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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烟花一样迸裂开来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对于抽象画,彦涵有自己的理解。这也是彦涵的自画像。还有一幅《敞开的窗户》,作于二〇〇七年。但是透过冰冷的画面,你能感到画家火一样的心,尽管此时,彦涵已是九十一岁的老人了。

1999年,彦涵创作《要和平,不要炸弹》,反映了他晚年的和平主义思想。

七十一岁以后,彦涵的画风再次大变。

画面上,没有了具象,只是一些几何形状的色块、线条,或穿插,或放射,或交错,或扭曲,或缠绕,如天马行空,恣意纵横。还反复出现各种符号标记,月牙形的,眼睛形的,三角形的。这是彦涵所特有的符号标记。

他的画,变成了抽象、半抽象的形式。油画、国画、版画全都如此。

白炎看彦涵在纸上胡涂乱抹,忍不住笑他:“你呀,现在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他哈哈大笑:“搞艺术嘛,就得有股疯劲,过去是想疯却疯不起来,现在终于可以疯了,那就疯个痛快!”

框架里的苹果1987年

空间1987年

迸裂2004年

对于抽象画,彦涵有自己的理解。他的画案上总是放着一些巴掌大小的卡片,他会把脑子里随时闪现出来的一些想法,随手记在卡片上,类似语录,他称之为“谈画录”。时间长了,卡片积攒了厚厚一摞,里面就有一些是关于抽象画的。

其中一张说:抽象画有它的社会基础和各种艺术动态的参照,它并非是和一切事物孤立无关的产物。它是从对许多事物的体察中得来的。它包含着意识的活动、感情的勃发、视觉的刺激、神秘的幻境,甚至包含有美好的魅力和发人深思的力度。又有一张说:艺术直观现象的美,只是有限的表象层次的美。深层的美,难于直观的美,常常是最高层次的美。

彦涵的抽象,只是表现形式,形式的背后,却是对现实、历史、人生、人性,乃至宇宙的冷静而深刻的思考。这是彦涵骨子里的东西,一辈子都是这样,想抹都抹不掉。看一下他晚年的几幅油画代表作,就会明白。

《坍塌的墙》,是幅半抽象作品,作于一九九九年。一道禁锢的墙土崩瓦解,落花流水,象征着自由的思想冲破牢笼,保守的秩序终被打破。令人想起那道著名的柏林墙,想起中国的改革开放。进而使人想到,冲破各种禁锢,让思想自由飞翔,这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

同一年,他还画了一幅《两种命运》。一条宽宽的几何彩条斜插画面,直冲云端,暗喻某些人官场得意,青云直上,浮华人生;而其背后,是一根被扭曲却坚挺的黑色的柱子,顶天立地,象征着另外一种人生——肩当责任,忍辱负重,不屈不挠。他们是社会的中坚,国家的栋梁。此画象征着两种人生,两种命运,令人深思。

到了二〇〇四年,彦涵再次发挥了这一主题,画了《曲柱》和《曲立》,象征着中国有骨气的知识分子在逆境中挺立,在重压下崛起,面对厄运,永不低头,用不灭的信念支撑着民族的希望。这也是彦涵的自画像。

《红色的概念》,作于二〇〇一年。炽烈的红色色块涂满整个画面,间或露出几块黑色。反差强烈的画面,似乎在传达一种哲理:任何事物都存在着正反两个方面;同时还会叫人产生另一种解读:华丽的外衣掩盖不住黑暗的内里。

对于社会的腐败,彦涵深恶痛绝,一九九九年,他画了《天尺》,以极为简洁的造型,象征在茫茫的苍天之上,高悬着一把巨大的尺子,它衡量着人世间每一个人的灵魂与品行,并终将对那些腐败者进行末日的审判。

在此之前,他画过一幅同样主题的彩墨画《天目》,严厉的“尺子”变成了冷峻的“眼睛”,表达了对权贵腐败的蔑视,不由叫人想起“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名句。

还有一幅《敞开的窗户》,作于二〇〇七年。这是一幅半抽象作品,两扇敞开的窗户虽然紧靠在一起,里面却空无一人。作品影射了当今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无情。整个画面呈蓝色色调,越加透出冰冷漠然。但是透过冰冷的画面,你能感到画家火一样的心,尽管此时,彦涵已是九十一岁的老人了。

晚年以后,彦涵一直想以“文革”为题材,搞一幅大的作品,给那段历史一个交代。这个想法一冒出,便萦绕心头,再也挥之不去了。

作为那段疯狂岁月的亲历者,对于“文革”给中华民族造成的巨大灾难,他刻骨铭心,不堪回首;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画家,他要用自己的作品警醒世人,反思历史,启迪良知

关于这件事,他曾对彦东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九三七年,德军轰炸了西班牙的小镇格尔尼卡,炸死炸伤很多平民百姓,将小镇夷为平地,毕加索立即画了不朽的《格尔尼卡》,以此控诉法西斯的罪恶,对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表示了巨大的悲哀和同情。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几十年,却鲜有画家去表现,很多人都忙着去画风花雪月,去画商品画,去赚钱。这是画家对历史的失职。一个画家如果游离于重大的历史事件之外,那就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

