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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库门少年的爱情

时间:2022-08-0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当天恰巧是那年上海头一个高温日,中暑的人特别多,医院救护车都来不及调度。“阿三”这个小名,在上海市民的使用率中,可能仅次于“毛毛”。X弄的毛毛,在十七岁的时候也迷上了阿三,他发誓要这个女人做自己的老婆,并带着不自信的表情混迹于Y弄。毛毛在阿三眼里无疑是幼稚的,她显然更注意一些流里流气的男孩。最终,阿三和Z弄的一个钳工谈起恋爱来,打破了众多男孩的美梦。

上个世纪末,成都路造高架,马路两边很多老房子老弄堂被拆掉,转变为大桥下的一块块绿化地。成都南路X弄,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老弄堂,也是成都路上相对比较清净的一条弄堂,典型的新式石库门里弄,一排规整严密的石头房子,井然有序,从弄口走到底,不过八个门牌号。每一幢房子里可能住了好几户人家,绝大部分都是清清爽爽的规矩人,尽管总是有闲言碎语在弄堂里流传,但恶形恶状的嘴脸和事件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家家户户之间保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

20世纪60年代末,陈家儿子就出生在2号,小名叫毛毛,整个弄堂里的人都叫他毛毛。为什么被唤作毛毛,估计他自己也一直没弄明白,“毛毛”是上海人非常钟爱的乳名,反正上海的每一条弄堂甚至每一幢房子里都会有人叫毛毛,不分性别。这条弄堂里的毛毛,就是陈家儿子。

母亲生他的时候,父亲在边防。母亲挺着肚子在底楼灶头间里剥菜,突然觉得下身一阵巨痛,知道受难的时辰到了。当天恰巧是那年上海头一个高温日,中暑的人特别多,医院救护车都来不及调度。母亲倒在凉席上,咬着枕头在外公外婆以及邻舍们的呼天喊地中,把他生下来。毛毛诞生的时候,天井里门庭若市,仿佛举国欢庆。

由母亲和外公外婆带大的毛毛,对远在边疆保家卫国的父亲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父亲难得回家,到家以后也是像首长视察一样,挺着腰板坐在椅子上问儿子“功课哪能啊?”“思想品德哪能啊?”“劳动哪能啊?”之类的,儿子就站着报告。心情不好的时候父亲会训斥:“立么立相坐么坐相!”兴致好的时候父亲会象征性地把毛毛扛一扛抱一抱,但是感觉上还是不算亲昵。在部队里待了很多年的男人把回家时不多的温存,都给了妻子。

那时的上海,住房很紧张,毛毛家里也是如此。他们家一共三间房,外公外婆住一间,他和父母住一间,还有新结婚的娘舅舅妈住一间亭子间。毛毛父母所在的那间房间面积也不大,一张大床就占了一面墙,零零碎碎的家什围出一块刚好够踢毽子的空间。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就陪着母亲睡大床,每次父亲回来,大人就给他搭起钢丝床,还拖过一扇“活动门”——五斗橱,往大床和钢丝床之间一横,就把他和父母分开了。毛毛一直以为,父亲睡觉的样子是不能随便给自己看的,父亲就是父亲,不那么容易亲近。

直到毛毛迈入十七岁的时候,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单独和她相处。

这条弄里家家户户都用抽水马桶,但是弄堂口有一个公共厕所,每天一清早,厕所门口排起冗长的队伍,附近其他弄堂的居民提着马桶与痰盂来倒。这一幕景象,让这条弄的居民多少有点优越感。那些倒痰盂的人,大部分来自马路斜对面的Y弄。

Y弄是成都南路上最穷山恶水的区域,与X弄相隔不过五十来米,生存环境却有大不一样。这条弄堂弯曲不定,可以从成都南路通到长乐路,其间最窄的部分只能容一个人骑自行车。里面住的人很多,也很杂,这里的房子老旧到常年漏水,看起来摇摇欲坠。80年代初上海遇到过一次不大的地震,Y弄好几栋靠马路的街面房子就被震歪了窗户。

每天从早到晚,“哐哐哐”刷马桶和倒痰盂的声音在破房子间此起彼伏,每走几步,就能看见敞开的门里,穿汗衫背心的男人在搓麻将,或者刚洗完头、头发还湿漉漉穿着睡衣的女人虎视眈眈瞪着你。Y弄的居民,仿佛是成都南路上一个有特点的部落,走在外面不用开口说话就能被辨别出来。比如一个男人打赤膊进理发店剃头,那么不用说他多半是Y弄的,比如一个女人站在长乐路路口高声喊:“小讨债——好回来挫饥(吃饭)睐!”她也多半是Y弄的。总之,那里的人,有点“霸道”相。

通常,X弄的家长是不许自己小孩跑到Y弄去玩的,那里风气不好,打架聚赌事情经常发生,派出所民警是那儿的常客。可对于良家少年来说,越是风气不好的地方,越是有吸引力。

20世纪80年代,Y弄里多的是小阿飞和小拉三。当别的地方男孩女孩像死对头一样不来往,Y弄的男孩女孩们却没那么划清界限,他们结群在一起玩,有时是去嵩山路的溜冰场,有时骑自行车在马路上追来追去,也有的时候聚集到复兴公园里找片没人的假山抽烟,甚至搂搂抱抱。总之,他们有自己的圈子。

