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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海洋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仰头的时候,血就回流到嘴里。血停不下,老师就让小六子送我回家,他家在我家斜对门。但小六子是个瘸子,走得特别慢,我也走得慢,因为有时得等他。其实那时,我感觉头晕,有点冷,我感觉到血一点一滴经过头部,再从鼻子某个生病破碎的部位流出来。瘸子小六子也去医院看我。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还是得小心翼翼地生活,因为体内的血小板还是那么稀缺,很害怕流血。

十三岁那年的秋天,秋风才刚过,早晨的天气,就已经很凉了。那天早读,老师让我们读《驿路梨花》,我翻看课本前面梨花的插图,鼻腔里一热,我赶紧抬头,可血还是滴到书上。刚好滴在梨花上,梨花的白,映着血的红,很刺眼。

那时常流鼻血,家人说是火气太重,责怪我一个暑假都在外面跑,跟别的孩子一起,天天在水里泡着,抓鱼。

以前流鼻血,用棉絮塞一下,或者仰头,用冷水洗脸就没事了。可十三岁那年的夏天之后,流血越来越频繁,有时要断断续续流半小时。这样我经常坐在门口槐树下的小椅子上,等血停了。有大人路过,他们会说,哟,你看,这小孩怎么又流血了。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看着不远处别的孩子都在开心地玩耍,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情绪,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忧伤。

前一天晚上洗澡,低头洗脸,把毛巾从脸上移开,发现毛巾上有很多血,吓了我一跳,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血就流了下来。也许是水太温暖的缘故。

可那天早上,血似乎不肯停下来。仰头的时候,血就回流到嘴里。温热腥咸,还有一点苦涩。用冷水洗敷也不见效果。只好低头,任它去。

看着血滴下来,地上有,衣服上也有,我心里忽然很烦。同学们都不读书了,老师也来了。教室里变得特别安静。

血停不下,老师就让小六子送我回家,他家在我家斜对门。但小六子是个瘸子,走得特别慢,我也走得慢,因为有时得等他。一路上听到了很多鸟的叫声,清脆悦耳,但又感觉遥远,我还注意到地上铺满了落叶,空中也有落叶在飞。

回到家,爸爸正准备去做工,妈妈在做早饭。我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木椅上,看着院子的树和天空。妈妈用了她所知道的各种方法,血还是停不下。地上有一小摊血,我身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滴落上去,我感觉血的滴落,像是屋檐滴水。妈妈忙着为我擦洗,让我把头抬起来,我说不行啊,抬起来也没用,血都流到嘴里,流到肚子里了。

爸爸把一直拿在手上的草帽,放回到屋里,他皱着眉头看我,又看天,像在叹气。妈妈把我的头扳着朝向天空,给我的鼻子里又塞了一些棉絮,我刚好看到屋檐上黑色的瓦片。血好像停了,但片刻之后,就满嘴都是,我吐到地上。

妈妈急得流眼泪了,开始责备爸爸,用颤抖的声音问,孩子那样了,你也不想想法子,就在那里看着,有你这样做爸爸的吗?

爸爸的口气也不好,他黑着脸说,我有什么法子,能用的法子你不都用尽了,再说,小孩子流点鼻血,不也很正常?流着流着,就会停的。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黑着脸。

他的脸,一直那么黑。

然后是他们之间冗长的争执。

我看着屋顶,看着天空,也看着那些落叶的树,心里满满的,都是忧伤。

妈妈哭着摸我的额头,摸我的手,问我是怎么了,我只是摇头。

见我不说话,妈妈更着急了,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还是摇头。其实那时,我感觉头晕,有点冷,我感觉到血一点一滴经过头部,再从鼻子某个生病破碎的部位流出来。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妈妈的眼泪,像是长大了,突然间一大颗泪珠,就滚落到我手上。泪珠的滚烫,让我知道自己是那么凉。她把爸爸拉到一边,尽量压低了声音说,你还不赶快送他去医院,你这人怎么不急,这么流下去可怎么办?人身上还能有多少血,流死了看你怎么办?!

