推起自行车,带上我出发了。

哥哥让我在市场外面等着,不一会儿,满脸瘀青的黄毛儿跟在哥哥后面走出来。

哥哥把黄毛儿推到我的面前,问:“是他吗?”

“嗯,就是他。”

“交给你了,你丢的钱找他要。”

我望了望黄毛儿,他的个头儿比哥哥还要高一头,天啊,这个讨厌的家伙,居然让我向黄毛儿要钱?!

“怎么啦,你不动手?”哥哥乜斜着我,“那我可让他动手了啊。”

他转过头对黄毛儿说:“你揍他,不然,我揍死你。”

黄毛儿将那望向地面的沮丧的眼睛抬起来,我们彼此尴尬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啪——黄毛儿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红印。于是,他举起了手象征性地打了我一拳。

这一拳激怒了我,平时与哥哥对打时的招法,在脑袋里一下子复活了。我攒足了力气,朝着黄毛儿的小腹打出一记上勾拳。黄毛儿痛苦地蹲在地上,缓了缓,疯狂地扑向我。他的身体像半座小山一样,我根本无法抵住他的重量。他骑在我的身上发泄他的愤怒时,忽然有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的嘴角流着血,脸蛋儿也有点儿变形,我的拳头变得异常疯狂。当黄毛儿再次冲上来的时候,我模仿哥哥之前的样子站稳了脚跟,一记精准的上勾拳打在黄毛儿流血的下巴上,这个硕大的家伙轰然倒下,昏过去了。

这次出海还是我划船,哥哥带上了“海蜇”。

“汛期来了,牡蛎礁那边有不少海参,足够我们捞一阵了。”“海蜇”说。他并没有帮我划船,只是投来同情的目光,为此,我已经很感谢了。

“‘灯塔’,你干吗不用马达啊?留着它会生锈的。”“海蜇”说。

“让他划就行了。”哥哥指指我,瞧他说得多轻松啊,“当年我爸也让我这么划船,那时我比他还小,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注意,用力要均匀,船头又歪了!”

“海蜇”和哥哥在船头天南地北地聊着。他们谈论香烟,谈论酒的味道,窃窃私语地谈论海滩饭馆那个外地来的姑娘……他们还谈到在大海深处的海军。哥哥一直想去当兵,他早在他的作战地图上筹划了自己站岗的位置。他俩聊得兴高采烈,好像我并不存在,对于他俩来说,我只是一部可以随时口令操作的人工马达。

哥哥和“海蜇”终于登上了牡蛎礁,他们爬上那块最高的礁石。

“小黑子,”“海蜇”朝我挥挥手,又眨了眨眼睛,“从这里看,成群的海参啊,像是一支舰队一样。”

哥哥和“海蜇”穿好脚蹼,戴上潜水镜,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潜到海里去了。

下午的阳光把海水晒得很暖和,我也有点儿想下水了。“海蜇”和哥哥在牡蛎礁的岩石缝里来回游着,不时地把大个儿的海参、鲍鱼、海螺和海贝抛到船板上,我把他们的战利品分类装进了口袋。

哥哥和“海蜇”像两条鱼,他们一口气能下潜十米,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在湛蓝的海水下面一点点消失,过不了多久,又从另一个地方冒了出来。我知道,他们是在追着海参群,有时不得不计算潜水的时间和海参游动的速度。有几次上浮的时候,哥哥满脸通红,而“海蜇”则一脸得意的笑容,看来在水下的潜泳比赛中,哥哥输给了技艺高超的“海蜇”。

我在哥哥的脸上看到了那天在拳击场上的那副表情。口袋已经满满的了,“海蜇”看了看手上的潜水表,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如果现在启程,我们可以赶上市场关门前的热销时段。

当“海蜇”将最后一个又大又黑的海参扔上船的时候,哥哥两手空空地浮出了水面,望着我们惊喜的样子,他的脸再一次涨得通红。

“‘灯塔’,下回,还有下回哦,不用太着急,抓海参要靠运气,但更要有技巧!”“海蜇”点上一根烟,吧嗒着嘴巴,伸出一只手去拉哥哥,却被哥哥很不耐烦地打开了。

“等我一下,我再潜一次,刚才看见了一个大号的。”