那时,Y弄的“圈子”里有个女孩很扎眼,所有人都叫她“阿三”。“阿三”这个小名,在上海市民的使用率中,可能仅次于“毛毛”。阿三是公交车司机的女儿,她并非美若天仙,却令人过目不忘。她跟X弄里那种胆怯的小家碧玉不一样,无论从脸蛋、身形还是举止,她都充满了缺乏管教的野性。她皮肤黝黑,但是一双眼睛很亮,配着很长的眼睫毛,在饱满的额头下炯炯有神,仿佛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女主角莉塔。高中尚未毕业的阿三,体形已经凹进凸出很丰满,走路的时候腿有点外八开,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上半身跟着脚步一颤一颤,让男人看了很容易有想法。一到夏天,她会披头散发唬着个脸,踩双拖鞋到弄堂口烟纸店里,买几分钱一根的奶油大雪糕吃。她喜欢拿着雪糕伸出舌头一口一口舔,一边舔一边在路边溜达,模样十分诱人。男人直勾勾盯着她看,女人则低声骂一句“骚货”,但是并没有什么人敢欺负她,因为她很凶,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有雌老虎一样的杀气。谁敢吃她豆腐,她一定操起手就扇,并用隔条弄堂都听得到的声音骂一连串脏话。

整条成都南路的阿飞们都对阿三有兴趣,每次看到她就献上一阵口哨,他们像上瘾一样把她放在嘴边讨论。她却自顾自妖娆,一副无所谓中不中意于谁的表情。X弄的毛毛,在十七岁的时候也迷上了阿三,他发誓要这个女人做自己的老婆,并带着不自信的表情混迹于Y弄。可是阿三却如同一道风景一样与他无关,他并不认识她,他是石库门里的乖小囡,不是阿飞。他的同学中有人认识她,有时他们当着他的面在小巷里喊住她,和她说两句轻佻的话,他就在一旁闷头抽烟,一言不发。她大笑的时候很痴头怪脑,带着抽搐的笑声,身体大幅度朝四下晃动,头发肆无忌惮地掠到他。他被弄得有点局促,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才自然,只能硬着头皮让自己抽烟的姿势更冷峻老道一点。

毛毛在阿三眼里无疑是幼稚的,她显然更注意一些流里流气的男孩。有一段时间开始,大家惊讶地发现,她和附近同样风气不好的Z弄的几个小青年在一起,还有人看到她一边疯笑一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一群男孩载着在马路上招摇而过。

最终,阿三和Z弄的一个钳工谈起恋爱来,打破了众多男孩的美梦。那个钳工也才二十左右,长得身胚高大,很快正式与阿三在成都南路出双入对。原先毛毛还动过找机会请她吃紫雪糕的念头,这下,他只能暗暗骂娘。

没过两年,阿三就嫁给那个钳工了,嫁给Z弄的人,倒也算门当户对

2012年6月的一天,已经身为公司老总、拥有贤惠的老婆和调皮儿子的毛毛突发奇想,一个人从公司里溜出来,开车来到成都南路。

X弄石库门的老房子还在,他们家的旧宅在几年前已经卖掉,现在开了一家石库门风情饭店。毛毛想进去吃个饭,却被告知没有座位,他只好往人工绿地里走几步,依稀认得出哪个位置是Y弄。走着走着,他走进长乐路一家老字号的国营面馆,坐下点了一碗小时候最爱吃的大排素鸡面。跟三十年前相比,面的价格涨了不知多少倍,还不送酱油蛋,吃起来味道也远远不及过去。

他潦草吃了几口,不想一抬头看见一位中年女服务员很脸熟,皮肤黝黑,走路外八开——是阿三!她走过来收碗,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黑皮肤的女人一旦憔悴很容易显老。更让毛毛不敢确认的是,这个女人原先玲珑有致的身材,已经变成了愚笨的水桶腰。“侬是老早Y弄的阿三对 ?”他忍不住开口问她,她惊讶地盯住他,点点头。“我老早住在你们对过X弄的!侬记得我 ?我叫毛毛!经常跟同学到你们那里去玩的。”“哦——记得的!是不是侬阿爸是解放军?”“对额!对额……”

一聊下来,他知道阿三还跟那个钳工一起生活着,十几年前Z弄拆迁,他们搬到了大沽路钳工的母亲家。养了个女儿,在念高中,钳工出了一次工伤腿瘸了,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在家闲着,女儿学费很高,家里还有老人,所以现在家里所有的负担都压在阿三身上。她尽管年轻时抢眼过出挑过,但是和大多数社会底层出来的女孩子一样,没有文化最终逃不出庸常的苦日子。更何况以前的年代出路很少,不像现在的女孩子生得好看一点,不读书也可以去做演员、做小秘。

经过二十余年以后,那个充满野性美的阿三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位啰唆的老妈子。她并不知道毛毛少年时曾经倾慕过自己,无比信任地坐在午后生意冷清的面馆里,向毛毛诉说自己的辛苦,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一边听她说一边在心里想,就是这个女人我当初想过让她做老婆,如果真的那时候像别的小混混一样早早娶了她,然后养家糊口,那就根本不是今天的自己了,想到这里,他感到沧海桑田。

太阳落山的时候,朱阿姨与刚结婚的丈夫在窗台前,“拗”出一个剪影来。他们从幼儿园起就认识了,到小学,中学,一路做同学,他一路保护她,可谓青梅竹马。浪漫归浪漫,安全也须注意,所以他的一只手扶住老式钢窗。远处旧的上海电视塔,在这幅诗情画意里,做了陪衬。摄于1973年。

买单以后,毛毛给阿三留下一个手机号码,让她有困难就联系自己。可是这一天他回家之后想起这些,就后悔给她留了电话号码。

于是,一段时间之内,一切陌生来电他一律不接,直到渐渐想不起来阿三今天的模样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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