妈妈说话时,还一边看着我,擤下一把鼻涕和眼泪。

听到妈妈的话,我觉得我真的要死去了。地上的血,还有那一点一滴往外跑的血,都是我的生命。

再次抬头看天,我开始感到绝望。我哭了。流出的血,我再也不肯吐出来,和着眼泪一道吞了下去。

爸爸到外面走了一趟,大概是借钱和叫车去了。很快来了一辆三轮车,爸爸把我抱在身上,急急忙忙,去了镇上的医院。

镇上医院要八点才开门,那时又没有电话和手机,也没有急诊室,只能等。很多人都围着我看,也有好心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冰棍,让我放在鼻梁上冰着。冰棍很快就全化了,地上又多了一些血迹。

我闭着眼睛不想看人。只静静地躺在爸爸怀里。觉得爸爸没有往日那么凶了,脸也白了一点。

过了一会妈妈也坐车过来了,说放心不下。妈妈总是握着我的手,好像不握着我就会离开了似的。她还不停地给我擦脸,叫我不怕。

我点头,说我不怕。

血还在滴,有时快一点,有时慢一点。我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要死去了。虽然我不再感到害怕,但我真的不想死。那时我才十三岁,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从来不曾感觉到死亡离自己那么近。

医院开门后,爸爸背着我一路跑到就诊室,妈妈跟在后面。

我坐在椅子上,前后都是灯。那个胖医生,用一个冰冷的东西抻开我的鼻孔,用个圆形的中间有孔的镜子,反射一些光线到我的鼻子里,他用小镊子夹出里面的血块,鼻子一下子轻松了,血也跟着出来了。然后他用药棉蘸了药水,清洗鼻孔。不清洗不要紧,一清洗,血如泉涌,大量温热的血液流出来,我吓坏了。我大睁着眼睛,眼里都是泪水,看到妈妈脸色煞白,父亲的眼睛也红了,我忽然感觉我对不起他们,我觉得我就要死去了。

医生大概也吓坏了,他把很多药水一股脑儿倒下来,倒在一根很长很长的棉条上,药水洒到地上了他也不管,就把棉条塞到我鼻子里,狠命地往里塞。真难受啊,鼻子里又痛又酸又痒,只能咬着牙齿,浑身都在颤抖。

我怎么都想象不出,那么多棉条,是怎么都塞进鼻子里的。血暂时堵住了。后来就开始吊水、输血。到了夜间,我喝进肚子里的血,全部都吐了出来,黑色的吐了一盆子。另一只鼻孔又开始流血了,于是又经历一番磨折,两只鼻孔都被彻底堵住了,只能用嘴呼吸。用手一摸,感觉两只鼻孔比牛鼻子还大。

后来又转进县城医院和市医院。我却一直处于半昏迷中,只记得整天打吊水,输血。输血的针头可真大,看了就让人害怕。

流血不止是因为血液中血小板含量太低,出血面稍大点就难以自己停止。可为什么血小板偏低,却一直没找到原因。后来说要抽取脊髓出来化验,听了就头皮发麻,又要许多钱,就作罢了。

住院期间,家中亲戚、左右邻居都去医院看我,让我感动,却也羞愧。他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了,有时来人了,我都有哭的冲动,我才十三岁的人,却让这么多人为我跑动。听说大姑妈一听到我的事情,就哭了,我没亲见,但于想象中见到这种情景,已是终生不能忘怀。瘸子小六子也去医院看我。还有嫫嫫也来看我,也在我意料之外,因为她是个精神病患者。

一个月后,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那天爸爸和大姑父一起接我。我感觉上半身是自己的,下半身是别人的。虽然我在走路,可又不像我在走。腿脚麻木而轻飘,我说我感觉像在飞。大人听了,都笑。