“不用了啊,我们已经够了。”“海蜇”的话没有阻拦住哥哥,他更猛烈地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压出一个大大的水花,又潜到海里去了。

“我和你哥差点儿逮着那个大个儿的海参王,有两次是我,一次是他。那个家伙可贼了,游得特别快,跟长了人脑子似的。我们一看到它,它就向海底游。那里的礁石缝隙很多,潜水的人一口气很有可能游不到那里,所以我见好就收。你哥哥的肺活量很大,我想他一定是游到那边去了。”

我们清点着船里的海货,“海蜇”开心地哼着一首歌,而我的眼睛却时刻不安地注视着海面,期待着哥哥的脑袋能从水里嗖地冒出来。

过了一分钟了,“海蜇”依旧轻松地哼着小曲。

一分半了,我和他都有些紧张起来。

“哥——”我大声喊着,一声比一声急促。

“把绳子系在我腰上。”“海蜇”命令道。

我麻利地给他系好缆绳,他慌乱地跳下去,完全没有了平时那优雅的姿势,像一个堵洪水的沙包一样,丢到大海里去了。

“海蜇”两次冒出来换气,每次都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第三次跳下去以后,约莫过了一分钟,我感觉绳子忽然一沉,就发了疯一样地拉紧绳索。

哥哥的头先出来了,他的脸憋得铁青,疲软地伏在“海蜇”的肩上。“海蜇”大口喘着气,我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将哥哥拖上船。

哥哥没有了呼吸,手里攥着那只大个儿的海参。

“哥——哥——”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他脸上。

“过来帮忙,别闲着。”“海蜇”有些不耐烦地说。

他把哥哥的身体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掂着。从哥哥的嘴角里流出一股子海水,夹杂着一些浮游生物,他的肚子慢慢瘪了。然后,“海蜇”把哥哥平放在舱面,为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我们不停地按着,每按一次,我的眼泪就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海蜇”的人工呼吸将哥哥的胸脯吹得起起伏伏,可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我愤怒地去抓那只肥大的海参王,一切灾难都是它惹的,但当我企图掰开哥哥的手时,我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哥哥半坐起身子,满脸怒气地望着我。

“哭什么哭,眼泪跟马尿似的。”哥哥得意地举起那只大个儿的海参,“比你逮住的大吧?”他问“海蜇”。

“大,当然大。”“海蜇”一脸苦笑地呆在那里,哥哥的表情好像刚刚小睡了一觉,他的美梦似乎是被我们打断的,我们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打算领我们的情。

小船开足马力,向岸边驶去了。

这天,我们的海货卖了个好价钱,黄毛儿进的货全压在那里。

妈妈知道了哥哥的历险,像疯了一样追打他,整个晚上,他被锁在家里的仓库里,他的脚蹼和潜水镜都被没收了。

我没有逃过哥哥的惩罚,他怀疑是我告的密。

哥哥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执意要给我补一堂拳击课。我用双臂护住脸,还是几次被他击倒在地。他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两只拳头左右开弓,直打得我昏天黑地。在一次次解释无效的情况下,我开始了反击。我们实力悬殊,他的拳头更重地砸到我身上,而我也有几次打得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们最后的一记对打互有输赢,他打在我下巴上,让我失去了知觉;而我的直拳也叫他停止了攻击。

