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烛光

作者简介：杨小丽，女，37岁，陕西省白水县人。毕业于咸阳师范学院英语系，现就职于西安市西工大附小。中国教师研修网授课专家、陕西省教育学会评委、西安市“阳光师训”讲师团授课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西安市“基础教育资源应用名师”，碑林区教育学会理事。

一个人的性格多多少少都有父母的影子。我自己则更多的是随了母亲，隐忍而要强。小学教师出身的母亲虽然有些狭隘，甚至有点儿强势，但丝毫不影响她对我们姐妹成长中的教诲，如同那微弱的烛火之光，依旧可以照亮人生前进的道路。

我出生于渭北高原白水县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传说中曾经出过“四圣”。即便是在生活条件很艰苦的年月里，依然造就出一批又一批人才。而那时人们精神与物质的匮乏，也导致了我们家庭的不幸。我们姐妹的出生，带给了家庭无比的开心与希望，母亲一边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一边照顾着我们姐妹的生活与学习，我们家的小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

但是大姐却在九岁那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所击中，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受人世间的美好生活，昙花一现之间就匆忙离我们远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母亲一个人坐在灶火前拉着风箱为我们做饭时，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那酸楚的泪水，把胸前的棉袄都打湿了。

一个女人家遭受命运打击的痛苦难以想象，生活的担子全部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但是她从未丧失对生活的信念与希望。尽管村里人以为母亲会因为生活的困苦而忧伤，母亲却以惊人的毅力很快就振作起精神，她不能长时间沉浸在痛苦中，让家里其他人跟着饿肚子。

那时，父亲在铜川矿务局东坡矿校教书。星期天的时候，母亲一个人经常往返白水西北乡和铜川东坡矿区。她带着老家的五谷杂粮，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走过山沟里的林皋水库，一个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累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弯下腰去掬一口路边的河水。到了东坡矿区以后，她再想办法换回一些塑料凉鞋、的确凉布料之类，拿回去逢会赶集时卖掉。

一个冬天的傍晚，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结冰的林皋水库，临近岸边时厚厚的冰层突然断裂。她几乎是在那个瞬间就掉进了冰窟窿里，她在拼命挣扎的时候却不愿意丢掉手里的包袱。那包袱遇水浸泡以后变得越来越沉，而她却没有放弃那个维系着全家人生活的小包袱。当她后来被水库边上的村里人拖上冰面时，还紧紧地抓着那个包袱。由此可见，自立自强的母亲简直有点儿要钱不要命了。

母亲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聪明人。后来为了照顾我们姐妹三人在东坡矿校上学而离开了村边上的小学校，也错失了一个民办教师辛苦多年可以转正的好机会。

那时候，她非常敏锐地觉察到了市场经济会给人们带来的机会，通过自己的勤奋与努力，几乎是累垮了自己的身体，拼着命挣到钱供养三个女儿上完大学，并成为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能人。最为佩服的就是母亲经常能随口说出一些俗语和深入浅出的道理来。当时好像不是很明白，现在想来，都是一些真实而朴素的人生哲理。比如，看到一个东西要估计其重量，她就会说“眼是尺子手是秤”。母亲当年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一语道破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这一点生活体会我现在是深入骨髓。

现在想来，我一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小丫头，师范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小学英语教师，一路走来，去北京大学培训，出国访问，成为区、市级教学能手，在全国大赛中获奖，并赴西部进行名师送教活动，这身上多多少少烙上了母亲那种坚忍和豁达的性格遗传。

大概到了我上中学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家里条件多少比别人宽裕了一些，或许是因为母亲身上本就有超人的能量吧，她比当地的乡亲们显得大度与阔绰。尽管她把我们的钱管得很紧，但在外面花起钱来却是毫不吝啬的。

那年，母亲送我上大学，她在我衣服口袋里装了两千元。我不想要，我说师范大学是免费的，不用花钱。母亲默默地说：“穷家富路，出门还是多带一些钱，遇事不求人。”

当大家开始进入懵懂的青春期，一个个尝试着去探索爱情的甜蜜时，我也不能例外。当我尝试着抹上口红，对那艳羡的连衣裙投去一瞥时，母亲却淡淡地说：“鸭子的嘴巴再打扮也是扁的。”我便害羞地像那只丑小鸭一样用羽毛遮掩着自己的冲动。是啊，我是多么矮小啊，又丑又矮的我，怎么会有人喜欢呢？我沉静下来认真读书，我期待用自己的才华与努力来掩饰自己的自卑感！后来同学们因为家里经济拮据而去做一些小生意，或者节假日带家教，也有人因为谈恋爱而挂了科，我却悠闲安然地修完学业，各门功课全优，顺利地被分配到西安市一所小学当了英语教师。