大约是二〇〇二年的时候,他刻了一幅《浩劫》,写实风格,表现的是红卫兵焚书的破坏场面。他不大满意,便封存起来,不再示人。

他觉得,“文革”是人类历史上一场规模巨大的浩劫,影响了中国社会各个领域,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方方面面,无一幸免,仅以“焚书”这一具体事件来概括“文革”,显然远远不够。他想画的“文革”作品,应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史诗性。

《浩劫》虽不理想,却给了彦涵一个重要的启示。那就是,“文革”的内涵太复杂,规模太浩大了,选取任何一个具体的场景,都难以表现“文革”的全貌,就像一面镜子,再大,反映出的世界也仅仅是一个侧面。他需要的不是镜子,而是一粒水珠,水珠是圆的,再小,也会映出整个世界。关键是要找到那粒水珠。

一晃,到了二〇〇六年,那粒水珠却迟迟不肯出现,彦涵感到了时间的紧迫。这一年,他已经整整九十岁。而且此前,严重的冠心病曾导致他两次大面积心肌梗死,心脏日趋衰竭。彦涵预感到生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争分夺秒,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件作品,不然,他就不会坦然地离开这个世界。

这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彦涵住在彦东家里。彦东在西郊买了一所农家小院,每个周末都会开车把他接来住上一天,一是全家团聚,二是让他暂离画室,休息一下。就在那个夜晚,他又一次想到了那粒水珠,苦苦思索,夜不能寐。

他忽然想到,“文革”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场灾难,倘若把历史比作浩瀚无垠的天空,那么天空就不仅会有白云悠悠,也会有乌云滚滚。想到这里,似有一道闪电从脑海里划过,让他一下子看见了苦苦寻找多年的那粒水珠!

那粒水珠,便是乌云。乌云翻滚,乌云蔽日,乌云压城城欲摧,乌云笼罩中国大地,乌云压在人民心头……滚滚的乌云,不就是“文革”的最好的象征,也是“文革”最好的形象吗?

彦涵兴奋不已,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急不可待地让彦东把他送回西郊鲁谷的家中。一到家,他便钻进画室,迅速勾画出了乌云的草图。

接下来,却遇到了麻烦。“文革”从开始到结束,中间跨越了十年,用一个静止的画面很难表现这个跨越。彦涵再度陷入困境。但是,经过几个彻夜难眠的夜晚之后,他最终又走出了困境。

很有可能,是连环画帮了他的忙。因为他曾是连环画的创作高手,深知连环画具有时间连续性这一特点,所以才自创了一个独特的绘画形式——“联画”。所谓“联画”,按着彦涵的解释,就是将两个不同时间段的场景联接在一起,形成一幅组合式的画面,以完成时间上的跨越。

彦涵的这幅“文革”作品,就用了“联画”的形式。一个场景是乌云翻滚,遮天蔽日,代表“文革”开始;另一个场景是电闪雷鸣,乌云被击碎,代表“文革”结束。

为了明确作品的含义,也为了使两个场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他在画面中间加注了一个横向标题:“1966—CHINA—1976”,以此引导人们追问:在那段时间里,中国究竟发生什么?又何以发生?

彦涵真正完成这幅作品时,已是这年的十月,恰好是“文革”结束三十周年。他放下刻刀,如释重负。

彦涵差一点儿就无法完成这幅作品。因为,在完成《中国1966—1976》之前,他曾濒临过死亡,甚至已经升入了“天国”。所幸他只是转了一圈,又重回人间。

2005年,彦涵重病期间,原日军战俘、后参加八路军的前田光繁(右),到医院看望老朋友。

彦涵晚年患有严重的冠心病。二〇〇五年八月,他在协和医院接受心脏除颤起搏器安装手术。手术的时候,意外情况发生了。正当两根导管进入了心脏,医生准备安放球囊时,彦涵突然神志不清,语言含混,额头大量冒汗,身体躁动不安,血压猝然升至二〇五。

这是生命指征的危象。医生立刻决定放弃手术,撤出导管,紧急施救。推回病房后,彦涵又出现了失语、失忆,医护们出出进进,忙了几天,人才清醒过来。

当彦涵能够开口说话时,他向全家人讲述了手术中发生的一件离奇的事情。手术刚开始的时候,彦涵的神志还很清醒,他能清楚地感觉得到,左肩被打开了一个洞,接着有导管沿着颈部进入了胸腔,很慢。就在这时,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没有任何时空过渡,完全是在突然之间,他的眼前一片明亮,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看见学生模样的自己,正坐在西湖边上画画;又看见自己头顶烈日,行走在去延安的黄土路上;接着,他看见自己在太行山的木刻工场里,手握刻刀,不停地刻着木刻;忽然,眼前一片战火,他看见自己躲在残墙断壁后面,飞快地画着战地速写;画着画着,速写本上的画面变成了“豆选”的草稿,他明白,他又回到了当年土改的大河村;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小房子里,神情忧郁地刻着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木刻,他认出,那是在沙城的怀来报社;然后,他看见自己弯腰九十度地站在台上,脖子上挂了个大牌子,上面的名字被打了一个很大的叉;再然后,他看见自己正在人民大会堂里挥毫作画,画一只海鸥凌空展翅;再再然后,他看见自己站在了巴黎的街头,站在了毕加索、米罗的画前……

这一切,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一幕,非常清晰。他一生最主要的经历,都按着时间的顺序,在画面中一一展现。一遍过后,又重复了一遍。许多场景都是他在画画,有的干脆就是作品的画面。他疑惑地想,我已经到了天国吗?

