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头的眼睛

唐池子

儿童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已获冰心新作奖、冰心图书奖、冰心文学奖、2012年度上海好作品等奖项，作品入选2013年度《中国图书商报》中国影响力童书、家庭教育学会书香中国推荐书目，多部作品入选各类文集。小说连载于《儿童时代》《中国校园文学》等期刊。已出版理论专著《第四度空间的细节》、翻译作品《王尔德童话》，出版池子姐姐美绘馆系列小说，包括《花湾传奇》《五条腿的马》《爱散步的云》《鸡蛋会跳舞》《影子》《班上来了大猩猩》等多部作品，出版池子心味道系列小说《心在原来的地方》《舍不得与你重逢》《并非陌路人》，出版儿童诗集《昨晚的梦》，散文诗集《我是随风奔跑的风滚草》等。

从前有一个王国，这个王国的人整天忙忙碌碌的。他们忙什么呢，原来这个王国的人特别爱整洁，他们每天都忙着打扫呢。

每家床头都有一个巨大的竹筐，里面总是放着许多块雪白的棉布，这样人们可以随时拿着棉布擦来擦去。他们趴在地板上，哈一口气，把家里的每一块地板擦得亮闪闪的；他们爬上窗台，哈两口气，把家里的每个窗子上的每块玻璃擦得亮闪闪的；他们攀上屋顶，哈三口气，把房子上的尖尖屋顶擦得亮闪闪的。当然更别说厨房里每只碗每个碟子每个汤匙每根筷子，它们当然是锃锃亮啊；客厅里的水晶吊灯、中央的橡木茶几、茶几上的美人鱼茶瓷盘、波西米亚花钵，它们当然也是锃锃亮啊；还有卧室里的铜像雕塑、铺着玫瑰花的床、橘色小台灯，以及书房里的香榧书架、书架上每本书的书脊，全部都是锃锃亮啊，凡眼里能看到的一切物品，他们哈上好几口气，擦啊擦，全部都擦得锃锃亮啊。

他们好容易把家里擦干净了，啊哈，都快下午三点了。他们所有人全部涌出门外，当然不是空着手，还拖着那只亮闪闪的大竹筐。街上真脏啊，到处都是车辙，街旁的树叶上蒙上了一层耻辱的灰尘，人行道的白条纹上沾着来历不明的污渍。这还了得！人们蜂拥而至，在街上手忙脚乱地擦开了。他们顺着街道一直擦到中心广场，他们擦亮了中心广场草地上的每根草尖，擦亮了环形水池的每块大理石，擦亮了水池里英雄雕像的每根头发丝。啊哈，现在这个王国的一切，终于变得亮晶晶、闪闪亮了！多么美好啊！

可惜他们总是来不及欣赏他们的成果，因为天，很快就暗了下去。接着一轮明月马上跟了出来。天啦，他们看到了什么，当然，那些有月亮照着的地方多整洁啊，一切都银闪闪的，透着喜人的光亮。可是，背光的地方却是那让人绝望的阴影，那里，黑色魔鬼们又成功地占领了他们的领地，现在正朝他们得意地张牙舞爪呢。

这群勤劳的人们多想迈动他们酸疼的脚步，向那黑暗的阴影哈一口气，拿着洁白的棉布仔细地擦一擦，但是，你想想啊，已经趴着擦了整整一天的他们，哪里还有一点点力气呀。他们就那样带着深深的失败感，拖着精疲力尽的脚步，回到家中，一头跌进绝望的梦中。在梦里，他们还在不停地擦啊擦，擦啊擦。

第二天醒来，刚睁开眼，哎呀呀，那些细颗粒的灰尘像原子弹在他们眼里爆炸了：这群小魔鬼又趁着他们睡着的时候在他们家中捷足先登！他们一跃而起，又拿起大竹筐的白色棉布，哈一口气，擦啊擦，擦啊擦。

一年又一年，他们擦得腰也弯了，腿也瘸了，头发也花白了，眼睛也浑浊了，这个王国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付出，变成他们想象的完美的样子。事实上，真是他们的要求太苛刻了！想想看，只要有生命体的活动，就会有灰尘的产生。那种无尘的亮晶晶的世界大概只会存在于真空里吧。因为失望，因为失败，因为疲惫，这个王国的人叹息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那些声音像敲打着一个警示：这是一个即将彻底衰老的王国，暮色沉沉，时日不多。