那时候,我感觉我真的是个孩子。

父亲也笑。父亲更黑了,也更瘦了。可笑得那么暖,我从来没见过他对我笑得那么温暖。

回到家中,正是十月小阳春,院子里的桃花竟然开了好多。看着院子里熟悉的一切,感觉它们都变了,好像它们是从哪里初来一样。整个世界都是新鲜的,就连阳光,好像也是新生的。

母亲那时忙着晒芋粉,院子里摆满了白色的芋粉,好多蜜蜂来采桃花,也采芋粉,在阳光下,院子里闹哄哄的,感觉是春天。

冬天的时候,我就去上学了,也许是血气不足,感觉那年的冬天很冷。但是人情很暖。以前觉得父亲只知道黑着脸,打我,现在知道他也会背着我,一口气就爬到了医院的四楼。他还说,“你这个讨债鬼啊,你把我三魂吓掉两魂半。”

父母之间也不是只有争吵,仔细观察,原来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我没有发现的细节。

第二年,桃花开的时候,有几株桃树死去了。父亲说是因为小阳春的时候,开花太多的缘故。

我想说,我流那么多血,我以为我也会死掉,不过活下来了,感觉活着,比死了好。

那次住院,花的钱差不多相当于家里三年的全部收入。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还是得小心翼翼地生活,因为体内的血小板还是那么稀缺,很害怕流血。随时都得带着药水,以及小镜子,小镊子。

有一回削铅笔,手被割了一道口子,血也呼呼地往外跑。它们似乎都不想停留在我的身体内部了。赶紧上止血药水,赶紧包扎,然后才安下心来。不过也够让人惊吓的。

那时见血都怕。有一次看到《浣花洗剑录》里的方宝玉用剑割破自己的脚趾,让血流出来以表达怨愤,我感觉那多痛快。可是我不行,血之于我,正像命之一线,它会不听使唤的。

我也没几个玩伴,同学们都怕我,怕我流血不止。我只好和家门口跛脚的小六子,还有他同样跛脚的哥哥小三子,以及还路债的嫫嫫一起玩。小六子和小三子都得过小儿麻痹症,以后走路就都不利索了,别的孩子也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玩,就只好和我搭伴了。嫫嫫以前是小学老师,后来受了刺激,据说是新婚的夜晚被她丈夫的体毛吓坏了,以后就不能教书,她每天从小镇的东面走到小镇的西面,遇到河流了才回头,风雨无阻,镇上都说她前世欠了路的债,今生是来还债的。

通常是小三子、小六子和我在一起玩,街前屋后瞎转,捉蜻蜓,抓知了,等着嫫嫫的到来,等她给我们买水果糖。吃了嫫嫫的糖果,我们就在一起聊天,编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后来嫫嫫要继续赶路,我们就目送她走,或者送她出村口。

有时我也想着要帮父母做点事情,他们却不肯,只让我去好好读书。后来我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一个可乐瓶或健力宝瓶,都捡回来,即使是在同学面前,也并不觉得难为情。

小三子家开小店,他说健力宝瓶的瓶底上如果有注册码,可以卖一块钱一只。我说每一只上面都打有号码,他偏说有的有,有的没,就让我找给他,他给我五毛钱一只。我拣到了五只瓶子准备给他。可还没给他,就听说他喝农药了。很多人都围在他家的小店门口,看小三子像只放瘟的小鸡那样,口冒白沫,眼睛直翻,捂着心口和肚子在地上打滚,蹦着挣扎了一会儿,就闭气了。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挣扎和闭气,而我还拿着几个空健力宝瓶子痴痴地站在那里,风中那浓烈的药水味,似乎不曾散去。

他的死对我打击很大,那是一种狰狞的死法,我目睹了,但那痛苦烙在了我心上。那时我和他、他弟弟常在一起玩,周末一起去镇上的街道后面找瓶子。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下我和小六子相互陪伴,排遣着寂寞的青春,连路过的嫫嫫也变得沉默。准备给他的那几只健力宝瓶子,后来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也许是父亲卖给收垃圾的了。