现在想来，母亲以自己近乎残酷的睿智与嘲讽挫败了一个少女的敏锐和虚荣，让我没有虚度那段青春岁月。

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也是她清楚地给了我努力的方向与前进的动力。

当初我遇到现在的爱人时，他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就因为他会画画，他笔下的人物是那样的生动与美妙，我那颗曼妙的少女之心瞬间就被他吸引住了，竟然丝毫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决然地跟定了他。那时候，他白天学着别人下海经商，晚上一个人待在单身宿舍安静地画画。我似乎很享受那种看似单调而有趣的生活，有时送饭给他，看着他认真画画的样子，我想象着自己应该就是古时候那位灯下添香的红袖佳人了，而他则是我一辈子相依为命的如意郎君。因为他勤于作画，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在一起，也很少有过花前月下的感情交流。现在想来，或许我们之间根本不属于风花雪月的相亲相爱，只不过是一点儿淡淡的好感而已。我现在都不知道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有没有我这只丑小鸭的存在。但是，我喜欢这种感受，也在享受着这种美好的感情。我甚至希望时光一直这样停滞着，让我们一直能享受这甜蜜的时刻。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不善于经商的他把手里的钱赔得精光，还欠下一屁股外债，从没有经过这般打击的他从此一蹶不振，不但拒绝见我，也总是悄悄地吃着毫无营养的白面条。实在是于心不忍，我偷偷取出自己全部的存款，又在朋友处借了一笔钱，帮他补上了这个窟窿。

这下轮到我度过一段艰苦的日子了。一方面，母亲坚决反对，反倒增加了我们在一起的决心；另一方面，为了多挣钱补贴生活，我在外面兼职带课。平时在学校上班，周末两天又要做家教挣钱，加上对自己所选择的这条生活之路的徘徊纠结，我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当我在病房醒来时，母亲静静地看着我，我心虚地低下头，不敢正眼看她。想到她老人家当初的反对和我固执的坚持，我心里渐渐明白了，母亲显然是不舍得我这么辛苦的。

此时此刻，长时间的委屈和疼痛全部爆发出来。我趴在枕头上号啕大哭，旁边的母亲则安静地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大概等我哭累了也哭够了的时候，她才一字一句地说：“娃啊，你自己选择的路就得自己走下去，哪怕它是崎岖不平的！莫欺少年一时穷，只要他肯吃苦，愿意为了你付出，就值得，妈妈不会阻拦你的。但你自己心里要想好，到底该怎么去做决定。”

“自己选择的路就得自己走下去！”母亲当初所说的这段话深深地触及了我心中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使我陡然觉得惭愧而茅塞顿开，同时获得了一种新生的力量与希望。

从此，无论我有多大的难处，想到母亲的话，我都会鼓励自己坚持着走下去。

如今，在繁华的古城西安，我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有爱我的丈夫和优秀的儿子，我自己也在教育行业内有着令人羡慕的成绩。我一直不能忘记母亲对我用心良苦的谆谆教诲，是她让我从一个乡下小女孩成长起来，并且懂得怎样去追求自己人生的幸福，而且获得了一种面临重大事件时总能做出判断取舍的价值标准。这些看似简单的生活理念，是我们从书本上学不来也看不到的东西，这一切与母亲的言传身教密不可分。是那个乡村教师出身的母亲教育了我，一个人面对任何苦难时，都不能轻言放弃，都要坚强起来，有精神有尊严地生活着。

如今为人妻母，我深深懂得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不容易，做一个优秀的母亲更不容易。纯朴而要强的母亲，用她半辈子的努力为我们姐妹三人树立了生活的榜样。这些普通人身上的宝贵品质，像那微弱的烛火之光一样，照亮了我人生前行的道路。

遗憾的是，母亲在六十一岁那年就去世了。我曾经觉得她是那样的无所不能，可以是我一生无忧倚靠的一棵大树，一面高墙，然而她突然之间就毫无征兆地走了。她曾经说过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去一趟北京，看看当年他们红卫兵大串联时的天安门广场。可惜我当时工资太低，害怕花钱，就劝她过两年再去……我坐月子期间，她从白水乡下来西安照顾我们母子时，因为心情焦虑的缘故，我曾经埋怨过她只用尿布而舍不得给孩子换纸尿裤……母亲回家后没过多久就永别了这个世界。我整整抑郁了两年多时间，总想用一段文字来叙说一下，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而无力。

常常忙碌于日常的校园生活而得过且过，直到有一天看到同村大哥段遥亭在《教师博览》上，发表了一篇《村边上的小学校》来纪念荒芜的小学校和他们的刘老师，我才明白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以文字的方式还原了母亲这个乡村女教师的形象。今年春天，由他出任主编发起“有水曰白”联谊征文文化活动时，邀请我写一篇文章。我一拖再拖，临近截稿时，匆促之间提笔成文，再不写一点儿文字来祭奠我的母亲恐怕真是说不过去了。

遥亭点评

我在审阅小丽妹妹（同村近邻）这篇文章时，又一次感到酸楚袭来。我以前在铜川矿务局东坡矿校上学时与他们家人曾经相处过一年时间，虽然多年不见，彼此还可以亲切呼唤。我曾经在文章中写到过她早逝的姐姐和我们的刘老师。要不是教学工作紧张的话，以她的文字功底应该写得更为情真意切一些的。她笔下的文字在这次征文活动一系列怀人纪事的叙述中，有着明显的思想性和挺拔劲。我们的刘老师可以借此机会复活在她女儿的心中，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