可是，有一天，王国里突然来了一个怪老头，谁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来的，又来自哪里，就像他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这个拄着根三百岁老拐杖的怪老头，大概自己也有三百岁了吧（要知道这个整洁的国家从来不欢迎任何客人，怪老头大概是三百年来的第一个客人，这本身难道不是一件怪事！），他每天都跟他的拐杖在一起，跟他的笑容在一起，他好像忘了自己的年纪，兴致勃勃地走在街上，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树儿，花儿，草儿和那些埋头苦擦的人们，他兴致勃勃地瞧着，兴致勃勃地笑着，偶尔还念念有词，显得疯疯癫癫的。

王国里的人们可没工夫理会这个怪老头，你看他的头发多白啊，比雪还白吧；他的皱纹多多啊，比老树上的褶子还多吧；可是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年迈，什么也不擦，就是看啊看，走啊走，像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大家不但不理他，还像防病毒那样防备着他，期望他和他的拐杖千万不要给这个王国带来异国的灰尘。他一走过，马上有块棉布跟在后面，把他的脚印擦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怪老头坐在一棵大树下，好奇地抬头看一伙人爬在粗壮的树枝上擦树叶。那是一棵有着阔大、肥厚、光亮树叶的卡尔卡拉树，上面挂满了橙黄色的果实，在阳光的照耀下，美极了。“真美啊！”怪老头轻轻赞叹。这个老头是在嘲笑我们吗？树上的人很快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他的白发，他的皱纹都不像在骗人，他在说真心话吧。那些眼睛的语言说出了他们的思想。“有什么美的？”中间一个性急的年轻人气咻咻地问，他是容不得树上有半粒灰尘的人。“你看那透着阳光的叶脉，那闪着阳光色彩的果实，那紧紧扎根泥土的树干，还有这一切，所有的一切全亮晶晶的，美极了。”怪老头好像在写诗，他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回味着，仿佛他哪里有第三只眼睛在欣赏。“可是，树叶上沾着的那些灰尘，你难道没有看见吗？”年轻人还在为那些灰尘气闷。“是吗，可是树叶上有比灰尘更多更好的东西啊，你看那迷人的绿色光亮，难道你没有看见吗？”怪老头还是眯着眼睛，沉醉的样子。“唉，大概你真的老糊涂了，你的眼睛也近视了吧？”年轻人说了一句刻薄话，不过这时他偷偷瞅了一眼怪老头，他觉得老头眯着眼睛的样子真像一只闭上眼睛的猫头鹰。可是，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会怪老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瞧呢。天啦，那是怎样一双眼睛，是寒夜里最亮的星星吗？是万丈深渊里最亮的钻石吗？是高峰雪地上的纯白雪莲吗？像海那么深，又像清泉那么浅，那对眼珠像黑水晶那么黑，又像纯钻石那么亮，天，那是年轻人见过的全世界最亮晶晶的东西。他深深凝视着那双眼睛，完全被那眼睛发射的光芒吸引住了。接着，就像被最透亮的光线瞬间穿透了心腑，年轻人的心哪里突然被刺了一下，有点痛，有点忧伤，有点说不清的喜悦。这种感觉好奇怪，他好像刚刚被催过眠，有点迷糊，低头继续擦树叶。突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刚刚沾满灰尘的树叶现在在他手里已经变得光亮新鲜，一点点灰尘的痕迹也找不着了，那真是一枚非常漂亮充满生命的绿叶，他天天见到，可只有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太吃惊了，马上抬头环顾周围的世界，天啦，这个世界怎么啦，全世界都闪着亮晶晶的光芒，那么洁净，那么美好，原先那个沾满灰尘的世界消失了，那个令人沮丧令人厌恶的世界消失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灰尘呢？那些要命的灰尘呢？整天折磨整个王国每个人那根脆弱神经的灰尘呢？他更加糊涂了，好像被催眠得更厉害，一切都变得闪闪烁烁的。他定睛去找怪老头，嘴巴张张，想问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怪老头好像一切都明白，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含笑看了看他。天啦，年轻人希望永远停驻在这种目光下，感受到那种通体晶莹身心发光的喜悦感里。可是，怪老头好像又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他拄着他的老拐杖，还是那样兴致勃勃地，眨眼已经飘然而去。年轻人呆呆爬在卡尔卡拉树上，内心响着轰然的声音。

