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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节选)

时间:2022-07-2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此处选自第二节“说一件事”,龙朱的奴仆矮奴在对歌中求爱失败,于是将美丽的公主引入了王子的爱情之中,开启了龙朱的逐爱之路。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龙朱便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龙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矮奴听到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的笑话。

沈从文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省凤凰县人。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说代表人物。代表作有小说《边城》《长河》和《唐宋铜镜》《龙凤艺术》《战国漆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学术专著。

《龙朱》描述了一个渴求爱情的苗家少年追求爱情的故事,醇美而浓烈。小说分三节,由“说这个人”到“说一件事”再到“唱歌过后一天”,每一节都仿佛是一首美好的散文诗,结构完美,谋篇布局详略得当。此处选自第二节“说一件事”,龙朱的奴仆矮奴在对歌中求爱失败,于是将美丽的公主引入了王子的爱情之中,开启了龙朱的逐爱之路。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妇人全都负了柴耙同笼上坡耙草。各见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双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是正用着那“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宝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到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还是每天把这刀来磨砺。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象(现在一般写作“像”,下同)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望天空。黄的日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八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白耳族,乌婆族,倮倮,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青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委娜丝神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白耳族还是乌婆族,总之这民族无用,近于中国汉人,也很明显了。

龙朱正磨刀,一个矮矮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因为远处又有歌声飞过来了。

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象唱歌,在揉和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挟着一点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句“谁个女子敢想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个时候他哭着脸,表示自己的苦恼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样子。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这样的矮子,不出赌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事了。

龙朱不作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是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蠢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象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到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过,也就很可以打胜仗了。”

“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瞭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咽喉了,龙朱失笑的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像貌把你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说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定为我引到老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歌声上,却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是即或见到矮人在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是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真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的大的头颅,悲声的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的美,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要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的蠢人,丢了白耳族的光荣!”

矮奴就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枝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白耳族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尽。说到象甜酒,说到橡枇杷,说到象三羊溪的鲫鱼,说到象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是看得出矮奴饿了,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因了好奇,不相信,就为矮奴设法,说同到矮奴一起去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到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快出砦门到山中去。

不到一会这白耳族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积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

有一句留着待唱歌人解释。龙朱便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歌的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是好男子的称呼。

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名,又提到别的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搽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到龙朱不作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是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是如何。

于是矮奴照到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搀了水的酒总比酒精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可以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族中的自己,是预备在白耳族与男子唱歌三年,再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的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什么你不说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吗?”

矮奴听到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的笑话。他哪里会想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是没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来我看是什么女人,敢轻视我们白耳族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稍稍过了些时间,女子果然又唱起来了。歌的意思是:对山的雀你不必叫了,对山的人你也不必唱了,还是想法子到你龙朱王子的奴仆前学三年歌,再来开口。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白耳族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花的。矮子烂了脸,不知所答。年青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压着了喉咙,平平的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白耳族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独身。

不久,那一边象思索了一阵,也幽幽的唱和起来了,歌的是:你自称为白耳族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钟的声音,本来拿所有花帕族年青的女子供龙朱作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极其委婉谦和,音节又极其整齐,是龙朱从不闻过的好歌。因为对山的女人不相信与她对歌的是龙朱,所以龙朱不由得不放声唱了。

这歌是用白耳族顶精粹的言语,自白耳族顶纯洁的一颗心中摇着,从白耳族一个顶甜蜜的口中喊出,成为白耳族顶热情的音调,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声音仿佛全哑了。一切鸟声与一切远处歌声,全成了这王子歌时和拍的一种碎声,对山的女人,从此沉默了。

龙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断定了对山再不会有回答。这时等了一阵,还无回声,矮奴说:“主,一个在奴仆当来是劲敌的女人,不在王的第二句歌已压倒了。这女人不久还说到大话,要与白耳族王子对歌,她学三十年还不配!”

矮奴不问龙朱意见,许可不许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说大话的女子,

大话是以后不用再说了,

若你欢喜作白耳族王子仆人的新妇,

他愿意你过来见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闻有回声。矮奴说,这个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矮奴说的只是笑话,然而龙朱却说出过对山看看的话了。龙朱说后就走,向谷里下去。跟到后面追着,两手拿了一大把野黄菊同山红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说,在龙朱王子面前,跛脚的人也能跃过阔涧。这话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这身长不过四尺的人,就决不会象腾云驾雾一般的飞!

赏 析

《龙朱》写的是“死了百年的另一代的白耳族王子”龙朱的故事。龙朱是美的化身,一个得天独厚的神的宠儿。龙朱追求的爱情是生命形式的原初形态,和生命一样自由、充满生机、恣肆无忌却又自然天真。

小说在语言上极富特色。无论是场景、对话,还是对人物情状的描写,一律弥漫着浓郁的山野气息,舒缓雅致的文字被清丽柔美的湘西景致所包围。为了表现戏剧效果,有些虚饰夸张的语言让小说达到了轻喜剧的效果。比如文中,龙朱和矮奴对话,妙语连珠,幽默诙谐,且具有浓郁的苗家风情。这部小说创作于上个世纪30年代,是沈从文盛年时期的作品。小说中那散漫而悠远的叙事将读者带到了一个典雅与朴素并存、灵动与朴素同在的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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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从文先生过于保守而又太偏爱故乡的缘故,他的每一篇文章几乎都是讲述故乡地域风情的风俗小说,《龙朱》也不例外。《龙朱》所表现的人性和爱情,就是这种自由、充满生机、恣肆无忌却又纯乎天真的两性关系形态。在这种两性关系形态的基础上,《龙朱》追求的又是爱情生命形式的原初形态,即爱情准乎自然,爱情和生命一样拥有充分的自由。这是一个美丽而又美丽的爱情童话。它未必有,也未必无。龙朱就是一个爱的歌者,一个为了爱情而奋力追逐的狮子。虽然他曾孤独、寂寞过,但他通过努力获得了自己的所爱,如作者所言:“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的人绝不是好人!”龙朱,这个富有高贵的苗家王子经过漫长的等待和追逐,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毋庸置疑,他是勇敢的,他以后的人生也将是辉煌和幸福的。

——苟艳华《逐爱的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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