小三子死后不久,油菜就开始收割了。那年油菜的收成不好,从油菜地里飞出很多小粉蝶,白的,黄的,杂色的都有,大概和“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里所说的是同一类。这些小蝴蝶,都是小青虫变成的,而小青虫是吃油菜长大的,以后变蝴蝶,还是要回到油菜地里去繁衍后代。不知是因为太多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它们错过了季节,油菜收割的时候,它们还是蝴蝶,仓皇失措地纷飞。

后来这些小蝴蝶都飞到一块抛荒了的田里聚集起来,越聚越多。荒田里都装不下它们了,它们就又占了一座小山头。那是黄昏时候,漫天蝴蝶纷飞,很是美丽。大人都围在边上看,认为那是灾祸,小孩不管,跟在蝴蝶后面追,有的拿袋子装,装了满满一塑料袋。后来太多了,装不下,小孩们就开始用脚踩,用枝条抽,地上到处都是蝴蝶的尸体。可是还有更多的蝴蝶,从四面八方收割之后的油菜地里跑出来,为了躲避被踩死和抽死的命运,它们只好努力纷飞,不敢有丝毫停歇。

黄昏下,那么多飞翔的蝴蝶都被染成金色,漫天飞舞,像无数光斑在空中飘动。我没见过大海,但我忽然就想到了大海。我觉得这些蝴蝶,就是生命的海洋。

这时我又想起了小三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喝药水,如果他和我一起看这些蝴蝶的话,他会想些什么呢?

我在黄昏里看那些蝴蝶,看了很久很久,大人们都回家吃晚饭了,小孩子们也疯累了,他们杀了足够的蝴蝶,逐渐意兴阑珊,都回家去了。空中飞舞的那些蝴蝶,终于可以借着夕阳最后的光亮,渐渐地,渐渐地停落下来,找一个栖息的枝头或草叶尖,度过它们生命中所剩无几的夜晚。

第二天清早一起来,我都不怕上早读迟到,先跑去看那些蝴蝶。死了一大片一大片,地上都是蝴蝶,还有一些栖息在树叶、草叶尖上,大约也活不长久了。

后来,一群一群野蚂蚁,像黑浪一般涌来,搬运蝴蝶的尸体,搬运了很久。再后来,雪洪水来了,冲走了蝴蝶的残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么多年以来,我都记得那些集体飞舞,又集体消失的蝴蝶。正如我从不曾经忘记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的迫近,以及那位喝药水而亡的童年玩伴。按照人类的观念,那些蝴蝶,本就是虫灾的产物,集体死亡,被人捕杀,也属理所当然。可我总认为,不论它们的集体飞舞还是死亡,它们都是生命海洋中的一部分。

我们也都诞生于偶然,又可能在任何一次偶然中消失。可以让人意外死亡的因素太多了,可以让人类集体死亡的力量,也不计其数。能够死于时间的人,已经足够幸运。

有时我就想,也许所有的生命都是流水,当潜伏在地下的时候,那是无知无觉的黑暗状态,当流出地表的时候,便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最终,又不知会在何时,何种机缘下,以何种方式重新回归到地下。活着的与死去的生命,都是这生命海洋的一部分。

我的生命的泉水,流出地表已经二十多个春秋,有时候好像要干涸,回归地下了,却又继续流淌。这二十多年来,很多祖辈都已相继辞世,父辈中也有不少人业已离开,和我同龄,我们的生命泉水发源于同一岁月的门槛上,我幼年的同伴、同学,也有几位,提前回归到海洋中——嫫嫫在一个暴风雨突然来袭的电闪雷鸣的下午,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六子因为腿脚不灵便,后来被一辆疾驰的货车带走了——他们把地表的世界留给了我们,让我们继续流淌,向那海洋流淌。

是的,目睹身边人的离开,我觉得我长大了。知道了什么该珍惜,什么是挽留不了的,只好坦然面对。非不伤也,乃直面也。

生命的成熟,总是伴随着一些生命的消逝。那些在我们身边走着走着就消失了的身影,他们将在记忆里伴我们同行,走向远方。

在生命的海洋里,我们都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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