这声音也许是喜悦，也许只是恐惧，年轻人说不清楚，他想我可能暂时患上了某种让人高兴的眼病，很快就会痊愈，明天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第二天，他醒来张开眼睛，他首先看见的是什么呢，居然是窗外那轮朝气蓬勃的朝阳，明媚的阳光正穿过亮闪闪的窗玻璃，斜照在铺满玫瑰花的床上，他听见了小鸟的叫声，闻到了玫瑰的芳香，那声音那芳香让他感到无法言说的快乐。接着，是的，他看见了在光线中飞舞的灰尘颗粒，那些灰尘好像有脚有翅膀，它们在光线里飞舞着，旋转着某种神秘的线条，可是，第一次，它们引起的不是年轻人内心的厌恶或者恐惧，它们也是这个早上的一部分，也是这个家的一个参与者。他带着那种兴致勃勃的心情观察了它们一会，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早上，一个不是灰色的早上，一个没有疲倦和挫败的早上，一切都充满着如此难得的安谧和美好。为什么不早些患上这种让人高兴的眼病呢？

年轻人突然明白这一切都和那个怪老头有关，和他那双世界上最亮的眼睛有关。那双眼睛一定把什么魔法注到他的眼里了。回忆那双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一双多么美的眼睛啊，大概把全世界的活力全世界的新鲜都灌注在里面了，那里藏着年轻，藏着朝气，充满着无法述说的魅力，一个刚刚诞生的天使般的婴儿的眼睛也不过如此吧。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久逝了的童年，想起了孩提时代围绕父母身边玩乐的日子，那些无忧的日子，单纯的日子，最快乐的日子，最美好的日子。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儿时最好的朋友，他激动地一跃而起，因为他那时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现在的邻居，他要让他一起分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分享生活中的美好。

于是，他的邻居，也是他儿时的好友，当然在怪老头那里，轻易地重新获得了那双年轻的眼睛，世界立刻在他的面前变得亮晶晶起来。接着，他邻居的邻居，好友的好友，越来越多的人分享了这个秘密，于是，这个王国的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这些声音汇合起来像在敲响一个警示：这个王国恢复了年轻和快活，喜气洋洋，充满力量。

可是，那个三百岁的怪老头，那双亮晶晶眼睛里究竟藏了什么神奇魔法呢？那个好奇的年轻人一直想解开这个大秘密。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到怪老头和他的老拐杖了，就像老头从天而降而来一样，他的离去也像露珠般人间蒸发了。好在，这个王国的人们已经学会了用积极乐观的心态去生活，学会了包容和欣赏，他们仍然很爱整洁，但绝对不再是极端的洁癖，他们当然每天还会打扫尘埃，但是他们也在笑哈哈地享受着生活，他们爱阅读，爱审美，爱交朋友，爱各种人们所需要的美事。他们在快乐中度过每一个充满阳光的日子。

直到那个年轻人变得像三百岁一样老的时候，他才在他最爱的那棵卡尔卡拉树下发现了一本书，是一只红嘴巴大鸟从卡尔卡拉的树洞里找到的，那是一个人们从来没有发现的树洞。那本书是一卷古书，书脊上印着古老文字写就的书名，老人一个字也看不懂。老人还是好奇地打开书，书里还是那种奇怪的文字，一个不认识。直到最后，老人看到了一幅画：那是一双特写的眼睛，那双老人曾见过的世界上最亮晶晶的眼睛，那个怪老头的眼睛，那双让人重新发现了世界唤醒了心灵的眼睛。瞬间，喜悦的泪水像泉涌般涌出老人的眼睛，他小心翼翼、无比珍惜地用手轻轻去触摸眼睛的光芒，那世界上最神奇的光芒。这时，怪事发生了！那画上的眼睛好像活了过来，朝老人眨了一下。一行淡淡的诗句隐现在那双活了的眼睛下面，奇怪的是，老人发现自己读懂了那古怪的文字：

亮晶晶的魔法

我的脚行走在大地，

我的梦想贴近天空。

风沙迷不了我的眼，

我用世界上最清澈的泉水擦洗我的眼睛；

岁月老不了我的心，

我用世界上最自由的风儿涤荡我的心灵。

用爱去拥抱世界，

用诗去唤醒生命，

每天都是崭新的，

每个事物都是美好的，

每个日子都有意义，

像个孩子那样去憧憬……

“像个孩子那样去憧憬”，老人含着泪水喃喃地念道。这时，卡尔卡拉树上每片光亮的绿叶哗啦啦响着，整个世界发出那样美好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