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读民国旧刊《万象》第三年的二月号（一九四二年），有一篇贾兆明的文章，题为《再话作家书法》，说到当年创造社的郭沫若和郁达夫，以为作家中善书之雁行者。称：
创造社之巨子，郭沫若与郁达夫，书法均绝佳，郭氏泼剌倔强，郁氏落拓不羁，各显其横溢之天才，俱与其文章及人格相符合。字以气魄胜者，当推两公。
郭氏后来一直以书法家见称。郁达夫不以书名而从上面的文字中可见他的书法在当时也是负有书名的。说郭字“泼剌倔强”，我颇不以为然，“泼剌”的气派是有的，而“倔强”未必，郭的书法愈往后愈媚姿，虽有墨趣才情，却少清峻骨法。郁达夫的字也未必尽是“落拓”，欹侧而洒脱，具有烂漫天趣。
文章说：“科举制制度废止已近五十年，新文学家之曾得科第者恐只一二人而已，曾孟朴氏其一也。”又说：“凡与考者对于书法必有相当之练习，曾氏小楷端正遒劲，确有练习者也。其子虚白，即拙劣草率，一望而知为疏于临池者。”
其实，新文学家中，虽不曾于临池下过功夫，却于书事的风雅未能忘怀，即竭力反对旧的文化形式的周树人、胡适、钱玄同也极爱写字，这恐怕是读书人于文化传统难以割舍的缘分。
文章又说到徐志摩的书法，实在有点迷信兮兮的了：
徐志摩死于坠机，文坛惜之。其字亦似可飞者，用笔略嫌纤佻，无寿者相，此其为朕兆焉。
如同当年有人以为袁克文署款“寒云”二字，那“云”字作草篆。仿佛“四二”，寒云恰于四十二岁过世，亦称其成谶也。诸如此说，不过文人无厘头罢了。
已故作家中，我所熟稔的姚雪垠、张中行、吴祖光都爱写字。我曾请姚雪垠先生为家乡陋室书联，他说：“我不是书家，给‘陋室’写字，那是要给观众看的，免得人骂我献丑。”又说，“你喜欢我字，就给你写一幅吧！”过几天，我再去姚家，他果然为我写了一幅：“多读好书，持之以恒；养成习惯，终身受益。”这幅字挂在我的书房多年。我很喜欢“多读好书”这句话。张中行先生的字也极有清峻的风度。他说，近代书法，当推沈（寐叟）。又说，某年，我们安徽的一位书家称其有乃师林散之的一幅书卷，想请他题一引首：“散木不朽”，并说当代只能您老有资格可以题。张先生说：“我的字哪能题林老的书卷，岂不是佛头着粪？”老辈们的谦卑令人敬仰。祖光先生晚年最爱为人书“生正逢时”四字，其间故事非他人可以道出。
梁实秋书法作品
已经故去的文坛老辈还有活过一百岁的章克标，晚年一度托秀州书局为其卖字，作为生活费和医疗保障，我买过不少幅他的对联，尤以“登龙”二字，写得极其苍茫潇洒，是托范笑我兄专门请老人所书。嘉兴还有位研究明散曲的庄一拂先生，我同香洲兄曾去白茅庵去造访过，他即兴给我写了两幅字，一幅“梅花艳曲，竹垞棹歌”，古色古香，至今我一直珍藏着。
今天的作家多用键盘敲字，连手稿也没了，就更不必遑论书法了。老辈学者我最爱张充和先生的书法，闺秀小楷到此已成绝响。作家中善书者尚有上海的黄裳先生，香港的董桥先生，尝见他们为友人所作书笺，清隽古雅，已属凤毛麟角也。年轻辈中老村、车前子能书善画，字写得很有趣味。西北写《废都》小说的贾平凹近年以书名卖字，听说价格不菲，勿论字写得如何，毕竟作家能书者稀罕，也说明人们愈来愈喜爱作家的手迹，自然是好现象啦！可惜，我们的作家已愈来愈没有文人气质，没有具有文人气质的文人，也就谈不上“文人书法”了。
二〇〇九年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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