我们在夕阳下的海滩上坐了很久,谁也没有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妈妈。

车队是从新修的码头那边下船的,这边由街道组织的秧歌队开始扭起来,几位大爷敲起一面大鼓,黄毛儿不合时宜地放了一挂鞭炮,惊得大家四散奔逃,也招来了大叔大妈们的侧目。

欢送参军的仪式开始了。

哥哥站在众多的新兵里面,脸上的红晕像是被晚霞染过一样。街道的童声合唱团开始唱“十送红军”,稚嫩的嗓音掺杂着母亲们的啜泣声,间杂着凌乱的脚步声。

一位军官向母亲们敬了个礼,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参军的光荣意义。

弟弟、母亲和我挤到哥哥面前。母亲抚摩着哥哥的脸,让他很尴尬,他执拗地甩头躲开了母亲的手。

“黑子,你跟我来。”哥哥说。

我跟他来到车的另一侧。我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

“哭什么,眼泪别跟马尿似的。”哥哥揩去我脸上的泪痕,把头转过去,凝望着远方的海。隔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将我熟悉的那个纸包打开,他把红领巾递给了我。我俩都知道,船上的那面海盗旗早已千疮百孔,哥哥一走这条船就会传给我。对于一直是好学生的我来说,挂一面破旧的海盗旗有些不相称,哥哥一直念叨着要用这条红领巾做新的旗帜。

“我走了,家里你最大。”他说,“照顾好弟弟和妈妈。”

“嗯。”我点点头,不想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他也不想。海风起了,我手里的那条红领巾迎风飞舞起来。

军官催促着,新兵们排好队,一个挨一个地爬上卡车。人群追着车队,直到它们开上了那艘密封的汽轮。弟弟、母亲和我久久地站在岸边,直到望着那艘远去的轮船消失在海平线上。

那天清早,两个军官敲响了家门。母亲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军人们的表情很严肃。

哥哥在一次森林救火中牺牲了,那是他生日的第二天。一直想成为海军的他,被分配到北方的一个边境哨卡。森林大火是夜里起的,在消防队赶到之前,哨所的官兵集体去灭火。

“他很英勇、诚实,是个好战士,”上尉说,“本来可以撤出的,为了部队的一卡车物资,他再次冲进了火场……”

母亲哭得昏死过去,桌上放着哥哥的遗物,一顶烧焦的军帽,半张相片:瘦小的哥哥脸上带着酒窝,天真地望着我们。我知道,照片烧掉的另一半是那个女孩儿,一个只属于哥哥的,谁也不会知道的秘密。

从这天起,我开始跟“海蜇”学潜水了。哥哥的那条红领巾,成为新的旗帜,飘扬在我们的小船上。

我站在船头,眺望着牡蛎礁。身边的旗杆上飘着哥哥的那条红领巾。

我健美黝黑的身体倒映在海水里,海风吹拂着我的长发,我的肌肉比当年哥哥的还强壮。

“用力划——”我朝弟弟喊,知道他会对我吆五喝六的习惯很不满,“双手用力要均匀,不要让船转圈。”

“人家都装上新马达了。”弟弟开始抱怨了,瘦小的胳膊上隆起了一点点肌肉。

“让你划就划,话多!”我头也不回地对他喊。

小船笔直地驶向礁滩。

现在是抓海参的旺季。尽管近两年的过度捕捞使海参的数量锐减,可在牡蛎礁,我们还是可以抓到为数不多的海参。这年头已经没有人愿意冒险潜海了,我今年考上了大学,为了我和弟弟的学费,为了卧病在家的母亲,我决心再努力干一个假期。

几只海鸥从我的头顶飞过,天上满是鱼鳞般的彩云。我站在最高的礁石上,像哥哥当年那样,戴好潜水镜,系好脚蹼,然后像鱼一样跃进水里。身后的氧气瓶不断地冒着泡,我向海底缓缓地游去。

五光十色的鱼从我身边游过,还有几只海星和海马慢悠悠地在珊瑚旁散步。我很难发现海参,只是在崎岖的珊瑚岩里面,偶尔会发现一两只小小的猎物。

弟弟娴熟地收集着我的战利品,海参、海贝、鲍鱼和海蚌,我们的收获很快就装满了两个大口袋。

“我们走吧,哥,还能赶在集市关门前卖个好价钱。”弟弟朝我喊。

“等等,”我说,“我今天一定要逮一个大个儿的。”

我再次潜下去的时候用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在一个石隙里找到了今天最大的海参,我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就把它抓住了,然后翻身向海面游去。我露出头的时候,发现头顶脸盆的弟弟正朝着我使劲儿地喊着,噼里啪啦的冰雹砸在我的脸上和手上,立刻鼓起了包。