正这样想着,忽然,死去多年的母亲出现了!母亲还是过去的样子,穿着带大襟的衣服,脑后梳着发鬏。接着,他的家人也都出现了:白炎、彦冰、彦东、儿媳、孙女、孙子,全家人都围在了他身边,最后,父亲也来了。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他跪了下来,展开双臂,把全家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气氛宁静,安详。

他感觉到,他身体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明白,是生是死,就在这最后一口气里。

这时,他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我就这么死了吗?不,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挺住!他紧紧搂住亲人们。他明白,只要一松手,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彦老!彦老!”一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彦老!彦老!”声音近了,像从空中飘洒下来。

他恍惚明白,是护士在喊他。他想回应,却无力开口。

2006年7月29日,彦涵美术馆在连云港市落成。

接着,他感觉到心脏里的导管被拔了出来。于是,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到天国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当彦涵讲完这段离奇的经历后,全家人都被惊呆了。孙子彦风,已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竟拉着爷爷的手呜呜地哭起来。

彦涵安慰家人说:“我不怕死亡,也不怕面对末日审判,因为我一生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民的事,我问心无愧。”

数月之后,彦涵决定再冒风险,安装心脏起搏器。这次,终于成功。他越加珍惜时间,整日挥笔作画,新作依然不断,其中就包括《中国1966—1976》。

时间到了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九日。这天是彦涵九十二岁生日,却不料,由胆结石引起突发性胆管炎,将他送进了医院,进行紧急抢救。更要命的是,胆管炎又迅速引发了心力衰竭,接着又引发了呼吸衰竭和肾衰竭。

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他的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手脚也被“约束带”捆住。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身体极其痛苦。

彦东强忍泪水,伏在父亲耳边,大声说道:“爸爸,我知道您现在非常痛苦,但是您一定要挺住,全家人都等着您活着从这里出去。等您出去后,还像以前一样,我们一起去吃汉堡包,好吗?”

彦涵微微点点头,想说什么,嘴里却插着呼吸机的管子,无法开口。他的手微微晃了晃,做出写字的样子。彦东立刻明白,父亲有话要说,连忙把一支圆珠笔塞到他手里,又拿起一张病历纸放在他手下。

全家人都围过来。彦涵的手摸索着,颤抖地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老八路。屋里一片肃然。

一个星期后,彦涵又一次奇迹般地脱离了险境。

出院后,他又一次拿起了画笔。并且,动手整理了几十年来他随手勾画的草图,一共厚厚的十一册,彦涵称之为艺术随笔。他的许多作品,都能从中找到最初的影子,找到他的创作“密码”。

二〇〇九年,彦涵因心脏问题再次住进医院。此后,再没有离开医院。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

半年后,他因白内障,双目几乎失明。一个画家,眼睛看不见,痛苦可想而知,他多次要求医院为他做白内障切除手术。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医院认为风险太大,劝他放弃手术。

彦涵恳求医生说:“我愿意冒这个风险。如果我的眼睛不能复明,不能让我继续作画,对我来说,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那就是生不如死。”话说到这个地步,医院只好答应。

二〇一一年三月,他以九十五岁的高龄,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而且很成功。彦涵又重见光明。于是,单间病房变成了画室,他又开始整天作画了。

但是,只画了一个月,他又被发现了肝癌,而且到了晚期,他的身体终于被病魔击垮了。他再也无法作画了,这是让他最为痛苦的事。

他画了一辈子,一直画到九十多岁,够精彩的了!

彦涵讲述当年的故事。摄于1988年,彦涵家中。右为本书作者。

本书作者看望病中的彦涵。摄于2010年11月18日,北京协和医院。

不久,他又严重失声,完全说不出话来。在他彻底失声前,他曾用尽力气,对身边的孙子说道:“你要一辈子做个好人。”这是他生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二〇一一年九月二十六日,彦涵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滴心血,静静离去。昔日高大的身躯,又小又瘦,像个婴儿。

二〇〇五年的时候,彦涵画过一幅巨型彩墨画《迸裂》。几何式的线条在画的中心迸裂,呈放射状向周围散开,五彩缤纷,灿若晚霞。

画这幅作品时,他在一张卡片上写道:“我将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像烟花一样迸裂开来,留给人世最后的美丽和辉煌。”

他做到了。真正做到了。

二○一一年八月十八日 改毕于北京

二○一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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