天,渐渐阴沉下来,一道闪电撕裂了厚厚的云层。在瞬间的闪亮下,白花花的浪头席卷着海岸,短短的几分钟内,冰雹覆盖了整个沙滩,大海发出了瘆人的怒吼。

“哥——”我听到了弟弟隐约的喊声,那声音满是埋怨与恐惧。

“用力划——”我一边喊一边走向船尾开动了马达。

小船在大海里打着旋儿,我们的身躯和臂膀上砸满了冰碴儿,巨大的海浪推动着我们的船头,船尾在颠簸中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随着剧烈的震动,我感觉到马达的螺旋桨一定是碰到珊瑚礁上了。小船戛然停了下来,我看了看那扇粉碎的叶片,将它拆下来扔进了大海。

“哥,怎么办,怎么办啊?”弟弟发了疯一样拽住船帮,大声地哭叫着。

啪!我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歇斯底里的号哭声立刻停止了。

“哭什么?眼泪跟马尿似的!”我大喝了一声,“划,跟着我划!”

我和弟弟操起双桨,我喊起了号子。小船调转了船头,哥哥的那条红领巾在暴雨中呼啦啦地舞动着,在乌黑的云层下,在犀利的闪电中,红领巾像火苗一样蹿动着,热烈而飘逸。

我们挥动着双桨,朝着闪电中一片白茫茫的海岸划去。浪花翻卷着,将我们的小船托起,又重重地摔下来,雨水掺杂着冰雹迎着我们的面颊倾盆而下。我们的号子声几乎被时而汹涌的浪花声、呼啸的雷鸣、狂放的风声所淹没。我们的手臂充满力量,几年如一日的划船磨炼,练就了我们强壮的臂膀。

渐渐地,我们看见了海岸,那片让暴雨肆虐得不成样子的沙滩。在河流入海的河口,成片的芦苇被连根拔起,连同周围的树枝漫天飞舞着。汹涌的浪头冲击着堤岸,发出吓人的响声。我们惊恐地发觉,我们的小船正被另一个方向的浪头推动着,和海岸平行着漂浮。

我脱下上衣,朝弟弟喊:“使劲儿啊,快到了!”两个人用尽全力地划起桨。小船顶住巨大的海流艰难地朝前挪动着,我们已经精疲力竭。

距离海岸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小船开始下沉,汹涌的浪花卷走了我们一天的收获,装着海参、海胆、海贝和鲍鱼的袋子瞬间不见了踪影,消失的还有那张新置办的渔网。狂风折断了旗杆,雨水裹挟着浪花带走了那条红领巾。

“哥哥的红领巾。”弟弟伸出手臂,转身要去追,被我一把拽住了,那只折断的旗杆带着一缕红色,在浪花中翻转了几下就没了踪影。我用力拽着弟弟,跳下了寒冷的海水。

浪花不断拍打着我们的面颊,咸咸的苦涩的海水涌进我们的喉咙,眼睛几次被海水拍得无法睁开。我们知道,岸,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朝弟弟大喊了一声,听到了他的回应。我们拼出最后的一点儿力气,双双挥动起手臂,朝着必将抵达的海岸奋力游去……

作者的话

这篇小说写了一个暴戾、莽撞,但又不失可爱的哥哥,他粗粝的个性注定他命运多舛。他为弟弟们留下的不仅仅是记忆,更是男孩儿必须具备的一种生活气质。我想,每个男孩儿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几个“大哥”式的人物。他们或许威严、粗暴、专横,有时甚至蛮不讲理,但在紧要关头,这些“大哥”总会挺身而出,成为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生活在专制“大哥”阴影下弱小的男孩儿,会在磨炼中变得骁勇、强悍,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

红领巾像火焰一样,呼啦啦地飘在船头。在突如其来的风浪里,兄弟两个犹如得到了哥哥的护佑一样,放下了恐惧,变得异常勇敢,哥哥的气质在悄悄地传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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